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文學報刊雙年展

重走老鎮(zhèn)(散文)

蕭紅濤

霧鎖大地。

推遲了近兩個小時，我們的車才上到高速路。行約一個小時，下高速路口，來到龍臺寺收費站，快進入大通老鎮(zhèn)了，霧還沒散盡，只不過稀簿稀薄的，沒先前那么濃、那么重和那么的大了。

能見度仍未見很好，大約百十米處可清晰些許。老鎮(zhèn)的街道，也不是先前的那樣整齊和古舊，新建的都是水泥青磚樓房，大多一樓一底，稍高的也不過三樓或四樓(這樣的房屋不多)。這罩，我十多年前來過，還在幾條老街的石板路上走了幾個來回。現(xiàn)在，那些青瓦木板房，那些走馬轉角樓的木樓房，那些父老鄉(xiāng)親敦厚淳樸的面孔……都到哪里去了?我在記憶中努力地追尋和還原當時的情狀。可足，這些都永久地消逝了，只存在于過去的時光中。

歲幾無情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往事只可成追憶了。

大通是個老鎮(zhèn)，古名蒙通場，建于明代洪武年間(公元1368年)：迄有已有六百多年，股有“明代古場”之稱。場上建；有禹王宮；川主宮、石圣宮、萬壽宮、玄天宮等五座古廟。解放千，大通鎮(zhèn)在南充縣西路(還有東路、北路、南路之分)的場鎮(zhèn)中，這里有上達成路的驛道和公路通過，場上店鋪林立。商賈聚焦，也曾熱鬧和繁榮過。后來，這些古廟因“廢物利用”先后被改建為了鎮(zhèn)政府用房和學校。那些場鎮(zhèn)的建筑記憶和文化符號，也就這樣地淡出了人們的生活，消泯在了拴不住的流光中。老鎮(zhèn)的古老，也就只是歷史瞬間的一朵閃光的浪花而已。

邪次去老鎮(zhèn)，走的是老成南路(當時沒修高速路)，路上行走的時間就不止一個小時了。去的時候，也是開春后不久的星期天的上午，我們一行五六個編輯、記者。是慕名人通鎮(zhèn)老字號熱涼粉而去的。這家老字號熱涼粉店，店堂規(guī)模不小，是有著木廊道環(huán)圍的三層通高的木樓房，上下有木樓梯相通連，黛色青瓦隨形覆蓋房頂，走在水廊道或水樓梯間，可以四顧眺望，遠山近野，盡收眼底。各層樓的房間，小窗有條方格的，有嵌花邊的，有雕蟲魚的，有刻鳥婚的，或簡潔，或繁雜，依據(jù)方向不同或采光需要等等而定木窗的圖案，既有傳統(tǒng)文化的寓意蘊含其間，又彰顯者雅俗并存的荑學情趣和情態(tài)。這座氣派的木樓房，以前是場上一家財主的住宅，也是川北木質構造樓房的一個標本。在這處青瓦木樓房外，我們看了建筑，賞了景，品了茗，更難忘的是吃到了本土地道的老字號熱涼粉。老字號店主用豌豆粉攪出了幾盆熱涼粉，佐料備了有二十多種，紅油、菜油、麻油、蔥、蒜、味精、醋之類是常備的，還有臘肉顆粒、芝麻、黃豆、花生碎末等，還有胡椒面、花椒面、辣椒面等等，我們先各自舀上一碗，再自行挨個一一放入這些佐料，于碗中用竹筷拌勻，挑一撮投入嘴里，慢慢咀嚼(有臘肉粒)，暖熱適中，香氣撲鼻，滋味纏舌，這自然是一番別樣的感覺。

大通老字號熱涼粉的正宗做法，是較為講究的。用粉，得是上好的豌豆粉為首選，次之紅苕粉或雜糧粉亦可；再者必須得備足所有的佐料。現(xiàn)時，或因條件的限制，或因經營者的心氣浮躁，要吃上十多年前的那種老字號熱涼粉，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在果城五星花園大都會旁的美食街，有家專賣大通熱涼粉的，也打著老字號的招牌(疑是冒名)，其做法，其備料，其口味，減少了程序，缺少了精細，也就少滋少味了。就是這次我們重到老鎮(zhèn)，尋到了場上的老字號熱涼粉店，皆是樓非人非，樓，已不是木樓而是磚樓，且開間空間局促，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店堂的墻壁上，為每個座位取了有本土特色的名稱(類似城里雅間的名號)，或日龍臺寺，或日天星寨，或日梓檀廟。或日鼓樓寨，或日鳳凰山，或日壁山廟等等，這些座位的冠名，全是大通老鎮(zhèn)周邊附近的人文景觀和自然景點，有的建筑尚存，大多只存遺址遺跡了。人，也是老字號店主的后人(為其兒媳周蓉女士)。給我們做的一盆熱涼粉，用的紅苕粉，佐料全放在盆內(也沒有那么齊全)攪拌，我們各自吃了兩小碗。我覺得這次沒了十幾年前的那種味道，有些遺憾和可惜，但愿這老字號熱涼粉的真?zhèn)鞑粫谄浜筝吶说氖种袧u漸丟失……

出大通老鎮(zhèn)西北兩里處，在那小丘巒山頂上，矗立著一座圓形屋宇，被告知是縣(區(qū))級文物保護單位——梓橦廟。據(jù)說建廟已有三百多年，是鎮(zhèn)上保存完好的一處古跡。撥開通向山丘廟宇小徑兩旁的雜草和荊棘，來到廟前正門，其時廟門已鎖，再繞廟行至后門，仍緊閉著。廟里沒有聘專人主持，為寺廟管委會管理，每月有幾次活動才開門。我們這天來得不巧，只透過門縫往里看了看，一點也看不真切。回來后，一天在萬景園喝茶和鄧郁章先生(南充地方史志專家)談起此事。鄧先生為嘉陵區(qū)編注“歷代名人詠嘉陵山水風光”一書時，到梓植廟考察過。鄧先生說，他登上過梓橦廟的兩邊木樓，在上邊吹過涼風，很是愜意。這座廟建于三百年前，后遭毀壞，重建過，大體該算是清末民初的建筑，仍是古跡。解放后，乃至文革后，這里還一直作過鄉(xiāng)村小學的校舍。真可謂，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也。古人能為后人留此功德，善莫大焉。而今人與其比之，是不是會感到羞愧呢?

