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州志》載:康熙四年(1665),黃中玉得當朝一品大員張鵬翮鼎薦,知任遂州。康熙八年(1669),張鵬翮六十壽辰,黃中玉為感其恩,搜羅奇珍異寶數百萬計,遣護院蔡氏兄弟押解至京。以為壽禮。車隊行至劍門關,神秘失蹤……
一
舊時遂州,乃川中名郡。與梓益二州齊名。千里涪江浩浩西來,到了遂州地界,向北轉了一個大彎,急湍回旋的江水,就在州城中形成了一個大湖,湖闊十里,蕩蕩水天一色。湖中心有一座小島,狀如葫蘆,土著人叫它貓兒洲。讀書人卻在史籍里查得了它的出處,那是大有來頭的,叫圣蓮島。遂州人就不明白甚至感到疑惑,好端端一個貓兒洲為何就叫了圣蓮島?州志上寫得清清楚楚,唐穆宗宋徽宗兩位帝君都先后在遂州當過郡王。二人在作地方官時曾結廬島上,閑暇之余,時常去島上課讀養心,拿臣子們的話說,二位圣上是沾了寶島靈氣才得以登坐龍庭的,于是小島就賜名圣蓮島,湖也就叫了圣蓮湖。遂州城扼巴蜀要沖,水陸交匯,唐宋之際,為節鎮大藩治所,上管川陜二十六驛站,下轄涪江三十七碼頭,勢力范圍管控了大半個四川盆地。遂州城歷朝歷代被視為蜀中雄鎮,號稱巴蜀第三城。城圍周長二十余里,青一色條石壘砌的城墻,高約十丈,為晚唐武信軍節度使夏魯奇所筑,雖歷經千年,卻依然十分堅固。高大的城墻內,計有一百一十八條大街小巷,橫橫豎豎,犬牙交錯,像一枚巨大的篆刻圖章,鑲嵌在四川盆地的心臟上。
圣蓮湖環湖有五個碼頭,最繁華最熱鬧的要數湖南岸的“南津”碼頭了。它承載著涪江流域各大城市的物資集散,南來北往的旅客商人多會聚于此。這個“南津”碼頭是涪江上第一大碼頭,有大大小小一百八十六個泊位,一年四季,人來人往,漸漸就形成了遂州城中有名的南街碼頭夜市。這條南街,長不過五百余米,卻有百十戶人家在此經營飯館客棧、古玩珠寶,生意十分火紅。據老輩人講,這里原本是一片荒蕪的河灘地,下苦力的販夫走卒們多聚集在此棲身,清一色的茅草窩棚,鳥巢般胡亂搭在涪江邊上。前朝成化年間,工部侍郎黃軻奉詔帥蜀,駐守遂州。這個黃軻黃侍郎,老百姓對他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但是讀書人卻知道,他就是“藝冠女班”的黃娥之父、“明代第一才子”楊升庵的岳父大人。黃大人剛來到遂州城時,經常一個人在城里城外東游西逛到處轉悠,沒過多長時間,他居然就愛上了這一大片河灘地。甚至不惜舉全州之力大力整治,工程歷時三年耗資百萬,南街就成了當時遂州名揚巴山蜀水的一張名片。從此,黃侍郎要死要活地愛上了這塊風水寶地,他聽信了一幫風水先生的胡言亂語,就擇吉日奠基開工,在犀牛堤臨近圣蓮湖“凸”出的地塊上,精心打造了一座府邸。只要到過遂州城的人,說起黃府,沒有不翹起大拇指稱贊的。黃府占地二十畝,在南街上十分顯眼。從州衙門口往左轉,前行數百步后,繞過天上宮,遠遠就能看見黃府高高的院墻和正大門兩側雄奇無比的石獅子,十丈高的桅桿,威風凜凜地矗立在弘闊的廣場上。府邸大門的正上方,懸掛著一塊橫匾,上題“黃府”二字,字大如斗,鎦金溢彩,燦爛炫目。
現今府邸的主人同樣是遂州最高行政長官,同樣也姓黃,但他與前朝的黃軻大人一點關系也沒有。這個黃大人,名叫黃中玉,本是川北劍閣大山里的人,明萬歷31年,川北大旱,黃氏先祖舉家內遷來到遂州城,經過數十年的慘淡經營,家業日漸興旺。到了黃中玉這一輩,黃氏一門已成了遂州的名門望族。康熙四年春,朝廷為籠絡漢人文人學子之心,特準開設恩科。黃中玉赴潼川府鄉試中得頭名解元。意氣風發地趕赴京師參加全國會試又金榜題名,因此深得當朝一品大員遂州籍老鄉張鵬翮的賞識,向朝延鼎力舉薦他知任遂州。《遂州志》上說黃中玉是遂州歷史上最年輕的行政長官,走馬上任時還不到三十四歲,好不春風得意。志書上寫得清楚“……權謀善變,風流倜儻有才情,政績斐然頌四方”。
這個黃中玉還算有些本事,到任四年來,每年春上,他都要搞一些親民活動,尤其是春節期間“迎春”的三天春戲,更是年年必做的事情。遂州習俗,立春前一日,不論城市鄉村的人家,見面都說吉利話,相互索要少許錢物,謂之“報春”。立春之日,州屬備縣的戲班子便齊聚東郊“望鶴樓”下,大唱百鑼“迎春”戲曲,扮春官的人著五色彩衣,隨著鑼鼓之聲舞于戲臺前,向宮爺們討要“春喜”,謂之“迎春”。再一日,春宮手持柳條兒,游于城內的大街小巷,見人就打,謂之“打春”,意為迎春已經結束,各家各戶應抓緊蓄積草木肥或牲畜糞水,以備春耕,再不可到處游逛了。今年立春那天,黃中玉率州府衙門里的大小官員到東郊望鶴樓下參加“迎春”大會,扮春官的捕頭陳豫川剛從省城回來,悄悄告訴他四川總督張志炯大年三十晚上,飲酒過度醉死了!他聽得呆了一呆,繼而心頭一陣狂喜。他知道,機會又來了!
整個春節黃中玉都在忙,轉眼就到了元霄節。
黃中玉是個喜歡早起的人,這天一大早天剛微亮,他就一個人悄悄來到后花園的菜地里溜達。昨天晚上下過一場小雨,地里的菜蔬顯得格外地嫩綠,那些青翠的菜葉上,到現在還淌著星星點點的露水珠兒,偶爾也有一星半點的白色霜花。黃中玉十分喜歡這種清冷,尤其是早晨。雞鳴聲中,他看見海棠花顫巍巍地開著,猶如冷風中楚楚動人的小姑娘,讓人心生愛憐,心情一下大好。他脫下外套,來到一株虬枝橫斜的老梅下,舒緩地打了一會兒太極,待身上出了少許毛毛汗后,十分愜意地回到書房里溫習功課。
管事的吳媽及時送來了一盅熱氣騰騰的雞湯,同時也送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老爺,大喜呀大喜,少奶奶生了個帶茶壺嘴嘴的大胖小子!”
黃中玉聽了吳媽的報喜,頓時笑瞇了眼睛。俗話說得好,運氣來了棒棒都敲不脫!前兩日,張鵬翮大人從京師傳來口信說,已保奏他接任四川總督一職,現在吳媽又告訴他媳婦生了個大胖孫子,這兩件喜事讓黃中玉一時心潮澎湃,難以自持。他推開書房臨湖的花格木窗,遠望一湖煙波浩渺,不由得豪情滿懷,揮毫書下一闕《念奴嬌·上元抒懷》:“大江西來,月中天,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由哀難與君說。 應念此生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黑發蕭騷襟袖冷,放眼四海空闊!盡攬西川,細酌北斗,往來多豪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書畢,黃中玉看了一回,滿意地露出了微笑。同僚都說他有政治野心,黃中玉不置可否,人往高處走難道就叫有野心嗎?他接過吳媽遞過來的毛巾,凈了凈手,端起雞湯喝了個底朝天,然后賞了昊媽一兩報喜銀子,自個兒關了房門,靜靜地坐在木椅上閉目養神。
人啦,都會有煩心事,黃中玉也一樣。近日,他正為一件事煩著呢。
今年的端午節,是張鵬翮大人的六十壽辰,他門下弟子早阜就發了話,要在端午節這天,為老師熱熱鬧鬧做一臺體面的壽會。一時間。全國各地府州衙門聞風而動,大有蓋過皇上的“圣誕”之勢。黃中玉經過幾年磨煉,官場之道已爐火純青,他看見別人鬧麻麻地吆五喝六,到處搜刮民脂民膏,就告誡自己千萬不可輕舉妄動。他表面上不露聲色,暗地里一點兒也不敢怠慢。春節剛過,黃中玉就遣大管家莫仁品進京,送了張大人一萬兩銀票的“賞春錢”,借以掩人耳目。其實,早在春節前,他就密令心腹之人籌辦壽禮了。這一切雖然做得隱蔽,但遂州街坊里弄間仍然有無數的傳言,說壽禮極盡奢華,光是奇珍異寶就裝了滿滿兩大木箱,價值肯定超過百萬金。更有甚者,說黃中玉將廣德寺鎮寺之寶觀音珠寶印都羅列其中了。如果此話當真,這個黃中玉就是膽大包了天!遂州人誰不知道,那觀音珠寶印乃是大宋朝徽宗皇帝趙佶親賜廣德禪寺的,以報他當年為遂寧郡王時遂州這片沃土對他的孕育之恩。當然,傳言歸傳言,是真是假,誰也不得而知。
自從備下這份厚禮之后,黃中玉憑白無故就多了一份心思,每日里少不了要去看一看這些寶貝,當想著這些珠寶們會給他帶來無限光明的仕途時,便常常忍不住笑出聲來。可是,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黃中玉的好心情卻在一點一點地消失,甚至一天一天地惶恐不安起來。因為他聽到了街坊鄰里間老百姓的罵聲,也看到了下屬們鄙視的眼色。當然,這些他都不會放在心上,他最擔心的是這么多金銀珠寶,如何才能安全運抵京師?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遂州到京師千里之遙,途中隔著千山萬水,稍有不慎,就會遭遇類似粱山好漢們智取“生辰綱”的故事。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最近江湖傳言。蜀道劍門關一帶新近出了個外號“神猿”的大盜,武功極其高強。殺人如麻。劍門關乃蜀中出川北上京師的必經之地,被譽為“秦川鎖月”。那里山高路險,古人吟為“難于上青天”的千里蜀道,實際上指的就是這大小劍山之間的二酉里山路。都說“劍門天下險”,黃中玉心里清楚,此次京師送禮之旅,那是難上加難險上加險!
