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為自己的不合時尚和無能而懊惱。
為單位領導寫了一篇關于貫徹黨代會精神的講話稿,領導看后將材料扔給我說:“陳詞濫調(diào),全無新意。”并一點不顧及多年的上下級情份,當著我,竟叫辦公桌對面的小王重新起草,當時我無地自容,不知是怎樣走出辦公室的。
單位領導認為我還能喝兩盅,讓我去陪來檢查工作的上級領導吃飯,當然,吃飯時輪番敬酒是必不可少的禮節(jié)性程序。在座的單位領導依次敬畢后,該輪到我這陪酒的了。我欲端起酒杯,可不知道說什么祝酒辭。單位領導一個勁示意我:快敬酒!我只得硬著頭皮站起來,說出了半文半白滑稽可笑的言辭:“某領導,為略表我之心意,請端起酒來滿飲此杯……”說著,我一仰脖子將酒灌了下去。上級領導一愣,機械地喝了下去。當時我心里說,糟了,這話說得太失水準,給單位丟臉了,趕忙瞟了一眼,單位領導一臉尷尬相。事后談及此事,單位領導均搖頭嘆氣,好像說:這人真沒用,繡花枕頭一個!
在家里,結婚多年的老婆也常在耳邊嘮嘮叨叨,大有嫁了我這無用丈夫真有些后悔莫及之感。——如此,我的心情自然不會好,怪只怪自己太愚笨。當然這個世界誰也不會為自己無能而自豪!就說妻子盼望的那件事吧,結果糟得一塌糊涂。
“你聽說了嗎?對門曾家買了一輛豐田越野,日本原裝,聽說花了幾十萬。”晚飯后,妻子開始嘮叨。
“管人家哩,我們工薪階層何必去跟人家比,人比人氣死人!”
“人家不是拿工資的?人家也是雙職工呀!可你這拿工資的連一輛。拓拓車’都沒有嘛!”妻子很不高興,“還公務員哩,買不起就不要說風涼話嘛l”
“誰讓你找到我這無能的丈夫?”我一股無名火沖上來。每逢這種場合,妻子總是避開我的目光,默默地轉(zhuǎn)過頭去,一針針織她的毛衣,一針針戳著我的心。
難堪的沉默。
過一會兒,妻子轉(zhuǎn)過身來:“哎,別賭氣了,對了,幾年你都沒休個工休假,在單位也沒落個好,今年不如休一次吧,咱們到山岔湖去避暑吧,就像結婚時那樣,我去單位請幾天假陪你。”說完,她淡淡一笑,神情十分凄愴,好像為自己有這么一個沒本事的丈夫感到灰心喪氣似的。
我賭氣不吭聲。
夜里躺在床上,妻子凄然的神情又出現(xiàn)在眼前,我心里委實懊悔。老實說,妻子是很不錯的。結婚快十年了,妻子一直想有一個孩子,就因我覺得機關工作乏味,業(yè)余時間小打小鬧寫點東西,什么詩歌、散文、小小說之類,近來還給報刊寫點社會新聞類的稿子,一方面充實精神生活,另一方面掙點外快。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我還一直在寫一部暫定名為《無形階層》的大部頭小說。推遲不要孩子,妻子依了,尤其要在兩人微薄的工資收入中拿出一些作為我和文朋詩友談天說地的茶酒之資,妻子常為每月工資“青黃不接”而精打細算,且毫無怨言……躺在那里,我想了很久,既然妻子有此雅興,我不妨遂了她的心愿,一來輕松自己,二來討好妻子,何樂而不為?
果真如愿以償了。
是在我請了工休假的第二天,我意外在街上碰到中學時的同學辛福。前些年。辛福從單位辭職開了洗腳房,發(fā)了點小財。現(xiàn)在辦了一家旅游公司。
“喂,咋了?像霜打的茄子——蔫秋秋的。”辛福把我?guī)нM一家火鍋店后關切地問。在朋友面前說話向來隨便的我,幾聽易拉罐下肚,便不能自持,把去山岔湖陪妻游玩的事也一股腦兒抖落給我這位同窗,說心里話,當時我并沒有要他幫忙的意思。
辛福認真起來:“你老兄是干大事業(yè)的,咋還為這點小事犯愁,你要是還看得起老同學,就住在‘宴湖賓館’吧,我有套包房,放心,定金早交了,好久沒住人,你兩口子去住不正好嗎?爐灶現(xiàn)成,還可以自己做飯。”
“不不不,我咋好意思住你的包房呢?”
“反正空著,就算賞臉好了。”說著,他便從包里取出卡塞進我木訥訥的手里。
管它呢,既然誠心幫助,怎好駁人家面子?再說山岔湖是風景旅游區(qū),此去既輕松了自己(搞寫作的人都希望有像樣的環(huán)境),又節(jié)省一筆開銷,千載難逢的買賣哪去找?
我與辛福分手后,興沖沖奔回家,妻子見我冒冒失失的,以為犯了哪根神筋哩。我瞧著妻子驚詫的眼睛,逗趣地說:“怎么樣,你男人不是一點無用吧?準備準備,后天就向山岔湖進發(fā)。”
“真的?哄人?”
“哄你是狗兒。”得到肯定答復后,妻子樂開了花。
“快,把上次喝剩的那瓶‘紅花郎’拿來!”
妻子解下圍裙,擦掉了酒瓶上的塵灰,給我斟了一杯,妻子向來不沾酒,我只好自飲自樂。
“哎,要多帶些換洗衣服去嗎?”
“那還用說,我也想去完成《無形階層》那篇小說,可能要十天半月才回來。”我呷一口酒,抬頭瞧妻子,此時她確實像少女一樣嫵媚,真想過去吻她一下……
女人的嘴巴是靠不住的,特別是像我妻子這種人。這不,還沒成行,我們要去山岔湖避暑的事左鄰右舍全知道了。我雖不滿意妻子的快嘴,但聽到同事們談及此事,心里還是美滋滋的,忍不住與同科室的小黃攀談起來:
“這幾天太熱。”
“這幾天是太熱!”
