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人與時代的關系是復雜的,作為詩人的張天國同樣如此。
瑪麗娜·茨維塔耶娃說,荷爾德林與他的時代整整錯過了18個世紀。“錯過”,或許是一個優秀詩人對時代的一種貼近與切合的方式。由此,他得已真正成為與時代永恒的同行者。
張天國也在一種“錯過”中貼緊時代步伐。當大學校門與他“錯過”時,他卻在川東大竹一彎清溪的淺唱里,心無旁騖地讀著艾青、鄒獲帆和高爾基。1980年,他一身戎裝,用世人并不太羨慕的方式走到了時代的邊緣——正如茨維塔耶娃所言,“任何現代性都是——郊區”,正是如此,張天國在鐵道工程兵的隊伍里,在國有施工企業的序列中,在一個個生命的“郊區”,乃至無人禁區,與打樁機一起歌唱,與風槍一道怒吼,以獨有的方式和最真切的思考寫下大量詩篇,在一群又一群筑路者閃亮的弧光里獨自成俑。
“成俑”,是一種非凡狀態,其比之以“化蝶”為期冀的“成蛹”來,更要堅忍、徹底和決絕。俑,是一種石頭的性狀,一種徹底的不可逆的固化形態;而蛹則是化蝶前的黑暗,有飛升的時刻,有破繭而出的指日可待,因此蛹只是一種過程,一種有望可及的代價,而俑則是一種結果,一種萬年不化的結局。堅持以黑暗和固化為結局而不是代價,這是一個真詩人的真性情、真境界。在這個意義上,天國一路走來一路歌,即便詩歌這種文學樣式被時代擠進了“被人遺忘”的角落,他依然在筑路者弧光的照耀下,筆耕不輟,堅守著一個詩人的心地與思考的品質。
二
詩集《天國之歌》只是詩人近些年詩作中的一部分,早年的詩被歲月藏在了深處——一次次遷徙,她們被散落和遺失。也化作了筑路的基石。張天國說,這或許是其個性使然,在不斷的舍棄中尋找新的起點。
于是,我們讀到了《行走在沒有路的路上》這樣的長詩,對于一群脫下軍裝走進了建筑企業陣營的筑路人而言,人生每走一步,都是寫在路上的。而他們的路,又都是從沒有路的地方開始的。這是一種職業之路,更是一條奉獻之路。深處其中的天國,幾乎不假思索就捕捉到了自己的靈感,將小我融入大我,以敘事的手法,打開了真情的閘門。
一個大霧擋不住夢想的早晨/懵懂的你從川東丘陵深處/一頭闖進了鐵道兵軍營/你不知道。從此踏上的是一條/與鋼鐵凝聚而成的生命之旅
“鋼鐵凝聚而成的生命之旅”,是筑路人生存狀態的真實寫照,也是筑路人一道至高無上的精神標簽,它不但含義豐富地隱喻了筑路人鋼鐵般的意志品質,也用一種物化的可觸的動感流程“構筑”了詩人無懈可擊的真實的人生追求。
在所有沒有路的路上/留下結滿汗霜的背影/在路基一樣堅實的背影上/刻錄下所有不再盤旋的高山
張天國不只是一個詩人,應該說他首先是一個筑路者。他是與所有他的同伴和兄弟一道,在埋鍋造飯的荒郊野外做著時代的“刻錄者”。施工中,對每個節點的熟識;驚羨中,對每道弧光的描摹;寂靜中,對每個夜晚一聲聲呼吸的傾聽,使天國的血脈與筑路者融為一體,讓其人其詩擁有了一樣本真、率直的底質。
因此,無論在天國的詩里,還是在天國的為人中,我們無論如何是讀不出虛情假意的調子和成分的。盡管在他的詩里還有一些表意不精、傳情不確的句子,盡管他在處事中時有謹小慎微的一面。
三
臺灣“中生代”詩人簡政珍說,“寫詩不是遁跡鏡中的淚痕和夢幻,也不是申訴自己身世的委屈”,而是要“隨著時代的脈搏呼吸”,伸出觸角“接受周遭的音訊影像”,“針對人生的有感而發”。
在張天國并不太厚的詩札中,我們看到詩人時時刻刻都是隨著時代的脈搏在呼吸著的。青藏鐵路建設,是令世界震驚的奇跡,張天國“騎上蒼鷹”,寫下了《放歌天路》的長詩:“神七”飛天,天國“借星星燦爛的光明”、“借敦煌飄曳的柔風”、“借《詩經》扉頁的浪漫”,寫下了《天問》;抗擊非典,張天國寫下了《那個春天的遭遇》,從靈魂深處“掂量出了南丁格爾沉甸甸的分量”;5·12地震,天國更是奔跑在災區一線,在余震不斷的夜晚,揮淚寫下了組詩《悲劇的光輝》:北京奧運、兩會召開、世界婦女大會……詩人無不有感而發。
應該說,作為中國筑路者中的一員,天國是個較為入世的詩人,其詩筆在以筑路者為基本對象的同時,也伸至了社會諸多面向,演繹了不少社會風景。
在這樣“與時俱進”的背后,我們看到了詩人把握世界、把握人生的思想基礎。天國無時不在獨立思考著,這種思考,實際上是一種拋開表層、深入其里的獨醒,表現出了-一個獨自成俑者深刻的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意識。這種意識,在張天國的另一首詩《北極遙想》中表現更加明顯。
聆聽了冰川崩塌的聲音/尋覓過北極熊駕冰逃生的呻吟/從此,我便開始遙想/遙想那片冰冷而又溫暖的世界/遙想北極熊未來的家園/遙想我和我的子孫/還能存活多少年
他所關注的是生命的當下與終極,是整個世界的未來。我們從中也讀出了天國為文、為人的樸厚與沉穩。而所有這些,都有一種滋養與支撐永遠客觀存在,用張天國的話說,那是他所不能忽視和否認的,這便是他的兄弟般的筑路者們留在四面八方建設線上閃亮的弧光。
四
情感是詩的創作動力,也是詩的直接表現對象。詩的任務并非“真實”地描寫生活,而是將情感巧妙而合理地織進一種想象的秩序和美的節奏中。
張天國乃性情中人,其情恣肆汪洋,其詩亦情滿其中。總體看,張天國的詩大多氣勢恢宏,具有較強的朗誦成分。只有愛情詩并不盡然,張天國將之集在詩集的第三輯“有情的路上”,多是內心的傾述,而這種傾述遺存了古代情詩中的重情和叛逆傳統。在《別哭,我的愛人》一詩中,張天國寫道:
讓我們相隔千里,彼此成為/曾經缺失的那一部分/……/即使被世俗融化了/我們也將/一起奔向大海
這是一種愛情誓語,是詩人情到深處愛至極時愛心的自然流露。現實生活中,張天國也是極具情義之人,對愛人、對孩子的愛,行動多于言表。這種生活態度,自然決定了他對于愛情詩的寫作態度,其與詩中傾述對象心靈的交流,應該說是發自內心的。有了靈與肉的完美契合,天國的愛情詩作也就不可能輕浮。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詩歌作為文學的重要樣式,其藝術要求更甚。張天國的詩,無論是敘事詩、抒情詩,還是愛情詩,都有一定的藝術價值。然而,在表現手法的運用和對于凝練、含蓄、雋永等風格的追求上,尚有努力的空間。張天國與我情同手足,我知道他對于人生、對于愛情的態度,也就知道了他對于自己詩作的態度。我如此直言其弊,相信不久的將來,一定能讀到張天國更趨成熟和完美的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