他確實是一個天使
1
他坐在窗臺上,看著窗外的夜景。而房間里面,放著一首B.B.金的音樂。這音樂太夢幻了,他一度這樣認為。但是,又太恰當了。如果他要縱身一躍,飛向窗外的夜空,這首B.B.金無疑是最恰當的背景音樂。
他是在三個月前發現自己有飛躍功能的。三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幸虧是晚上),他在一個女人家里睡覺。突然,女人的丈夫回來了,不是說不回來的嗎?他既驚恐又疑惑地看著身邊的女人。女人也一樣的很驚恐很疑惑。躲起來,還是跑?他迅速地思索。但躲哪里?怎么跑?兩人用焦急的眼神商量著對策。但門鎖的響聲已經容不得他有任何遲疑了,必須在她丈夫看見他之前離開她的臥房(我不能因自己的存在而給她帶來麻煩,他這樣想。或者根本就沒想,而是出自本能的反應)。于是,他穿著一身藍色花格的睡衣(那位突然回歸的丈夫的睡衣),從女人臥房的窗戶往外跳了出去。
他不是沒想到這樣會死人的。他是志在一死。他早已為這絕望的愛情痛不欲生,能夠從心愛的女人的臥房飛躍而去,他覺得死而無憾。尤其,在他爬上窗臺,轉過身來看女人最后一眼的時候,女人跪在床上,伸出雙臂想要抓住他的那種表情,讓他十分滿足。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一聲“別了”,但說出來的卻是“再見”。女人一下驚叫起來。就這樣,在女人的驚叫聲中,他飛躍出窗外,墜入一片夜色之中。
幸虧是晚上。他想,要是白天,他這樣跳下去,會被很多人看笑話的。尤其摔死在地上的時候·那樣子很慘。他不是那種好出風頭的人,哪怕自己馬上就要死去,也不想成為公眾的焦點。但是,他突然又想到,即使夜幕可以掩蓋此時自己飛躍而下的身影,卻仍然逃不脫第二天成為報紙的一個新聞,總有好事的地方版新聞記者要來拍照的。即使不登出照片(怕嚇著讀者),也會從他兜里翻檢出能證明其身份的物件,將其名字、職業,連同對死因的猜測,公之于眾。看著底下越來越清晰的街道·他開始害怕起來,突然,很強烈地,他不想死了。在這樣的意念之下,他蹬了蹬腿(一種司空見慣的掙扎),并嘗試著像游泳那樣劃動起雙臂(尋找救命稻草),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感覺先前還在下墜的身體開始飄了起來。是的,不再下墜,而是飄浮在空中,那感覺就像真的在水里游泳一樣,而且比在水里還要輕盈(簡直可用“身輕如燕”來形容)。這一驚奇的發現,讓他的思維停止了數秒。接著,他想起多年前一個女人對他說過的一句話:“其實,你是一個天使。”當時聽到這句話沒怎么在意,只以為是對方使用的一個比喻(略帶一點憐惜,一點點鼓勵)。但放到現在來看,他猛然意識到,她說的是實話,自己真有飛的功能,確實是一個天使。這個發現(或者說事實)讓他歡欣鼓舞,整個身體也變得更加輕盈而靈動了。同時,基于這一新的自我認識,他突然有了一個惡作劇的想法,游回去,看看那個女人現在怎么樣了?
出乎意料的是,女人并沒悲痛欲絕,即:類似于出現那種暈死過去的凄美的場面,而是很鎮定地折疊著床上的被子。女人的丈夫走進來。西裝革履地從背后將女人抱住(女人可是還沒來得及穿上衣服的)。于是,他聽見了他們如下的對話:
——怎么衣服也不穿?
——哦,知道你該回來了。
——啊,寶貝,我受不了了。
——討厭。我不喜歡你穿著衣服這個樣子。
——我馬上脫。
——你脫吧,我先去沖一下。
——我們一起。
——不,我先去。
——要一起……
——不,聽話。
女人邊說邊扭動身體,從丈夫的環抱中掙脫出來,轉過身朝浴室走去。女人的丈夫還依依不舍地拉了一下她赤裸的手臂,但沒拉住,讓她滑脫了。于是,他看見那位丈夫背對著窗戶,開始解除身上的“甲胄”,即:皮鞋、襪子、西服、西褲、領帶、襯衫、手表之類。除去了“甲胄”的男人皮膚白皙而光滑,但確實偏瘦了一點(她告訴過他,她的男人很瘦),細胳膊細腿,還腆著一個青蛙樣的肚皮,體型十分滑稽可笑。他聯想到女人勻稱的胴體(腦子里真冒出的是“胴體”這個雅致的詞)一會就要與這個青蛙肚皮緊貼在一起,心里很不舒服。
“你去洗吧。”女人回來了,用一條綠色的浴巾裹住上半身。胴體啊,他心里哀嘆,連抓住窗臺的手指也感覺到了一絲酸楚。
“不洗了,快一點。”男人一下蹦過去,像貪吃的動物,十分的迫不及待。
女人皺了皺眉,但也沒真的想堅持,只略微側了側身,就順從了男人的靠近。
怎么能夠這樣?!他感覺自己的手指疼痛得十分厲害,想要掙扎著托起整個身體,飛躍進房間。阻止女人美麗的胴體靠近一個不洗澡的男人(骯臟的男人)。胴體啊,他心里這樣哀嘆著,怎么能夠這樣?但是,就在他撐出半個身子,將要完全爬上窗臺的時候,女人看見了他。她先是放大了瞳孔,完全不相信自己之所見。繼而,她開始對著他使勁眨眼睛,意思是讓他離開,若再加重一點意思,那應該就是:你快滾下去!天啦,他完全僵住了,竟然有這樣的女人,難道她不知道這樣掉下去是會死人的嗎?
他真的很傷心,于是松開手指,再次墜入茫茫夜色之中。
2
好在,發現自己有飛翔的能力,便省去了一筆出租車費。當他在夜空中調轉方向,直接飛回自己位于合江亭的電梯公寓時,摸摸一分未少的錢包。心里多少獲得了一絲安慰。
但是,剛開始的時候,對于自己是天使這個事實。他還有些不適應。他天性靦腆,不喜張揚,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被人圍觀,被人景仰(索要簽名就更難為情了)。所以,他從不輕易飛翔。哪怕公車再擠,出租車再難招,他也不愿在眾目睽睽之下為圖方便或趕時間而飛上天去。同樣,他也沒有因此而辭掉自己那份普通的工作。他照常上班,為某牙膏品牌或某保健藥品寫廣告文案(他還在某報開了一個借電影說事兒的專欄)。但不同的是,他不心慌了。以前他是容易心慌的。為一個月的工資半個月就用完了而心慌;為九月份都過去了,還找不到一個能夠一起吃飯、吃完飯又能一起睡覺的知心女人而心慌;為老板的臉色而心慌,他是不是又要玩什么損人利己的花招了?為自己的失眠心慌;為這座城市心慌,那么多垃圾和污水怎么處理啊?他甚至常常為阿富汗心慌,作為一個國際新聞愛好者,每次看見阿富汗的新聞,他都吃不下飯,頭痛欲裂,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但現在很奇怪的是,他不心慌了。沒有那種感覺。他完全平靜。就好像剛讀完一部哲學書,思想得到升華一樣。而事實上,他并沒讀過這樣的書,僅僅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已。是的,我是天使。這還有什么說的呢?像天使一樣看待自己,也像天使一樣注視著人類。是的,就是這樣。
所以,他安穩下來,滿足于這種隱形的狀態,就是自己知道自己是天使而別人并不知道。他看上去依然是那么謙和,不計較個人得失,樂于幫助他人。而他人也待他一如往常,該罵他的照常罵他,該使他絆腳的依然使他絆腳。但他不以為意,淡淡笑過,世界永遠陽光明媚。一個內心充實的隱者,這感覺好極了。當夜幕降臨之后,他抱著一瓶啤酒坐在自家窗臺上,愜意地眺望著夜空,吹吹口哨,溫習一下記憶中的流行歌曲。有時,興致來了,他就伸展開雙臂,跳出去飛一下。
那么女人呢?這個問題似乎也不是緊要的問題了。或者說,他對此有了全新的認識。像天使那樣戀愛。但這并不是說,要找一個像天使一樣的女人。而以前,當他還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天使的時候,確實是希望自己愛上的女人個個都像天使。不僅有天使的模樣,還有天使的心靈。事實證明,懷抱著這樣的理想去戀愛,讓他每每受傷。現在不一樣了,自己是天使,便不太在乎女人是否有天使般的模樣和心靈了。于是他發現,戀愛的空間頓時寬廣起來。比如,公司里一位做平面設計的女同事,年齡三十出頭了,還沒男朋友。她不僅體態臃腫,且脾氣也不怎么好,還戴著一副老氣橫秋的眼鏡。女同事對任何人(包括老板)都沒好臉色,唯獨對他經常飛來嫵媚的眼風。在以前,他是不屑于接這個眼風的(他心高氣傲)。但現在不一樣了,自己是天使,這還有什么說的?于是,某一天下班的時候,他給這位女同事發了一個短信:我請你吃肯德基。而且很自然的,一點心理障礙都沒有。吃完肯德基,就帶女同事回了自己的公寓。
3
由于確認了自己的身份,他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心胸開闊了。應該原諒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他想到了那個不顧他死活,用眼神示意他滾下窗臺的女人。他決定首先去原諒她。
為了不嚇著她,他沒有貿然地從空中飛進她的臥室,而是先給她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可以想象,女人收到他的電子郵件。頓時被嚇得捂住了嘴。她回信問,你是誰?干嘛搞這樣的惡作劇?他回信說,我是我啊。你怎么這樣問?她更加膽戰心驚,問,你不是掉下去,死了嗎?他哈哈一笑,我沒死,我回來就是想告訴你,我依然愛你。女人看著電腦,手心發涼。她希望他還活著,但又害怕,具體怕什么,她理不清,心很亂。直到她終于見到他,慌亂的心情才平息下來。
他們是在一家咖啡館見的面。他本來提議,去某個旅館開個房。但她當時還不敢確定寫信的人是不是他,怕被騙,于是才約了咖啡館見面。
“我真不敢相信,你沒死。”她說。
“呵呵,我是專門來原諒你的。”他說。
“我要你原諒什么?”