“咋不去山岔湖玩?那里可是避暑的好地方,近兩日,我與妻子就成行,要去的話來找我,吃住我包了。”
“真的?伙計,你是不是得了稿費發(fā)了財?”
“你別管發(fā)財不發(fā)財,反正吃住我包了。”
“那好,反正不很遠,星期六我和愛人去住—晚,沒問題吧?”
“沒問題,來住好了。”
聽我這口氣,好像我就是那里的老板,其實,我自己的經(jīng)濟情況心里很清楚,前年在一個小區(qū)按揭了一套套二的電梯公寓,首付十來萬,這可是我們的全部積蓄,新房到手后又哪來錢裝修?我只得求東家借西家,勉強湊足了裝修款,新房是住進了,可至今帳還未還清哩。看來我這精神牙祭打得夠份,自欺欺人竟不很難!
出發(fā)的那一天,正是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將墻上的掛歷翻到了九月,掛歷上五彩繽紛的畫面吸引了我:那是一個海濱浴場,海灘上無數(shù)朵遮陽傘就像盛開的鮮花。藍緞子似的海水里,褐黃的沙灘上,穿著鮮艷游泳衣的各種膚色的男男女女嬉鬧游玩,何等的愜意!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山岔湖不是天然游泳池嗎?寫作累了陪妻去游泳一番豈不妙哉!一想到這里,我便對收拾旅行用品的妻子說:“我去買點東西,一會兒就回來。”
“不是不缺啥嘛,還買什么呢?”
“你別管,買回來就曉得了!”
我沒直接告訴妻子,是想讓她開心一下。可能是這些年消瘦的緣故吧,妻子比我們初戀時顯得更苗條了,要是穿上鮮艷的游泳衣,別說我,就是別的男人也一定會為之動心。結婚近十年,她跟我吃了不少苦,送她一點東西,心里也踏實些。好在離商業(yè)街不遠,沒費多大勁,我便找到一家專銷游泳表的個體鋪面,一看那些游泳衣款式、布料、顏色都不錯,就是價格令人伸舌,掛著的那一排價格倒便宜,標價每件一百二十元,顏色也鮮艷,不過質(zhì)地不咋樣。管它呢,反正妻子又不常穿,省點錢也好。憑妻子的膚色和身段,配上鮮紅泳衣再好不過了,再映襯著綠茵茵的湖水,色調(diào)對比感十分強烈,綠水融融一點紅嘛!我給店主討價還價。
我美滋滋地回到家,將塑料袋里的游泳衣塞進妻子手里:“給,你看咋樣?”
“什么呀,游泳衣!給我買的?”妻子打開來,詫異地盯著我,似乎在說,瞧,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這種神情,令我心里涌起一股無可言狀的滋味。
“不是給你買的還有誰呀?咋啦,不喜歡?”我望著妻子因激動而明亮的眼神,“不,我是說,何必花錢買這個?又不常穿。”瞧著妻子不安的樣子,我走過去摟著她的肩安慰道: “買件游泳衣也窮不到哪兒,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是不是?”妻子激動得差點涌出了淚花,突然伸手勾住了我的脖子,在我臉上使勁吻了一下。
等我與妻子收拾好一切走出家門,已是烈日當空,天氣悶熱難耐。城里去山岔湖度假避暑的人很多,我與妻子擠上公共汽車坐定,已出了一身臭汗,但當想到即將到山岔湖享受大自然的恩賜時,有說不出的舒心。我們在奔馳的汽車里觀賞窗外的高樓、廠房、田野、農(nóng)禾、山巒,覺得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我不時與妻子對視微笑著,似乎又回到了初戀時溫馨的夢鄉(xiāng)!
汽車終于在離山岔湖不遠的停車場停下,烈日偏西,我與妻子用扇子擋著頭上的陽光,提著行李,穿過停放的密密匝匝數(shù)不清的各型轎車。來到通往山岔湖的林蔭小道,頓時,一股涼爽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沁人心脾,我與妻子精神為之一振,穿過了那幢掩映于蒼松翠柏中的四星級賓館“山岔湖賓館”后,便留意著同學借給我們住的那個“宴湖賓館”。當我們在林海盡頭找到“宴湖賓館”時,情景令人大失所望。“宴湖賓館”不過是一家“農(nóng)家樂”小旅館,與早先在心里描繪的掩映在山巒環(huán)抱的綠樹叢中的白樓相差甚遠!
在“宴湖賓館”二樓找到辛福那套房,將門打開放下行李,我便迅速查看了整個套間:不過是拼合的幾間小客房,陳設、裝飾極普通。進門是客廳,人造革沙發(fā),空調(diào)都很舊了,客廳進去是一間臥室,空蕩蕩的擺著一間雙人木床,再進去是一隔兩間的小耳房,一間是廚房,鍋碗瓢盆勺燃氣爐、煤氣罐什么的倒是現(xiàn)成的,再看廚柜里有大米、面條之類的食品,另一間是盥洗問,還可洗熱水澡。大概久未住人,整個房間漫著一股霉味。好在可以自己做飯,可節(jié)約一些開支。
“好大一股霉味!”妻子東瞧瞧西聞聞。“房間里到處都是灰塵,看這沙發(fā)、床單多厚一層!”
我說:“想玩又花不起錢,自住人家,只好將就點嘍!何況,這里清新的空氣畢竟是都市里沒有的!”
我們推開窗子,正準備打掃房間,一個搖著折扇披著襯衫穿著短褲與我年齡不相上下的男人走進房間,這人出奇的胖,長相有些特別,要不是在這里,我還以為他下巴那撮山羊胡子是舞臺演出貼上去的呢。他拖著油漬漬的綠拖鞋在屋里來回走動,怔怔地望了我們半天才出聲:“你們是從哪兒來的?”那口氣就像查戶口的。
我只得答:“從城里來!”
“哦,幸福是你啥子人?”