離梓橦廟不遠處，是原龍池鄉(xiāng)所在地(已撤鄉(xiāng)并入大通)。清末民初，由當?shù)剜l(xiāng)紳籌資建有龍池書院。龍池因此而有名，也因此而聞名。龍池書院曾培養(yǎng)出好些有作為的人才，有的在國家部委任職，有的是省市機關單位和部門的棟梁骨干，還有的成為了各條戰(zhàn)線的勤奮工作者和建設者。于是，我們又驅車來到這個曾經的鄉(xiāng)場，來尋訪曾經的書院。

鄉(xiāng)場是一片整齊的建筑。場上有衛(wèi)生院，有計劃生育工作站，有信用合作社，原鄉(xiāng)政府辦公處是片區(qū)工作點。場上有不到百家的住戶，鄉(xiāng)場的街區(qū)全叫龍池正街。盡管撤了鄉(xiāng)，逢場天仍有不少人來此趕場，或做買賣生意，或互相交流物資。皆沿襲舊習，乃習慣使然。書院早不存在了，龍池小學就建在書院的舊址之上，學校樓房建得還算堅實和漂亮，或許這還能延續(xù)龍池書院曾經的脈息與書香……

舊患(小小說)

黎紫書

很尷尬，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重逢。

她想到該轉身逃時已經太遲了。于是她只好聽話，溫順地躺在那張手術床一樣的椅子上。對方一身白袍，一邊說著前幾年同學聚會的事一邊戴上口罩。這樣好，加上有一股橡膠味的手套，這一身醫(yī)療人員的標準制服，讓對方馬上搖身變成“牙醫(yī)”，而不是她的高中同學，或初戀情人。

他叫她張嘴，她便張嘴了。亮燈。光束打在她臉上，有點燙。她不愿去想，卻不由自主地被這光照的熱度與椅子扶手的金屬感，催動了她的記憶。想起多年前他叫她躺下，她就躺下了。

這太尷尬了。她洞開嘴巴，讓他用奇怪的器具去探索自己的口腔，像在刨掘她的私隱。她閉上眼，忍辱似地接受這勘探。那金屬造的小東西啄到了她的蛀牙，她禁不住皺著眉哼了一聲。

疼嗎?就是這句話!他說這話的語態(tài)口吻竟然和當初一模一樣!她渾身一顫，睜開眼；眼前的燈光很燙，簡直像一盞逼供的探射燈。她張開著嘴巴無法說話，只有點頭，用求饒那樣的目光看著那居高臨下的人。

嗯，別緊張。他找到了兩顆齲齒，有一顆快要化膿了。兩顆?聽起來已像干瘡百孔。“看來疼了很久吧，已經不行了，拔掉它吧。”聲音如機械般的冰冷，跟當初說“做掉他吧”一樣。她茫然地直視燈光深處，一陣暈眩，怎么覺得自己仍然像以前一樣的無助，一樣逼不得已，唯有噙著淚點頭。

而就像他所說的，不痛。手術過程中她只感覺到口腔的麻木，還有鑷子鉗子或其他金屬工具碰觸到她的牙齒時發(fā)出的聲響。一切都和以前太相似了，疼痛與麻木，搜索與拔除。不同的是她已經不能像青春時那樣對他敞開自己，尤其洞開的是這么個已經化膿的傷口。

等到那盞逼供的燈熄了，她要花好長的時間讓眼睛去適應此時此地。她先看見自己的牙齒。那一顆讓她受盡折磨，而今終于被連根拔起的齲齒，正帶著污穢的血絲擱在一個小小的盤子上。她咬了咬填在口中的棉花，感覺到牙齒被拔掉后的某種空虛。是空虛，卻不病了。

對方送她出門，一直在對她說著某些舊同學的事。她都沒聽進去。直至對方約她以后出來會面，她才忽然轉過身，直視這人；這個她說過此生都不要再見面的高中同學。對方露出兩排整潔得偽造似的牙齒對她笑。嗯，很好，一定是因為拔掉蛀牙后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現(xiàn)在她認清了，眼前這人就只是個牙醫(yī)。

澄澈(散文)

張生全

那個冬天的午夜，我準備去本城最大的電器超市買冰箱。選擇在這時候去我是有考慮的，冬天是冰箱銷售的淡季，價格上會比較低，反季節(jié)購買嘛。而到了午夜，銷售員已經吆喝了一整天，她們的精神和體力都已經極度疲憊，喊價上不會太玄乎，差不多就會賣了——總之，這正是能買到價廉物美商品的最佳時機。

但是不湊巧，超市已經關門歇業(yè)，一直擺到人行道上的各式電器全都收進去了，川流不息的顧客也散了，超市門前突然空起來，空得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一些殘留在地上的，商家特意散發(fā)的五顏六色的傳單，被順街而過的風吹得直打旋子，落葉一樣堆在我腳邊。外墻上直插霄漢的巨幅廣告牌、仙女散花般的氣球和彩旗、巨龍一樣高高拱起的彩虹門，它們擺出龐大的陣勢，面對的卻是空空如也的大街——我忍不住有一種想笑的感覺。