“嗯,沒什么。總之,我真的沒死。”
他們一下變得無話可說。女人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他小口地喝著咖啡,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隔了很久,女人轉過臉來。看著他說道:
“我還是很奇怪。你怎么會沒死呢?”
“你想我死?”
女人愣了一下,先是很委屈的樣子,接著就憤怒起來。
“是,我想你死。”
要是以前,聽到這樣的話,他會傷心。但現在卻笑了起來。
“但我死不了。我是天使。”他說。
他其實還是很看重這個女人的,不然不會將這個秘密告訴她。但女人聽了他的話卻狂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好不容易忍住笑,女人說:“我終于知道了,你是個瘋子。一
走出咖啡館,他心情愉快,因為他原諒了她。女人以為他還會糾纏她,說我們以后不要見面了。他笑了笑,表示認可。惟一的要求是,希望她不要對別人說出他的秘密。女人又想笑,但沒笑出來,只是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揚長而去。
4
他想到了要原諒的第二個人,就是曾經對他說出“你其實是一個天使”的那個女人,也就是他的前妻。但是,要原諒她什么呢?他想來想去。她其實沒有什么可原諒的。站在天使的角度,好像她曾經有過的那些行為(諸如背叛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了。何況,她早就說過,他是一個天使,所以,她那樣做是有她的道理的。這樣一來,似乎失去了原諒她的理由。不過,他還是想見她。不知為什么。一旦動了想見她的念頭,這個念頭就像洪水泛濫一樣,越來越強烈。
但是,這個有洞見力(看出他是天使)的女人,找了各種理由,死活不肯見他。
“為什么呢?”他感到不解。
“真的沒這個必要。”女人說。
“怎么沒必要呢?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你的事情與我無關。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真的沒這個必要。”
“你還不知道我要告訴你什么事情,怎么知道沒這個必要呢?”
“我說了,你的事情與我無關。我現在生活得很好,請你不要干擾我的生活。我也希望你生活得很好。但是,假如你現在生活得不好,那也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我現在生活得很好,我只是想告訴你……”
“那就好,我衷心祝福你。”
沒聽他把話說完,女人“咔”的一聲關了機。他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傷心和悲哀了,但此刻卻無法掩飾自己的傷心和悲哀。在這種近乎絕望的情況下,他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他要去找那個戴眼鏡的女同事,說出自己的秘密,請求她的原諒。
“要我原諒你什么?”女同事將那副老氣橫秋的眼鏡從枕頭邊拿起來,架在鼻粱上,然后,透過一圈一圈的鏡片,看著他問道。
“原諒我撒謊。”他撐起半個赤裸的身體,壓向右側,壓在她肥碩的背上,并盡可能將自己的臉部靠近她的臉部。
“你可以撒謊,我無所謂。”她咯咯的笑了起來,全身的肉都在抖動。
“我撒了個天大的謊。”他說。此時臉部已貼近了她的額頭。
“真的無所謂。”她仰起臉來,將自己的嘴唇湊上去,在他嚴肅的嘴唇上親了一下。“如果你真感到內疚,那我告訴你,我也對你撒了謊。我不是處女。扯平了吧?”
“但你還不知道我對你撒的是什么謊啊?”
“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我也撒了謊,就可以了。”
“你那不叫撒謊。雖然你沒說,但我知道你不是處女。”
“真的?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是天使。”
戴眼鏡的女同事瞪大了眼睛。她甚至下意識的將自己的一只手按在了左邊的乳房上(它雖豐滿而沉重,此時卻難以獨立抵擋底下那顆心臟的上躥下跳)。她面色潮紅,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可能她的大腦里此時要么是一片空白,要么就像放影碟一樣(而且是16倍快進)紛涌出無休止的畫面。這些畫面可能包括:她小時候看的動畫片,長大了之后看的愛情片乃至恐怖片。然后,可能還有她與他相處的那些畫面,這些畫面中會穿插某些特寫,比如,他看她的眼神(占據整個屏幕的眼睛的特寫,睫毛和眼袋均清晰可辨),他的鼻子,他撫摸過她的手,他那雙像鴕鳥一樣弓起來的腳,腳趾上紛亂的黑毛:甚至,他的生殖器(天使會有那樣的生殖器嗎?這個疑問是她特寫出這個局部的用意所在)。總之,她憋聲憋氣的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慢慢地緩過一口氣來。待臉上的紅潮漸漸退去,她偷笑了一下,蜷縮起自己的雙腿,說:“你在撒謊。”
5
他體會到了作為一個天使存在于人間的落寞與悲涼。甚至比他作為一個人的時候還要落寞得嚴重,悲涼得厲害。他想躺下來思索一下,自己何以落得如此境地?但是,在失去了人的身份歸屬,卻又沒能完全像天使那樣思維的當口,他只覺得腦子里一片混亂。上帝啊,他開始祈禱,雖然他從不信教。在經歷了幾個夜晚的通宵失眠之后,他決定去教堂看看,至少來說,那地方是他名義上的家。
教堂位于一條僻靜的老街上。他遠遠就看見了教堂的尖頂,但走過了大半條街,卻找不到它的入口。街道是環形的。走完整條街,意味著他已經圍繞教堂轉了一圈,卻還是不知道從何處進入。后來碰見一個掃地的清潔工,清潔工領著他找到了教堂的入口。奇怪呀,他想,這扇門我明明是經過了的,怎么沒覺得它就是進入教堂的門呢?確實,這道門看上去狹窄了一點,但怎么說,它都是一扇地地道道的門。他錯過這道門,是不是有什么說法?甚至是一種什么不好的預示?
他沒進過教堂,但卻在電影和畫報上見識過它們的模樣,但眼下他走進來的這個教堂,完全不像教堂。除了那個尖頂以外,教堂里面普通得就像一所年久失修的鄉村中學。甚至比鄉村中學還冷清,好半天都看不見一個人影。站在鋪滿落葉的院壩里,他不知道下一步應該進哪個房間。他想拿一支煙出來抽,但又怕這樣的地方是不允許抽煙的(雖然墻上和柱頭上均沒有禁煙的標志)。好不容易,出來了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他是不是這里的神父呢?但從穿著打扮上看,不像是。他是知道神父應該穿什么服裝的。他猶豫著靠上前去,用低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問道:“師傅,請問神父在哪里?”這位師傅倒是十分慈祥,問他找神父有什么事?還問他是不是教友?他用更加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 “我不是教友,但我想見見他。”師傅笑了笑說:“我是這里的牧師,有什么要求你對我說吧。”他想牧師是不是比神父低一個級別呢?于是,他多了一點自信,告訴牧師,自己是想來參觀一下教堂,不知方不方便?牧師說:“請跟我來。”
牧師帶著他先參觀了幾間小屋子,做了一些講解,然后領他進了最大的一間屋。這間屋子擺滿了許多長條的椅子,椅子正對著的地方,像個講臺的樣子。講臺的背后,是一尊彩色塑像,一個半裸的男人,伸開雙臂,掛在一架十字形的木架上。他站在椅子中間遲疑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走近講臺,最后近距離地站在了塑像的前面。看著那個受苦受難且骨瘦如柴的男人的臉(有一瞬間他想到了那個女人的丈夫),他想,這可能就是上帝,我的父親了吧?他不知道,自己進的是一所基督新教的福音堂,十字架上的那個人不是上帝,而是耶穌,上帝的兒子,說起來,應該是他的哥哥。他凝視著他的臉,漸漸的,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心里涌動起一股熱流,就像書中通常描述的那樣,悲從中來,情不自禁地就淚流滿面了。這種無聲的哭泣,他從未有過。而哭過之后,感覺十分痛快。
臨走時,牧師送給他一些小冊子,還摸了摸他的肩膀,可能覺得他是有慧根的吧(用佛教的話說)。但牧師什么也沒有說。如果牧師知道他是一位天使,當作何反應呢?事后,他想起這個事情,也感覺很奇怪,常說,作為自家人,他是應該將我認出來的啊。這不免讓他有幾分失落。
而更讓他失落的還是那些小冊子。他拿回家之后,連續幾天放在枕頭邊當倒床書。但幾天下來,他雖逐字逐句地看完了那些冊子,卻一點都沒看懂是什么意思。怎么回事?這不是自家的書嗎?自家的書都看不懂,我還算什么天使?
