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列車不緊不慢地爬行著,“吭哧吭哧”喘著粗氣。這是一趟加班的慢車,過站必停,車廂內的人已是前胸抵著后背。列車的廣播喇叭告訴我們,現在已駛上了黃土高原。車窗外遠遠近近一排排、一堆堆參差錯落的燈光一閃而過,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幾個人在大聲地漫無目標地猜測到了什么地方。“這兒好像就是新疆呢!”車廂內有人這樣喊道。對于新疆我知之甚少,只聽說“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只聽說“天山南北好牧場”;只聽說戈壁灘的沙漠一望無際,維族同胞能歌善舞等等,甚至還把戈壁灘當成了地名,腦子里就是一幅幅“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之類的美麗圖景。不過,我也曾聽一位大學畢業分配到新疆工作,十多年后又千方百計調回內地的同學講:就是鐵石心腸的人,第一次到新疆都會流淚。今天的我們當然不會有那樣的感受,因為我們不是去安家落戶,而是去“考察”、“采風”,走完行程,一聲“拜拜”,如此而已。但盡管如此,那荒涼的戈壁灘,那幾乎是寸草不生的無邊大漠,那一眼望不到盡頭且幾百里路不見人煙的蒼涼,也使我們當初腦子里的詩情畫意蕩然無存,心靈和感知都在這里遭受了一場嚴峻的拷問和震撼。在長途爬涉的疲憊和困倦中,我們焦急地期待著一片綠色的突然出現,期待著一股清泉飛臨眼前,期待著哪怕僅僅是一株迎風站立的綠樹從天而降,甚至把“海市蜃樓”——前面戈壁灘上出現的“寬闊水面”和“行走舟楫”,當成實景而歡呼雀躍。隨后,在久久的期待之后真正給我們帶來驚喜的,是一片“天邊飄來的綠色的云”。
在高速行駛的車上,遠遠望去,似乎是在天的盡頭,在漫漫戈壁灘的邊際,突然出現了一道淡綠色的屏障。愈走愈近時,我們則看見了那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灌木叢林,雖說不上高大挺拔,卻在這極度干旱的鹽堿地上生長得蓬蓬勃勃,那淺綠色中好象還綴著點點嫣紅。這些灌木,它們雖然沒有喬木挺拔伸展的枝干,卻有著堅韌瀟灑的身姿;雖沒有繁茂張揚的綠葉狀的峨冠,卻有著在生命禁區依然堅守著植物生命之源的光合作用機能的細密針葉;雖沒有造就一片片綠蔭的形與勢,卻有著腳踏實地、深深地扎根于黃沙瘠土的無比頑強的生命。那遠看像一抹嫣紅的顏色,卻是它們開出的一朵朵小花,一串串地掛在枝葉間,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展示著自身的青春和美麗。有同行告訴我們說,這就是紅柳。啊!這就是紅柳!眼前的紅柳,我怎么也無法把它和頭腦中婀娜多姿的楊柳的影子聯系在一起。二者相比,前者倒像是優裕家境中備受呵護的亭亭玉立的少女,后者則更像是荒山野嶺上飽受風霜饑寒的苦孩。曾聽人說:做人要學松柏的“原則性”,也要學楊柳的“靈活性”,意即學習松柏在艱苦條件下立定腳根不離不棄的操守;學習楊柳插柳成蔭,天涯海角隨遇而安的生存能力,我倒是覺得這世上把“原則性”與“靈活性”十分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的,當數紅柳莫屬了。它既有崇高堅定的操守和品格,又時時進發出無比頑強的生命活力,就是在被人們視為畏途的戈壁灘、大沙漠、鹽堿地等十分惡劣的生存條件下,紅柳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繁衍、生息、延伸著、拓展著它們的生命空間。自然生長的紅柳林,一簇簇,一壟壟,一片片,像一段段、一道道大大小小的綠色長城,抗拒著風暴、沙塵的襲擊與摧殘,抵擋著漫漫黃沙對人類生存空間的侵蝕和掠奪,承受著人類生命難以承受之重,這是何等的堅定與執著,又是何等的偉大與崇高!曾聽在新疆戍邊三十年的軍旅作家張正劍先生滄桑地感嘆:“對于紅柳,無論怎樣去描寫和評價它,都不會過分。”直到此時,我才算真正理解了他這句話的深沉涵義。
到了新疆后,我曾問路邊的行人:“新疆紅柳很稀少吧?”那人隨手一指地下的一大堆土筐說:“到處都有,這筐子都是紅柳條編的呢。”他們還說,這些年來,在新疆這片廣袤的土地上,除了自然繁衍生息的紅柳林外,為改善生態環境,國家投入了很大的精力,組織人工栽植了不少的紅柳。其實,紅柳并不是它真正的大名,紅柳的學名叫桎柳。或許是由于它的老枝呈棕紅色,又世世代代生長在極度干旱缺水的地方,葉子也變得很細小,像鱗片一樣密生在枝條上。它嫩枝細長而柔韌,稍下垂,有點像柳樹,故人們給它起了個極富浪漫色彩的名字:紅柳。在新疆,大人、小孩沒有誰不知道紅柳的,但也還有很多人不知道它另外幾個富有詩意的名字:三春柳、山川柳、菩薩柳、觀音柳。桎柳每年開花的花期長,五至七月開花,九月底至十月初,花朵才會凋落。由于它生長在嫩枝頂部的園錐形花序,小而密,嫣紅嫣紅,淡雅而俏麗,不只爭俏一春,而是爭俏三春,從春到秋,故以“三春柳”名之。比起“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的寒梅來,三春柳也毫不遜色。還有,紅柳的分布范圍極廣,全國各地均有生長,其繁殖方式也極為普通,水面落種、或是扦插,均可成活,故又以“山川柳”名之。另外,紅柳的嫩枝不但可作牛、羊、駱駝的好飼料,而且還是治療高寒地區常見的風濕類等疾病的良藥,故藏族等少數民族同胞又常尊稱之為“觀音柳”、“菩薩柳”,喻其能像觀世音菩薩那樣救苦救難。
