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籍作家史小溪出生于古都延安,青年時代曾輾轉巴山蜀水,采擷蜀地青山秀水之靈氣,砥礪初涉人世之品格,后回到故鄉以文學編輯為業,數十年間一直堅守于陜北高原。厚重的黃土地為他隆起一座精神之塔,成為他創作采擷不盡的文學富礦。他出版了《澡雪》《西部一個男人的敘說》《高原守望者》《純樸的陽光》和《泊旅》《秋風刮過田野》等多部散文集,并主編多卷本的《中國西部散文》和《中國西部散文精選》等,以此展示西部散文作家的整體實績。獨特的藝術個性和豐碩的創作成果,使其當之無愧地成為當代散文方陣中的一個標志性作家。
(一)地域特性與陜北元素
中國地域廣袤遼闊,東西南北各地,無論山川水土的自然地理環境還是語言、風俗、文化的人文地理環境,往往迥異。就其審美特征而言,西部多為大漠雄風,戈壁淺灘,生命在此間延續,見證的是堅韌不屈的粗糲精神;而江南富足、溫婉,更多表現為杏花春雨的柔媚,水靈之氣四溢。不同地域孕育出不同的文學風格。史小溪所扎根的陜北高原在中國版圖上屬于西部,這塊蒼涼曠遠高地上的文學,蘊涵著高古、深邃及神性的美學特質。數十年間,他的靈魂在信天游撕破胸腔般粗獷雄渾的樂音中沐浴,腳步在陜北高原的千溝萬壑中行行復行行,或慷慨高歌,或淺吟低唱,眼前之景,心中之情,意中之緒,發而為文,大量風格獨特、具有鮮明陜北地域特點的散文作品便應運而生。
史小溪散文中常出現陜北的民風民俗、俚語方言、民歌童謠,這是構成他散文作品的主要質素,透過這些表層物象,可窺探出陜北人深層的精神世界。 《陜北八月天》堪稱其中的代表之作,作者以第一人稱的親歷性敘述,讓讀者切實感受到一片富饒、沉實,張揚著無盡生命活力的陜北豐收景象:色澤絢爛的田野,深情豪放的信天游,鮮熟欲墜的紅棗,回環婉轉的酒曲兒,狂野不羈的腰鼓表演……將一個“黃格燦燦、紅格丹丹、綠格瑩瑩、紫格楚楚、藍格瓦瓦、黑格玖玖、白格生生”和“甜格浸浸、香格盈盈、酸格溜溜、俊格蛋蛋、巧格靈靈”的鄉村八月天從視覺、味覺多重角度予以烘揚。尤其是疊詞的運用,更增加了語言的張力和美感。對史小溪來說,陜北高原不僅是他出生成長并大半生賴以存活的根性之地,也是他磨礪人格,養浩然之氣的精神“血地”,那片群峰山坳間的草木春秋、花鳥蟲獸是他捕捉不盡的寫作靈源。他將散文的筆觸扎進自然與生活中間,借以抒發一名陜北人對這塊土地上萬物生長的歡欣,縈繞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陜北情結。他的地域散文絕少單純的景物描寫,無論寫大物大景,還是描摹具體的陜北物象,都力求擺脫狹隘的寫景敘事,而融進獨特的人生感悟和哲理思索,從形而下的物質世界中提煉出形而上的意味來,賦予這片土地以更深刻的文化內涵。如《野艾》,張揚的是像野艾般樸實的農人平凡生命中所孕育的堅韌力量: 《陜北高原的流脈》在探索華夏民族重要生命之源的過程中,表現出對民族之“根”的眷戀,彰顯陜北人在貧困中所苦苦堅守的民族氣節,以及如黃土高原般沉厚的大地品質。在《喙聲永不消失》中,由蠶蛾咬繭的“噗噗”聲引發對人生的思考,體悟母親平凡勞作中透射出的柔韌之美。盡管難以揣度作者在寫作此文時,曾遭遇到何種艱難、曲折和屈辱的人生逆境,但正是這破繭而出的喙聲。讓作者感覺“這引我感知引我憬悟引我神往的蠶蛾喙繭之聲。突然像孕育我生命的太陽,在我眼前變得如此熾熱,如此輝煌。而在這熾熱輝煌中,一顆受傷無依煩擾焦躁惆悵的心,開始重新評價價值網絡,超越痛苦、悲傷的障礙,尋求定位,鼓足勇氣,從沉淪和迷惘中競發。”于自然律動中捕捉靈感,將人生哲理化為前行的力量,體現出作家的創造性和超越性。