黃中玉這人有個習慣,遇到再難的事情,他也不會和別人商量。自從有了這樁心事后,他就茶不思,飯不想,整日里苦苦恿索,卻一直沒有一個萬全之策。
原打算清明節辦清明會的,今年就不辦了。原因是今年的清明節,剛好是黃中玉小孫子滿月的日子。蜀中習俗,大戶人家的小兒滿月都要做滿月酒,以祈盼小兒一生都順順利利平平安安。黃中玉作為小孩兒的親爺爺,自然責無旁貸地承擔起了籌辦酒席的責任。他吩咐管家奠仁品,凡是能邀請到的親朋好友,都要盡力邀請到。免得失了黃家的臉面。
二月十八,清明。
老輩人經常說“清明斷雪,谷雨斷霜”,那意思很明白,清明節前后的天氣還冷著呢。老輩人還說“清明要睛,谷雨要淋”,但往往是清明睛不起來。在農人們看來,清明節下雨可不是個好的兆頭。當年的收成肯定會很差勁。其實蜀中的三月,時常都是這種春雨綿綿的天氣,沒準天天都會下雨。
今年的清明節,天氣卻出奇地好。還沒到中午,前來黃府道賀的客人就有四百人之眾,規模一點也不亞于往年的清明會。據管家稟報,遞了帖子的親朋好友們都到了,許多沒有邀請的街坊鄰居也來了,連幾十年未曾謀面的劍閣老家都有親人來遂州賀喜。黃中玉聽了心里高興,他知道,客人們不論遠近親疏,他們來朝賀的不僅僅是一個剛剛滿月的小兒,更主要的是沖著他這個州太爺來的!
黃中玉心里十分地歡喜,往年清明會都是本家人商量本家事,今年的客人大多是第一次見面,自然有了一份新鮮感,數月來的郁悶心情也隨之一掃而空。更讓他高興的是,客人當中,有一個叫做羅三五的人,自稱是他劍閣老家的親表弟,在當地是個了不起的名拳師,力大無窮,能用單手掌斃蠻牛。這個羅表弟私下里告訴他,自己與劍門一帶的江湖人士十分熟悉,很是神通廣大。
聽了羅三五的自我介紹,黃中玉就格外地留意起這個羅表弟來,并特意吩咐管家,將他安排在靠近主席的貴賓桌上。席間,羅三五當著眾多賓朋的面,以暗勁碎裂了一只青花瓷酒杯,贏得了滿堂喝彩。黃中玉遠遠地瞧見了,便走上前去向他敬酒。羅三五見表哥如此抬舉他,歡喜得手舞足蹈,便大吹特吹江湖事,偌大的黃府中,到處都能聽到他洪亮的笑聲。誰知道,就在羅三五得意洋洋之際,一個身穿百衲衣的老乞丐,不顧黃府家丁們的阻攔,從大門外硬闖了進來,一顛一簸地徑直來到庭中央,旁若無人地敲著蓮花落,神經兮兮地唱道:“眾位老爺莫笑我,聽我唱首顛倒歌,三九天熱得直淌汗,三伏天冷得打哆嗦……。”
老乞丐身材矮小,操一口怪里怪氣的劍閣腔調,語音含混不清,加上他滑稽的表演,竟引得客人們哄堂大笑。誰都知道,紅白喜事遇到丐幫的人,那是晦氣。主人家大方的,好吃好喝地招待他,順便搭上一個大紅包,叫花子們自然會說些吉利好聽的話,然后道謝而去。設若主人不通事理,惹惱了叫花子們,輕者滋生是非,弄得主人家下不了臺,重者砸了一應家什,攪得烏煙瘴氣。讓你在親戚朋友面前難堪,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黃中玉雖然是官場中人,對三教九流還是有所了解的。他見客人們都看著自己,只好抹下面子請老乞丐入席,那知道老叫花子并不領情,連看都沒有看黃中玉一眼。黃中玉只好又吩咐府上的丫環拿來十兩銀子,大大方方地送給老乞丐。然而,老乞丐接下來的作派讓黃中玉更加尷尬,他依舊站在原地翻瞪著白眼,既不接錢也不說話,只顧把右腳的一張臭腳丫抬起,直往送錢丫環的面前戳過去,嚇得那個丫環慌忙躲到黃中玉身后。
黃中玉見老乞丐既不入席也不接納銀兩。怕他生事攪了場合。便親自去斟了一杯酒,雙手作輯遞給老乞丐,嘴里遞上一串好聽的話:“黃某有不盡禮數之處,還望爺您多包涵。”
老乞丐倒是接了黃中玉斟的酒,但并沒有喝下去,只把酒杯放在鼻子邊嗅了一嗅,嘴里不停地“呸呸”有聲,搖著頭大叫道:“酸啦,酸,這酒好酸!真他媽的酸!!”
照說黃中玉按江湖規舉盡了禮數,老乞丐應該滿意了,但他并沒有給黃大人面子。黃中玉不由得臉色變了又變,一絲火氣在胸中慢慢升了起來,正要出言訓斥,站在一旁的羅三五早已按撩不住了。剛才,羅三五正講到興頭上,被老乞丐這么一攪和,氣氛全沒了,心中很有些不爽。此時,他看到表哥面上有不快之色。心想正好出來教訓教訓這個不懂規矩的老東西。想到這里,羅三五一步跨上前去,大聲喝叱道:“哪里來的老叫花子,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各人爬遠些!”
羅三五一邊不停地叱責,一邊將老乞丐往大門外推搡。
老乞丐似弱不禁風,被羅三五一推,就勢倒在地上,又是蹬腳又是大聲哭鬧: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雙手卻死死抱住羅三五右腿不放。
羅三五沒料到老乞丐來這么一手,連忙用力不停地摜他。但任由羅三五如何使勁摔打,老乞丐就是不松手,直急得羅三五面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
黃中玉府上有一對孿生兄弟,姓蔡,府上的人都不知道他倆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是老爺發善心聘來的護院。為了招呼方便,平時里大家都叫他們蔡大蔡二。這蔡大蔡二為人十分謹慎,從來不與他人多言多語,也少與外人往來,給人一種莫測高深的感覺,黃府里其他護院都有些怕他們。這個時候,兄弟倆正在靠近茅廁一處的角落里,一杯一杯地喝悶酒,見老乞丐如此蠻不講理,作為護院的他們,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便雙雙走上前來,恭恭敬敬地獻上一盅酒,齊聲說道:“丐爺,今日府上大喜,您老總該給我們兩兄弟一個面子嘛,擇日兄弟們一定和丐爺您一醉方休,如何?”
老乞丐躺在地上,絲毫沒有覺察到蔡氏兄弟是如何到的跟前,心中有一絲詫異,嘴里停止了嚷嚷,睜著一雙斗雞眼看了蔡氏兄弟倆一會兒。便松了手,拾起地上的蓮花落竹塊塊。瘋瘋癲癲放歌而去。
蔡氏兄弟倆呆了一呆,他們沒有想到老乞丐就這么走了,搖了搖頭,又去那角落里坐定,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
剛才還鬧麻麻的庭院,一下安靜了下來。本來十分尷尬的黃中玉,見蔡氏兄弟輕描淡寫就解了自己的圍,心中有一絲感激,便踱著方步,來到二人面前,他要和兄弟倆喝一杯,以表示感謝。黃大人親自給下人敬酒,這在黃府里是從未有過的事,蔡氏兄弟卻一點也不激動,只點了點頭表示謝了,臉上依舊一副落魄的神色。黃中玉見他二人心事重重的樣子,猜不透他兄弟究竟在想什么。自從來到黃府上。蔡氏兄弟二人就一直悶悶不樂,少言寡語。黃中玉還清楚地記得,前年臘月十六日的大清早,二人一身賣藝打扮,僵臥在府外雪地里,已氣若游絲,要不是他發慈心可憐他們,留下作個護院,兄弟二人怕是早已命喪黃泉了。
想到這些,黃中玉便不再理會蔡氏兄弟,自個兒踱著方步,一桌一桌地向客人敬酒。當他再次回過頭來時,蔡氏兄弟已經離開座位,不知到哪里去了。
二
當天夜里,月明如晝,偌大的黃府被一層銀灰色靜靜地包裹著。宅院內的林盤里,有風輕輕吹過,蕩拂著疏疏漏下的月光。亂了一地竹影。后花園中,海棠正哨悄地開,不時有沁心的幽香飄過來。
晚飯后,賓客們有的休息,有的三三兩兩在庭院中閑聊。
黃中玉獨自一人在書房里靜坐,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平時不論多忙,晚飯后他都要到書房里打坐一會兒。這個時候,如果沒有得到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擅自進入書房。今天晚上則不同,黃中玉不是來打坐養神的。他叫管家把羅三五帶到書房里,專門為他泡制了一壺好荼,又準備了兩張各五十兩的銀票,說是要把遠在劍閣的祖墳修繕修繕,其實,黃氏一門離開劍閣已近半個世紀,哪里還有什么祖墳要培修?只不過變著法子送他銀子罷了。管家走后,黃中玉叫羅三五坐在自己對面的一張方木凳上,兩個人就在書房里一邊品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沒頭沒尾的話題。
羅三五是個直腸子人,受了這種禮遇,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雖說兩人是表兄弟,但他面對的是人見人畏的州太爺,他以前又從未與官場中人打過交道,在這種氣氛中,便不免有些拘謹。說真的,他一點都不明白表哥這么大的一個官,為什么要格外禮遇他?難道表哥有事情相求于我嗎?想到這里,羅三五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便試探著問道:“表哥,小弟我是啥也不會,就這拳腳還管些用,只要表哥有用得著小弟之處,盡管吩咐就是,小弟必定水里去火里闖,為您效勞!”
黃中玉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把事情挑明,聽了羅三五的一番表白后,心中大喜。但黃中玉這個人心機深沉得很,心里高興歸高興,嘴上卻像貼了封條,不肯透露出半分來,臉上依舊是一副淡然神色。
羅三五原以為黃中玉聽了他話,會著實夸贊他一番,誰知道這個黃表哥不僅沒有表揚他,而且臉上的表情始終淡淡的讓人心生寒意。這樣一樣,羅三五心里更加沒有了底。他只是個江湖中人,哪里見過這等官場作派?于是愈發惶恐不安起來,連忙改口說道:“黃大人,我羅三五是個粗人,可說的話旬旬出自真心!”
黃中玉知道這個遠房表弟已被自己徹底征服了,便笑著站起來,為他續了一次茶水,語氣十分輕松地將盤結在心底的事情敘說了一遍。末了,黃中玉十分嚴肅地說道: “羅表弟,此事非同小可,比為兄身家性命還重要喲。”
羅三五聽了黃中玉的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他還以為是什么天大的事哩,原來不就是護送壽禮到京城么?忙說道:“這等小事,表哥盡管放心好了,一切包在羅某人身上。”
黃中玉見羅三五回答得如此輕率,眉頭皺了皺,心里難免打了一個大問號,這種人怎么信得過?黃中玉背過身去。他既沒有接羅三五的話茬,也沒有表態。
但凡江湖中的人物,不外乎兩類,一類是那種叱咤風云雄霸一方的豪杰,他們大都心機深沉,處處提防時時算計著別人。而另外一類人呢,則簡單明了,毫無心計,只知道成天舞槍弄捧,打打殺殺。羅三五就是這種有點拳腳功夫便認為什么事都難不倒的人。他見黃中玉沒有表態,連忙說道: “我羅某人在劍閣一帶也是響當當的人物,這等小事,表哥是怕我辦不好嗎?”
恰好這個時候,蔡氏兄弟從書房前巡夜而過,聽到羅三五的笑聲,知道黃中玉將托此人護送壽禮進京,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些不爽暢。照理說二人不該管這等閑事的,但兄弟倆念及黃大人收留之恩,眼見他所委托的人并無真才實學,他們無論如何也要勸勸黃大人,讓他放棄這個念頭,以免誤了大事。
蔡氏兄弟仗著義氣,徑直來到書房中,誠懇地說道:“大人莫非是要將護送壽禮這等大事,托付給羅師傅嗎?”