這真是致命的一擊。他變得消瘦起來。如果不是自己還能一如既往的飛翔,這種喪失了自信的生活就真是絕望透了。
6
一天,他正在悶悶地沮喪著,前妻突然給他打來了電話。就是那個最先說他是一個天使的女人。她問他有沒有時間,能不能見見面?接到這個電話,他勃然大怒,完全忘了自己是一個天使。
他是一個葉公好龍分子
記得小時候是看過《葉公好龍》這個故事的,看的是一本連環畫。這個故事是媽媽叫看的。有一天,媽媽對他說:“你就是個葉公好龍分子。你看,你成天掛在嘴上的同學來了,你卻躲起來,不敢見人家。”媽媽說的那個同學,是他的女同學,名叫颯爽。同學們都叫她“耍耍”,只有他每次都鄭重其事地用正確的讀音,叫她“颯爽”。
他對媽媽的話一知半解。也就是說,他知道媽媽是知道他喜歡颯爽的,也知道他為什么要躲起來,因為害羞嘛。但他卻不知道“葉公好龍”是什么意思。于是,等颯爽走了之后,他問媽媽,什么叫葉公好龍啊?媽媽說,那是個成語。然后就給了他那本連環畫。
這段經歷說明,他從小就是個葉公好龍分子。
他的葉公好龍表現在很多方面,但表現得最為嚴重的無疑是愛情上。他特別渴望愛情。正如前面提到的那個颯爽,他喜歡她是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的。這可以說明他渴望愛情的資歷有多么老。他們一起形影不離地讀到了高中。他愛她愛得不得了。可以這樣說,他就是為了能夠每天都看到自己心愛的女孩,才堅持從小學一天不落地讀到高中的。要不是這樣,他可能早就輟學,跟著打漁的或是養蜂的去暢游江湖或是浪跡天涯了。但是,當高考之后,颯爽給他寫了封信(信是夾在一本筆記本里的。快畢業的那幾天,全班的同學不分男女都在互贈筆記本),表達了她對他由來已久的愛慕之情(言辭雖然含蓄,但只要不是白癡,誰都看得明白)。但是,他卻又一次像媽媽責怪的那樣,躲起來了。他沒有給她回信。并有意選擇了一個她毫無知覺和準備的時間,不辭而別,到外地上大學去了。
其實,在上大學期間,他也還在想著颯爽。幾乎每個晚上,他都要躺在自己的蚊帳里,拿出一定的時間,想象著颯爽帶著愛情向他走來的情景。正是因為這樣。讓他終于在十七歲那年,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手淫。這種因渴望愛情而帶來的副產物,讓他既羞愧又欲罷不能。大學第一學期結束,他本來是應該回老家過春節的。媽媽在信中也是這樣期盼著(“媽媽很想你”)。不用說,他也很想媽媽。但是,他找了個借口,沒回去。他找的借口是,我要去看長城(想必媽媽也是知道“不到長城非好漢”這句俗語的)。而真實的原因是,他怕回去后見到颯爽。因為媽媽在信中提到,她有一天在街上碰到颯爽,還問起他放寒假回不回去?颯爽沒考上大學,也不準備再考了,現在在家待業,這也是媽媽在信中告訴他的。
他其實并沒去長城,盡管也有留下來的同學邀約他一起去做回好漢,他推脫的理由是,他要用這個寒假試著寫一個劇本出來,至少是一個劇本的大綱。這理由聽上去很合理,他讀的就是電影學院的戲劇文學系。但實際上,他沒有這個打算。他只是想呆在學校的宿舍里,要么睡懶覺,要么躺在床上看閑書,比如《紅樓夢》。不看書不睡覺的時候,他也躺在床上,用他特有的方式想著颯爽。有時會特別瘋狂,一天想兩次,三次。學生公寓里有暖氣,這對來自南方的他來說,是一種全新的過冬體驗。暖氣讓他特別享受呆在房間里的感覺。暖氣也讓他的情感很容易就轉移到颯爽的身上,以至于欲罷不能。北京的冬天,窗外有時陽光燦爛,有時飄著雪花。一學期下來,他已經適應了這種氣候,不再口干舌燥。臨近春節,系上的一位老師突然跑來敲開他宿舍的門,邀請他去他家里作客。
這位老師姓王,名叫王雀。是教他們古典文學的。三十出頭的年紀,人長得很瘦小,眼睛大大的,鼻子尖尖的,嘴巴小小的,整個模樣就如他的名字一樣,像一只雀兒。王雀老師沒有詢問他為什么不回家,只是熱情而執著地邀請他去家里作客。這讓他很尷尬。作為新生,只一學期的時間,他還未與這位老師建立起什么感情。而且,他對他教授的古典文學也沒特別的興趣。但是,對于這種面對面的盛情,他天生缺少拒絕的勇氣。他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說了不到三句推辭的話,就身不由己地被王雀老師拖到了家里。
王老師的愛人是電影學院演員劇團的一名演員,雖然他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在哪一部電影里看到過她,但她的漂亮讓他毫不懷疑她真的就是一名電影演員。其實,入校之后,在校園里迎面撞見過去只能在銀幕上看見的男女演員,乃至明星,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但像這樣在家庭環境里近距離地接觸到一名電影演員(而且是女演員),還是第一次,免不了會感到緊張,尤其又是被硬拖著來的。因此,他無論站著還是坐著,都格外的拘謹。王雀老師向他介紹了自己愛人的名字,由于緊張,他根本就沒聽清楚,只能在心里用“王師母”為其命名。王師母的體型與王老師形成極大的反差,長得高大而豐滿,卻又不給人胖的感覺。漂亮的五官,說起話來那種眉目傳情的神態,讓他不敢正視。而王師母偏偏又扮著慈母的樣子,拉住他噓寒問暖,諸如:適不適應北京的生活啊?對課程有沒有興趣啊?想不想家啊?四川很遠吧等等。讓他十分窘迫,手心直冒汗。王師母還給他削了一個紅蘋果,并問他,你們四川有蘋果嗎?他語無倫次地先回答說有,但馬上又說沒有。王師母笑了(一旁的王老師也笑了),問他,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啊。他憋紅了臉,才回答說,他的家鄉位于四川東部,是一個小縣城,他們那里沒有蘋果。但是,這不能代表整個四川沒有蘋果。然后又補充說,他的家鄉有一種類似蘋果,但要比蘋果小很多的水果,他們叫它“花紅”。王師母便很有興趣,說這名字很好聽呢。又問他,好吃嗎?他說,酸酸的,澀澀的,不像這種紅蘋果的味道。王老師轉頭對王師母說,他很有文學天賦,到我們戲文系念書是走對地方了。但王師母卻說,瞧他的個頭,長相,多帥啊,十足的明星的料子,該去表演系的。
北方過春節比南方簡單,就是吃餃子。也沒喝酒。王老師是拿了一瓶酒出來的,但他本人不喝酒,讓他喝,他也說自己不會。其實他是能喝一點的。奇怪的是,等他離開王老師家,回到宿舍的時候,卻像喝醉了一樣,渾身發熱,意識也十分飄渺而紛亂。房間里沒有開水,他就晃到外面走廊上,對著自來水龍頭猛喝。但就是這么冰涼的自來水,也沒能讓他變得清醒一些。他躺在床上,想到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這句古話。王師母高大、豐滿的身影總在眼前晃個不停。他關了床頭的燈,想閉上眼睛來驅除眼前的幻影。但沒有絲毫作用。他便又開了燈,在房間里轉著圈,來回踱步。由于頭暈眼花,幾次絆倒了房間里的椅子。他意識到自己起了某種邪念,只是還不敢明確承認罷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只是邪念,而不是愛情。愛情是作用于精神的東西,能讓人神魂顛倒。他這樣想的時候,又有點迷糊了。因為此時此刻,他的神魂不正是處于這樣一種顛倒的狀態嗎?當天夜里,他輾轉反側,靠了老辦法才讓自己于極度疲憊中睡去。
他盡量避免與王師母打照面,找各種借口推脫王老師每到周末的例行邀請。他也沉思過,王老師為什么如此地看重他?要知道,他是系上唯一受到王老師這種特殊待遇的學生。而恰恰他又是最不喜歡上王老師課的人之一。他跟他沒有共同語言。每次吃完飯,王老師就說還有東西要寫,便拿著一本書或一本雜志自個兒進了書房,留下他與王師母聊天。他與王師母其實也沒有什么好聊的,都是她在不停地說,他靜靜地聽。除非王師母直接問他問題,他才開口說一下話。實在都沒什么說的了(或者是王師母說累了,口干舌燥,想歇一歇;或者是某個話題讓王師母在情緒上一下低落起來),出現了冷場,乇師母就從沙發上站起來,打開唱機,放上舒緩而節奏鮮明的音樂,與他跳一曲舞。記得還是大二的時候,王師母第一次在聊天間歇,站起來打開唱機,放上音樂,自己先隨著音樂的旋律和節奏搖晃著身體。陶醉了片刻之后,突然提出要和他跳一曲舞。他驚呆了。我不會呀,他僵在沙發上死活不肯起來。王師母也很吃驚。這可是電影學院啊,幾乎每晚上都有舞會,居然還有說自己不會跳舞的?但他確實不會。因為他從不參加那些舞會。別人問他為什么不參加?他要么說,不為什么。被逼急了,就說自己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癥,腿腳不靈便,不適合跳舞。他確實患過小兒麻痹癥,走路微微有點跛,只是他很注意控制,一般都看不出來。別人開始不相信,后來在澡堂注意看了一下他的雙腿,是有點問題,右腿看上去比左腿是要消瘦一些。這算是個可信的理由,但卻不是根本的原因。根本的原因是,他害怕。他害怕與異性這么親密的接觸。想想那種場面,就讓他不寒而栗。我會出丑,一定會的。平常走在校園里,要避免看見漂亮女生或是漂亮女教師,幾乎是不可能的。美女如過江之鯽,這話放在電影學院一點不夸張。而他的問題是,看見她們,必然會有反應。冬天還好點,褲子穿得厚,甚至還有大衣擋著。但夏天就要命了。每當這個時候,他不得不用左手伸進褲兜,緊緊握住,才不至于當眾出丑。但他無法拒絕王師母向他伸出的雙手。第一次是這樣。以后每一次都是這樣。王師母的手是柔軟的。王師母的腰也是柔軟的。這樣柔軟的腰還被一層滑膩的絲綢裹著,靠上去就像靠在赤裸的皮膚上一樣。更要命的是他的兩條腿。他竭力想控制住這部分敏感的肢體,不讓自己出丑。但越是這樣越失控。這種情形下,他又不能將自己的左手從對方的腰上收回來,放進自己的褲兜。每一次跳舞,他都大汗淋漓,最后總是落荒而逃。