在當代作家越來越漠視“精神原鄉”的作用,致使寫作逐漸走向一種拋棄故鄉、散失精神原產地的潮流中,史小溪的散文卻逆流而行,以一個高原守望者的決絕與強勁姿態,心系蒼山黃土,采寫陜北元素,引領讀者走進“暖窯”昕“酸曲兒”,登高辨識“高原草木圖”;或在冰河解凍的季節盡情感受“北地春韻”。觀賞“紅艷艷的山丹丹”。這是一片潑灑著斑斕色彩的陜北風情畫,恣意蓬勃的民風,土生土長的民俗,歷經千秋萬代仍不改容顏的陜北風景,經由作者的深情敘述,轉化為巨椽一般的文字,直挺挺地戳在陜北大地上,為當代文壇樹立起一道獨特的審美標桿。
(二)歷史歸屬與文化認同
黃河流域滋生了我們民族最原初的想象。時至今日,這片闊大的高原地層中沉埋著的那些無窮盡的可歌可泣的傳說與神話,依然是我們民族的精神原型與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碼。這里的每一塊土地都是一頁殘篇斷簡,可連綴起一部輝煌的創世與發展史詩,記載著這個民族從蒙昧、野蠻走向文明的漫長而艱辛的歷程。延州自古為歷史文化名邦,深厚的文化土壤在這里堆積成一種亙古不衰的民族氣質,行走其間,隨手可拾掇起光澤晶瑩的文明碎片。它又是中國現代革命的策源地之一,雖地處寒荒山岙,這里發出的指令,卻一度影響了中國革命的最終走向。由此涵泳出的民眾素質和積淀起的民族意識,凝聚了華夏民族精神中的優秀元素:博大、寬厚、堅韌、有容乃大。這是一名作家成長最理想的外部環境。如果說,史小溪散文最具特色的地方是采集了陜北特有的文化元素以展示其鮮明的地域特性,那么沿著這條民俗文化的肌紋深入挺進,不難發現,在民俗表層掩蓋下的,是作者強烈的歷史歸屬感與文化認同心理。
史小溪成長于20世紀中下期那段荒謬的時代。青年時因所謂的家庭出身不好,被迫別親離鄉,遠走蜀地。對一般人而言,從貧瘠的陜北高原到富足的天府之國,很難再萌生返回那塊衣胞之鄉但同時又是傷心之地的念頭,即使從事寫作,也大都只會在文中回憶起故鄉的溫馨與繾綣??墒沸∠诎蜕绞袼ぷ髁耸嗄曛蟆_€是毅然決然地回到了這片曾經迫使他出走的土地,并不顧自己理工科專業的出身,憑著對文學的癡戀與熱情,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文學編輯職業,走上艱辛卻充滿幸福感的散文寫作之路。由此來研讀他的那些陜北散文,一切皆豁然開朗:沒有一種對出生地強烈的歷史歸屬感,沒有一種對置身其間并哺育自己成長的文化由衷的認同心理,就很難產生寫作的責任與使命,那么,單憑靠反映文化差異或生存差異來達到的個性寫作之目的,也大都只能流于浮光掠影或蜻蜓點水,是浮泛且似是而非的。
這種歸屬感和認同感,在《黃河萬古奔流》《延河遠去的延河》等篇目中得到了深度呈現。史小溪在踏訪故壘、鉤沉史跡中傾聽歷史的回音,在那塊歷史古跡與革命風潮交織的土地上,探本追源,尋找民族變遷的足跡。佇立于黃河壺口,于巨瀾飛瀑間,他的思緒回溯到二百萬年前的地殼運動和八十萬年前在黃河岸邊站立起的原始人類,默誦著古詩文中描寫黃河的璀璨篇章,咀嚼那首陜北人用他們祖祖輩輩生命體驗雕磨出的船夫曲。迷蒙中,他仿佛看到“沿著漫長的數千年歲月相襲走來的羊皮筏子”,和那如銅鑄般的老艄公形象。聽到了祖先從遙遠之地向他發出的無聲召喚。行走黃河岸邊,最能激起民族集體意識與自豪感的,當數大禹之父鯀盜“息壤”(神土)以救民眾及大禹治水的傳說,這些遠古英雄的身上,張揚著人類的驚天偉力和為達目標百折不撓、奮爭進取精神。史小溪的實地踏勘,汲取了噴涌不絕的文學地氣,鍛鑄了他的精神品格,使散文創作的藝術酵母元氣充盈,濃烈蓬發。也正因此,當他離別故鄉十三年之后重新回到延河邊時,對往事的回憶便伴隨著心靈的陣痛與歡愉。延河蜿蜒遠去,亦如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將永遠走進塵封的歲月,靈魂在對故土的尋找與回歸中顫動不已。