黃中玉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未經自己傳喚,蔡氏兄弟竟敢擅自闖到書房里來了,正要訓斥,抬頭看見平時少言寡語的蔡氏兄弟,正四目炯炯有神地盯著自己,一時倒不知說什么好,愣了一愣,竟脫口說道:“有什么不妥嗎?”
蔡氏兄弟異口同聲回答道:“此去京師萬水千山,羅師傅有何能耐擔此重任?”
黃中玉見兄弟二人如此大膽桕詰,一點也不給羅三五留情面。實在不知道他們意欲何為?難道是他兄弟倆不服羅三五的武技,有意前來挑釁嗎?但是,黃中玉見蔡氏兄弟一臉忠誠。絲毫沒有爭強好勝之意,心中不免起了疑惑,便將他們引到一旁,悄悄地責怪道:“你兩個人究竟要干什么?”
蔡氏兄弟依舊滿臉誠懇:“沒有其它意思,只想看看羅師傅的武功究竟如何了得,也好讓我們兄弟長長見識。”
黃中玉見蔡氏兄弟標桿一般挺立在自己面前,根本就沒有把羅三五放在眼里,心中暗自思忖到,他兄弟倆本是賣藝之人,說不定真的有幾分本事,因此就想來護送壽禮。既然是這樣,還不如讓他二人與羅表弟比劃比劃,一來讓他兩兄弟服氣,二來也可以壯壯羅三五的聲威。想到這里,黃中玉笑了笑,便對羅三五說道: “羅表弟,蔡家兩位師傅要看看你的真實本領,不知你意下如何?”
羅三五早就看不慣蔡氏兄弟的行徑了,礙于黃中玉的面子,一直忍住沒有發作。此時見黃中玉發了話,就想乘機羞辱他二人一番,當下欣然同意。
園中沒有散去的客人,聽得有熱鬧看,全圍了過來。這個時候,正好月行中天,后花園里一片光明。
羅三五是個急性子,三下五除二脫了外套,露出里面貼身的黑色對襟短打裝束來。他站在原地又是踢腿又是拾腳地活動了一會。就下了個矮馬樁,催丹田之氣布滿全身,眾人見他胸前的肌肉一塊一塊地隆起,并且有規律地抖動著,吸氣,收氣,再吸氣。再收氣,羅三五終于活動完畢。
眾賓客將他團團圍住,也不知他從身體的哪個部位抽出兩把樸刀來,左右二手各執一把,一個金雞獨立算是亮了相。隨即向前一個團身滾撲,又一個挪騰跳躍,繼而兩把樸刀呼呼地狂舞起來。月光下,但見刀光閃閃,令人不敢逼視。
客人們看得眼睛發直,大聲叫起好來。黃中玉也輕輕地拍了拍手,表示贊許。唯有蔡氏兄弟二人一言不發,嘴角始終掛著一絲淺淺的微笑。
黃中玉見了蔡氏兄弟這番表情,不知道他們是贊賞還是不屑,便輕聲地問道:“我表弟的功夫可是了得?”
蔡氏兄弟倆依舊搖頭不語,目光直視著庭中的一株百合花。
羅三五已收了刀,正要穿上外衣,看到蔡氏兄弟二人竟敢如此輕視自己,心中不由大怒。他本來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山里漢子。平時在鄉里,那是“天不怕地不怕除了雷公我為大”慣了,此時,哪里忍受得住蔡氏兄弟這般蔑視?羅三五脖子上的胄筋突突直跳,—個箭步沖到了他們面前,大聲怒吼道: “你二人有何本事,敢如此小視于我?何妨也當著眾人的面,表演給大伙兒看—看?!”
蔡氏兄弟見羅三五動了怒,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便拿眼睛來看著黃中玉,想讓他出面解解圍。
黃中玉心道。你二人既然瞧他不起,人家下了戰書,這個燙手的炭元得你倆撿到起,關我啥事?他扭頭瞥了蔡氏兄弟一眼,月光下見兄弟倆滿臉憋得通紅,看神情似乎極不情愿又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般。
羅三五卻不這么想,他看見蔡氏兄弟臉上汗都憋出來了,以為二人怕了自己,越發地張狂起來,大聲嚷道:“哼!我羅某人走南闖北數十年,還從未見過你兄弟二人這般模樣的,自己無真才實學,偏偏還要挑撿別人的不是,當真是可笑之極,可笑之極!”
蔡氏兄弟聞言,面色越發難看,熱汗津津而下。黃中玉見兄弟二人如此尷尬,想他倆不過是賣藝之人,哪有什么真正的本事?連忙出來打圓場道:“好了好了,蔡氏兄弟是黃某家中下人,羅表弟豈可與他倆較真?”
羅三五聽到黃中玉這么一說,更加不依不饒道:“他二人如不露上一兩手,羅某人如何順得了心中這口惡氣?!”
蔡氏兄弟見羅三五三番五次拿語言撩撥,而且越說越不像話,實在是忍無可忍,只好說道:“羅師傅功夫確實不錯,只可惜,此去京師,怕是性命都保不住,怎么能護送這趟壽禮呢?”
羅三五聞聽此言,越發地憤怒。他二目圓睜,甩掉拿在手上的外衣,拔刀就向二人撲了過去,嘴里不停地大聲吼叫,說二人如不顯露顯露真本事,今天晚上定要刀刃相見。
蔡氏兄弟面對羅三五進逼的雙刀,竟視若無睹。兩人站在庭院中,依舊如兩根挺拔的旗桿,紋絲不動。
羅三五見蔡氏兄弟一點反應也沒有,倒一時沒了主意。揮在空中的雙刀,不知該劈下去還是該收住。
黃中玉站在一旁,心中也吃了一驚,單就這份從容和鎮定,他就知道二人肯定有些驚人的本事了。此時,黃中玉見羅三五進退兩難,怕他在眾賓客面前難堪,便笑著叫蔡氏兄弟也露上一手,算是彼此交流交流。
蔡氏兄弟聽到黃大人這么一說,臉色越發地難看,又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脫。二人便悄悄走到一角,商量片刻后又來到庭中,抱拳團團作輯道:“羅師傅定要我兄弟二人獻丑,我們只得勉為其難了!”
一園賓客轟然叫好!
黃府的花園中,有一個水池,面積約有一畝地,水深二尺許。池中飾以假山、涼亭、曖閣,曲橋回廊婉轉相連。
蔡氏兄弟先去住處換了衣服,又到柴房隨手撿了兩塊雜木板,然后一聲不吭地來到水池旁,將兩塊木板擲于水面上,便活動開來。眾人面面桕覷,不知道二人擲木板于水池中作何用途。正疑慮間,只見二人一執長槍,一執大刀,飛身躍起,如蜻蜒點水一般,輕輕藩在兩塊雜木板上。月光下,水面竟然沒有蕩起一絲波紋。蔡氏兄弟二人單足立在木板上,更是不搖不晃,手中的刀槍在月色中,閃閃發出寒光,挺拔的身軀在慢慢地爆脹,并發出“咝咝”的聲響。皎潔的月光下,蔡氏兄弟卓然巍立,隱然有大家風范。兩個人還沒有動手,站在岸上的人已經感到了一股一股的殺氣,冷冷地逼近自己的肌膚。
猛地,眾人聽到一聲爆響。直震得耳膜發出嗡嗡的鳴叫。但見池中刀槍相擊,快如閃電,瞬間已數十合。蔡氏兄弟往來縱跳,在兩塊木板之間,如飛鳥一般不停地交換著所處的位置。漸漸地,二人越斗越狠,刀槍環進,初時如雨打芭蕉,畢剝有聲,繼而似狂風大作,竹木皆傾。其聲颯颯,其勢洶洶,如千軍萬馬般相互殺伐,綿延不絕。
岸上的賓客們無不目瞪口呆,早已看得眼花繚亂,分不清誰持的刀誰持的槍了。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蔡氏兄弟倏然住手。突然之間,四野里死一般寂靜,仿佛連夜風都停止了。眾人見蔡氏兄弟巍然屹立在木板上,氣不喘心不跳,一臉的淡然,就像從未交過手一般。連腳上的鞋都干干的,沒沾一絲水跡,不由得轟然叫起好來。后花園內,掌聲雷動。
羅三五羞愧難當,滿臉憋得通紅,恨不得地上有一條縫,直鉆入進去才好。
“好,果然好!妙,果然妙!蠻牛看著猴兒跳!”
正在眾人大聲叫好的時候,院墻外竟有人以言相戲,言語詼諧,口氣卻有些托大,有意無意間,把羅三五比作了蠻牛,蔡氏兄弟自然就是一對讓人觀看的潑猴了。
“什么人?”蔡氏兄弟發一聲喊,雙雙如大鳥一般從水池中躍起,直撲院墻外。說時遲,那時快,頃刻間,二人就將一老乞丐從院墻外摔到了庭院中。
“哎喲!”老乞丐剛一著地,立即團身向前,將一碩大的肥屁股撅起來,隨即摸了摸,口中咕嚕道:“我說二位大仁大義的蔡大俠,為何如此摔我老叫花子?”
眾人定睛一看,此人不就是席間唱蓮花落的老乞丐嗎?說來好笑得很,這個老叫花子不知從哪里弄來一件婦人的花衣裳,硬纏在身上,緊繃繃地將一身肥肉裹住,不由得哈哈大笑。
“笑。笑你老娘流騷尿!”老乞丐全然不顧眾人的笑聲,顫巍巍地爬起來,看也不看眾人一眼,兀自向院門外走去。
黃中玉靜靜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始終不發一句言語,腦袋里全是些不明不白的問題。他不明白蔡氏兄弟為何有如此高強的本領?更不明白兄弟倆為何要假扮賣藝之人來到他的府上?是仇家派來臥底的嗎?那個老乞丐又是什么來路?難道他們都是沖著壽禮來的不成?
黃中玉久在官場滾打,自然是老到圓滑得很。他雖然一時思緒有些紊亂,倒也處變不驚,表面上依舊笑容可掬,不露半點聲色。心里卻繞了無數的彎彎。他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既不能直接詢問蔡氏兄弟的真實身份和來到自己府上的用意,也不能明白表示出心里的不滿和憤怒來。于是,黃中玉用一種親昵而又略帶責怪的口吻對蔡氏兄弟說道:“你兄弟二人瞞得我好苦哇,有如此高強的手段,卻委屈做了黃某人家里一介護院,我黃某人當真是有眼無珠!”
黃中玉這話說得極其高明,可以說是滴水不漏,他在話里又是責怪又是夸贊,還把自己心里想要問的東西不著痕跡地講了出來。
蔡氏兄弟聽了黃中玉的話,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這個時候,恰好月亮隱入云中,庭院里為之一暗。蔡大乘了陰暗,對黃中玉輕聲說道:“大人責怪得極是,我兄弟二人原本不該對黃大人有所隱瞞的,但實出于無奈,還望大人您多加體諒才是!”