大學四年,他只回過兩次老家。一次是在第一學年結束后的暑假,一次是進入大三后的寒假,即春節。兩次都見到了颯爽。但兩次都只是短暫一瞥,連話都沒說。第一次是在街上,他從上街往下街走,颯爽從下街往上街走,走到百貨公司的時候,他們相遇在一起,但是隔著一條街。他側過臉,越過街中間那些人頭,一眼看見了她。而她埋著頭,只顧往前走,并不知道他就在街的對面,更不知道他正在看她。那一瞬間,他的心跳陡然加快,有一種沖動,想要喊出來,甚至動了跑過街去和她握一握手的念頭。但他馬上就收住了。任憑這樣的擦肩而過。在這種無法解釋的心理折磨下。他恍恍惚惚地走完了整條街,忘了自己到街上來做什么。而在家里,他的母親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連著幾次問他,這次回來要不要見見颯爽啊?母親說,人家可是每次碰見都要問起你的。他先是沉默,表示自己在回避這個問題。后來有點煩了。便說,我已經見過了。母親可能還想問一下什么。諸如,你沒請她到我們家來耍一耍?或者,她沒請你去她家耍一耍嗎?但母親感覺到了他的煩,就知趣地閉口了。她不想讓他的假期在家里感覺不快樂。但閑下來的時候,她還是免不了要問起他在學校的情況。對于母親在這方面的提問,他沒有理由不予回答。其實,回家之前,他是準備了許多話要對母親說的(在北京有太多的見聞和感受,作為一個孝順兒子,他甚至想過。大學期間,一定要說服母親去看看首都,看看故宮和天安門)。但不知為什么,見到母親,他什么都不想說了。他本來不想參加同學的聚會,但為了回避母親的嘮叨(有時候僅僅是可能的嘮叨),他盡量找理由往外面跑,基本上,凡是同學聚會他都去了。很奇怪,跟他同屆的同學,大多數考取的都是理工科大學。但這些理科生在聚會的時候,偏偏要跨越學科,高談闊論文學與藝術。他們本來指望他這個未來的編劇或作家能夠跟大家一起,就這些話題做一番深入的探討。但他卻要么不開腔,要么只是被逼無奈,草草地應付幾句。特別是,對于同學們表現出來的對電影明星的好奇心(誰誰誰你肯定見到過吧?生活中是否有電影里那么漂亮?她與某某某真是夫妻?諸如此類)。他完全不予理睬和照顧。這種漠然的態度,讓大家感覺到這位同學已經不是單純的不愛說話,而是不可理喻的傲慢了。讀個電影學院有啥了不起?聚會往往因他不歡而散。有一次,沒等話題結束,他就出乎大家的意料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了。當時話題正說到颯爽。在座不止三個男同學都爽快地承認,自己以前暗戀過這個女同學,并各自分析了自己暗戀的理由。有的理由說出來簡直就是赤裸裸的,這已經讓他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當這幾位亢奮不已的同學結束了他們煞有介事的分析,開始用更刻薄的語言嘲笑自己當初的暗戀是如何如何的傻,如何如何的可笑的時候,他完全不能容忍了。說他一言不發地離開還不夠十分確切,事實上,他是咬牙切齒地罵了—句粗話才拂袖而去的。傻逼,一群傻逼!
第二次,是在百貨公司,他見到了颯爽。沒人告訴他,颯爽工作了,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這次回家,母親知趣地對颯爽只字不提。而同時,有了上次暑假的經歷,他完全拒絕了那些無聊的同學聚會,自然也阻斷了一切有關颯爽的消息來源。所以,當那天走進百貨公司,冷不丁看見站在柜臺后面的女售貨員就是颯爽的時候,真的是猝不及防。那是售賣洗滌用品的柜臺。母親說。家里沒有洗衣粉了,肥皂也沒有了。他懂事地放下正在看的一本書(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出門去百貨公司買洗衣粉和肥皂。颯爽也是猝不及防,看見他,使愣在那里了。她比兩年前他隔著一條街看見的樣子有了變化,但具體變化在哪里,他說不出來,只是一種感覺。請給我拿一包洗衣粉。他在瞬間的慌亂之后,說出了此時此刻他應該說的話。颯爽聽到這句話,就彎下腰拉開柜臺的玻璃門,從里面拿了一袋洗衣服出來,放在柜臺上。她還沒從僵硬的狀態中松弛下來,所以,根本沒問他要買什么牌子的洗衣粉,就順手將一包重慶生產的“山城”洗衣粉拿了出來。而柜臺里還有成都生產的。芙蓉”和昆明生產的“五朵金花”兩種牌子,她為什么不拿?但他沒有挑剔,而是將柜臺上的“山城”洗衣粉抓在手上,又說,還要一塊肥皂。颯爽這時候似乎要放松一些了,居然問道,你要哪種?她問他話的時候,眼睛卻看向一邊,不與他的目光正視。事實上,他也是低著頭,眼睛一直看著柜臺的。隨便,他說。颯爽便再次彎腰。拉開柜臺的門,“隨便”拿了一塊肥皂出來,上面印著“上海”的字樣,比本地產的肥皂要貴兩毛錢。這次是直接遞到他手上的,因為他自己先將手伸了出去。然后就是付錢,收款。這些通常的動作。所以,要說第二次見面他們也沒說話,好像不完全是事實。但如果那就叫說話,似乎也很勉強。回家的路上,他隱約覺得這是母親有意為之,即懷疑母親是為了讓他去見一下颯爽才說家里沒有了洗衣粉和肥皂的。于是,回家之后,他四處搜尋,看看家里是不是真的沒有洗衣粉和肥皂了?結果是真實的,家里真沒有洗衣粉和肥皂了。
終于熬過四年,大學畢業了。所幸的是,他害怕的事情并沒發生,他跟王師母之間什么事都沒有。他被分配到成都一家電視臺做編劇。坐在西行的火車上,他隱隱感覺到一種失落。他對自己的未來毫無規劃。就在不久前,他收到母親的一封信,希望他慎重考慮一下跟颯爽的關系。母親說,這幾年她身體不好,全靠颯爽的照顧。讀完信他陷入了沉思,乃至嚴重的失眠。輾轉反側中,他又用上了老辦法,但卻半途而廢。他緊張地躺在床上,四肢僵硬,但意識卻十分散亂,以至于到最后自己究竟是睡著了在做夢,還是清醒著在胡思亂想,都分辨不清楚了。只記得整個情景十分怪異:他像是在王老師家,但又像是在自己的宿舍里,但無論是在哪里,都沒別的人,只有他和王師母。他們先是隔著很遠地坐著,彼此都不說話。后來,他隱約聽見了空氣中有音樂的聲音。然后,王師母就說,你要走了,我們再跳一曲舞吧。他本來是很害怕與她跳舞的。但這次卻不知為什么,一點沒有退縮和推辭,甚至是有點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當身體與身體貼在一起的時候,意識就完全飄了起來。以往那種害怕和擔憂被徹底釋放,反而有點肆無忌憚起來。這種反常的反應王師母無疑是感覺到了的。她也像變了個人,尤其看他的那種眼神,讓他聯想到某種動物。事實上,王師母的長相本來就很接近貓科動物,只是他以前沒往這方面去想過。然后,王師母的嘴唇就貼在了他的嘴唇上,而他的反應也很自然,一點也不驚訝。他并且意識到,他們已經不是在跳舞,而是純粹的肉體摟抱了。王師母的豐滿讓他心跳加速,發燙的身體禁不住頻頻顫抖,與此同時,飄起來的意識越來越奔放,左沖右撞的,像一枚已經發射升空正在焦急地尋找著目標的炮彈。但就在這枚炮彈越過一道彩虹即將爆炸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僅僅就那么睜開了一下,就看見房間里多了一個人。不,是多了兩個人。他先是看見颯爽,然后又看見了躲在颯爽背后的王老師。他們盯著他和她看。這時候,不僅王師母一絲不掛,他自己也是一絲不掛,情景十分狼狽。
第二天,當他在教務處領派遣書的時候,碰見王老師,他很不自然,表現出很慌亂的樣子。但王老師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還是一如既往很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并問他火車票訂好沒有?什么時間走?然后一再叮囑,走之前一定要去家里吃一頓飯。這也是王師母的意思,包一頓餃子,為他餞行。但他幾乎沒加考慮就一口推脫了,什么借口都沒找,十分生硬,讓王老師完全出乎意料,呆在那里,表情十分困惑。