有個人正埋頭撿地上的傳單。那人胡子很長，頭發(fā)很亂，衣服又破又臟。我看出來，那應該是個拾荒匠，這樣的傳單正是他們的摯愛，又硬又挺又壓秤，片刻便能撿到沉甸甸一大堆——城市里到處都是這種東西，很多商家為了宣傳他們的產品，常常派出大隊人馬，專門到人口稠密的地方挨個向行人派送。不過行人卻不怎么珍惜，隨手就扔地上了。這個拾荒匠撿得很細致，他把傳單疊好，裹成圓筒，揣進衣袋里。他的衣袋已經揣著好幾個這樣的紙筒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去超市。我知道一天中有兩個時段商品的價格是比較便宜的，一個是即將關門時，一個是剛開張時。商家開鋪予都喜歡討個頭彩。頭彩越早越好，這時候他們往往不會特別在乎價格。

今天又有些不同，大門口除了擺滿電器、花籃、宣傳畫外，旁邊還搭了個臺子，音樂震耳欲聾，幾個穿比基尼的女郎在臺上勁歌狂舞，抖動圓圓的肚臍和白晃晃的大腿。另一個長頭發(fā)的帥小伙正在主持節(jié)目，搞有獎競猜，互動問答。臺下已經圍了一大堆人，人群還不斷地往臺前擠。我知道這又是商家的一種促銷手段，它當然打動不了我。對我來說，需要的是剝去浮華，顯露出事物真實的面目。就像石頭到了冬天，水瘦下去后，才能見到它們那些堅硬的粗糲的棱角。

冰箱擺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展位上僅有的幾臺冰箱都顯得灰蒙蒙的，似乎已經很久沒人擦拭過。每臺冰箱上都有一張滯銷品特有的“x折”的字樣。我看得很細致，這些字樣倒是很新的。顯然是隨著時間的延伸，折扣變得越來越低。我估計這個折扣應該到了它最低的時候。因為最冷的冬天即將過去，天氣開始回暖，過了這一段，折扣也肯定將隨著天氣回暖而上升。

我心中竊喜。一切都如我所料，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趕緊找柜員。但是喊了幾次都沒人應。最后旁邊一個柜臺的柜員過來告訴我，冰箱沒有專門的銷售柜員。我很奇怪，咋會沒有柜員呢?這個季節(jié)賣冰箱賺什么錢，公司怎么可能找一個柜員來吃干飯?那柜員白了我一眼。我更加歡喜，我才不怕她白眼，急問，那我要買冰箱咋辦?你們難道不賣?你要買就買吧·我可以代出票，你去收銀臺交錢就可以了。我不動聲色，讓她把價錢再往下壓一折。她聽了很不耐煩，我都是代賣的，你要買就買，不買就買其他!說著她回她柜臺前吆喝生意去了。我可不愿放棄這個機會，扭住她不放。最后她被纏得不耐煩了，氣鼓鼓告訴我，她可以幫我問問他們經理。她打了一通電話后，告訴我，經理答應了我的要求。

我付了錢，搬著冰箱從超市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前的舞臺上吵成一片。原來有個衣著破爛的人沖上了舞臺。我認得那個人，他正是昨晚我在超市門前看到的拾荒匠!他沖上舞臺干什么呢?我看見他污臟的手里拿著一個紙筒，他把紙筒對著嘴唇，昂著頭，兩眼望天，大張著嘴，似乎要唱歌。那紙筒正是昨晚我看到他從地上撿起的傳單卷成的，他破破爛爛的口袋里還垂著好幾個，隨著他的蹦跳，幾個紙筒跳落到舞臺上了。

超市的保安當然不允許他在臺上多呆一秒鐘，很快他就被帶下去，扔在大街邊上。但是他掙扎著爬起來，又往舞臺上沖。保安們笑著，一個保安嘴里罵了一句“瘋子”，輕輕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他似乎不太重，這輕輕一腳竟讓他在地上連滾了好幾圈。但至始至終，他手里都抓著那“話筒”。我也感到很好笑，坐著送貨車從他身邊過去了。這一定是個精神不健全的人。

回到家，鄰居看到我買了個冰箱回來，趕緊過來，熱心地幫我往家里搬。拆開包裝，取出冰箱安裝好后，鄰居不禁“咦”了一聲。他說我買的這個冰箱的型號居然和他的一模一樣。他說他那冰箱是夏天最熱的時候買的，那時候是剛出廠的新款，賣得很火，不打折。他問我多少錢，我得意地告訴他我的折扣和價格。他又“咦”了一聲，不對哦，你這冰箱打了這么多折扣，怎么和我買的價錢差不多呢?他怕我不信，還專門回家取來發(fā)票給我看。我驚呆了，我說不對哦，他們這個折扣是千真萬確的，怎么還和你全價時一樣呢?鄰居大笑起來，兄弟，你被忽悠了!這還不簡單，先抬高價格，再打折，這樣隨便多少折扣，商家都穩(wěn)賺不賠的，這不過是超市的另一種促銷方法而已……

整整一天，我感到我的心都像是裸在外面一樣，寒冷的天氣把它凍成了冰疙瘩。那些冰渣塞住了我的胸膛，我的胸口又痛又悶。我一直搞不明白我是怎么被商家忽悠了的。難道他們早已明了我這種反季節(jié)購買的心理，故意不擦拭冰箱，故意不要柜員，那旁邊的柜員其實也是個托兒，故意裝出不耐煩，故意裝出做不了主。打電話請示經理之類都是假的，巨大的折扣反差都是假的，所有這些從正反兩方面連接起來，給我布下這個天衣無縫的局?我的情緒在這些問題上翻來覆去落不了地，晚上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要去超市找他們，要討個說法!

不過到超市門口時我發(fā)現(xiàn)又遲了一步，和昨晚一樣，超市已打烊關門。剩下的仍然只是滿地的傳單，人去樓空的舞臺，巨幅廣告牌、氣球、彩旗以及高高拱起的彩虹門，兀自拉出的空空的架勢。我想起昨晚我看到這個架勢時還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的臉一陣陣發(fā)燒，我怎么可能笑得出來呢?那不是在笑自己嗎?架勢并不空，它們終究讓我鉆進去了!