蔡二是個急性子,見兄長吞吞吐吐,便接著蔡大的話說道:“我兄弟倆原本是梓州鎮遠鏢局武師,人稱涪江雙雄,因年輕氣盛,比武敗在青城道長無量子劍下,無臉再現江湖,遂埋名隱姓,投到大人府上。本想從此金盆洗手永絕,不曾想就在剛才,我們見大人將押送壽禮之事托付給羅師傅,羅師傅雖然功夫不錯,但卻難以擔當如此重任,我們兄弟誠感大人收留之恩,便出面干涉,不想卻惹得大人見疑。如不據實相告,恐添諸多麻煩。還望大人見諒,體我兄弟二人一片忠心!”
黃中玉聽蔡二一口氣道出了事情緣由,心里十分歡喜。兩年前,涪江雙雄大戰無量子的故事曾轟動江湖,各種傳聞充斥街坊里間,其人其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那一戰后,涪江雙雄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般,不見了蹤跡。誰也想不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涪江雙雄竟作了黃中玉府上的護院!
黃中玉滿心歡喜。他連忙吩咐下人,趕快重新置辦酒席,再一次邀請眾位賓客入座,說是要為蔡氏兄弟屈居寒舍陪罪。
不過片刻,熱騰騰的菜肴便擺上了桌。黃中玉邀請蔡氏兄弟一道坐了上席,手執酒盞對眾位賓客大聲說道:“我黃某人平時里公務纏身,實不知道二位蔡大俠屈居寒舍,且多有得罪之處,今日里一并賠過。”說完,接連飲了三蠱,以表誠意。
蔡氏兄弟見黃大人在眾人面前如此抬愛自己,心里十分感動,便雙雙站起來,回敬道:“大人所言差矣,如無大人收留。我兄弟二人恐怕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今日承蒙大人如此抬愛我們兄弟二人,如有用得著我們之處,請大人盡管吩咐。我們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黃中玉大笑,高聲贊道:“真壯士也!”
蔡氏兄弟敬過黃中玉,又雙雙執酒來到羅三五面前,賠罪道:“羅師傅,剛才我兄弟倆語言多有冒犯,還望您海涵!”
羅三五慌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早已沒有了剛才的趾高氣揚。接了蔡氏兄弟的酒,羅三五恭恭敬敬地說道:“二位大俠德藝雙馨,羅某萬分佩服!時至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羅某真的是慚愧呀!”
蔡氏兄弟見羅三五說得誠懇,敬他是條耿直漢子,三人又豪飲了十數杯。
在座賓朋見了,齊聲大笑,紛紛稱贊蔡氏兄弟有大家風范。
一千英雄豪杰。直暢飲到月落西山方止。
三
蜀中北進京師,有兩條陸路可行。一條是東路的米倉道,從成都出發經梓州過綏定府越大巴山進入漢中,另一條則是西路的金牛道,從成都出發經綿州過利州翻秦嶺進入今天的寶雞。千里蜀道,尤以盒牛道險絕天下。
遂州地處四川盆地中心,如果走陸路北上京師的話,得沿涪江右岸西進,順著梓遂官道溯流而上,經梓州,過綿州。越利州而進入金牛道。這是一條讓人膽顫心驚的險道,沿途崇山峻嶺,大盜蟊賊時常混跡其間,干些殺人越貨的勾當,端的是兇險無比。自從那日蔡氏兄弟表明身份以來,黃中玉思前想后,決定將護送壽禮之事托付給兄弟倆,并擇吉目送二人上路。
大管家莫仁品說,四月十六是個好日子,一路順嘛。
黃中玉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告訴了蔡氏兄弟,出發的日子就定在了四月十六。
蔡氏兄弟仗著義氣接下了護送壽禮的重任,深感責任重大。連日來沒少費心思。他倆征得黃中玉同意,從護院中挑選了四位精明能干之人一同前往京城,并反復聲明,所有一切都必須低調行事。到了四月十六這一天,兄弟倆雇了一輛馬車,叫手下的人將兩只大木箱捆綁加鎖后,放到車廂內。蔡氏兄弟又親自上上下下檢查一遍,確認無誤后,才吩咐四名護院輪番駕駛馬車,一行人悄悄地離開黃府,緩緩向北門駛去。
蔡氏兄弟各騎一匹高頭大馬,一前一后護衛著鏢車前行。
遂州地處涪江中游,地勢平坦廣闊。出州城北門到射洪一線,沿途道路筆直坦蕩,八十里的青石大道,不到午時,他們一行人就到了射洪的寒陽驛。
蔡氏兄弟心情不錯,吩咐眾人到驛站小憩,順便打尖吃些食物。平時里,大家都是護院身份,雖然彼此少有交流,但都相互熟悉,六個人自然少了許多客套。要吃要喝也十分隨便。
等到飯菜上了桌,眾人正準備動筷子的時候,那日在黃府上討喜錢的老叫花子,竟然也嘻嘻哈哈地揣著一個酒葫蘆來到驛站里。老叫花子見了眾人,就像見到了老朋友一樣親熱,毫不生分地坐在飯桌上大吃大喝起來。
蔡氏兄弟皺了皺眉頭,心中著實有些不爽。常言說“出門遇叫花,背時到了家”。兄弟倆暗道一聲“晦氣”,卻又不愿意節外生枝,匆匆吃了幾口飯菜,就叫眾人立即上車趕路。
四個護院正狼吞虎咽吃得起勁,見老叫花子攪了飯局。也是一肚子的不高興,各自伸手抓了兩個饅頭塞在懷里,留著一會兒趕車時好啃。其中一個護院,離座時還狠狠踢了老叫花子屁股下的木凳一腳,以發泄心中的不滿。
老叫花子見蔡氏兄弟們要走,好像一點也不歡迎自己,直急得哇哇大叫道:“喂,我說二位大俠。此酒乃射洪春酒,可曾聞‘射洪春酒寒乃綠’么?那是杜子美的美詞呀,如此美酒也不喝一口?”
蔡氏兄弟聽不懂他的“寒乃綠”是什么意思,只想早點脫身,便不停地催促眾人啟程。
老叫花子見蔡氏兄弟滿臉漠然,更加語無倫次,他一邊不停地喝著酒。一邊不停地說著酒話。隱約可以聽見老叫花子說什么已經十多年沒有回過劍閣老家了,真的很想回去看看。又說路上不安全,愿意跟著蔡大俠一起走,有個伴好彼此關照。
蔡氏兄弟似乎聽懂了老叫花子的話,心里不免起了疑惑,他也要回劍閣?真的是巧了!兄弟倆把老叫花子看了又看,仿佛不愿意再聽到他哆哆嗦嗉的糾纏聲似的,便告訴他自己只是到梓州城去辦點事,不到劍閣去。
老乞丐舉著酒葫蘆,不停地在空中搖晃著,當他聽說蔡氏兄弟不到劍閣時,那雙原本渾濁的眼睛突然亮得嚇人,盯著兄弟兩個看了一會,又慢慢地渾濁起來。他不再糾纏他們,獨自一口一口喝著酒,癲癲狂狂地離開了。
蔡氏兄弟心里突然紛亂不已,看著老乞丐一顛一簸離去的背影,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盤郁在了他們心頭。四個護院雖然肚子里只吃了個半飽,但他們卻沒有蔡氏兄弟那么多的煩惱,一路上把馬車趕得飛快。
約莫行了十里路程,四周山勢漸漸陡峭起來。順著江峽的空隙處向前望去,遠遠一座高山,青峰如黛,林木蔥籠。山間亭臺樓閣隱約可見。蔡氏兄弟以前當鏢師時長年奔走于梓遂二州之間。當然知道此山就是川中大名鼎鼎的金華山了。金華山之所以有名,全仗了唐初大詩人陳子昂的名頭。當年陳子昂未顯達之時,一直在此山中勤苦讀書,射洪人為紀念這位鄉賢,就在山腰處建了一座子昂讀書臺,至今遺跡猶存。
金華山號稱千里涪江第一屏障,有“人間無雙景,天下第一山”的美譽。山中的玉京觀,位居蜀中四大名道觀之列。千里涪江奔騰至此,遇到金華山阻擋后向南折又往東流去,繞了四十多里一個大灣,江水直沖射洪城太和鎮而去。射洪民間言小孩尿床叫做水打太和鎮,那意思就是夏日里,涪江時常洪水暴漲,大水如離弦之箭直射太和鎮,往往將一座縣城洗刷得干干凈凈。
射洪因此而得名。
玉京觀臨江而建,觀前懸崖萬丈,遠望山高水闊,氣勢雄奇。觀中道長潔塵仙子乃青城無量子首徒,三年前奉師父之命主持金華玉京觀。昨日傍晚,涪塵仙子接到師父飛鴿傳書,信中言及涪江雙雄又行走江湖了,今日必過金華山,令她務必予以懲處,以罰二人食言“永不涉足江湖”之過。
蔡氏兄弟押車至此,已近午后一點,眾人早已口千舌燥,遠遠瞧見一棵碩大的黃桷樹,濃蔭似蓋,一行人歡天喜地來到樹下,正欲停下歇息。突然,從樹林中鉆出十幾個怪模怪樣打扮的人,將他們團團圍住。為首一人,青衣紅襖,儼然一妙齡女郎。 蔡氏兄弟早年行走江湖。吃的是刀口舔血的鏢師飯,見了這些人,只道是打劫的道上朋友,所以并不慌張,只叫眾人將鏢車靠巖崖處停了,四周護住即可。兄弟二人等四個護院按照自己的吩咐布置完畢,才不慌不忙下了馬,對著一群人團團作輯道:“眾位朋友辛苦,蔡某兄弟這廂有禮了!”
這個紅衣女郎當然就是潔塵仙子了。她見蔡氏兄弟自報了家門,心想憑你們的名頭也就配嚇唬嚇唬山中的毛賊,難道把咱也當成了打家劫舍之徒不成?潔塵仙子心里暗笑,朱唇輕啟,譏誚道:“大名鼎鼎的涪江雙雄押鏢前來,貧道潔塵敢不來此迎候?”
蔡氏兄弟聞聽此言,暗暗叫苦,想不到此女子竟然是無量子首徒潔塵仙子,當真是冤家路窄!二人早就聽說過此人心胸狹窄,容不得人,一身功夫卻甚是了得,據說已得其師無量子真傳。此時相遇,二人豈敢掉以輕心?!
蔡氏兄弟想到黃中玉的重托,不愿節外生枝,忙打躬作輯道:“恕蔡某兄弟久未行走江湖,不識道長仙顏。今仙駕玉臨,我兄弟二人實在是三生有幸。”
潔塵仙子聽他兄弟倆說得言不由衷,不屑地訕笑道: “你二人真是貴人多忘事,難道已忘了與吾師之諾乎?”
蔡氏兄弟臉色紅了又白,朗聲說道:“仙姑言重了,我兄弟倆豈是輕諾之人?無奈蔡某受人之恩,必患人之托,還望仙姑高抬貴手!”
潔塵仙子聞言哈哈大笑,她身邊一小道童則高聲喝道: “少廢話!你兄弟二人不守信諾,我家仙姑奉無量大仙之令,前來問罪于你,誰為你那一堆臭錢物而來?”