車過秦嶺的時候,已是晚上。火車的車輪在鐵軌上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整個車廂的人幾乎都在熟睡。他閉了一會眼睛,卻毫無睡意,便轉過頭去,看著窗外被月光照耀的山巒,看著看著。竟莫名其妙地涌出了眼淚。
他感覺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1
你要到哪里去?老婆問他。我要去醫院,他說。你病了?老婆感到一點驚奇,用不信任的眼光看著他。好象是,他回答說。好象?老婆冷笑了一聲。什么病?她問他什么病的時候,嘴角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笑意。笑沒有了,剩下的就是冷。誰知道?他說,所以才去看醫生嘛。他從桌子上端起一杯水,一口氣喝光,就準備出門了。你是該去看一下醫生了,老婆沖他背影這樣說了一句。
2
醫生問他,什么地方不舒服?他回答說,全身上下都不舒服。醫生聽他這樣回答,遲疑了一下,目光在他的臉上多停留了片刻。把舌頭伸出來,醫生命令道。他張開嘴,伸出舌頭看著醫生的臉。這是一張宛如銀盤的臉。五官的分布說不上漂亮,但也中規中矩,沒什么缺陷。頭發梳得光光的,在腦后盤成一髻,透露出職業特有的嚴肅。她一定是結了婚的,塊頭還不小,掩藏在白大褂底下的胸脯十分成熟、飽滿。她的丈夫一定是個方臉盤留著絡腮胡的男人。他們一個禮拜做愛一次,或做愛兩次。她中規中矩略帶嚴肅的五官在做愛的時候會有些扭曲。比如,眉毛緊縮在一起,鼻孔(醫生有著一個圓潤的大鼻頭和兩個小巧而勻稱的橢圓型鼻孔)會放大,嘴唇(醫生的嘴唇質地厚實,線條圓潤而精致)將微微開啟。她也會在這個時候伸出舌頭嗎?阿——,他聽見醫生發出了這個顫音。阿,跟我念,阿——。醫生用一塊小木片壓住他的舌頭,示意他學她的樣子,發出一個略帶顫抖的“阿”音。阿——,在小木片沒有任何味道的壓迫和刺激下,他發出了一個明顯沙啞(且有幾分羞澀)的“阿”音。阿——,再來,醫生命令。于是,他加大了一些氣流,并按四分之四拍的節拍長度,再次發出那個“阿”音,其音高比剛才提高了二度半(最后高起來的那個半音是在快結尾的時候,也就是四個節拍中的最后一拍升上去的)。醫生又用冰涼的聽診器探進他的胸脯,戴著耳塞的表情顯得全神貫注,尤其那雙成熟的眼睛,看著他,像要一直看透他的心臟。做一個全面檢查,既然你全身都不舒服。醫生把聽診器從他胸脯上收回來,埋頭開出若干張單子,遞給他。去吧,一會兒將檢驗報告拿回這里來。
3
先是驗血。他將右手食指伸給一位臉上有小酒窩和小雀斑的護士。但馬上他又將伸出去的食指縮了回來,換成左手的食指。小護士本來已經準備接受他的右手食指,卻沒想到抓了一個空,顯得有點氣惱地瞪了他一眼。當他重新伸出的左手食指被小護士捏在手中的時候,他看見了小護士另一只手上捏著的針頭。他下意識地又想縮回來。但這次卻沒那么容易了,小護士既然已經將他的那根猶猶豫豫的食指捏住了,當然不肯輕易松手。你這么怕痛啊?小護士一雙漂亮的風眼露出與其年齡和相貌都不太相稱的威嚴訓斥道,都成年人了,還不如一個小姑娘勇敢。他偏起腦袋看了看旁邊的一個小姑娘,嗯,她是夠勇敢的,血從她的小指頭上滲透出來,她既沒退縮,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表情還是那么沉穩。哎——喲,他突然大叫一聲,再看自己被小護士捏在手中的指頭,指頭上冒出了殷紅的血珠,小護士已經放下了手中的針頭,用一塊長方型的小玻璃片將血珠從指頭上粘了過去。然后,拿了一支棉簽壓住指頭上還在滲血的針眼大的小孔。自己將棉簽壓住,別松手。小護士用一種惡狠狠的語氣告訴他,并連同棉簽一起,將他的左手食指還給了他。他用右手壓住左手上那支棉簽,又看了看旁邊的小姑娘。小姑娘也一直在看他。要等多久?他問小護士。過一刻鐘來拿化驗報告,小護士的語氣比剛才緩和多了。然后查大小便。做B超和心電圖。他在不同的樓層之間上上下下。有時候電梯擁擠,他不得不爬樓梯。對用于探測他身體的任何一樣儀器,他都很畏懼和反感。他也不喜歡醫務人員的那種自以為是的冷漠。幸好這一路上總有一兩個漂亮的女病患可欣賞,以及想到一會還要去見那個臉若銀盤的醫生,才沒有讓他對醫院這個地方厭惡到絕望的地步。
4
他把一摞報告單放到醫生的面前。他看著她,目光里充滿了期待,是那種帶著信任與敬意的期待。他從未對任何一個女性有過這樣的目光。你沒病,醫生說。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無奈之下,她又說了一遍,檢查結果,你什么病都沒有。他還是不相信,怎么可能?我渾身都不舒服,沒胃口,要么整夜失眠,要么成天昏昏欲睡。我對任何事情都缺少興趣。還有……還有陽痿。他不好意思地看了醫生一眼,便迅速地將目光移向別處。醫生看著他,善意地笑了一笑。檢查的結果就是這樣,她說。也可能你確實有點什么,但我們現有的設備和手段查不出來。停頓了一下,她又說,如果你還不放心,可以去看看中醫,或許他們有些辦法。他收回自己的病歷和那一大摞報告單,比來時的神情更加沮喪地站起來同醫生告別。謝謝醫生,他說。等一等,她叫住了他。她猶豫的神情讓他在回頭的瞬間感到了一絲溫暖。你干什么工作?原來她叫住他就是為了問這個問題。他顯得有幾分失望。做點小買賣,他說。是老板?她又問。此時他沮喪到極點,以至于對這位素昧平生的女人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怨恨。他就用這樣的眼神看了看她,沒有回答。他轉過身,匆匆離開了醫院。
5
這晚上他沒有回家。他在錄像廳過了一夜。
錄像廳到后半夜開始放“毛片”。他被“毛片”里面的喊叫聲吵醒了。他翻身從座椅上撐起上半身,像做夢一樣地盯著電視機屏幕,看了半天,眼神里才流露出回到現實的跡象,原來是放的“毛片”。他起身去到錄像廳外間,解了小便,又拍醒門口守小賣部的老頭,買了一瓶礦泉水。他手里拿著那瓶礦泉水,坐在椅子上,一邊喝水,一邊看屏幕上的表演。他看錄像的姿勢很專著,但臉上的表情卻一點不顯得興奮。他幾乎就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逐漸地,他的表情中才有了一點驚異的神色。他發現,將他吵醒的喊叫聲不僅來自前方的電視機,也來自他腦后的墻壁。當他發現這一點之后,基本上沒做任何思考,就轉過頭去。他看見在最靠墻壁的那排座位上,一對男女正在做著與電視機里類似的顛簸動作。那個正在做顛簸動作的男人發現了從前排轉過頭來的他的目光,一下便停止了動作。而那個女的是背對著他的,并不知道前排還有人轉過頭來看他們,非但沒停止顛簸,而且,由于身上的男人突然停止不動,使得她上下顛簸的幅度還有加大的趨勢。那個與電視機遙相呼應的喊叫聲,就是隨著她顛簸的節奏而震蕩出來的。盡管那個男人已經注意到了他回頭的目光,但他卻沒想到馬上轉回頭去,而是以他剛剛看電視機的表情和姿態看著他們,仿佛他們是另一個電視里的畫面。你媽×!那男的終于憤怒地喊叫了一聲。這一聲喊叫中斷了女人的喊叫。女人也停止了顛簸,回過頭來,與他打了個照麗。直到那個女人看著他露出奇怪的笑容,他才恍如夢醒一般,慌忙將頭轉過來。此時。電視機里面仍然是一片呼天搶地的喊叫。而畫面上已經不止一對男女,而是一群男女,那情景完全像一片繁忙的建筑工地。
6
好不容易,繁忙的工地才沉寂下來。一對戀人穿著泳裝在海灘上追逐,伴隨的音樂是舒緩的,與海浪的節拍大致吻合。他再次出現困意。重新靠在椅子上睡去,直到定時的手機鬧鐘將他吵醒。
7
約會地點離他昨晚睡覺的錄像廳不遠,就在較場口旁邊的一棟大樓里。他不記得是第幾層了,點開手機上的記事本,查看4月4日的記事:去三友公司談廣告方案,較場口路128號附3號,向陽大廈12層B座12號。陽光很明朗,這在多霧的山城十分難得。他在樓下的攤上買了兩個包子。一瓶豆奶。結果,包子吃了一個,第二個咬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他匆匆將豆奶喝光,剩下的包子扔進垃圾箱,用餐巾紙摸了摸嘴,進了大樓的電梯間。這是上班高峰,兩臺電梯根本不夠用。他總是比較謙讓,不去擁擠。每當到了最后關頭他站上去的時候,電梯就發出超員的尖叫。叫歸叫,進了電梯的人根本就不理睬,寧肯電梯不啟動,也沒人讓出來。沒辦法,只好由他從電梯里退出來了。最后一次,他堅決不打算退了。跟他一起擠在門口的是一個胖子,他覺得胖子退出去比他這個瘦子退出去更解決問題,一個頂他三個。他的背后是一個女人,這女人也比較胖,豐滿的胸脯壓住他的后背。胖胖的女人一副急躁的樣子,嘴上不停地嘮叨,說下去幾個不就行了嘛,并一個勁地用她軟綿綿的胸脯在他背后沖撞,有要把他推出去的不良用心。他假裝感覺不到,穩住身子,面無表情。這樣一來,倒也沒有人敢指名道姓把他轟出去。他的樣子天生就長得不討喜,眉毛倒立,眼睛還是單眼皮,鼻梁像刀片那樣架在臉上,薄薄的嘴唇還不能完全包住他已經被煙熏得半黑的牙齒。幸好他戴了一副眼鏡,使他看上去還有幾分像個知識分子。要是把眼鏡去掉,說他像個殺手也不算十分夸張。這也是他能堅持住的一個外在因素。另外,在心理上他也給自己找到了一個支撐的理由。我是病人,昨天還去了醫院,我很虛弱,我本來就是需要被照顧的人,而不應該我去照顧別人。況且,我已經主動讓出了幾次機會,這次我要把機會留給自己,我不能也不應該再讓出去了。他一臉冷漠的表情正好對著胖子的一臉橫肉。胖子一雙鼓凸的眼睛一直在和他戴了800度近視眼鏡的眼睛對視。開始他也無所謂,看就看吧,你敢把我怎么樣。但漸漸地,他的眼睛就不行了,像是起了霧的那種感覺。他心里一慌,看來不僅塊頭不敵這個胖子,就是瞪眼睛也是瞪不過他的。正這樣想的時候,胖子抓住他的胸口,一把將他從電梯里拽了出去。