我又看見了那個人，被商場保安從舞臺上拽下來的“瘋子”，他爬上舞臺，手里舉著紙筒，搖頭晃腦，身體扭來扭去，似乎在唱歌，但他并沒有發(fā)出聲音。我也爬上舞臺，來到他面前。不過他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的眼睛在烏黑的臉上顯得非常明亮。目光清澈而又空茫，穿透了我的身體，穿透了整個超市，到達極遠的地方。這個瘋子，他的衣服真臟，油污、腐爛的蔬菜汁水果汁一層層染在前襟后背，干透了，成了一塊塊硬痂，破敗的衣縷像一片片枯敗的葉子，隨著他的扭動，那些干葉子摩擦得啪啪作響。突然，一股巨大的惡臭從他身上向我捅過來，我感到五臟六腑都在往外涌，眼前一黑，我一下就從舞臺上跌下來，重重摔在地上了。

我暴跳如雷。超市忽悠了我，怎么一個瘋子也能出我的洋相!我沖那瘋子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很想上臺去把他拽下來，像保安一樣把他扔到一邊，踹他一腳。但是腿一陣疼痛，我爬不起來了。那瘋子似乎并沒有聽到我的咒罵，仍然極賣力極投入地表演著。不知怎么回事，到了后來，我竟被他的表演震驚了!可以這樣說，他簡直就是一個表演家——我不能說他像歌唱家，因為他至始至終沒發(fā)出聲音，但是他身體的起伏扭轉，那種柔度與彈性，簡直可以說是韻律十足：他手腳的動作，我感到他每一下都踩在節(jié)拍上。我不知道他在表演什么歌，但是他的表演確實觸動了我心里的某種音律，我忍不住都要隨他跳起來，唱起來。他把臉脖盡力往后挺直，雙臂展開，嘴巴嘬成最飽滿的圓形，就像是他在唱一個高音，經過他胸膛共鳴的高音，我感到整個超市都被震得嗡嗡作響；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垂下頭頸，撲下睫毛，低下喉頭，顯然是情到深處——我?guī)缀跻惨獮樗纳畲垢┓降厣希矍暗囊磺校瑥V告牌、舞臺、彩虹門、超市、大街，它們都像嬰兒一樣安靜下來，沉睡過去……

我晃一晃頭，發(fā)現(xiàn)自己好似著魔了，一個瘋子無聲的唱歌怎么可能讓我深陷進去呢?我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我再次沖那瘋子大罵，要他趕緊從臺上滾下來!但他仍然不為所動，沉浸在瘋狂的表演里。罵著罵著，我自己也不禁啞然失笑，一個瘋子而已，我和他較什么勁!超市關門了就明天再來，怎么能夠把氣撒在一個瘋子身上!不過那瘋子也好像唱累了，默默地從臺上走下來，埋下頭，又開始撿地上的傳單，疊好，卷成“話筒”，放在旁邊的臺階上。我看見那里已經堆了好大一堆“話筒”，但他仍然堅持不斷地在地上撿著。不知道他是怕自己的“話筒”太少，不夠用，還是想把地上那些傳單全部撿走，不讓他們再堆砌在這個世界上。

忽然間，我發(fā)覺內心已不再那樣狂躁，我費力站起來，忍住痛，慢慢往家走去。已經過了午夜，城市里所有的事物都漸漸沉靜下來，慘白的燈光安靜地打在地上，我的身影像透明了一樣，消失了。身后的超市、廣告牌、傳單、以及那個撿傳單的瘋子，他們也都在午夜燈光大片大片的清輝中悄悄隱去……

球迷(小小說)

雷 平

球迷原本不是球迷，因新來的領導喜歡籃球，所以就成了球迷。

喜歡上籃球的球迷，對籃球的喜好比領導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天，領導無聊，到球迷所在的辦公室里轉轉，卻發(fā)現(xiàn)球迷的桌上放著一本籃球雜志，領導說上班時間不要看，球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領導問，科比是哪只球隊的?球迷想都沒想就回答，湖人隊。領導點點頭，又問，姚明該不該轉到湖人隊去?球迷說，一山難二虎，姚明也是超級大腕啊。領導笑：看來我們有共同語言。球迷的臉通紅通紅的，問，領導也喜歡籃球啊?領導神采飛揚起來，說自己年輕的時候，三分球準得很，從學校到單位一直都打主力。球迷說，那可真不容易，領導就是領導啊! 領導不僅喜歡說籃球，更喜歡打球。每周末，領導都要去體育館打球，也不知道球迷從哪里得知了領導這一習慣，在某個周末，球迷突然出現(xiàn)在球場邊。領導會意一笑。

此后，每個周末，球迷會三點準時給領導打電話：領導，走，打球!

球迷到球場并不打球，他說更喜歡看別人打球。看球的他卻忙活。領導脫掉外衣，球迷急忙過去接住。領導打球的時候，球迷就到附近小賣部買上幾件農夫山泉，招呼滿頭大汗的領導和他的球友喝。領導每次拿球，球迷在一旁就大喊加油，聲音如洪鐘般響亮；領導每投進一球，球迷的掌聲總是最熱烈、最持久。領導的球友就說球迷真不愧是球迷。

一次，一位球友因臨時有事來不了，領導叫球迷頂上，球迷說自己打得很臭，領導說，有我，放心。球迷的技術果然很臭，不是被斷球就是遭封蓋，與球迷同組的領導臉色有些難看，說，你就專門負責防守，別拿球。球迷聽話，就死死盯住領導指派給他的那個人，那個人跑哪里，他就跑哪里，讓那人沒法專心投籃、運球也不順當。半場休息，領導笑著對球迷說，你打得還可以。球迷也笑了，一分也沒得，對不住領導啊。

下半場，比分交替上升，臨終場前一刻，領導這邊贏一分。領導高喊，雄起，贏了我請大家吃火鍋!