潔塵仙子一揚拂塵,止住了小道:“不得無禮。”轉過身來對蔡氏兄弟說道: “二位埋名隱姓數年,今不守諾言重出江湖,想必是功夫大有長進了,要不怎敢如此行事?吾師特令我前來討教一二。”
蔡氏兄弟聽她表面上說得輕描淡寫,實際里句句見血,眼見得別無選擇,只好硬著頭皮應戰。二人心里想。我與你師傅較技百十回合不分勝負,功夫當在伯仲之間,你一個黃毛小妖,能把我們怎么樣?當下凝神戒備,再次打躬道: “仙姑實在要掂量我們兄弟倆,就請賜招吧!”
潔塵仙子聞言,臉上立即布滿了青氣。陰陰地笑道:“果然快人快語。”
蔡氏兄弟向后退了一步,一左一右站定,手已按住了兵器。
潔塵仙子并不理會他倆,一對丹鳳眼四下里觀望起來,她看見不遠處的沙地上,有幾只麻雀在專心致致地覓食,便一聲吆喝,麻雀頓時“撲撲”亂飛起來。潔塵仙子不待它們飛遠,快步上前,纖足徼動,向地上沙土踢去,但見沙粒四射,“拍拍”數聲,麻雀悉數被沙粒擊中,紛紛應聲墜地。
蔡氏兄弟心中暗暗贊道,果然好功夫!不愧是無量子首徒。
蔡二將馬韁繩交與蔡大,來到潔塵仙子面前,鞠一躬道:“仙姑神技,讓人佩服之極!蔡二無奈,只得獻丑了。”當即從口袋中掏出一枚銀幣,用力向空中拋去,眾人紛紛仰頭觀看,突見一道白光射出,“當”地一聲,銀幣碎成四塊。
潔塵仙子離蔡二最近,但她竟然沒有看清楚蔡二是用什么手法又用何物將銀幣擊碎的,不由脫口高聲贊道:“好強勁的力道,好快的暗器!”陡覺腦后有異,回頭一看,頓時嚇了一大跳,自己頭上一綹青絲被齊刷刷地割斷在沙地上,那一綹青絲旁還插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小刀,其薄如紙,狀如柳葉。她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蔡二表演時,先用小刀射碎銀幣,刀墜下時叉割斷自己的頭發,自己竟毫無覺察,這等功夫著實使她心驚肉跳,她只得拱拱手說道: “涪江雙雄果然名不虛傳,潔塵實在佩服。”
說完,她手執拂塵,率領眾道士徑入玉京觀而去。
黃桷樹下,一時萬籟俱靜,只有清越的蟬鳴,一聲接一聲地叫著。
經此一陣。蔡氏兄弟有些乏力,但又不愿在此久留,便吩咐眾人繼續向前趕路。馬車“咕嚕咕嚕”地碾在石板地上,緩慢而沉重。四個護院默不作聲,埋頭啃著剛才揣在懷中的冷饅頭。
蔡氏兄弟見四個護院無精打采,心情也大受影響。他們知道這個時節,四川盆地多雨,尤其是清明節前后,很像嶺南地區的梅雨季節。設若春雨來了,往往十天半月也不見天晴,偶爾有個晴天,那些狗們見了太陽竟不知道是為何物,便對其大聲狂叫,故有“蜀犬吠日”之說。
蔡氏兄弟果然就聽到了狗的叫聲。
汪汪的狗叫聲。不斷從前面一座關隘里傳出來。蔡氏兄弟告訴大家這是涪江關,過了這座關隘就到了梓州地界,從此進入山區了。眾人就遠遠地看見一個高大的界牌樓,牌樓上方,寫著“梓州”兩個黑體大字。說來也怪,這涪江關就好像陰陽界,剛才還是萬里無云的晴朗天空,剎那聞就陰沉了下來。
蔡氏兄弟暗道一聲“糟糕”,抬頭望了望天,天空霎那間已一片漆黑。峽谷里的霧一陣一陣地涌來,頃刻之間,高大的涪江關樓門也被濃霧模糊得不見了蹤影。緊接著,細如牛毛的雨絲就如同天上撒下的一張大網,迷迷蒙蒙,綿延不斷地往下撒。
駕車的護院們急忙從車廂里拿出雨具披上,他們實在佩服蔡氏兄弟倆,出發前竟然將所有的困難都考慮到了。人們常說“晴帶雨傘,飽帶饑糧”,這句話對于長年在外滾爬摸打的人來說,感受尤其深刻。蔡氏兄弟出發前,就對各種困難作了充分的準備,隨車的家什中,不僅衣物雨具一應俱全,就連煙酒茶葉也準備得十分充足。
冷風一陣緊一陣,雨也漸漸地大了起來,淅瀝有聲。青石板鋪成的道路被雨水一淋。變得十分光滑,低洼處更加泥濘。馬車在上面行走,已變得艱難起來。
蔡氏兄弟穿好雨衣,原本打算繼續上路,夜里趕到梓潼縣城去住宿的,現在看來不行了。他們商量了一下,北上京師幾千里路,也不急這一晚上的時間。于是,兄弟倆決定就在涪江關內找家客棧住下。
涪江關雖說是個關隘,卻是梓遂二州各自的臉面。自前朝崇禎年間設關以來,兩邊州府就暗中較勁,在自己轄地一方修房造屋,開集建市。一二百年間,逐漸形成了一座頗具規模的大城鎮,鎮上不僅駐有上千的守關部隊,而且有兩萬多人的居民,算得上蜀中數一數二的大鎮了。
未時,蔡氏兄弟一行人馬終于進了涪江關。他們選擇了鎮上最好的龍門客棧住下,并包了底層一間十人住的大屋子,四個護院將車子推進去人車混住。蔡氏兄弟倆在大屋子的兩側各住一間小屋。以便暗中保護。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蔡氏兄弟安排眾人早早吃罷晚飯。四個護院感到很疲倦,各自回到屋里,洗腳后上床歇息。兄弟倆閑來無事,就到客棧的四周轉了一圈,看看有沒有什么可疑之處,然后又回到窖棧里。他們感到天色似乎比剛才亮了許多。抬頭從客棧的天井里向上望去,天空中真的有一絲絲的亮光,但總是一會兒明一會兒暗。民諺有云“一黑一亮,石頭泡脹。”果然。過了一會兒,就下起了大雨。頃刻之間,屋檐下如瀑布一般掛上了水簾。
蔡氏兄弟站在走廊上,暗暗叫苦,直望著天空呆呆地發愣。這場豪雨一直下了半個多時辰,方才止住,天色也逐漸明亮起來。兄弟二人站在階沿上,無意間憋見街對面一座木樓上,有一位白衣藍巾的俊朗青年,正就著微亮的暮色倚窗讀書,神態安詳而恬靜。
蔡氏兄弟見雨停了,心情大好。蔡大倚在走廊上的木柱頭,從衣包里掏出水煙袋來,裝好煙絲,蔡二忙敲打火鐮,待紙煤點燃后,遞與蔡大。蔡大“咝咝”地吸了一口煙,雙眼微閉,慢慢地品著味,將煙袋遞給蔡二。蔡二將煙袋接在手里,也長長地吸了一口,然后頭微微后仰,又極緩慢地將煙自口中徐徐吐出。兄弟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地輪流吸著,一時間,客棧的天井里香煙裊裊。微風吹來,香煙四下里飄散開去。
坐在街對面木樓上的白衣秀士,仿佛聞到了飄過去的煙香,隨手合上了書卷,鼻子一嗡一喻地抽動著,片刻之后,撫掌朗聲贊道:“好煙,必是滇中所產煙絲!”
蔡氏兄弟聞聽此言。甚是驚訝。他們萬萬想不到,白衣秀士竟能聞煙香而知煙的產地。原來他們所吸之煙,確實產自滇中玉溪,乃煙草中的極品。兄弟二人見白衣秀士文雅干凈,心中有幾分喜歡,便踏著地上一汪一汪的積水,欲到對面樓上與他交談,還準備了一包上好的煙絲給他。
兄弟兩人一前一后上得樓來,蔡大走在前面,對著白衣秀士拱手道:“兄臺高雅之士,不敢動問尊姓大名?”
白衣秀士放下手中書卷,笑而不答,他接過蔡二遞上的煙絲放在木案上,反問他兄弟二人:“兩位仁兄,不知何故經過此地?叉將往何處去?”
蔡氏兄弟本來不想告訴他的,卻不知為什么有些忍不住,兩人感到十分奇怪,仿佛這位白衣秀士身上,有一股無法抗拒的魅力一般。蔡大見白衣秀士神情淡雅,憑直覺應該是一介書生,絕不似江湖中的人物,忍了忍,就將押送壽禮之事據實告訴了他。
白衣秀士聽罷,沉默不語。隨即搖了搖頭,不無憂慮地說道: “感謝二位英雄如此信任小可!但此行甚是艱難,蜀道多綠林……”
白衣秀士說到這里,突然剎住了口中的話,兩眼一動不動地看著樓下。
蔡氏兄弟感到奇怪,便順著白衣秀士的目光望過去,二人看見樓下的街道上有一個十分強壯的漢子,正匆匆地從客棧前通過。借著微明的暮色,可以清楚地看見那漢子滿臉胡茬,神態甚是威猛。壯漢肩上搭著一條布袋,沉甸甸地,里面不知道藏著什么物什。
虬須漢子翻動著一雙大腳板,胡亂地踏在又光又滑鵝卵石鋪成的街道上,激起泥漿四處亂濺。那漢子雖然步履匆匆,兩只眼睛卻不停地東張西望。當他走到龍門客棧大門前時,忽然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泥漿模糊的地面上。
蔡氏兄弟見虬須大漢笨牛一般跌倒在地上,覺得有趣,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虬須大漢顯然聽到了兄弟二人的笑聲,回頭望了樓上一眼,衷情有些尷尬。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將布袋重新搭在肩上,迅速向街口走去。
白衣秀士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條漢子,直到那人消失在前面的小巷子里,才收回目光。一雙眼睛就再也沒看過蔡氏兄弟了,嘴里自顧自地默念道:“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跌倒綠林漢,笑煞二牯牛!”
蔡氏兄弟見自衣秀士神情變得古里古怪,言語相戲卻又一本正經,心中有些不解,便問道:“一個笨牛式的行路人,兄臺為何這般專注于他?”
白衣秀士很詫異地抬頭看了看兄弟倆,搖搖頭笑著說:“你二人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懂?剛才過去的虬須漢子不是大盜也是個豪窖!他假意跌了一跤,為的是將暗號刻在石階上,他的同伙見了,自然知道你二人宿于龍門客棧。況且,他右手始終不離肩上所搭的布袋,里面必定藏有獨門兵器。你二人既為鏢師,怎的連這些江湖把戲都不知道?”