8
他站在電梯口,看著電梯關上。他看見電梯里的人都在沖著他笑。他也笑了笑,還莫名其妙地朝他們揮了揮手。他穿了一件灰白色的皺巴巴的燈芯絨西便裝,一條牛仔褲。他的頭發濃密,堅硬。但就是顯得有點蓬亂,有點不修邊幅的藝術家的意味。他抄著手看電梯門邊上的樓層顯示器。還有幾個人也圍在他旁邊,也抄著手,盯住那個顯示器看。2、4、6、8……21。顯示器上的數字停滯不動了。電梯在21這個數字上掛了大約一刻鐘,數字便開始往下滑動。19、17、15、13、……1。停頓了約三秒鐘,電梯門緩慢地打開,人群魚貫而出。接著,電梯外面的人擁進電梯。這次,他站到了電梯的最里面。電梯沒有發出尖叫,而是順利地關上門,啟動,向上提升。他有點失望。他覺得奇怪,電梯里的人數和前幾次差不多,也是擠滿了的。但前幾次都尖叫了,這次卻不尖叫。他迫不及待地擠到電梯的最里面,這自以為聰明的行為卻被證明完全是多余的。12,電梯晃了一下,停下來,門開了。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電梯的門已經關上。13、14……電梯繼續向上提升。他皺了一下眉頭,索性安下心來,自暴自棄地隨電梯上到最頂層。
9
隨他一同上到頂層的就剩下兩個人。他們是一男一女,都比較年輕,相互依偎的親密動作看上去像是一對戀人。為什么是戀人而不是夫妻呢?他為自己的這個判斷在心里暗自一笑。就在電梯還在往上提升的時候,那個女的還仰著頭用嘴唇在男的那個有點胡須的下巴上蹭來蹭去,完全就沒把他的存在當回事。當然,他也沒避諱。他就看著那個女的在男的身上蹭。而且他發現,那女的其實并不漂亮,還可以說有點丑。男的在長相上倒是沒什么特別可挑剔的地方,就是眼神(感覺自己正在為愛情而沉醉的那種眼神)顯得比較平庸,猜想是個平常不大動腦筋的,品質不壞,但也不像有幽默感的人。正當他準備進一步去猜想這男孩的職業的時候,電梯已經到了頂層。女孩用自己的嘴唇迅速地在男孩的嘴唇上做了最后一次親吻,便雙雙出了電梯。他們出電梯的時候。身子都還是粘在一起的。然后,上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進了電梯,將手按住電梯操縱按鈕的停止鍵,側過頭看著他。他也看著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可能她還在等什么人?他于是又看了看外面,一個人也沒有。女人終于忍不住,問他,你不下嗎?用的是極有禮貌的普通話發音。這是一個穿著和舉止都十分優雅的中年女人。他馬上明白過來,說,我要下。但不是下電梯,我到12層。說著,他朝女人那邊靠了靠,伸出指頭在12這個按鍵上去點了一下。我剛才坐過頭了,他退回到原來站的位置。可能是聽到他一口氣做了這么多的解釋,女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然后,她沒有再看她,而是側過頭去,看著別處。他也不看她,也看著別處。但這樣看了一會,總覺得有點不自然。他于是又看了她一眼。剛好,她也在此時回頭,目光相遇在一起。他心一慌,把頭偏了過去。但馬上他就有些后悔,為什么是我要先躲開她的目光,而不是她躲開我的目光呢?電梯分別在19層、17層都停了一下。門打開了,卻沒有人進來。也許是誰按了外面的按鍵之后又離開了。電梯門無聲地關上,繼續往下墜落。這意味著,如果一路上都沒有人要進電梯,或者,她不在中途下電梯的話(基本上她不會了,她按的是1層),那么,他和她就要這樣孤男寡女相伴到第12層。他又看了她一眼,這次她沒有側過頭來用耳光與他交接。他于是得寸進尺,將目光固定在她身上,決意就這樣固定坐,不拿開了。而中年女人呢,也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你愛看就看吧。她應該是閱歷很豐富,內心很成熟的那種女人了,應付這樣的場面已經很有經驗,不會流露出那種小女生的臉紅心跳。她還在中途很從容(當然也是不失優雅地)用手指梳理過幾次垂在耳鬢的頭發。其實她的頭發并沒有亂,電梯里的小排風扇還不足以吹亂她的頭發。這不過是習慣動作而已。但也未必不是想掩飾一下內心的什么。她上身是一件淺灰色的兩件套時裝,下身包裹在一條大面花的長裙里。長裙的下擺露出一雙米黃色的高跟鞋。她是側對著他的。所以,應該說她無意中(或是無奈中)而將自己的身體曲線以最佳的角度展露給他了。
10
但就在電梯到達13層的時候,她出乎意料地偏過頭來,與他的目光相對。他本想堅持住,堅持到對方不再堅持的時候。但是,她的眼睛(一雙閱人無數且帶有一點兒風塵味的美麗眼睛)中表現出來的那種看透了一切的神態讓他感到了幾分心虛。她看透了他什么呢?幸好電梯很快就到了12層,他慌忙收起目光,匆匆出了電梯。
11
你搞什么名堂嘛?他剛出電梯,過道上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穿著一雙笨重的靴子怒氣沖沖地跑過來,向他又是跺腳又是瞪眼地訓斥。看看都幾點了?她的懷里抱著一個沉甸甸的資料袋,背上還背了一個蘋果牌旅行包。她繼續以訓斥的口氣對他說,人家盧總都把我罵慘了,說就憑你們公司當頭的都是這個樣子,毫無時間觀念,公司管理不曉得有多混亂,哪個還敢拿業務給你們做?他幾乎是被她拽著往寫字間里走,好不容易順出一只手來,以一種父親愛撫女兒的動作,慈愛地在她的頭發上抹了一下。討厭,女孩生氣地揮了揮手臂。我看你怎樣向人家盧總解釋?她用那雙畫了藍眼圈的眼睛朝他撒嬌似地恨了一眼。他這次沒有去摸她的頭發,而是鼻子沖著前方輕輕地哼了一聲,球沒名堂。
12
總經理辦公室的沙發上已經坐了一圈人。唯一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坐著的是一個胖胖的長了一張娃娃臉的禿頂男人。他正在埋頭看一份資料。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同時也抬起手來。摘下了鼻梁上的一副眼鏡,捏在手上,以舒緩的節奏,敲擊著腿上那本打開的資料夾。盧總好,他沖盧總點了點頭。他還想說點什么,便看見盧總按了按手,示意他坐下。他朝身后看了一眼,沙發上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了,但沙發的旁邊還有一張單人皮椅。他就在這張單人皮椅上坐了下去。小輝,你也坐。盧總用他捏著眼鏡的那只手朝那女孩晃了一下。坐盧總旁邊的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年輕人馬上站了起來,將座位讓給了女孩。女孩乖巧地先是露出一絲笑容,然后又說了一聲謝謝,就在盧總的旁邊坐了下來。咳咳咳……嗯,在場的人在這個時候都不約而同地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喉嚨。
13
OK,我們開始吧?盧總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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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查出來了嗎,什么病?老婆問道。沒什么病,他說。西醫說我沒什么病,但我還想去看看中醫。老婆就笑了一下,你是一定要檢查出一個什么病來才滿意嗎?他想了想,很鄭重地告訴她,我是確實覺得自己不對勁,肯定是哪里出了問題,我希望你能同情我,把我當成一個病人。老婆說,你那么緊張干嘛?你干你的,我管過你嗎?他看著她,不說話。老婆又說,好了,別做出一副疲憊不堪可憐兮兮的樣子,想睡就去睡吧,看不慣你這副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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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釋重負地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掀開被子,從床上爬了起來