投籃，沒進，籃球彈出。球迷撥開對手，奮力搶下，抬頭一看，籃筐就在上面，舉手把球丟出，“啪”，球進了!球迷興奮地跳起來，卻看見其他人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猛然醒悟，球投進自己的筐了!這時終場哨聲也響了。本贏一分，現(xiàn)在卻輸了一分，球迷垂頭喪氣。領導走過來，拍拍球迷的肩，說，勝負乃兵家常事，沒事兒。然后又沖隊友喊，晚上我請大家吃火鍋。

酒酣耳熟之時，球迷舉杯對領導說，今天我辜負了領導，我再自罰三杯。領導擋下他的酒，說，一場游戲而已，不必當真，你好好干，我看好你。球迷笑了，兩邊嘴角向耳后揚起，像一把滿弦的弓。

球迷就經常出現(xiàn)領導身邊。單位上的同事叫球迷為官迷。

這年，市里舉辦籃球比賽，領導拉起單位一幫人馬參賽，自己既當運動員。又當教練員。領導的隊伍一路艱難，磕磕坎坎地居然打進了決賽。

這天，決賽開始，領導隊伍一路領先，對方奮勇直追，打進加時賽。球迷先幫領導抱了一會兒衣服，為自己隊伍搖旗助威，后又替補上場。

球迷卯足了勁，像一頭不知疲倦的公牛，滿場飛奔。場外同事說，咱們中國隊有這樣的精神，早就是世界強隊了。

比賽進入到白熱化，領導體力不支，沒接住隊友傳球，手一滑，球丟了，眼睜睜地看著球向界外跑，突然，不遠處的球迷一個飛身撲救，把球打回界內，頭卻撞在了球架上，立刻血流滿面。

眾人跑來，七手八腳地幫球迷包扎。領導走過來，說，太危險了，球丟就丟了，一場比賽，游戲嘛!

球迷喊，要贏，一定要贏!領導一愣，轉而說，對，對。我們一定要贏i包扎好的球迷帶傷上陣。在球迷這種精神的鼓舞下，領導的隊伍打出了士氣，賽出了風格，最后以大比分贏得了比賽。

慶功宴上，領導附在球迷耳邊說，好好干，我看好你!然后當著眾人，大聲對球迷說，作為本場比賽最大的功臣，你想要什么，盡管提，我會盡最大努力滿足!

四下響起熱烈的掌聲。球迷問，真的什么都可以?領導笑，只要不違反原則，不損害他人利益的事情，都可以答應。

球迷大喝一聲：好，領導，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單位家屬樓漏了好多年的雨，我們向上面反應了好多次了……可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就是沒人管啊……

大堂頓時變得靜悄悄的。領導良久無語。

溫暖的名字(散文)

陳少華

少時讀王維的詩，不懂得喜歡。“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明月”其實是一個動聽的詞，一念之間，清脆的光芒會紛揚直下。直到生活越來越粗糙，許多好的名字才紛紛變成溫暖的細節(jié)，輕易地觸動心靈。

少時我經常不快樂、懷著少年維特那樣唯美而苛責的態(tài)度，總是要求生活像詩一樣。當時我遇見一個女子，她寫詩，人如其名，詩亦如其名——倪小棠，說不出的清雅。那是一段憂傷中靜靜成長的日子，鳶尾蘭一朵一朵地挨著玻璃瓶口開放，我海藍色的日記本子上寫滿了她的名字。倪小棠，我輕聲喊她的時候，覺得這三個字無比清香糯軟，可我甚至不敢接近她，與她做朋友，青春期的心靈一粒塵埃就可將它碰碎。我知道我喜歡這個名字，當然也是因為她生得太美。

少年時代的夏季小河邊常常有一群群紫色的花穗，查了植物圖譜，知道它叫香薷，也叫紫花香草和蜜蜂草，非常容易折斷，有清涼的香味。采幾枝回去讓媽媽煮綠豆粥，自己就坐在廚房的四方飯桌旁看《紅樓夢》。那么多與花結緣、為愛憂傷的女子，最喜歡的是林黛玉。她“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寶玉去探望她。誰知兩人一會兒竟拌起嘴來。寶玉“賭氣向頸上摘下‘通靈玉’來，咬咬牙，狠命地往地下一摔”，黛玉“傷心大哭起來，心里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飲便承受不住， ‘哇’地一聲，都吐出來了。”這香薷飲大約就是《本草綱目》中所敘的“世醫(yī)治暑病，以香薷飲為首藥”。除了香薷，還要加上一些甘草、白扁豆、厚樸和茯苓，這些好聽的名字，它們各有自己的清香。還有一味隨處可見的中藥我也喜歡，合歡，像長在路邊的巨大的含羞草，互生的羽狀復葉會在暮色中合攏，所以它又叫夜合樹。當它在六月里開花，滿城就下著粉紅的雪。合歡曬干了泡茶可以治療憂郁和失眠。我不相信，因為失戀而失眠的時候，它的名字只會讓我更加傷感。