蔡氏兄弟也算是老江湖了,但卻從未聽到有這種說法,心中難免有些不相信,只道是白衣秀士有意調侃他們兩兄弟。
白衣秀士見蔡氏兄弟將信將疑,也不作申辯,只用手朝龍門客棧大門前的石階上指了一指。便獨自翻閱手中之卷,不再言語了。
蔡氏兄弟朝著白衣秀士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那個虬須漢子跌跤的地方,石階上赫然畫著一朵紅色的梅花。二人大吃—驚,心中暗自嘆服白衣秀士細致入微的觀察力。兩個人慌忙告別。急匆匆趕回客棧。
客棧里已經打烊,紅燈籠放出朦朧的光。
蔡氏兄弟來到大屋前,叫醒四個護院,小聲吩咐道:“夜里可能有情況,千萬要小心,切不可睡過了頭。”
兄弟倆吩咐完畢,原本打算回房休息,這下哪里還睡得踏實?他倆心如一人,長期以來的同生共死,早已形成了心靈上的默契配合,不論遇到什么情況,彼此之間立即就會有心靈感應。此時,他們心里同時想到一個人,就是剛才那個虬須大漢,于是決定今天晚上不睡覺了,兩個人就在各自屋里靜坐,以候天明。
天又下起雨來,無聲的細雨。
蔡氏兄弟緊了緊衣領,向著各自的房間走去。猛可里,一枚透骨釘破空勁飛,自窗戶外射入,直達大屋的門楣上方,“奪”地一聲爆響,釘入木寸許。
兄弟倆吃了—驚,手中的兵器“唰”地向上昂起。
蔡二飛身撲到客棧外,四下里查看動靜。當其時,一街煙雨朦朧,兩旁木樓上的燈火已明,一眼望過去,街道上寂寥無人,只有淅瀝瀝的雨聲。蔡二摸不著頭,立即又返回窖棧內,見蔡大正從門楣上取下那投透骨釘,釘上附著一張麻紙,紙上書寫著廖廖數言:“二位仁兄,明晨請到七衄大廟一晤。”紙上既沒有落款,也沒有任何標識。
蔡氏兄弟不知誰人所為,望著一張麻紙,呆呆想了很久。
當天夜里,龍門客棧的燈光一直亮到天明。蔡氏兄弟各自靜坐在木榻上,想著心事。潔塵仙子、白衣秀士、威猛的虬須漢子……
四
梓潼七曲山,是蜀北有名的風景區,山中建有七曲大廟。供奉著文昌帝君張亞子。大廟倚山勢構建,次第而上,層層疊疊,氣勢恢宏壯觀。七曲山大廟始創于隋朝開皇三年,盛于唐宋時期,千百年來,香火十分旺盛。
蔡氏兄弟本不想到七曲山來的,在仔細觀看了那張麻紙上所書的文字后,認為行文筆走龍蛇,甚是灑脫,猜想應該是白衣秀士所約。想起昨天傍晚短暫一聚,兄弟倆對白衣秀士佩服有加,察其言觀其行,白衣秀士應該不會危害自己,況且大白天去赴會,就算有什么陷阱,以兄弟二人的能耐,也應當沒有事。于是,兄弟倆決定前去赴會。看看邀約之人葫蘆里究竟賣的是啥子藥。臨行前,蔡氏兄弟再三吩咐四個護院,要小心看管好兩只大木箱。
天還沒有大亮。鎮子里遠遠近近的雄雞高唱聲。此起彼伏。蔡氏兄弟站在客棧大門前的石階沿上,望了望天,雖然還有些陰沉,雨卻停了,空氣十分地清爽。
涪江關到七曲山大廟只有五里路,蔡氏兄弟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就到了廟門前,看看左右無人,正準備敲門進入廟中,突然一個人聲如夜梟,從廟前一棵大柏樹上飛鳥一般急墜而下。來人身著灰色道袍,手執拂塵,口里稱著無量佛,不搖不晃地立在蔡氏兄弟面前。兄弟倆定睛一看,此人不是青城無量子是誰?
無量子滿面笑容,稽首道:“二位別來無慧?”
蔡氏兄弟委實不知道會在此地碰上無量子,以為邀約之人是他,便沒好氣地說道: “原來是你這個牛鼻子老道約我兄弟二人到此嗦?”
無量子不知道他兄弟二人所說的是什么事情,臉上布滿了詫異之色。
蔡氏兄弟見了無量子的表情,心里越發疑惑,就試探著問道: “你不在青城山純陽觀中享清福,跑到此地來千啥子?”
無量子嘻嘻一笑,說道:“貧道聽徒兒潔塵說,你兄弟二人近年來功夫大有長進了,她連一招都沒接下就敗在你二人手里,一時技癢,就到此地來等候你兄弟二人噻!”
蔡氏兄弟聽他這么一說,知道相約之人并不是他,就不想與他過多糾纏,禮苛性地拱拱手,轉身就要告辭。
無量子哪里允許?他本來就是個好斗的角色,加上蔡氏兄弟曾向他保證過不再涉足江湖事,今日既然撞上了,如果雙方不比試一番。無量子豈肯就這么輕易地放他兩個人離開?
蔡氏兄弟被無量子纏住,暗暗叫苦不迭。
江湖上誰都知道,無量子雖然武功蓋世,心胸卻十分狹隘,也不知道潔塵仙子在他面前添油加醋說了些什么,反正他咬定徒兒敗在了你蔡氏兄弟之手,今個兒哪有不贏回來的道理?!
蔡氏兄弟本來也不是怕事之人,他們打心眼里就沒有真正服氣過無量子!近年來兄弟二人日夜勤修苦煉,武功已大有長進,自忖與他較技雖無必勝把握,但肯定有得一戰!眼見無量子咄咄逼人的樣子,依照他倆以前的脾氣,阜就放手與他一搏了!但是今天不行,黃中玉大人所托之事哪里敢出半點差錯?罷了罷了,還是忍口氣算了。
蔡大于是說道: “我兄弟倆自從敗在你的劍下,早已心服口服。哪里還用得著再比?”
無量子卻翻著一對怪眼,不懷好意地說道: “潔塵訴說你二人仗恃著功夫了得,委實羞辱了她!我這個當師父的不為她撐腰,今后怎么在江湖上混呢?”
當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上次比武一招落敗,害得蔡氏兄弟倆埋名隱姓到黃中玉府上當了護院,忍氣吞聲兩三年,蔡二想想就鬼火冒。他從小性烈如火,不像蔡大那般穩重,今日見無量子如此糾纏不休,不由得滿肚子火氣直往上躥,沖著無量子就大聲吼道:“牛鼻子老道,你有什么好不得了的?我兄弟倆難道真的就舊了你不成?!”
無量子一邊“嘿嘿”地怪笑道:“很好,很好!”一邊把手中的拂塵在道袍上撣了撣,蔑視地用目光挑釁著蔡二。
蔡二的鼻子都被他氣歪了,手中的大槍“唰”地一聲豎了起來。
正在三人準備動手之際,廟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白衣秀士從里面快步走出來,遠遠看見無量子將蔡氏兄弟攔住不放,遂朗聲笑道:“道長怎地如此魯莽?他兄弟二人乃是我所邀請來的客人。”
無量子聞言,連忙收了拂塵,躬身稽酋道:“貧道不知道是少東家請來的佳賓,實在多有得罪!還望二位大俠海涵。”
蔡氏兄弟想不到向來眼高于頂的無量子,竟然對白衣秀士如此恭敬,心中疑團漸生。二人既沒有回應無量子的道歉,也沒有對自衣秀士的到來有所反應,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白衣秀士見狀,急忙走過來拉著蔡氏兄弟的手,十分熱情地邀請二人進入廟內。門內是一方天井,天井的廣場上約有十幾位身著僧袍的老者,正弄琴撫簫,演奏著唐時宮廷大樂——“圣淘沙”。一時間,天井內琴音裊裊,簫聲悠悠,好一派佛國天界。
白衣秀士待蔡氏兄弟坐定后,便叫小沙彌奉了上等的蒙山茶,然后去后堂換了裝束,右手執了一柄長劍,飄然來到廣場中央,隨著音樂緩緩起舞。初時,他動作舒緩而優雅,似弱風扶細柳;繼而劍光閃耀,如仙鶴般恣意飛翔;舞到最后,則劍聲嘯嘯,猶如漫天雪花狂舞,漸漸地只剩一團白光在廣場中央旋轉了。
蔡氏兄弟看得真真切切,白衣秀士衣帶飄飄,劍光如練,雖然輕靈如風,但是劍氣四溢,所及之處草木盡折。蔡氏兄弟起初只道白衣秀士一介柔弱書生,哪里知道他在劍道上有如此造詣?音樂聲中,兄弟倆望之若仙,心里越發稱贊不已。
一曲終了,白衣秀士收劍入鞘,笑吟吟地來到蔡氏兄弟面前,拱手說道: “二位仁兄所贈煙絲實乃極品,小弟無以為報,今愿與君共舞,不知意下如何?”
蔡氏兄弟聽得白衣秀士如此一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二人暗自尋思,此人莫不是要試探我倆的虛實不成?
白衣秀士見蔡氏兄弟遲疑不決,知道他二人心里在想什么,便十分誠懇地說道:“君贈我與情,我還君與誼,小弟實在是別無他意,只想與二位兄長切磋技藝而已。”
蔡氏兄弟見白衣秀士說得如此坦誠,心里羞愧。也更加地佩服他。剛才二人見白衣秀士劍出如風,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實在不知道白衣秀士為什么要與他倆過招?莫不是·…一想到此處,兄弟倆大喜過望,遂雙雙取了兵器在手,盡展生平之能,來與他周旋。
一眾老僧,肅穆端坐,手中琴瑟齊奏,一曲《十面埋伏》,隱然有千軍萬馬殺伐而來。三人團團酣斗,但見刀槍環進,劍走龍蛇。一時間,天井里風聲大作,刀劍桕擊之聲,百米之外都能聽見。
一曲奏畢,三人停止了爭斗。眾人見白衣秀士依舊玉樹臨風。滿臉笑容,蔡氏兄弟卻臉上有了些許微汗,氣息喘得也不十分均勻了。
白衣秀士將手中之劍遞與一小沙彌,從懷中掏出潔白的手巾擦了擦手后,十分誠懇地對蔡氏兄弟說道: “多謝二位仁兄與小弟共舞。然小可觀二位兄長之技,此去京師保命不難,但所護之物。定然不保。唉,也許我們真的有緣,小弟就護送兩位哥哥一程好了。”
蔡氏兄弟聞言,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剛才,他們在與白衣秀士共舞時,得到了人家的點撥,從中獲益非淺,心中自然是十分地感謝。此時二人又聽說白衣秀士要親自護送他倆前去京師,這等話題,也許在別人口里忸怩得難以啟齒,但卻被他十分自然地說了出來,兄弟倆沒有這個思想準備,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
蔡氏兄弟腦子里飛快地轉著圈圈:設若白衣秀士是為了壽禮而來,以自己二人之力遠非他的敵手。人家何苦要如此轉彎抹角、處心積慮地討咱倆信任和喜歡?直接明取了事。依常理判斷,顯然不是這么一回事。但如果他不是為壽禮而來,兄弟倆叉確實想不出這個白衣秀士要幫助自己的理由。罷了罷了,還不如依了他,也許人家是真心相助,拒絕反倒顯得自家小肚雞腸窖不得人。
兄弟倆心有靈犀,相互交流了一下眼神,便大聲地叫起好來:“承蒙君之相助,我們兄弟萬分感激!”