“他與他是老同學,他讓我們來這兒住他的包房”,妻子替我答道,她故意把“他的”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哦,哦,哦!”山羊胡抖了幾下胖臉展開了。“你們城里人最近來避暑的人多得很!住房也緊張,辛福我們是朋友,歡迎到我店來住,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朋友嘛,莫客氣,要什么僅管開口,要包飯嗎?六十元錢一天,便宜得很,走廊那頭就是餐廳。要喝開水,下邊就是鍋爐房。”
原來是“宴湖賓館”的老板大人駕到。對他這種“熱情”我感到別扭,只好說:“我們是利用工休假出來玩幾天,住在這里打擾你了,飯嘛,我們自己做,就不用麻煩。”那人聽說后,臉上的胖肉一下拉緊了,硬梆梆地“呵呵”了兩聲,便悻悻退了出去。
我收拾著房間,讓妻暫到外面打一壺開水泡杯茶喝。一會兒妻子嘮嘮叨叨回來: “一小暖瓶開水收兩元錢,真是敲竹杠,城里茶館頂多一元錢。”
“兩元就兩元,這是旅游區(qū),反正要喝。”我說。
拾綴好房間,我與妻子換上游泳衣褲,興沖沖向湖邊走去,我們的住處離湖水少說也有二百米。一群穿紅著綠的游人與我們對視而過,他們的目光都在妻子線條分明的身段和潔白的大腿間移動,令我酸味上涌。我挽著妻子穿過游客稀少的樹林,逃過了那些該死的眼睛。
來到湖畔沙灘,見湖水里人頭攢動,騰水翻浪,好不生動,沙灘上五個一群、十個一堆的男女在經(jīng)歷了浪中拼搏后,來到五顏六色的遮陽傘下享受斜陽的洗禮,愜意之極。他們半閉著悠閑的眼睛,盯著白云飄飛的天空,進入了忘我之境。
我與妻子一踏上松軟的沙灘,許多該死的目光又纏上了我們,有邪惡的,有嘲弄的,有好奇的,也有冷漠的。邪惡的目光分明在猥褻妻子扭動的身姿:嘲弄的目光分明在嘲笑我們?nèi)绱蒜崳豪淠哪抗夥置魇窃谫H低我們這兩個“下里巴人”?去你娘的該死的眼睛,去你娘的紅男綠女!你們除了遮羞的方式和形式好些之外,其肉體器官,男人的胸毛,女人的腋毛并不比我和妻子的高貴。我心里罵著,行動也坦然,面對藍瑩瑩的湖水,我挽著妻子從從容容的跳進去。
很快我們忘卻了一切,忘卻了煩惱與貧窮,忘卻了那串串令人不安的“狗眼”,就像年輕的戀人一樣游一會兒,打一會兒水仗,說不出有多快活。
夕陽西下,刺入肌膚的陽光變得柔和起來。就像初春的太陽,令人渾身暖融融的,我爬上岸,一骨碌躺在松軟的沙灘,沒有遮陽傘,我用雙手捂住眼睛,目光從指縫中穿過,望著晴朗如洗的天空和起伏的山巒,蒼松翠柏問傳來鳥兒的啁啾鳴唱,有如蓬萊仙境般悠閑自在。
“哎,哎,你……”
妻子的喊聲把我從幻境里拉了回來,我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只見妻子雙手抱胸。哆哆嗦嗦縮在水里,神色十分難看。
“你怎么啦?”
“該死的,快想辦法拿兩條浴巾給我!”
“浴巾,咱們沒買浴巾呀,毛巾都只帶了一條。”
“不行,該死的,快去買兩條!”妻子越說越著急,將脖子縮進了水里,要不是此處水不是太深,我還以為她快掉進漩渦里了呢。
“你到底怎么啦?”
“還問呢,你,你買的什么爛游泳衣,全成透明的了,我,我怎么上來!”妻子委屈得快流下淚來。
見妻子的可憐相,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紅色的薄如蟬翼的游泳衣在水里一泡,已成了玻璃衣,身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真是貪圖便宜吃了大虧。我故作鎮(zhèn)靜地鼓勵妻子別驚慌,偎在水里繼續(xù)游泳,別人也看不到什么破綻。可妻子就是灑脫不起來,我只得安慰她一番,便像驚弓之鳥急急跑回住處換了衣服,向湖畔商場奔去……
等我氣喘吁吁買回浴巾,夕陽已躲進了山背后,習習的晚風使人感到了一絲涼意。湖水里游泳的人大都上岸了,可憐的妻子,還只身縮在水里,臉色鐵青,瑟瑟發(fā)抖,不遠處還有幾個狗男女以輕蔑的目光盯著她-_—真令人氣憤!
的確,這洋相也出得夠大了。
我?guī)推拮佑迷〗砉碜樱氐阶√帲哪樕珣K白得令人心悸!我恨死了那個時刻,難道這就是金錢與地位的差別嗎?我久思而無答案,也無法安慰妻子。
兩天后的中午,驕陽似火,連被視為避暑勝地的山岔湖也熱得厲害,城里就可想而知了,草草吃了早餐剩的涼綠豆粥,妻子將涼席鋪在水泥地上午睡。我穿了條短褲,赤裸上身,打開嗡嗡作響的舊空調(diào),坐在那張破舊的寫字臺前開始寫《無形階層》。不知過了多時,門外傳來吆喝聲:“哎,先生,住宿還是吃飯?小黑,準備接待,來客人啦!”
“對不起,我們找個人。”
“找哪個?”
“請問前兩天城里來的兩口子是住這里吧?”
“兩口子就多得很,一口氣可叫出幾十對,一不吃飯二不住店到別處問去!”
“你怎么這樣說話?“
爭執(zhí)中,我聽出熟悉的聲音,對,是同科室的小黃,我趕緊罩上長褲,披上襯衣,走出門去。小黃兩口子正要轉(zhuǎn)身離去,我沖口叫住了他們。
“哎唷,老吳,令我們好找,怎樣?玩巴適了吧!”見到我,小黃兩口子露出驚喜的神色,不顧胖老板的白眼沖上樓來。
我一面寒喧一面將他們讓進房間,妻子也驚了起來,沖了兩碗涼茶給他們解暑。
小黃來回打量著房間,試探著問:“老吳,房間太小了,我們還是另開房間吧?”