(三)文本特征與散文觀念
遼闊浩茫的西部大地,應是滋生大散文的沃土。散文之“大”,并非單指篇幅的臃長和文辭的華麗粉艷,它更指散文內在精神的雄沉壯闊,即作者藝術氣質的高格與健朗。史小溪散文的文本特征與他的散文觀念是深度契合的,作為西部散文精神的鼓吹者和引領者,他的創作凸顯著強烈的西部生命意識,不媚俗不趨新,堅持獨立的美學追求。一是濃烈的情感。無論寫景描物,還是敘事說理,無論長篇還是短制,全文都有一股情緒在彌漫,并貫穿始終,如書法家揮毫落筆,力求一氣呵成,唯恐途中散了文氣。有的甚至開篇就出現警策之語,如炫亮的龍眼般奪人眼目,語感氣勢磅礴。二是考究的語言。文中大量引用方言俚語、民歌童謠,間以文言熟語,文風活潑,典雅醇厚,莊諧雜出。尤值一提的是, 《高原守望者》中收錄的幾篇報告文學,據作者所述,耗用了他太多的心血與汗水,自己頗為看重。我深以為然,作為一個在散文世界中游弋已久的著名作家,對文學語言、敘述技巧、作品構思,甚至人物形象的刻畫都有著獨特的體令認知,而文學在本性上是共通的,因此書中多篇報告文學甚至可當作敘事散文來閱讀。三是自由的文思,蘇軾在《與謝民師推官書》中所說,“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笔沸∠⑽娜缣K軾所云,具有“行云流水”、“姿態橫生”等特點,自由的抒情方式和文本形式使得他的表述常突破傳統意義上的散文觀念束縛,思之所至,筆之所及,縱橫捭闔,收放自如,讀來有酣暢淋漓之感。四是剛健的文風。他的文字扎根于厚實的土壤,既有細膩的靈魂傾訴,又有粗豪的銅琶絕唱,強健的抒情主體和正直豐滿的內心世界,決定了他作品的基調沒有絲毫的陰柔萎靡之氣。盡管文中也常流露出他的迷惘與苦痛,但整體上延續著傳統知識分子憂國憂民、感時傷懷的精神道統,洋溢著西部漢子的英豪之氣,精神高沽清爽,卓然而成一家。
在史小溪的作品中,書信體筆札是重要的一類,是他袒露內心、闡述文學觀念的重要方式,可透視出他的性情、學養和品質。他年輕時曾給老作家碧野寫過長信求教,成名成家后又給全國各地的文朋師友寫了大量的信件和序言,既無半點文學才俊的目空一切,也沒有一絲著名作家的盛氣凌人。包括給文學青年的復信中,也常常不掩飾自己對某些問題的茫然與困惑,一以貫之的是他的謙和與真誠,讓受信者醍醐灌頂,如沐春風,其他閱讀者也深受感染。在隨筆體長信中,他常借著一封信的由頭,如一些生活現象,或某個歷史人物、事件,結合實際延宕開去,談論當前文壇走向,評點作品藝術得失,縱論人生浮沉悲歡,情感傾向善惡分明,理趣、情趣、文趣盡顯其中。作為一位重要的散文作家,他對文學創作的本質規律有著深刻且獨特的認知,很少寫那些四平八穩、正襟危坐的學報體理論,而是通過這些長信短札,建構自己的文學觀念,因此解讀它們也是找到一條通往作者深層精神世界的秘密通道。這些信札情感飽滿而無宣泄、文字張揚又懂得節制,追求理論深度的同時不忘藝術審美的呈現,包括一些談創作理論的文章,讓人在優美的文字中不知不覺向文學本質的縱深處挺進。