白農秀士便過來與二人相擁,三人擊掌相慶,似乎辦成了一件十分偉大的事情一樣,臉上都掛滿了真誠的笑容。
白衣秀士就這樣加入到了押鏢隊伍中。
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意氣風發地走在隊伍前面,蔡氏兄弟倆自覺不自覺地走在了他的兩旁。這就是領袖氣質,連駕車的護院們都感覺到了這一點。
蔡氏兄弟的心情起了變化,表現得有些落落寡歡。其實,他們的心情是既輕松又沉重,一方面,他們認為,有了白衣秀士的加盟,以他高強的本領,便再也不用擔心途中遇上匪盜了,心情明顯輕松了許多。另一方面呢,兄弟倆又確實吃不透白衣秀士的真正意圖,心情偶爾也會沉沉地難受。
白衣秀士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到蔡氏兄弟這種心情上的變化,一路上總是談笑風生。他對沿途的景況十分熟悉,媚娓道來如數家珍。別看白衣秀士文文靜靜的樣子,他說話時的聲音極富磁性。談吐文雅而又十分風趣,不僅駕車的護院們愛聽。就連蔡氏兄弟也常常聽得入迷。不過,他多次向蔡氏兄弟提到了昭化這個地方,引起了蔡大的注意。昭化古鎮,兄弟倆雖然沒有去過,但他們還是知道的,以前在鏢局混飯吃時,經常在茶余飯后聽江湖朋友擺談起過這個地方。在他們的記憶之中,這個地方很特別,但是究竟有什么特別,兄弟倆也說不太清楚。
利州昭化,歷來風物甚佳。老百姓口中一直流傳著一句話“到了昭化,不想爹媽”,外地人不知道個中緣由,心想這昭化并非重鎮,叉隱藏在川北的重重大山里,哪里會有這么大的誘惑力?殊不知這昭化城靠了涪江和西漢水(嘉陵江)的千般滋潤,山光水色就格外鮮活,人情故事也就格外地勾人魂魄。人們來到這里后,往往受其誘惑而迷失了自己,甚至連家里的爹娘老子都會忘記得一干二凈。昭化雖不如劍門關那么名揚天下,卻因三國蜀漢九伐中原而名振蜀中,葭萌關就是昭化的古地名。到了這里,離劍門關就不遠了。
現今的昭化早已沒有了昔時的建制,自然也就失去了先前的輝煌,只有那些風流遺韻還時常讓人津津樂道地回味。鎮也不是特別地大,住戶約有四百戶人家,平時已很少有外地人往來。偶爾有蜀商陜客路過,整個鎮子就會熱鬧起來。
當蔡氏兄弟一行車馬沉重地駛進鎮中時,鎮上至少有一半人知道了這件事。
白衣秀士對昭化鎮十分熟悉,他對蔡氏兄弟說:“今天晚上就住宿在昭化鎮上,過了此鎮,前面就是茫茫大山了,再無宿處。這個鎮的順南街上,有一家桃花客棧,你們前去與店家商量,店內不得留宿外人,如店家不肯,可多給他些銀兩。”
自從白衣秀士加入到這個隊伍里后,仿佛一切都是他在作主,當然最后下鏨子(拿主意)的還是蔡大說了算。
蔡大聽了白衣秀士這番話,沒有表示反對。他叫兄弟蔡二留下來陪著白衣秀士,自己親自去順南街聯系客房。他這樣安排有他的道理,留下蔡二主要是保護鏢車,他對老二的功夫從來就十分欣賞,但對他毛手毛腳的性格卻又始終不放心。因此,他要親自去桃花客棧,先看一看那里的情形,再決定是否過夜。
蔡大獨自來到鎮南,遠遠看見大街上果然有一家桃花客棧。客棧很氣派,院墻高約丈許,大門外的桅桿上,掛了一串紅紙黑字的燈籠,燈籠里放出黑紅黑紅的光,很有些駭人。
店家是個干瘦干瘦的老頭兒,個子矮矮的,站在柜臺后面只露出一個小小的略袋,正專心致致地清理帳目,無意間抬頭瞧見了蔡大偉岸的身軀,著實嚇了一大跳。
蔡大標桿一般挺立在柜臺前,簡要說明了來意。千巴老頭卻把個小腦袋搖得跟巴郎鼓似地:“不行,不行!”
蔡大見了店家的表演,覺得有些可笑。心里同時多了一個問號?白衣秀士怎么知道店家會拒絕哩?但他還是決定留宿這里。因為他已經很仔細地觀察了客棧四周的情況,客棧只有前后兩道大門進去,易于守護。
蔡大依照白農秀士的吩咐,摸出二錠各十兩的銀元寶,放在柜臺上,說道:“店資夠了吧?”
店家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又從未出過遠門,哪里見過如此闊綽的客人?瞧著柜臺上一對翹寶銀子,直喜得兩只蝦米眼眨個不停,嘴里語無倫次地嘮叨道:“大……大爺,夠……夠了!”
蔡大是個豪爽慣了的漢子,見不得這種眼淺皮薄的人,但他從來不會與這種人計較,只催促他抓緊辦理住宿手續。很快,蔡大就按照白衣秀士的吩咐,一一辦理妥當,正準備逐一檢查房間,卻看見白衣秀士風度翩翩進了客棧的大門。蔡大看了蔡二一眼,沒有說話。他在怪罪蔡二沒有留給他查房的時間,現在白衣秀士既然來了,他怎么好當著他的面去檢查呢?只得裝橫作樣地吩咐店家快快準備飯菜肉食,做好后送到房內。然后,獨自一人到客棧內四處溜跶,他特別注意了圍墻的高度和所住房間的門窗。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天黑下來,房間內點了一支大紅燭,明晃晃地照得通明。
店小二送來一盆熱氣騰騰的紅燒豬肉,一盆黃燜雞,還順便叫來了六位女子獻曲助興。
蔡氏兄弟叫護院拿來三壺自帶的遂州老酒,親自為每個人都篩上一碗,笑著等白衣秀士發話。
白衣秀士見有酒有肉還有姑娘獻曲,便來了興致。他把六個姑娘全叫到自己身邊團團坐了。又一個一個心肝寶貝地親熱一番,全然不顧蔡氏兄弟的感受,只顧自己瘋去,一點也沒有了先前的謹嚴。
蔡氏兄弟知道像白衣秀士這等人物。天生就放蕩不羈,灑脫無比,也不管他,吩咐大伙兒只管喝酒吃肉。
四個護院勞累了一天,好不容易清閑下來了,見了姑娘們,心里也騷癢起來。他們一邊喝酒,一邊吃肉,還一邊拿眼睛偷窺自己心儀的某個姑娘,偶爾見人家在白衣秀士懷里撒嬌,便跟著起哄,說些騷話,嘴巴上過過干癮。
白衣秀士—邊與姑娘們打情罵俏,一邊大塊地吃肉,卻始終未沾一滴酒。蔡氏兄弟看在眼里,心中越發對他敬佩有加,這才是真正的英雄人物。隨時隨地都保持著冷靜和清醒。白衣秀士嘴里嚼著肉食,含含糊糊地說了許多風趣的話。天上地下,帳內帳外,亂七糟八的什么都有,惹得眾人一陣又一陣大笑。白衣秀士滿面紅光,時不時地抽空在這個臉上扭一下,那個腚上摸一把。好不逍遙快樂。
六位姑娘個個燕瘦環肥,雖不敢說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但也足可以說風情萬種了。姑娘們吹拉彈唱逗,諸般技藝無不精湛。她們當中,有一位年齡約二十歲左右的姑娘,神情和其它五位有些不同,她穿著一身黑衣黑褲,不僅臉上沒有涂脂抹粉,手里也沒有攜帶樂器,更沒有像其它姑娘一樣同白衣秀士打情罵俏,兩只眼睛一直冷冷地令人生畏。
白衣秀士暗中觀察了很久,姑娘們雖然個個妖嬈萬端,但她們或起或坐,或歌或舞,無不是在看黑衣妓的眼色行事,心中已明白了幾分。他知道這個黑衣女子,應該是她們的領袖。然而,任由白衣秀士百般審視,黑衣女子的神采舉止,都不帶一絲一毫的粉脂氣。更沒有一般妓女讓人惡心的“嗲”氣。
白衣秀士心中一驚,這哪里是勾欄里賣藝之人?!莫非黑衣女子是盜扮妓乎?
蔡氏兄弟不諳此道,對風月之事更是沒有興趣。兄弟倆只顧低著頭飲酒吃肉,默默地不發一言。倒是四位駕車的護院,吆五喝六地大聲猜拳行令,吃喝得滿面油光。 黑衣女子見白衣秀士一直在觀察自己,便對他淺淺地笑了笑。 白衣秀士卻從她這一眉目顧盼間,感覺到了黑衣女子非常人的從容和鎮定,心中立即有了十二分的警覺:此妓果然不是尋常之人!他暗自思忖道:黑衣女子如此英氣逼人,又不茍言笑,想必功夫甚是了得,看來只可智取,不可用強,免得把事情鬧大了不好收拾。白衣秀士腦子里飛快地轉著,最后決定把黑衣女子留下來,單獨陪陪自己,他要用情義來感動她。
白衣秀士打定了主意,便朗聲說出來,而且一點也不扭捏。
黑衣女子沒有料到白衣秀士會將她留下,而且還當著眾人的面,毫無顧忌地大聲說出來,心中略有一些詫異,但很快就釋然了。她臉上依舊帶著迷人的淺笑,并委婉地加以拒絕。
白衣秀士見黑衣女子婉拒,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心里再一次思忖道,你不是聲色藝妓么?我就出金一錠留你下來,看你找什么借口推托!你若是妓,便會依了我,你若是盜,必定當場翻臉。 想到此處,白衣秀士笑吟吟地來到黑衣女子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只金元寶,放在桌上,兩眼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黑衣女子并沒有絲毫詫異,她一直都在揣摩白衣秀士留她下來的真正意圖。此時,她見自衣秀士將一錠金元寶放在桌上,便裝著十分喜愛的樣子,那眼神與其他女人見到錢財時的神色毫無兩樣,輕言細語地說道:“蒙君抬愛,妾身依了您便是。”
白衣秀士見黑衣女子十分自然地答應了他,一點表演痕跡都沒有,心中也是大為贊嘆,臉上卻偽裝得十分歡喜,急匆匆地催促各人回房休息。上前牽了黑衣女子的手,兩個人十分親熱地相擁而入。
二人來到白衣秀士居住的雅室,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房間,布局也十分雅致。進房間的右手邊,還用屏風隔出一個十平米見方的茶室。
白衣秀士點上油燈,燈光中,他一改剛才的嘻笑之態,與黑衣女子正襟危坐于茶幾旁。初時,二人都有些拘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話語。漸漸地,白衣秀士就打開了話匣子,并大膽地表達了對黑衣女子的欣賞。
黑衣女子見白衣秀士一臉誠懇,絲毫沒有了席間的紈绔之氣,也漸漸放松下來。她輕聲告訴白衣秀士,自己從小家境貧寒,迫不得已才入了勾欄,忍辱茍且偷生。她說得極輕極緩慢,淡淡道來,一點也不忸怩作態,仿佛在給自己的兄長敘說一般。
白衣秀士作凝神狀,心里卻是萬分佩服黑衣女子的表演才能,他明知道她在說謊,偏偏就聽得十分地舒服。白衣秀士默默地聽著,還沒有等到黑衣女子說完,他的眼里已噙滿了淚水。
黑衣女子見了,心有所動,眼里有了一絲柔情。
白衣秀士唏噓著乘機借題發揮,他大發感慨,并引經論典。歷述前朝各代的名妓故事,以此來安慰黑衣女子。說到動情處,白衣秀士更是淚流滿面,借以推波助瀾,從而喚起黑衣女子心里的滿腔柔情。
黑衣女子聽了白衣秀士一番訴說,果然悲歌慷慨,泣而淚下。
白衣秀士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巾,溫情脈脈地遞給黑衣女子。乘著這種氛囤,白衣秀士便將自己的生平遭遇,竹筒倒豆子一般講了出來,雖然多是些謊話,但其中的艱難險阻,竟然被他說得栩栩如生。好像這些故事就發生在眼前一樣真實。
黑衣女子果然為之感動,她抬起婆娑淚眼望著白衣秀士,十分關切地問道:“君之何往?”