“何必呢,難道住不下你們兩口兒?能節(jié)約還是節(jié)約些吧,床嘛,我有辦法去弄,大家吃住一起也熱鬧些。”話雖出口,我暗自為住宿之事犯難,畢竟只有一個鋪呀!
“有什么難處嗎?”大概小黃看出我神色不佳。
“沒什么,既然來了,就好好玩幾天。”
“玩幾天?哪有這個福份,明天下午就趕回城,星期一還上班哩!”
我突然記起今天是星期六,好在他們只住一晚,容易對付,但總不能讓小黃兩口兒睡地板,我躊躇再三,只好硬著頭皮去找“宴湖賓館”老板。
胖老板戲劇式的山羊胡子隨胖肉蠕動,就像一條蠕動的大毛毛蟲:“什么,在那包房增設雙人床?增床位要收錢,你那老同學辛福同意嗎?再說,這幾日游人多,哪還有空床?”
“哎,老板,我們來一次不容易,麻煩你想個辦法嘛!”我盡力將笑容擠上臉頰。
“嗯,那好吧。”胖老板似乎給了我很大的面子。“只交一百元租金。”
“什么?一百元?開一間房才五十元呢!”
“看。又不想出錢,你叫他們另開房間好啦,不過,已經(jīng)客滿。”
“不不不。”我說:“我們是同事,住在一起熱鬧。”于是忍痛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錢,老板態(tài)度似乎有所轉(zhuǎn)變,吩咐兩個伙計很快在辛福包房的客廳里設了兩人床。
小黃兩口自然十分感動。
“老吳,新設鋪位要錢沒有?”
“這你就別管!老板與我很熟,有事再去找他們也沒有關系。”
“想不到你關系這么廣。太感謝了,不瞞你說,要不是你那天約我們來,吃住甭操心,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到此一游哩。”
“沒關系,飯又可以自己做,就是簡單些,住嘛,也擠點,不過正好說說話,對不?”
我一邊說著話。心里一直在為白拋出一百塊錢難過哩。一百塊呀!前幾天,我在新華書店碰到一直想買的《夢回前生》一書,只因標價四十五元多,嫌貴沒舍得買。可今天倒好,白白損失一百塊,還不好向誰說起,唉,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小黃兩口稍事休息后,提出一起去山岔湖游泳。兩天前那個大洋相使我與妻已望而卻步,再說,我與妻已習慣洗熱水澡了。我只好對小黃說:“你們兩口兒坐了這么遠的車,太累了不如今晚洗個熱水澡,明天再下湖游泳。喏,現(xiàn)在我們弄飯,你們可以出去走走,吃了晚飯我再陪你們,不過,你們不要走得太遠,以免耽誤了晚飯時間。”
小黃接受了我的建議,領著愛人出去游玩了。妻子氣鼓鼓地嘮叨:“你說說,小黃兩口兒咋知道我們在這里?還說女人口風不嚴呢,其實你們男人也關不住話……”
我心里卻想的是小黃兩口兒來了,再不能喝稀粥吃小菜吧,雖然不是在自己家里,可商店、市場有的是東西,買啤酒之類的也得花幾個。事已至此,打腫臉充胖子總得再充下去呀。等妻子停止嘮叨,我說:“咱們還是收拾一下弄兩個菜吧,我再去買兩瓶啤酒。同事嘛,相處要過得去。”妻默默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等我們和小黃兩口兒吃了晚飯草草收拾好房間,大家都出了一身臭汗。那臺吱吱作響的舊空調(diào)也好像失去了應有的作用。我們匆匆步出“宴湖賓館”,準備去游覽、觀賞湖區(qū)夜景,這可是我們與小黃兩口兒一直期盼的。
當我們來到湖畔叢林,天已全黑了。我們沿湖邊小徑一邊散步,一邊觀賞湖區(qū)夜色。夜晚的山岔湖好似一幅潑墨的山水畫。霧靄輕籠著湖畔樹林,林中不時傳出夜鶯的婉啼和隱約的搖滾樂曲,幢幢造型獨特、修葺豪華的賓館、別墅掩映在樹林深處,像一艘艘停泊在港灣的豪華客船,透過重重霧靄,可以看見從一扇扇懸掛在半空的窗口里射出來的明亮燈光,還有閃爍的霓虹燈和五顏六色的射燈映在湖水里。整個湖區(qū)既有仙境般的輝煌,又有夢境般的飄浮。我們觀賞著夜景,享受著從湖面刮來的涼風,整個身心愜意無比。
那件讓我丟臉和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事就是在這之后發(fā)生的。當我們陶醉在山岔湖美麗的夜景之中時,小黃愛人指著不遠處閃爍的大型霓虹燈組說:“那不是山岔湖飯店嗎?我們何不去看看,不能享受有錢人的生活,照張相留個紀念也不枉來一回呀!”
“我們哪來相機呀?”我說。
小黃揚了揚手中的一個小皮袋,“相機我?guī)Я耍m是‘傻瓜’,可照出來的效果還不錯……”看來他們已早作準備。妻子聽說要照相,也顯得很興奮。
二十分鐘后,我們來到山岔湖飯店園區(qū),平坦的水泥路面,一輛接一輛的高級小轎車晃著耀眼的車燈,駛向停車場或消失在密林深處;飯店大門外幾組浴女的漢白玉雕塑在彩色噴泉里飄逸游弋,有如仙女沐浴。建筑物上碩大的霓虹燈把整個賓館映得流光溢彩,華燈下打著網(wǎng)球或摟著情侶在紫竹小徑間的亭子里幽會的“上流人士”正充分享受著夜生活。我們的到來并未引起別人的注意,想必在這歌舞升平的一刻,誰也不會注意我們。雖然我們衣著不很入時,還是大大方方在彩色噴泉前擺好照相姿勢。
由我執(zhí)機,先給小黃兩口兒閃了幾張,妻子左右擺弄身姿也往前湊,連連嘆息:“可惜,這身衣服糟塌了這景致,不過,也算來一回,哎,往這里照,要全身的,一定要把泉龍湖賓館的招牌照進去……”我按快門時,心里很不是滋味,實在捉摸不透妻子的真意,說不定哪天她會拿著這張照片到女人堆里去炫耀自己過了一回“上流階層”的癮哩!