就這樣為一花一草所困，由于對好的人和物的期待，凡塵歲月里偶然閃現(xiàn)一個明亮的詞都會使我為之淚落。在一次遠行的旅途上，火車緩緩駛進一片市鎮(zhèn)。我突然望見遠處白墻上兩個大字“大月”，拙樸的隸體帶著一股孤清大氣，獨立地出現(xiàn)在一片平凡的風景里。近了，旁邊的樹緩緩退開： “大月亮驢肉館”，原來全稱竟是這樣的，我失笑。但那里必定是一個好地方，有酒有朋友。而“大月”兩個字，一種寒涼的境界，在饑餓和寒冷的時候它并不那么重要，就像我在學習戲劇時知道的一個好名字：焦菊隱。他是《茶館》的導演，一位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有著深刻了解與再創(chuàng)造的戲劇大師，也曾是個羞澀而多愁的詩人。他的心游走于微明的清晨和冷寂的昏暮，一絲淡淡的苦味如茶煙一樣浮在他的名字之上。那時媽媽重病的陰影和前途無定的憂慮都已遠去，生活里歡笑漸多，我在修完戲劇美學之后就遺忘了這個古雅而苦澀的名字。我開始知道植物開花入藥，風從粗枝大葉的生活上空掠過，還有一切以心情釀出的文字，都是一種特定時空的語言，通過這些語言我深刻而偏執(zhí)地了解世界和他人，并學會了取舍。

前些日子看病，專家門診上有個名字——季雁浩，似乎中醫(yī)就該有這樣的名字，在屏幕上一排排名字里念到這三個字，有清風明月之感。但他真的再普通不過，和那些叫顧長慶、周光的醫(yī)生沒什么兩樣，伸出手來讓他診脈，與他指尖相遇的微溫竟像是一層薄雪的融化。他寫的字亦是和別的醫(yī)生一樣看不懂，但他將我的病癥一一記下并開出藥方，我心中頓生暖意。在不斷傾心付出的自我生活里，終于有一個人，即使是個陌生人，在醫(yī)囑后署上他的名字，不管如何已是溫暖。

與草木山川之間的會心，終究是抵不過一個好的人或名字的。

烏狼山(小小說)

陳才兵

烏狼山慣出卓寇，究其根由，人們只有這樣一個傳說：

那是明朝之時，烏狼山草莽林深，山青水幽，其間村民生活富足，但就是從未有人第甲登科，連進士也沒出過，更不要說狀元。

村人不明白，左思右想，覺得風水不對。于是有人提議去請陰陽先生來，看看風水，以點化此山民風民氣。

烏狼山下五十里有一個有名的陰陽先生，人稱張陰陽。看風水、請鬼神、算命，無所不能，村里人決定請他。

可張陰陽外出云游去了。只請得其徒小明陽。小陰陽剛走到烏狼山界，只見頭上有一烏云遮日，云邊光華耀日，形如野狼，甚是奇怪。小陰陽自言自語道：“此山有名堂。”

來到寨中，村人熱情款待小陰陽。飯后，小陰陽問道：“此山叫什么山?”

“烏狼山。閑其形酣似烏狼。”

“請問狼頭何處?”

“東五里。”

村人帶著小陰陽前往東五里。

只見：烏狼山狼頭高翹，傲視八方。再看其狼頭山勢，懸崖絕壁，險峻異常，其間雜草叢生，古木參天。此狼氣勢非凡，似張牙舞爪，又似端坐云端，好一副王者風范。

小陰陽看罷，額有微汗道：“此山若似虎，更不了得。”

村人惑而望之。小陰陽取湖羅盤，測好方位，燒紙焚香，卜卦求神。然后閉目靜養(yǎng)，口有微詞：“羅盤前移一尺二寸，左移三寸八分。”

村人從。“深挖一坑，埋了銅錢一枚，以觀后效。”

村人依言而行。事畢，小陰陽跪地瞌頭，復焚香禮拜。后，默然拂袖而去。村人不解，呆立狼頭。

三年后，村中一人中進士。村人皆大喜，奇之。回想小陰陽埋銅錢一事，實為感激，遂前往謝小陰陽。此時小陰陽已謝師遠去，只張陰陽在家，端坐養(yǎng)氣。

村人將實情告訴張陰陽。張陰陽眼末睜，道：“扶我射左一觀。”原來，張陰陽腿腳已不便。

張陰陽來到烏狼山，與小陰陽所見略同。爾后，張陰陽來到小陰陽埋銅錢處，見此狼頭氣勢不凡，略一掐算，老陰陽激動不已。嘴里直念道：“不知我徒是否選中此處。此處確屬寶地，但此地生在狼頭。恐怕……”

村人又不解：小陰陽僅埋一枚銅錢，就叫了一進士。若是埋金，埋銀，或是埋人……張陰陽嘴角蠕動，人皆靜觀之。片刻，張陰陽取下頭上發(fā)簪往前幾步用力往地上一插，深達數(shù)寸，土沒發(fā)簪。然卻末有一言也便離去……

半年后，寨中壽星李爺93歲而終，村人將其壽骨埋于烏狼山頭。掘地時，竟發(fā)現(xiàn)張明陽所插發(fā)簪恰穿小陰陽銅錢而過，大為驚嘆。

又三年，村人出現(xiàn)一草寇。隨即草寇愈聚愈多。最終，烏狼山成為“賊山”。然山之草寇多劫富濟貧，行的是善事。

后來，有人透露一事，張陰陽在仙去之時曾嘆道：他這一生只見過一個真正的風水寶地，那便是烏狼山。此地，埋金埋銀定出富貴；若葬人，不出皇帝則出草寇……

老孫頭的婚事(小小說)

陳 勤

中秋節(jié)早上五點，老孫頭就起床了，把雞鴨魚肉收拾停當，只等下鍋了，便來到村外的公路邊守候。

眼巴巴望了兩小時，過往的人倒是不少，就是沒有自己那一家子的身影。老孫頭垂頭喪氣地回到屋。電話響了，是老大打來的。“爸，我在外地出差，您老多保重，節(jié)日快樂!”一會兒，老二又打來了，“爸，我們全家正在九寨溝旅游呢，您老吃好喝好，缺錢了說一聲，我給您打在卡上。”放下電話，老孫頭無奈地嘆了口氣。電話鈴又響了，這次是三女兒，“你回不回來?”老孫頭搶先問道，“爸，今天我趕不回來了，因為……”啪，沒等女兒把話說完，老孫頭掛斷了電話。