白衣秀士知道黑衣女子已被自己征服了,不再有任何擔心,便一五—十地據實告訴她。這次他說的話,竟然沒有半點虛言。
兩個人正談到興頭上,外面卻下起雨來。白衣秀士聽到窗戶外浙淅颯颯,叉像風聲叉像雨聲,便揭開紙窗望了望,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
白衣秀士忙關了紙窗,回頭看見黑衣女子衣著很是單薄,當下從篋筐里撿了一件狐皮小襖為她披上,柔聲說道:“蜀中四月,夜雨猶寒,姑娘小心著涼了。”
黑衣女子略一遲疑,臉上紅紅地帶了一絲羞色,但她并沒有推辭,只是輕聲地道了一聲謝謝。
這個時候,燈盞里的油已漸漸燃盡,室內燈火如豆。白衣秀士忙起身給燈盞里添上一注香油,還用鐵針撥了撥燈蕊,屋里的燈光叉明亮了起來。
黑衣女子神情專注地看著他做這一切,嘴角抿著,始終都沒有說—句話。
白衣秀士做完這一切后,又復坐如初,始終如謙謙君子。
此時,夜深已經二更。黑衣女子按例將要離去,便脫下狐皮小襖放在木寰上。
白衣秀士似乎有些不舍,但叉不知道該怎么辦。因為他知道風月場上的規矩,姑娘們一般都不允許在客人房間留宿,除非你與老鴇稔熟,姑娘叉愿意一起過夜,那樣的話就可以由老鴇親自安排二人同宿到天明。不得已,白衣秀士也接例贈給黑衣女子酬銀二兩,又將案上孤皮小襖相贈,說道:“此薄物委實為了給姑娘御寒,一點也沒有別的意思,萬望笑納。”
黑衣女子望了望白衣秀士,十分大方地把銀子接在手上,嘴里輕聲答道:“蒙君憐愛,可惜虛度了良霄,妾身冒昧接受銀兩,已經有愧,何敢再受其他物什?”
白衣秀士見黑衣女子如此說法,連忙正色說道: “我與姑娘相談甚歡,看重的是你的情誼,豈敢以一小襖褻瀆姑娘的神圣?!”
黑衣女子聞聽此言,心里十分感動,一雙明亮的眼睛久久地望著白衣秀士。突然輕聲說道:“實話相告與君,妾本盜也。家父就是江湖傳言甚廣的劍門神猿,父親大人常常以妾為誘餌誆騙肥羊。然而,妾雖然入道日久,卻依然守身如玉,若有意欲亂吾者,妾必立刻將他殺掉,時至今日,妾仍然是處子之身。蒙君坐懷不亂,特此告君,今夜妾父必來取黃中玉壽禮。”
白衣秀士聽到她這么一說,似乎嚇了一大跳,佯裝著膽怯,諾諾后退數步,突然伸出二指。點了黑衣女子啞穴,連忙呼喚蔡氏兄弟到自己臥室里,悄悄地告訴兄弟倆:“黑衣妓乃神猿之女所扮。已被我擒下,其余五妓也必須暫時扣下,嚴防走漏風聲,以免打草驚蛇。”
蔡氏兄弟聽他說得嚴重,全身肌肉立即緊繃起來,仿佛神猿已到了門外一般。白衣秀士見了,叫他倆不必如此驚慌,只要扣下其余五妓,就可以安心睡覺了。二人遵照白衣秀士所說,悄悄地來到客棧后院的舂深苑里,將其余五位姑娘捆粽子一般綁了,又用麻布封住了她們的嘴,迅速扛回自己房間內,密藏起來。
白衣秀士將一切看在眼里,十分滿意蔡氏兄弟做事干凈利落。為了不打擾他人,他又叫蔡氏兄弟與自己一道,合力將兩只木箱抬到自己居住的雅室中,并吩咐蔡氏兄弟說:“今天晚上,你二人各執兵器分別守住大院前后門,樓上壽禮由我負責守護,如果有賊人到來,應竭盡全力擊殺,不得有絲毫失誤。設若聽到樓上有聲響,不必驚凝,自有我應付,沒有我的呼喚,也不要上來。”
蔡氏兄弟聽他這么一說,哪里放心得下?表面上沒有說啥,心里難免打鼓。二人心有靈犀,便站在原地不動。
白衣秀士見他二人如此神色,知道他倆并不完全相信自己,便十分坦然地笑著說道: “呵呵,你二人莫不是怕我夜里攜帶鏢箱跑了不成?”
蔡氏兄弟被他說破心事,難免尷尬,臉上有些掛不住,只好說道:“兄臺莫怪,我們兄弟倆受人之托,自當忠誠行事。既然兄臺如此安排了,我們照此辦理就是。”
二人礙于面子說了這番話,心里卻在想,我兩兄弟今天晚上分別把住前后院門,還怕你插翅飛去不成?蔡大向蔡二點點頭,二人便雙雙下到庭院中,分別隱于客棧的前后大門處。
春雨沙沙地下著,天黑如漆,伸手不見五指。桃花客棧里一片死寂。
蔡氏兄弟看見二樓上自衣秀士的房間里,透出一豆燈火。燈光下,自衣秀士手捧一卷,在默默地研讀。 三更時分,長街上有一更夫敲打著木梆,嘴里有氣無力地吆喝著“小心火燭,提防盜賊”,緩緩從客棧門前走過。
蔡氏兄弟隱于暗處,眼睛卻始終未離開二樓上白衣秀士的房間。猛然間,二人見白衣秀士吹熄了木案上的油燈。兄弟倆頓時緊張起來,當下凝神靜聽。
霎時,只聽得樓上刀劍相交。打斗十分激烈。
蔡氏兄弟也是響當當的江湖人物,聽刀劍聲就知道來人無一不是勁敵,而且人數多達十人之眾,不免為白衣秀士擔心起來。兄弟倆幾次想上樓相助,卻始終沒有聽到白衣秀士的呼喚,只得耐著性子在原地待著。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間,樓上漸漸沒有了聲息,客棧里靜得來連雨打花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
蔡氏兄弟倆眼巴巴地望著樓上,他倆既不聞白衣秀士相喚也不見他掌燈,不由得暗暗著急起來。
丑時,雨停。
白衣秀士終于點亮了燈,神情瀟{西地立于走廊上,向蔡氏兄弟招招手說道:“上來吧,沒事了。”
蔡氏兄弟聽得呼喚,一路小跑上得樓來。二人瞧見木樓地板上,鮮血殷紅猶存,卻看不見一具尸體,也不見了那個黑衣女子。讓兄弟倆放心的是,兩只木箱倒是完好無損地擱在屋角處。
白衣秀士略顯倦意,輕描淡寫地說道:“剛才來了十個強盜,為首的便是白日里所見到的虬髯壯漢,全都被我殺了,尸體也被我運到了二十里外的劍陽河中……”
正說話間,門突然被撞開了,虬須大漢竟然滿臉血污,踉跟蹌蹌地跨到了房間里。
蔡氏兄弟一驚,忙提槍拎刀護住身子。虬須大漢連看也沒有看他倆一眼,只顧對著白衣秀士問道:“你究竟是何方人物,讓我知曉,死也瞑目了。”
白衣秀士見狀,也吃了一驚,不由贊道: “你中我靈蛇劍而不死,能掙扎二十里而返,果不愧劍門神猿。念你如此神勇的份上,告訴你又何妨?”
白衣秀士一邊輕言細語地說著,一邊轉過身去,左手微動,一道白光從袖口里電射而出,一閑而沒。
虬須大漢的頸項處便有血絲慢慢溢出,他突然雙目大睜,嘴里喃喃說道:“你是九郎?……何不早說……枉送了兄弟們……性命!”說完。倒地氣絕而亡。
蔡氏兄弟心中駭絕,自己也是闖蕩江湖多年的人了,說來慚愧,他們竟然從未見識過如此快如閃電的劍法,更不知道虬須漢子口中所說的九郎是什么人。二人正待要問,白衣秀士已笑吟吟地對他倆說道:“此悍賊一除。前途再無憂慮了。”
蔡氏兄弟聞言。一顆懸吊吊的心總算踏實下來。兩個人十分歡喜,連忙謝過自衣秀士,各自回到房間里,放心地呼呼大睡。
翌日,直到紅日高照,蔡氏兄弟方從夢中醒來。見雨歇了,兄弟倆心情大好,兩人踱著方步,不急不緩地來到前臺,囑咐店家準備早點,但遍尋卻不見了店主,心中有些詫異,連忙回到天井里。二人站在天井的石階沿上,抬頭向白衣秀士所居住的雅室望去,只見門戶大開,里面似乎也沒有人,一下子便慌了神。兄弟倆“噔噔噔”一陣狂奔,徑直跑上樓來,哪里還有什么白衣秀士和兩口大木箱?!
這一驚非同小可,蔡氏兄弟當下駭出一身冷汗!他們問遍客棧所有的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白衣秀士是什么時候離店而去的。
蔡氏兄弟這才明白,白衣秀士罩已卷鏢逃遁了。二人悔恨無比,心想自己也算是水里火里跑過的江湖老手了。卻哪里知道,白衣賊竟如此地狡詐,讓人防不勝防!
蔡大望著遠處的高山,手里緊握著大槍,人如標桿一樣立在客棧的院中,脖子上青筋盡現,“突突”地跳動著。一雙握住大槍的手,由于握的力量太大,竟然自得沒有一絲血色。
蔡二見哥哥悲痛欲絕,心中也如刀絞一般難受。一雙眼睛,像餓狼一般殺氣騰騰地露出寒冷的光。
兄弟二人感到了無助,一種從未有過的沮喪徹徹底底擊垮了他們。要知道,兩年前兄弟倆比武敗在無量子手下,都沒有一絲一毫灰心過,今天的事,卻讓他們有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感覺!
蔡二走上前去,靠近蔡大默默地站著。每當這種時刻,他都會以這樣的方式,從內心深處表達著對哥哥的安慰!
突然,他們同時想起一個人來,二人的心跳瞬間竟然加速了好幾倍!
蔡二說:“哥,咱們只有去找他了!”
蔡大堅定地點點頭:“對,咱們去找他!”
兄弟兩個原本已經快要死去的心,又開始活泛起來了,臉上也有了生氣。二人安頓好桃花客棧的事后,立即翻身上馬,匆匆向遂州城奔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