“老吳,我們兩家合個影吧。”等妻子照完,小黃提議。
“我正有這個意思。”我說。
我左顧右盼想找一位先生或女士幫按快門,這時一位二十出頭的高個青年湊上來,把黑皮包往掖下一挾,說:“叔叔,要是不嫌棄,我來幫你們吧!”我有些激動,一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第一次聽到一個大小伙叫叔叔,真還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二來別人主動幫忙還如此客氣,時下這樣的青年真很難得。
青年從我手中接過相機。熟練地對著光,然后沖我妻子喊:“阿姨,你身子往右靠一點,左腿輕松一點,哎,就這樣,好,再來一張!”
“謝謝!謝謝!”照完后,我向他連聲致謝。
“不用謝,叔叔,來一回不容易吧?我知道,你們不屬于這個階層。”
“不屬于這個階層?你是說……”青年既豁達又隨意。好像看穿了我們的一切:“來這里的人都是花錢如流水的主兒,消費一天幾千上萬元,他們才不在乎在這里照相呢!”青年邊說邊從那精致的皮包里摸出兩張名片遞給我和小黃。我快速瞟了一眼,名片兒上面印著文字是
錦城都市報
徐來 記者
我這人對作家、記者有一種天生的崇拜心理,我將名片如寶貝似的收好后,仔細打量眼前這位年輕記者:瘦高個,小平頭,黝黑的皮膚,花T恤扎在牛仔褲里,顯得既灑脫又入時。我對他極富好感,便邊走邊與他交談:
“記者老師,不愧是新聞工作者,你真有眼力,我們兩個家庭都是工薪人士,不怕你笑話,能來此逍遙,不過是借同學的光。”面對眼前這“高資文人”,我有些突發(fā)靈感,“不過,我覺得我們并不低人一等,我們玩的是一種自我品位,面對有錢人我們并不自卑,因為他們玩味的只有金錢,有錢人能品味這些?而你我作為旁觀者和生活的見證人,體味的是另一種人生價值,看那些有錢人,你不覺得我們就像坐在觀眾席上觀摩他們及時行樂的一幕幕輕喜劇的觀眾嗎?當然這比你我親自出演劇中角色更有意思,最起碼人是清醒的。你說是嗎?”
“啊唷,我說嘛,我一看就知道叔叔是一個文化人。”徐來說:“不瞞你說,我是報社專門派來搞一個各階層人士社會心理調(diào)查的,準備寫一篇有份量的報道,說不定叔叔就是我的采訪對象哩!”
“不敢作你的采訪對象,我們倒可以探討一些問題。”我說。“不瞞你說,我是利用工休假來這里完成一篇名叫《無形階層》的小說的,說不定要找你幫忙發(fā)表哩!”
這回該徐來驚訝了,他幾乎搖著我的手說: “想不到叔叔您是個作家,太好啦,算找到知音啦,何不帶我到您住處,拜讀您的大作。”徐來把剛開的“你”變成了“您”。
我希望我未完的小說《無形階層》有他這樣一個讀者,但我又發(fā)現(xiàn),跟在后面的妻子和小黃兩口兒對我們的談話一點不感興趣。我對妻子說:“我與這位記者老師有點事情要辦,不如你陪小黃他們?nèi)ジ魈幾咦摺!庇謱π↑S說:“很抱歉1只有明天再陪你們了。”我們便分手各自行走,看得出,妻子嘴里沒說,但心里老大不愿意。
我將徐來讓進辛福的包房,還未招呼:“您隨便”,他已毫不客氣地從墻角下拿起了那瓶晚飯時我與小黃喝剩下的啤酒,仰著脖子咕咕咕就喝了下去。
我想:記者跑的地方多,隨便是他們的一種風格吧?
“哎,舒服。真舒服,平時喝冰鎮(zhèn)啤酒太多,有熱啤酒也覺得不錯!”徐來一邊吱吱地喝著,一邊往四下轉(zhuǎn)動著眼珠子。
我頓感悶熱,便打開那臺吱吱作響的空調(diào)。正要招呼他坐下來談談文學,談談我那篇《無形階層》……可徐來并沒有這個意思,他站在屋中央神氣活現(xiàn)地一手叉腰,一手吹著啤酒瓶,像一個吹沖鋒號的士兵。
“嗝!”徐來打了個嗝說,“我說嘛,像叔叔這樣的人,來這里也算是開眼界……我見多了,來這里的人都是玩派,玩金錢:金錢交易,錢肉交易。您這樣的工薪族,既無錢又無權,還有幾分雅興,在我看來,簡直是清純得可愛了。”他繼續(xù)說: “這種清純實際上是一種做人的無可奈何,當然這絕對不是無知。在一些人面前,您可以清高,不食人間煙火,在另一些人面前,您又深感自卑。據(jù)我觀察,你和阿姨還有你那位同事兩口兒在這里都有極強的自卑感,你覺得我說得對不?”
徐來一針見血。說得我臉上一陣灼熱,但我心里不以為然,我說:“你這話也許有些道理,但人的價值不是用金錢得失來計算的!”
“話是這么說,”徐來又打了一個酒嗝,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搖了搖小平頭說:“可你并未按照自己說的那樣去想啊。”我對他的話感覺不是滋味,但又無話反駁,只好聽他侃侃而談:“山岔湖這個地方,羨慕、嫉妒、輕蔑、虛榮、失望、胡亂模仿等等,像晨霧一樣,從一片樹林擴散到另一片樹林,從一所別墅漫延到另一所別墅,從一所賓館漫延到另一所賓館,一介布衣初來乍到,看到這金錢的世界不感自卑才怪呢!”