在這之前,他很少有朋友。他跟家人也很少說話。曾經有一篇文章,說像他這樣的人,應該養一養寵物。但是,他對任何一種狗都沒有興趣。對貓也一樣。小時候,他集過郵。長大之后,這個愛好也沒有了。主要是他發現好郵票都被人集完了,能夠集到的郵票大家都在集,這樣集下去沒什么意義。他問過醫生,要不要把集郵的愛好恢復起來?好歹這也算是一種消遣。可以轉移注意力。但醫生說,千萬不要。醫生的意思是,這會令他的病情更加嚴重。醫生又問他,會打麻將嗎?他說,不會。醫生滿意地笑了笑,我猜你也不會。然后,建議他學一學。適當地打打麻將,可能會對你有些幫助。醫生說。
我不想用我的失敗例子來證明醫生是錯的。我的情況可能是一種個案。他這樣想。
從醫院出來,他就去書店買了一本《麻將入門》,又買了一副麻將,回家開始研究。他對麻將是中國的國粹,里面蘊含著博大精深文化的說法早有耳聞。他還聽說,打麻將會上癮,不亞于吸毒。但他拿著《麻將入門》閱讀的時候,半天都讀不進去。他又將那些刻有漢字和圖形的塑料麻將塊從盒子里搬出來,碼在桌上,照著書上說的那樣擺弄,但還是弄不明白。他想,不會是我的智商有什么問題吧?這疑問被妻子知道后,她嘲笑他說,哪有人是看著書學會打麻將的?妻子跟他一樣,也是一名公務員。只不過,她所在的部門比他所在的部門更有權力。他們是同一年畢業的大學生,所以工資的級別差不多。但是,一年下來,她拿到的額外獎金,是他工資收入的數倍。所以,多年來,她養成了一種居高臨下跟人說話的習慣。她說,周末的時候,我帶你出去拜師,實打實地上桌打幾圈,不就會了?
妻子給他找的麻將師傅是幾個生意人。他們的稱呼依次是張總。李總。王總,謝總。但他們都熱情地要求他不要這么客氣地稱呼他們。張總說,你就叫我老張,叫張大毛更好,不見外。李總說,叫我老李。王總說,我喜歡下圍棋,下得還可以,都叫我王二段。謝總說,我在家排行老二。兄弟不嫌棄的話,就叫我二哥吧。妻子笑著在一旁點頭,表示他可以這樣叫。他們顯得很高興,不是因為他叫他們老張、老李和王二段。而是他妻子給了他們這樣一個機會。王二段還說,這樣的機會他們爭取了好久。剛見面的時候,他們叫他妻子章處,即姓的后面帶上官銜。上桌子打了幾圈之后,他們便改叫美女了。他發現,對這兩種稱謂,妻子接受起來都很自然。他們是大學同學,同級不同系。她是政治系,他是中文系。她有與人打交道的天賦,不像他,從小就靦腆、怕生。剛開始,妻子讓他坐在王二段的旁邊,讓他先觀摩一下。王二段一邊抓牌,碼牌,出牌,一邊給他講解,什么叫順子,什么叫對子。將牌是什么。如何碰牌,如何開缺。等到老李打出一張三萬的時候,便告訴他,什么叫和牌。他說,現在我就和牌了。邊說邊倒下自己手上的牌,然后拿過老李打出的那張三萬,與自己的四萬和五萬靠在一起。你看,三、四、五萬,成一碼牌。如果他打的是六萬,四、五、六,也成一碼牌。這手牌,下的就是三、六萬的叫。如果這張牌不是別人打出來的,而是自己抓起來的呢?那就是自摸。自摸和牌,收三家的錢。現在,老李放炮,只收老李一個人的錢。王二段說得很清楚,但他還是聽得暈暈乎乎的。妻子在一旁笑了一下,對王二段說,我看還是你起來,讓他自己坐上去,手上摸著牌,感覺自然就來了。
據他所知,妻子從不打麻將,但說起話來卻十分內行。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妻子常愛用這樣的諺語表達她的觀點。她頭腦聰明,性格開朗,語言生動,長得也不難看(有人說她長得像黎姿,但他不知道黎姿是誰),坐上這個處長的位置對她來說并不十分費力。幾位生意人雖說穿著上刻板了一點,那種油光水滑的發型他也不怎么喜歡,但他們的談吐還是比較儒雅的。尤其那個叫王二段的王總,他好像知道他是學中文出身的,便故意引出一些文學上的話題(諸如詩歌要不要押韻,韓寒的小說是文學還是垃圾),讓他在這樣的場合也多了點說話的機會。他是做醫療器械生意的。老張和老李也都是做醫療器械生意的。只有那個姓謝的二哥,還沒聽說他做什么生意。
妻子的話總是對的。他的智商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低。坐上桌子之后,那種實戰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加上之前讀過一下《麻將入門》,多多少少有一些知識儲備:最主要的是,有王二段在旁邊指點,幾圈下來,他基本上知道哪些牌該留著,哪些牌該打出去了。那天是初次拜師學藝,終場清賬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居然沒輸,還贏了幾百元。他們也很高興,連連說,黃棒手硬。他知道,這是在夸獎他。他有點不好意思,本來應該是我交學費的,現在搞得……要不,我請大家吃夜宵吧。幾位也很爽快,笑著點頭說。贏家請客,要得要得。
他對麻將有了一點興趣,但與幾個生意人卻沒能成為朋友。他們在牌桌上有他們自己的話題,他插不上話,也沒興趣插話。王二段的文學知識好像也很有限,打了幾次牌,就才思枯竭。黔驢技窮了,只好跟著老張老李他們說起了行話。他終于知道,姓謝的二哥是做藥品生意的。他們的業務都跟他妻子所在的部門有關聯。每次和他們打牌,他都是贏家,且贏的數額越來越大。就算他每次都請他們吃夜宵,心里也總覺得不踏實。有一天,妻子對他說,你不要跟他們幾個打牌了。他松了一口氣。他沒有問她為什么,因為這無須問。倒是醫生問他,怎么不繼續打下去了呢?他說打了麻將回來還是沒用,似乎還更嚴重,睡覺的時候,腦子里全是麻將,晃來晃去的。醫生沉默了一會,就問,你對女人還有沒有興趣?他說,你是問我們夫妻關系?醫生笑了一下,但馬上又恢復了嚴肅的面孔。你們一周幾次?一邊問,一邊拿筆在處方箋上寫劃。他想了想說,沒有幾次,平均算下來,可能有0.3—0.5次。醫生詫異地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后想了一想,說,還算正常。
算起來,他有一個月沒去看醫生了。醫生對他的重新出現也根本不感到意外。他是本市比較有名的神經科醫生,找他看病的人很多,單是固定的病人就已應接不暇。如果他要去就診,一般是選擇下午,因為醫生的病人很多都是一大清早就跑去那里排隊了。他們通宵沒睡,有些迫不及待地需要得到治療和安慰。到下午的時候,人相對要少一些了。他是下午兩點過到的醫院,三點進入診室的。排的號是33。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前面還有32個病人。事實上,大多數病人已經拿著處方離開了,留在診室外面等候的,只剩下三五個,由于多數是長期來這里就診的病友,彼此已比較熟悉。他挨著他們坐下,并客氣地回應著他們的問候。
他從兜里拿出一疊報紙開始閱讀。挨他旁邊坐的病友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女人。他從沒問過她的姓名。但他記得,她是最近半年才開始在這里出現的。從衣著上看,不像是機關公務員,也不像是公司白領,倒有點搞藝術的模樣。她的長相,身材。也可以佐證他的這種猜想。但是,她不太愛說話。
他看報紙總是先看國際新聞版,然后是娛樂版,再然后才是社會新聞。體育版一般是不看的。對報紙上的那些廣告,無論是整版的,還是那些豆腐塊的分類廣告,他都沒有絲毫的興趣。就算他比較關注的版面,也是先瀏覽標題,覺得有必要細看,才看一看正文。所以,一份報紙落在他手里,通常情況下,幾分鐘就翻完了(細想起來,這很對不起報紙的編輯和記者,以及那些出錢打廣告的人)。他將打開的報紙折疊起來,拿在手上,開始看著過道對面的墻壁發呆。醫院的墻壁很白,上面一塵不染,實在沒什么看的。但他并不焦慮。他跟單位請的是一個下午的假,既來之則安之,總有排到自己這個號的時候。就像失眠一樣,睡不著就是睡不著,急也沒用。但他旁邊的那個女人卻頻頻看表,并伴有輕微的嘆氣聲。不得不說,她煩躁的表現多少對他也產生了一些影響。是病都會有傳染的,縱然是精神疾患也不例外。于是,他又重新打開手中的報紙,把那些先前瀏覽過標題而沒興趣看的內容,再看一看。這時候,他發現她在注視自己。不知為什么,這一發現竟讓他的心臟哆嗦了一下。接著就聽見她說,我可不可以借你的報紙看一下?聲音很輕,語氣卻比較急促。當然可以,他說。并把報紙折起來,全部遞給了她。謝謝,她接過報紙,還對他笑了一下。她的眼睫毛很長,這使得她的眼神更顯憂郁。她也是因為睡不著覺,才來看醫生的?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紫色的毛衣,頭發是往上盤起來的,這使得她的頸項更顯細長和白皙。她不盤頭發的時候他也見過,十分濃密,像瀑布一樣披垂至胸部。她真的是搞藝術的嗎?但他還是沒好意思借機與她攀談。他的性格就是這樣,對任何事情都不積極,有點懶,即使好奇吧,也寧肯讓這種好奇在心中枯萎,而不愿為難自己,更不想有絲毫的麻煩。如果她是一個熱情開朗話很多的女人呢?也就是說,如果她主動找他說話,他當然是不會拒絕的。比如剛才,她問他可不可以把報紙借她看一下,他就沒猶豫。當然可以,他用了“當然”二字,好像他一直就等著拿報紙給她看似的。