長文《一片明朗高遠的天宇》是史小溪為《中國西部散文》(上下卷)所作的“跋”。文中,他坦言自己的審美觀:“看重那些強烈凸顯西部生存現狀,富有生命意識和生命體驗的散文;看重那些陽剛、大氣、粗糲的黃鐘大呂、鐵板琵琶、漢魏風骨、大唐氣魄的散文:看重那些獨抒性靈,獨具個性特點,在思維、結構、語言等方面出格、破格有創新的散文;看重那些新家新人的高品位、高層次、大手筆散文”。該書出版后,在文壇刮起一股強勁的西部散文旋風。十年之后,史小溪再次高擎西部散文旗幟,著力編輯《中國西部散文精華》,并在約稿函《張揚西部散文的旗幟》中進一步闡述其散文觀念:“西部散文除了它的‘地域’特征,更有自己獨具的精神特質。那種張揚的原始自然生命力,不屈的生命激情,雄闊、凝沉的意象,悲涼、悲苦、悲壯的生存意識,無疑是它的質核和根系。……我向來以為,真正高層次、高品位的散文,是一種生命激情、生命本體真切的流露(包括在嚴酷的大自然和復雜變遷的社會生活面前,人與生俱來的那種孤獨、無奈、困惑、憂慮、焦灼)。是一種指向極境的生命理想,是一種高尚的人文情懷、審美情懷。它追求的是超越物質功利的精神生活。毫不隱瞞地說,我更喜歡那些守望生活深度和精神高度,在‘形而上’宇空穿行,富有生存意識和生命體驗的散文。所以我仍然呼喚那種具有大觀、大略、大氣、大境界、大手筆的西部散文隨筆。我也喜歡散文中具有的那些流動起伏、情不自禁的東西,那些自然、浪漫、雅而別致的東西,那些獨抒性靈、涵蓋深邃人性的東西,那些強烈凸顯個性、思想自由燃燒的東西,那些在思維、審美、結構、語言等方面出格破格有創新的東西?!逼渲袦喓?、凝重、深沉、悠遠、崇高等可視作他散文觀念的關鍵詞,從中可看出,他認為的優秀散文,應具有以下素質:吞吐日月的西部精神,昂揚濃烈的情緒勃發,大開大合的抒情方式,縱觀他的散文及筆札,正是追求著這樣的精神格調與美學品質。
(四)史小溪散文研究簡述
關于史小溪的散文創作,在《論史小溪的散文創作》(作家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一書中有了較全面的評析論述。本書作者大都不是文壇上的聲名顯赫者,卻不妨礙他們寫出讓人擊節稱贊的好文章。有這樣一個現象,對文采斐然的作品評論,詞語大多華麗繁復,感性飛揚;反之,對體系嚴密的學術著作,評論則更多講究思辨性與理論性。似乎只有這樣,評論文章才能與所論對象的特征相匹配,文本美學形式的同構其實折射的是作者彼此心靈的對接。尤其讀史小溪的散文,因其本身透射出的文字魅力,讓人不由得被他奔涌的情思所裹挾,在審美愉悅中,很難再去尋章摘句、引經據典?;蜃骼碚撋系膰乐斖蒲菖c歸納,論者大都追不及待地想表述自己的閱讀快感。哪怕這些感受只是印象式的,而且缺乏學術的規范。該書中李建軍的《你是一條彩色的小河》,厚夫的《凸顯西部強烈生命意識的散文》,王宏任的《抒天寫地如椽筆》,史飛翔的《西部散文的一面旗幟》和陳洪金的《史小溪散文簡論》,以及丁陸軍發表在《西部》雜志2009年第5期上的《一位西部散文的精神牧師》等幾篇都是嚴謹的研究文章,從不同視角和側重點,論及史小溪的散文語言、文本結構、思想意義和文學史價值,對其散文的藝術缺憾也作了客觀評論,達到了較深的緯度。
有評論提及,面對史小溪散文創作的卓越實績,評論界的反應是滯后的,沒有給予其必要的關注和應有的評價,文壇的喧囂與浮躁,往往導致優秀的作家在眾語喧嘩之中被掩蓋。所幸時間是最好的檢閱者,文學史如大浪淘沙,優勝劣汰乃千古鐵律,濾去雜質,沉淀下來的就是具有金子般質地的精品。史小溪散文如高天厚土孕育的精魂,以飽滿健朗的情感、鮮明的陜北地域風情和粗獷豪放的抒情方式,在思想與情感的表述上努力向著一個極高的維度邁進。他孤絕而近乎頑固的寫作,極大地開拓了散文表現的疆域,賦予當代散文以豐富而全新的審美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