“嗯,可也是的。”我不由得往前探了探身子,本來想和他談談文學,我卻成了他發(fā)表高論的唯一聽眾。出于尊重又不便打斷他的談話,更何況對他的觀點我在心里還有一種認同感。這個徐來,年紀輕輕的,看問題還滿有些門道。
“像叔叔您這樣的人,對那些出入賓館、別墅的底細是不會了解的。”
“這么說你很了解?”
“我是做社會心理調(diào)查采訪的嘛,不了解怎么能寫有深度的報道?我太了解他們了,叔叔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講給您聽,”徐來打著酒嗝,順手將空酒瓶呼地扔進墻角。“還有啤酒嗎?叔叔!”他問。
“實在不好意思,買得太少……就剩一瓶。”我歉意地解釋道。此刻,我已從徐來的言談舉止中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但受一種好奇心的驅(qū)使,我說:“要不明天請你喝酒,今晚能否把你了解到的情況講來聽聽,好讓我一飽耳福。” 徐來站起身看看表:“快十點,來不及了。”他接著說:“叔叔,現(xiàn)場采訪不是更比在這里空談更有意思嗎?您要有這興趣,趕快跟我走。”
“去哪兒?”我問。
“合資飯店夜總會,今晚錦城紅歌星金倩獨唱音樂會您不知道嗎?”
經(jīng)他一說,我想起了傍晚買啤酒時商場門前的廣告:“錦城著名紅歌星金倩今晚來合資飯店夜總會專場獻藝,歡迎光臨。”原先我想我們這個階層是不敢問津的,掏不出那張門票錢,又管它做什么?
“咦,我們不再買票。”徐來見我有些尷尬笑著說:“咱們又不是聽人家唱歌,不過是去做‘有錢階層’人士的心理采訪嘛!”
合資飯店位于山岔湖飯店對面的半島上,它與山岔飯店隔湖相望,聲名相齊,來進行餐飲娛樂的游客大都集中在那里。這些事我多少還是知道的。
“叔叔!”當我與徐來步行在亮著華燈的水上走廊上時,徐來說:“根據(jù)我了解,今晚來此觀察有錢階層人士心理意義重大。”
“怎么講?”
“你知道嗎?來這里的只有三種人。”
“三種人?”我有些茫然不解。
“準確地說只有三種人。”徐來一一道來:“第一種人是大鼻子洋人和港、澳、臺商人,他們攜著夫人、情人,開著豪華小轎車,出入于這里的高級賓館,名日度假休閑,更多是調(diào)情賣俏。第二種人是‘特權階層’人士,他們現(xiàn)今擔任了各種重要職務或有某種特權,來這里或開會或接待某些重要人物或商議某種機密要事,當然也有借用各種名目來此休閑娛樂的。”徐來指著飯店停車場說:“喏,那排排豪華轎車,只要看他們的車牌號,就知道他們是哪個單位的實權人物。第三種人就是社會上叫他們大款,他們中多數(shù)人素質(zhì)不高,至少文化素質(zhì)方面比你我低,為什么能發(fā)財?不過是借助某種關系,把握準了某個時機或干些違法亂紀的勾當,坑國家害國家弄發(fā)的,說穿了他們是中國特色的產(chǎn)兒又是金錢的寵兒。有了錢怎么辦?要及時行樂。”
徐來越說越來勁,幾乎是唾沫橫飛,“他們購置別墅,豢養(yǎng)情婦和面首。據(jù)我調(diào)查,這些別墅里穿著華麗、長相漂亮的女主人中,百分之七十是大款們養(yǎng)的情婦,有的還不止一個哩。富翁可以養(yǎng)情婦,富婆當然得養(yǎng)面首。據(jù)說,他們專門物色那些身體健壯,長相英俊的小伙子養(yǎng)起來,當然養(yǎng)他們的目的也在于專門為富婆們滿足生理需要……,至于那些看似如貴婦人般的情婦們,她們的出身頂多是三垮公司的法人代表。”
“什么是三垮公司?”我很感新鮮。
“啊唷,叔叔,您咋這都不懂?”徐來得意地笑起來:“三垮就是搞垮你的身體,搞垮你的家庭,搞垮你的經(jīng)濟,社會上流傳她們就是三垮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這您懂了吧!”聽徐來的解釋,我不知是搖頭還是點頭,想笑也笑不出,這小子年紀不大,心里的花花事兒還真不少。在我愣神的當兒,徐來更顯得意,繼續(xù)說:“那些酒吧、夜總會、賓館的三陪小姐、三陪先生更不是什么好貨色,他們都是富翁、富婆們玩弄后淘汰出局的。”
“是嗎?”我更顯驚訝。
“不客氣地說,像叔叔您這種工薪族人士,沒有汽車、沒有金錢地位,來一次不過是旅游一天半天,是這里的匆匆過客,也沒資格參與這些‘有錢階層’的是非紛爭了。”
“哦,這些人還有什么是非紛爭?”我有些不解。
“當然嘍。”徐來說:“這里的第一種人瞧不起第二種人,第二種人更看不起第三種人,表面上他們很親熱,親熱的目的在于他們相互利用。背地里卻相互輕視、嫉妒,相互謾罵: ‘土包子,不懂規(guī)矩’,當然,除了罵幾句之外,也無別的辦法。那些暴發(fā)戶嘛,反正有的是錢,又是名牌汽車兜風,又去打高爾夫、打保齡球,樣子倒很神氣,但在一二種人面前又自覺‘矮三分’。”
“嗯,是這個道理。”我附和道。
說話的當兒,我們到了閃爍著霓虹燈的合資飯店夜總會門前,兩排招待員整齊地站在門口,大門里傳出了陣陣歡快的樂曲,看來那些穿晚禮服的有錢階層都已入場。徐來走在前面,摸出一張名片在招待員眼前晃了晃:“先生,我們是錦城都市報的記者,已給金倩小姐約好,也給你們飯店老總打過招呼了,專門采訪金倩的獨唱音樂會的。”我正不知所措時,徐來已在大門內(nèi)向我招手,我膽戰(zhàn)心驚地跟在他的后面。
走進燈飾華麗散發(fā)著香水味兒的大廳,濃裝艷抹的女人們纏著男人的胳膊談笑風生,打情罵俏。像影視明星般英俊的小伙子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如同在山岔湖游泳一般愜意!