診室的一個助理醫師打開門探出半截身子,喊了一聲30號。他旁邊的女人神經質地抬起頭來,然后將報紙塞進他的手里,什么話也沒說,收拾起自己的包(一只超大的棉布印花挎包),慌慌張張地就進了診室。
他又開始讀報。但注意力已不在報紙上。眼睛雖然一行行地掃描著文字,腦子里想的卻是別的事情。這種情況是常有的。用領導的話說,是思想渙散。用妻子的話說,是心不在焉,想入非非。而按醫生的說法,屬于輕度植物性神經紊亂。醫生有一次對他開玩笑說,你要是藝術家就好了。醫生的意思是,藝術家都患有類似的癥狀。發散性加跳躍性思維,聯想特別豐富,天性敏感,好幻想,但不能持久,興趣和注意力易于轉移,并伴隨有失眠,多夢,厭食等癥狀,長此以往,導致神經衰弱,更嚴重一點,就是身心疲憊,萬念俱灰。那么,導致這種植物性神經紊亂的原因是什么呢?醫生說,這很復雜,有社會的,有個人的,先天的,后天的,混在一起,相互作用,且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他又問,那我屬于什么情況?醫生笑著搖搖頭說,你的情況我們已經有過討論,但那都是表面現象,真正的病根隱藏著,我我不出來,你自己也未見得清楚。于是,醫生建議他可以嘗試看一下心理醫生。但他對心理治療這種方式很排斥,便一直沒有接受建議。
終于聽到叫他的號了。他在起身走進診室的時候,才發現由于剛才自己又處于植物性神經紊亂的狀態,居然沒注意到先前那個女人是什么時候看完病出來,又是什么時候從他身邊經過,并離開醫院的。有可能她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還跟我打了招呼(畢竟我把報紙借給她看過),而那時我正神思恍惚,未做任何回應。他想。
醫生坐在桌子后面,正忙著寫什么。當抬起頭來看見他時,便笑了笑,那意思是,我知道你還會來。醫生示意他坐下,看他手上拿著一疊報紙,便問他,報紙上又有什么新聞?他很奇怪,難道醫生自己不看報紙嗎?但馬上他又想到了,每天有這么多病人,沒時間看報紙是很正常的。他便問,醫生你對哪一類新聞感興趣呢?這問題好像一下子把醫生難住了。他想了想說,有關于我們醫院的新聞嗎?醫生的這一提醒,倒讓他想起,前幾天看報紙的時候,有一則新聞,是關于醫院的,但新聞的發生地是在北京。況且那則新聞對醫院而言是比較負面的,他覺得在醫院里把這樣的新聞講給醫生聽不是很合適。他問醫生,你希望醫院有新聞嗎?醫生看了他一眼,會意地笑了起來。醫生問,那你對什么新聞感興趣?他說,國際新聞。醫生有點詫異。然后,馬上表現出很有興趣聽他解釋一下的樣子,問他為什么對國際新聞有興趣?這一下,倒是把他又難住了。說實話,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對國際新聞那么有興趣。可能是因為那些事情離我們的生活很遙遠吧,他含糊地回答。為什么離我們生活遙遠的事情就會引起你的興趣呢?醫生又問道。他覺得這樣被問下去自己又要“紊亂”了。于是他說,也不是對離我們生活遙遠的事情我就有興趣,我同樣也會看國內新聞。國內哪些新聞呢?醫生追問道。他說,這就不一定了,總之,覺得有意思的就看一下吧。他一直是用一種平淡的語調說出這些似是而非的理由的,但醫生一定看得出來,他竭力在控制著內心的某種煩躁。醫生沒再問下去,而是看著自己手中的鋼筆,陷入了沉思。但醫生很快就從這種沉思的狀態中掙扎出來,開始像以往一樣,詢問他的病情。關于病情的一問一答,都是些老生常談了,沒什么新意。就算他什么也不說,醫生照樣可以給他開處方。當醫生最后把處方遞給他的時候,再一次(神情慎重,語氣誠懇地)建議他試一下,去看看心理醫生,這一次,他做出了比較積極的回應。他說,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
這天晚上,他故意沒吃安眠藥,想借失眠的機會想一些問題。人活著為了什么?諸如此類沒有答案的問題他已經倦于思考了。但他曾經是要思考的。也可以說,很大程度上,他的失眠癥就是因思考這樣的問題而患上的。包括靈魂的問題,真理的問題,以及人的命運與世界的偶然性等問題,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是一個有控制力的人。當他開始意識到這樣下去自己的神經可能崩潰的時候,他迫使自己從這些問題中逃離了出來。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原則,非具體的問題不思考,沒有答案的問題不思考,與己無關的問題不思考。其實。這樣的控制力并非出自理性,而是源于恐懼。他害怕成為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瘋子。這樣的瘋子他很小的時候就見過。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年長的。也有年少的。他們瘋癲的原因他不是很清楚,但他們瘋癲的模樣卻深刻地印在了他的記憶之中。他們行走在街上,最初還會引來好奇者或好事者的圍觀與戲弄,但久而久之,更多的時候。他們是被冷落,被忽略的。他認識的那幾個瘋子都沒有攻擊性。因此,他們得以在大街小巷自由地、漫無目的地穿行。一個叫雷明初的瘋子,他的愛好是讀街上的那些大字報。不是默讀,而是大聲地、字正腔圓地朗讀。那是一個時興在街頭張貼大字報的年代。雷瘋子蓬亂著頭發,無論寒暑都裹著一件破敗的沾滿了污垢的棉襖。有人說他曾經上過大學。但也有人說,他上的是一個中等技術學校。他有老婆,有兒子,老婆和兒子都很正常。后來沒有大字報了,但他朗讀的習慣并沒因此改變。無論春夏秋冬,他繼續在街頭朗讀。墻上貼著什么,他就讀什么。各種節慶的宣傳標語,蔬菜店、百貨商店以及政府機關的告示,法院的布告,尋人啟事,電影院的影片海報,等等,都是他朗讀的對象。其中,法院的布告,是他最愛朗讀的:判處xxx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立即執行!雷瘋子的聲音在街頭久久回蕩。
還有一個瘋子,他不記得他的名字了。但他記得,他是他小學同班同學魏書平的哥哥。他高中畢業,本來應該響應領袖的號召,作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落戶,所謂上山下鄉,到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但是他卻在這個時候瘋了。他衣著干凈,頭發也修飾得跟平常人一樣。但他走在街上從不跟人說話,即使有認識他的人喊他,他也聽不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常常邁著細碎的步子,沿著街邊的墻根急急地行走。他的左手任何時候都插在褲兜里,右手則露出來,緊靠在胸前,伸直的食指伴隨著口中輕微的“嘟嘟”聲,做有節奏的顫動。有人說,他是在發報。或者說,他在模擬發報的動作。曾經有人粗暴地上前將他攔住,問他在給誰發報?他驚惶失措,從那人手中掙脫出來,以更急促的步子逃竄而去。
他不能成為這樣的瘋子,很小的時候他就這樣告誡自己。盡管他不知道一個人瘋了之后其意識處于何種境況。直到現在,他還是時刻警惕著:不能失控,不能變成像他們一樣。他必須讓自己的意識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清醒,哪怕這種清醒讓他徹夜難眠。他們也許不是因為思考抽象問題而瘋癲的,但他卻因為對瘋癲的恐懼,堅持著自己的原則,只思考具體問題,有答案的問題,以及與己有關的問題。
妻子側臥在枕頭上,臉龐被散開的頭發遮去一半。她咕噥了一句,我要睡了哈。便閉上了眼睛。沒多久,她微微張開的嘴唇配合著鼻翼的歙動,表明已進入了夢鄉。這個時候,他做任何事情她都是不會醒來的。于是,他掀開被子,從床上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