嚼著圓圓的月餅，望著一桌子豐盛的飯菜，老孫頭流下了渾濁的淚水。

第二天，老孫頭來到水根家，和水根嬸坐在堂屋門口擺起了龍門陣，水根嬸三十歲就守寡，獨自一人把兩個兒子養(yǎng)大。說起養(yǎng)兒盤女的艱辛，兩人都話多了起來，不約而同地搖頭嘆氣。

幾天后，老孫頭給兒女們分別掛去一個電話，內容相同：我要和水根嬸結婚，為你們苦了一輩子，我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

破天荒地，兒女們周末一起回了家。

“老漢兒，你真打算和水根嬸結婚?”—進門，老大就問道。

“是啊，我們都商量好了，水根兩弟兄也同意。”

“他們同意可我們不同意啊，老爸您想想，您都快七十了，還結什么婚呀?這不是存心讓我們丟臉嗎?老二嘟嚷著嘴說。 老孫頭瞪圓眼珠子，氣得直喘粗氣，“我結婚礙你們什么事兒了?你說!你說!”

閨女急忙扶住老頭，又埋怨了二哥兩句。“爸，我知道您老不容易，媽走了這么多年，您都是一個人，但您跟水根嬸結婚確實不合適，誰知道她是不是沖著您那點積蓄?”閨女說，“要不您輪流到我們幾家住住?”

任憑兒女們磨破了嘴皮子，老孫頭就是堅持要和水根嬸結婚，三人沒了辦法，只得垂興喪氣地離開，臨走前三姑娘悄悄把老頭的身份證揣進了兜里。

“一定不能讓老頭子再婚，”老大堅決地說，“就老頭一人我們都沒時間伺候，再添一個后媽，豈不是自找罪受!”

“就是，她要有三病兩痛，爸的積蓄搭進去不說，我們還得跟著貼錢，還有她的兒子、孫子，怕是修樓房、繳學費都指望著咱們呢。”

三人很快達成協(xié)議。下星期再回來繼續(xù)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無論如何不能讓老頭子再婚。

第二個周末三家人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浩浩蕩蕩地全回來了，老孫頭很高興，屁顛屁顛地領著孫兒孫女到鎮(zhèn)上買菜，孫兒孫女很久沒有到過鄉(xiāng)下了，瞧什么都新鮮，像出籠的小鳥，又蹦又跳。老孫頭瞇縫著眼睛，高興地給孩子們采野花。飯后見老頭子興致好，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開始輪番上前做工作，這一回，老孫頭既不答應也不惱，老孫頭捻著胡須說，我再想想。

夕陽西下，三家人準備返城了，老孫頭扛出套得嚴嚴實實的一麻袋花生，一家裝了兩大塑料袋。

回程的車上，三家人七嘴八舌，商量辦法。

“趁現(xiàn)在老爸態(tài)度有所松動，我們得趁熱打鐵。”三女兒說。

“這得拖我們到什么時候?哪有那么多時間回來呀，單位上事多，下星期我回來不了。”老二不高興地說，“老頭子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想一出是一出!”

“爺爺肯定是寂寞了才想結婚，我們多陪陪他就沒事了。”大孫女文文插嘴道。

“我看文文說得有理，我們就輪流回來吧，老二你不回來也行，到時候找個后媽你一個人供!”老大說。

車廂里一片哄笑聲。

兄妹三人果然開始輪流回家，老大知道老孫頭愛喝酒，每次都帶回下屬孝敬的好酒，陪老頭喝上幾杯；老二特意買回幾百元一根的釣魚竿，讓老漢兒沒事的時候釣魚玩；三姑娘想起老人年輕時喜歡聽戲，專門帶回幾盤樣本戲的磁帶。沉寂已久的老屋每到周末便蕩漾起歡聲笑語。不到半年，老孫頭跟變了個人似的，精神飽滿，氣色紅潤，整天笑容滿面，也不再提起結婚的事。

漸漸地，兒女們又忙碌起來了，這次這個加班，下次那個出差，總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老孫頭只得一次次地對著村外的公路嘆氣，自個兒嘀咕：媽也!看來老子又得“結婚”了!

終于，近三個月，兒女們一次也沒回來了，老屋又恢復了沉寂。

老孫頭抄起了電話，“我下個月和水根嬸結婚，你們誰也別攔我!”

嘴形(小小說)

王孝謙

那年我剛從學校分到富州城一個部工作，常常聽一哥兒們談起優(yōu)秀護士秦一琳的微笑，他曾去住過一周的醫(yī)院，出來后一直忘不了她的微笑。周末那哥們兒便邀約起我們幾個單身汗到醫(yī)院住院部閑逛，目的就是看看秦一琳那張笑臉。

我們看到那苗條的身影在過道與病房間穿梭著，我們也在過道上躑躅著，她每次見了我們都露出淡淡的微笑，略帶矜持，沾白的口罩邊閃出一絲腮紅，那笑意幾乎都是從眼睛里流淌而出的。那哥們兒說不戴口罩時那張笑臉更加迷人。我們就十分盼望看到她摘掉口罩后的笑臉。我們一直等到她下班想看她不戴口罩的笑臉，但那天她又幫別人代班，繼續(xù)戴著口罩工作，我們只好留下遺憾離開了醫(yī)院。

我開始注意起她來。確實她長相一般，卻很討人喜歡·因為她對每個人都在微笑。她能用微笑讓煩躁的病人安靜下來，配合醫(yī)生治療，病人很快康復并對她十分感激。據(jù)說有個病人曾對她破口大罵，還動手打她，她流著淚，卻仍然面帶微笑，病人家屬十分尷尬也十分感動，一個勁向她道歉，她只微笑著說了一句：“這是我應該做的!”