不過,紅柳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名字叫“墓柳”,這名字本身就帶著濃濃的悲壯色彩。距今五十多年前,有“青藏公路之父”美名的慕生忠將軍買回了一百株柳樹,栽在了當時還寸草不生的戈壁灘上。雖經細心照料,但這稚嫩的小苗不久就都被黃沙掩埋,變成了枯枝。慕將軍十分心疼,他把這些死去的柳樹苗掂在手上,深情地凝視了許久,然后對戰士們說:“它總是為咱格爾木人綠了一回,讓我們這些饑渴的心和眼睛得到了安慰,它是有功之臣。現在它死了,我們不能把它隨便扔在什么地方,應該把它埋在戈壁灘上,還要舉行葬禮。”于是,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出現了一個土丘,埋葬著這些枯死的柳樹,人們把這個小土丘稱之為“柳樹墓”。將軍和他的戰士們像懷念一位在戰場上犧牲的戰友一樣不時地往柳樹墓上澆水,以寄托他們扎根大西北用智慧和汗水染綠漠漠荒原的情志。終于有一天,奇跡發生了,一個戰士突然發現,從墓中冒出了一點新綠,然后是一片幼芽,接著是一棵小樹,再然后就是一棵大柳樹,于是,“墓柳”這個名稱就不逕而走,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遍了天山南北。后來,據專家考證,當年將軍栽下的柳樹即為桎柳,也即是紅柳。紅柳的根系特別發達,地下部份與地上部份之比可以達到20:1,最深的根系可達三十多米,紅柳不怕沙埋,即使被沙塵埋住,遭到了“滅項之災”,它依然能從沙塵中鉆出頭來,創造出生命的奇跡。紅柳的前世今生,像座右銘一樣給人類以生命意義層面的啟迪和教益:最艱難的歷煉成就著最輝煌的事業;最惡劣的環境孕育著最美好的希望;最痛苦的涅槃煥發出最蓬勃的生機,真所謂“艱難困苦,玉汝于成”。
此時此刻,在南疆平整的土地上,正描繪著“開發荒漠經濟,建設綠色特區,人造神木之園,但聞鳥語花香”的美好前景,大片大片整齊成行的紅柳向我們述說著人類的智慧和力量。同時,我們還發現了,在紅柳的根部,人們還種植著一種名叫“大蕓”的名貴中藥材,這藥材俗名又叫“肉蓯蓉”。據說,這“肉蓯蓉”必須要與紅柳并植,并以紅柳根部作為其寄生的載體才能存活。紅柳這種與不同類生命和諧共生,并毫不自私地以自己的生命哺育著別的生命的壯舉更是為人類所贊美和驚嘆。晚餐時,好客的主人按照當地的習俗,擺上了一桌豐盛的“烤全羊”大餐。菜剛一上桌,就香味撲鼻,顏色也十分鮮嫩,真令人垂涎欲滴。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塊·味道確實鮮美異常,不但酥嫩爽口,而且還帶著一股芳香。主人不停地給我們夾著烤羊肉并囑咐說:“要是離開了新疆,就別再想吃上如此的美味了,要趕緊多吃點。”原來,這烤羊肉是由紅柳枝條串起來再用紅柳木炭烤熟的。據他們說,若用其它的東西串烤羊肉,無論怎樣下功夫,也絕對烤不出我們今天吃的這種味道,這又使我們大開了眼界。席間,有位當地居民還跟我們開了個小小的玩笑說: “你們猜我今年多大歲數了?”看著這個黑塔般壯實的維族漢子,有人說四十多歲,也有的說五十多歲。他哈哈大笑道:“都錯了!都快七十了,別看我這個歲數,在老婆面前,我絕不比你們這些年輕人差勁。知道不,這都是紅柳木烤羊肉、肉蓯蓉和葡萄酒的功勞,所以,你們一定要多吃一點。”一趟開懷大笑后,又是一輪干杯的熱鬧。
接下來,我們來到了阿拉爾市,在這里,我們參觀了新建落成的塔里木大學,走過了塔里木河上最壯觀的公路大橋,一路上,只見一片又一片新鋪的稻田,整整齊齊,如繡如畫。在這戈壁灘上還有一座大水庫,清澈寬闊的水面,倒映著天穹下的藍天白云,好一幅塞外江南的美麗圖景。在那一片片稻田之間,紅柳依然以它樸實而平凡的身姿,靜靜地護衛著身前身后的阡陌畝隴,忠誠而卓越地履行著它的神圣使命。正當我們沉醉和驚嘆這戈壁灘上人與自然抗爭創造出的奇跡時,不遠處一聲悠揚的喊聲吸引了我們的視線,“紅——柳——!”又是紅柳?陪同我們的導游是一位美麗的小姑娘,她似乎看出了我們的疑問,便說道:“這里叫‘紅柳’名字的人多的是,連我媽都叫沙紅柳呢。”我正詫異著,眼前,又有一大片一大片,一群又一群的紅柳沐浴著燦爛的陽光,向遠方無盡的延伸,歡快地笑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