我惶恐不安地蜷縮在靠墻壁的一張沙發(fā)里,聽著徐來與各種人寒喧且應付自如。突然從前面?zhèn)鱽磉@樣的對話:
“陳姐,你看那女人,前不久引產(chǎn),好像肚子又有了,這次又不知是哪個男人的……”
“聽說上次那個小白臉才十八歲,還是個中學生呢,這次不知是什么人,老母豬吃嫩草……”
這時,說話的女人“咚”地一聲放了個響屁,引來了女人一陣嘻嘻竊笑。
“這女人好沒教養(yǎng),不知用手捂住或到廁所里去放,在這里放響屁影響空氣。”這是后面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的聲音。
大廳里一陣騷動,剛才還在談笑、走動的人好像觸了電似的一下停止了活動,伸長了脖子,演出開場了。一陣樂曲過后,臺上拿麥克風,戴紫色毛冠。穿一身紫色裙的金倩小姐扭動著身姿,如同一只行走的烏鴉。她嗲氣嗲氣唱出的不知是什么調(diào)什么歌,我覺得渾身一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突然覺得有種上當受騙之感。我對徐來說:“沒意思,不如回去養(yǎng)養(yǎng)神。”
“什么?金倩是有名的歌星,您要走?”
“我不習慣這里。”
我逃似的徑直穿過大廳,出得門來,只見一片乳白色的霧靄覆蓋了花草樹木,飯店五光十色的射燈照著淡淡的霧氣,形成了眾多的光柱。我的感受和眼前景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明白了,這有錢階層裝腔作勢的什么音樂會,只是附庸風雅而已。我現(xiàn)在根本不盼望自己的妻子也和他們一樣華貴,我覺得,和那些人比較起來,倒是我的妻子以及小黃兩口兒這些人顯得純樸可愛。
去它的,有錢階層!去它的,什么社會心理調(diào)查!不如回到住處與妻子和小黃兩口子聊聊天。哦,對,不知他們游玩到什么地方去了?找他們?nèi)?正當我大踏步往前走時,徐來快步趕上來:“叔叔,您就走了?您不想?yún)⑴c一項更有意義的活動嗎?”
“更有意義的活動?”我停下腳步驚異地望著他。
“是呀!”徐來說,“您不覺得測驗一下有錢階層的貞操觀念不是很有意義的活動?”
“什么烏七八糟的東西?”我對他的提議既感新鮮又覺好奇,同時又對他有些不滿。
“叔叔!”徐來癡癡地笑著:“根據(jù)我的調(diào)查,前面我講的三種人中尤其是第三種人。他們在外面的工作堆成了山,如能在周末有空來陪陪心上人就算不錯了,有些人十天半月才有空來一次,因此,這里別墅的男女主人們有著富余的時間和充沛的精力,可以想象這些日子是多么難熬呀!”
“嗯!倒也是這么回事。”對他的鼓動我居然動心了。
“所以,叔叔,在大功即將告成的時候您不能打退堂鼓。”
“大功告成?”望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我心里不免懸吊吊的。
“是啊,我們想測驗一下這些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保持貞操,經(jīng)得起欲望的誘惑,這樣我們的社會心理專題報道就可能錦上添花了。”
“可是,怎么測驗呢?”
“這也不難,我早已想好了,先找個地方坐下再說。”我們來到路邊涼亭坐下,徐來從手皮包中拿出幾張卡片鋪在膝蓋上,用鋼筆寫著:
你今晚寂寞嗎?我愿免費陪你渡過漫漫長夜。晚十二點,我在越冬茶樓等你,請你帶上一枝黃玫瑰。
情郎
“這是給女士的,當然得多復制幾張。”徐來說:“再寫兩張給男士。”他飛快寫道:
名貴的服飾能裹住你懷春的沖動嗎?我愿免費陪你共渡良宵,晚十二點我在越冬茶樓等你,請你帶上一枝紅玫瑰。
情妹
徐來寫好后在手中揚了揚,并湊在我耳邊嘀咕:“下一步就是發(fā)這貼子了。”
我不知所措地跟在他后面,心里像作賊一樣虛,只見徐來把手中卡片一一別在途經(jīng)的別墅前的小轎車手柄上,然后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叔叔,今晚有好戲看了。”他看了看表:“十一點半,走,時間快到了。我們到越冬茶樓等著看熱鬧吧。”
越冬茶樓建在合資飯店與山岔湖飯店之間的僻靜處。我們走進越冬茶樓剛剛坐下。還未等我開口,徐來喊:“來兩碗廬山雀舌。”我暗暗叫苦:這廬山雀舌起碼得三十元一碗,如對方不買單,我還得花銷一筆。我正思忖之際,徐來站起身歉意地笑笑:
“叔叔,實在抱歉!我必須去辦一件急事……也就是給報社打個電話,向領導說說今晚的行動,你稍等,我一會便來。”
“既然是工作,快去快回,我在此等你,不見不散。”我說。
“不見不散!”徐來未打茶樓柜臺的電話而徑直提著他精致的皮包朝門外走了,可我并沒有意識到這其中有什么問題。
我細細品著清香的雀舌,暗暗地觀察著四周動靜。一對對穿著入時的男女情意濃濃地一邊品茶一邊耳語。悠揚悅耳的輕音樂使人頓感身心松弛。一位男子走了過來,跟著又進來一位少婦,但他們誰也沒拿什么玫瑰花。看情形,他們不是徐來導演的那出戲的演員。
我靜靜地在茶樓等了一個多小時,徐來一去不回,我隱約感到有點不對勁,但這種感覺很快消失了,我依然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會看錯:徐來不像那種江湖騙子,因為既無錢又無物的我根本就不是行騙的對象,也許他真有什么事給耽擱了。我正這么想著,突然,一位穿晚禮服,戴著金邊眼鏡,約莫七十多歲的老先生杵著拐杖推門進來了,他左手拿著一枝黃玫瑰,一臉嚴肅地在茶房里各處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向大門走去,差點與一位風風火火推門進來的衣著華麗的二十多歲的少婦撞個滿懷,少婦拿一技紅玫瑰怔怔地看著老頭,老頭也怔怔地看著她。
“是你?”
“是你?”
我的心快提到嗓子眼兒上來了。
少婦指著老頭的鼻子說: “想不到你這把年紀還這么風流,往我車里塞紙條,可惜你找錯了對象,去你的吧!”少婦憤然將黃玫瑰和那張紙條擲在地上。
少婦與老頭的爭執(zhí)引起了茶樓一陣騷動。
“想不到七八十歲的老頭還這么騷。”一男茶客說。
“誰是婊子誰是嫖客還不知道哩,七八十歲算什么,只要有鈔票。假裝正經(jīng),哼!”女的憤憤然。
“哎,姑娘,你說什么?我塞紙條?你誤會了,剛才我準各回錦城,我的司機發(fā)現(xiàn)車門上塞了這張紙條。”老頭一邊說,一邊揚了揚手上的那張卡片。“我一急就要來看個究竟,不知是何人所為,想不到你……”
這時茶樓招待員上前拾起地上的卡片與老頭手上的一對照,驚呼:“啊呀,大爺,大姐,你們上當了,你們看,兩張字跡一模一樣,有人整你們的冤枉喲!”
“嗯?”老頭半信半疑地把兩張卡片拿過來,摘掉眼鏡在燈下遠近對照好半天: “是一個人所為,太缺德啦!”老頭和少婦憤憤然地跺著腳,臨出大門還連連罵道:“太缺德,太缺德啦!”
我明白了,徐來導演了這場鬧劇,而我卻做他的助手或者說是幫兇,我也太缺德,老先生和少婦好像是專門罵我的。這種事也是我這年紀的人干的嗎?想不到我竟被一個毛頭小伙子愚弄了,我是多么的可恥和可悲!我坐在那里,好像有無數(shù)雙眼睛看著我。我得離開這里。于是我踉踉蹌蹌離開茶座,正要出門,茶樓招待員擋住我:“先生,您還未付茶錢。”
我順手遞過去一張百元大鈔,頭也不回便沖出茶樓。“哎,先生找您零錢!”等茶樓招待員找零追出來,我已消失在林蔭小道中了。我腿腳僵硬,悻悻的向宴湖賓館走去,我要回到辛福的包房里好好想想發(fā)生的這一切。可一踏進宴湖賓館,胖老板著摸不透的眼光便掃了過來,他說:“吳先生,剛才我這兒電話鈴響不停,都是找你的”。正說著,電話鈴聲又響了,胖老板說:“你聽,又來了,肯定是找你的。”
我過去拿起話筒,是個嗲聲嗲氣的女人聲音:“喂,先生,我見你往我車上塞紙條,是不是真要給我介紹男孩子,如真是,要介紹一個老練的。”
“胡謅!”我叭地一聲切斷電話。
胖老板湊在我身邊,神兮兮地說:“吳先生,想不到你還會干這行。不過,你千萬不要在我這兒干這事,我是干正當營生的。”
“沒有的事。”我矢口否認,便匆匆地E樓跨進我住的房間。
正愁容不展的妻子,見我回來就像迎接新郎似的:“你終于回來了,我陪小黃他們游遍了整個湖區(qū)。小黃兩口兒還要去喝茶,我覺得夜深了,有些涼,就回來了,這么晚不見你的人影,還在門上發(fā)現(xiàn)了這封信,喏,你看嘛l我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呢。”我迫不及待的取出那封信,認出是徐來的筆跡:
叔叔:晚上好!
我首先向您表示十二萬分的抱歉!
我不是什么記者,也不叫徐來,我是錦城大學的一名學生,由于受一種不健康的心理支配,愛做惡作劇,我為此曾受過處分,但依然改不了這種心理頑疾。把你作為我這次惡作劇的對象是我曾觀察過一會兒以后確定的,當初我看你與阿姨還有你同事的言談舉止,是多么純樸可愛,我就決定拿你尋開心。在之前,我還與一個同學打了個賭,如這個惡作劇成功,我會贏得一個學期的學費和這次來山岔河湖的旅游費。
現(xiàn)在我已于半小時前搭一位朋友的車回錦城了,在回錦城前我給你留這封信,是為我的惡作劇深深的懊悔,因為我認為您是一個好人,好人是不應該受到愚弄的。
我向你說什么“三種人”,什么“三垮公司”,什么“卡片、越冬茶樓”的事純屬胡謅,請您不要當真!
叔叔,我后悔了,如您要興師問罪,請您到錦城大學哲學系找何德(徐來的名片兒是我上街時拾到的),也可找學校組織,我甘愿接受處罰,但無論如何請您千萬原諒我。
另外,我向您提個小小的建議,今后千萬不要輕信別人。
何德敬上!
看完這封信,我半天沒回過神來,我這樣的人至少也有些見識,也不十分愚蠢。怎么會栽得這樣慘。一時間羞愧、懊惱、悔恨、憤懣、感慨、悲哀、嘆息一齊襲上心來,我只覺得心悸腿軟臉冒虛汗,幾乎站立不穩(wěn)。妻子急忙扶我坐下:
“你怎么啦,出什么事?怪嚇人的!”
等我回過神來,便一字一頓地對妻子說:“我們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回家,這地方不是我們……呆的……”
我站起身,將那張當成寶貝收起來的徐來的名片和那封信稀里嘩啦撕成碎片兒扔進墻角!去你的吧徐來!
我?guī)椭拮邮帐靶欣睿谑岸蕖稛o形階層》的小說稿時,我腦子突然亮了一下,用自己的尊嚴和人格的代價換來的生活教訓不正是小說《無形階層》恰如其分的結局嗎?當然這僅僅是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