秦一琳年年被評為優(yōu)秀護士，她工作的第三年就采摘了金市“服務明星”的桂冠。我簡直有些崇拜她了，那張若隱若現(xiàn)的笑臉常常在腦際閃爍。

一次在醫(yī)院旁邊的斜坡上，我遠遠地看見她騎著自行車下來了，我有意等在路邊，想看看那張真實而全面的臉。她慢慢地近了，卻突然摔倒在我身旁，她被摔得毗牙裂嘴眼淚直淌，但那張臉居然還是微笑狀。我手足無措間還是伸出一只手扶了一下她，自己反而顯得十分尷尬。她扶起自行車，一瘸一拐地走了，再回頭看我的時候她仍在微笑。

“天使!”我心里一聲驚呼!護士在學校進行了專門的微笑訓練，但一般出來接觸總是痛苦著的病人后，不出半年，那訓練有素的大使般的微笑也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般都是見慣不驚的木著的臉，伴之以極不耐煩的呵斥聲。而她那始終不渝的微笑，好像是進入了骨髓，依附在了靈魂之上一樣。

后來秦一琳被提拔為內科護土長，多半也是因了那微笑。

再后來我聽到了關于她的一些風言風語，說她給某醫(yī)生搞在了一起，還和某領導有暖昧關系。對于一個小有名氣的女人有些傳言似乎已經很正常了，我也是一笑了之。有一天我在縣婦聯(lián)門口碰見了她，她主動招呼了我，自然也是一臉的微笑。這次我盯著她的臉看了一瞬，發(fā)現(xiàn)那臉有些偏短，兩個嘴角窩著分別被半邊弧線拴了，圈出一彎笑意。只是那臉蛋上若隱若現(xiàn)著幾塊紫癜，好像是受了擦傷。她顯得有些尷尬，別過臉往樓上去了。

我著實有些好奇，便找到接待了秦一琳的婦聯(lián)主席了解情況。情況有些出人意料，她臉上的紫癜是她丈夫留下的，她已經到過婦聯(lián)幾次了，她要求娘家人幫她維權。她丈夫也是被她的微笑吸引愛上她的，但后來丈夫發(fā)現(xiàn)她對每一個男人都微笑，拋媚眼，心里便不舒服。特別那些傳言再出，丈夫忍無可忍，便發(fā)生口角，繼而大打出手，且循環(huán)往復，不可收拾。婦聯(lián)主席嘆口氣，協(xié)調了兩次，效果不佳。據(jù)調查，她和那些傳言中的男人沒有出格之處。

我心里怪怪的，本以為擁有天使般微笑的她應該有天使般幸福美滿的生活，卻不知她的日子過得如此尷尬。憑心而論，她的微笑的確有些誘人聯(lián)想，一些男人有所回應有所企圖似乎在情理之中，然而微笑本身沒有錯啊!

據(jù)悉，醫(yī)院因為傳言太多，不得不劃掉了提拔秦一琳為醫(yī)院護理部長的議題。又聞，她男人已經正式向她提出了離婚。

在一個朋友父親的葬禮上，我意外地碰見了她并彼此打了招呼。她顯得十分憔悴，但微笑依然。在大家都木著臉甚至流著淚與亡者的告別儀武上，我發(fā)現(xiàn)她仍在微笑，我便有些不自在了，用異樣的目光盯著她好一會兒。她也許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樣，慢慢走到我身邊，輕輕對我說：“我知道你啥意思!實在對不起，我的嘴形只有微笑，哭不成樣子!”然后很無奈地微笑著慢慢走開去。

我一陣驚愕!原來全是微笑惹的禍，那嘴形給了她榮譽也給她帶來災難……

過了三個月左右，我碰見她時又讓我大吃一驚，她的臉上沒了微笑，卻是一臉的嚴肅……

這次她沒向我做任何解釋，我也只好通過其他渠道了解這種不可思議的變化，據(jù)說她痛下決心去做了整容手術，達到了不會微笑的目的。

這之后，很少有人再提起她，她對病人也失去了親和力，我也覺得她再沒了吸引人的地方。各種先進啊獎勵啊之類的名單中自然也找不到她的名字了。

不久，她卻被正式任命為醫(yī)院護理部長!年余，又提拔為副院長!她不再像以前那么穿梭忙碌了，卻整天苦著臉，幾乎看不到笑容……

第六張全家福(小小說)

冬 雪

一個家庭即將崩潰法院已經做出了離婚的判決，作為一個老保姆，只能眼睜睜地嘆氣，她是無力挽救的。

她默默地上街買回了這個家庭所需的最后一餐的菜肴。家里亂極了，東西一堆一堆地擺著，每一件上都寫著一個人的名字，就像電視上見到的，敗軍潰逃前似的一片混亂，只是沒有那一聲緊似一聲的槍炮聲而已……七歲的小寶站在媽媽一邊他被判給了女方。這種場面，她自己也經歷過，那是兒子跟她鬧分家的時候……

她又嘆了口氣，走進廚房，難過地閉了眼睛，用衣服一角不住地擦拭著眼角。她用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做好了最后一頓飯，端端正正地擺在了一張小桌上，又小心地捧來碗筷，然后招呼家里人吃飯，仿佛這個家庭的主人是她。但家里的人并沒有坐下來一塊進食，而是端起飯碗，分別到自己的“據(jù)點”里吃起來。她又暗暗嘆了一口氣。

吃罷飯，男主人忽然想起，最后的一次工錢還沒有付給保姆，他從口袋里掏出應付工錢的一半，響亮地扔在飯桌上，示意女方采取同樣的行動。女主人撇撇嘴，拒不照付她有半個多月沒在這個家住。但又似乎對自己的冷酷有些不好意思，從屬于自己的一堆物品中拿出幾件過了時的衣物甩在了飯桌上，算是頂那一半的工錢。

老人顯出一絲苦笑，她被人雇來當保姆，并不光是為了錢。剛才那一頓最后的晚餐，還是她自個兒掏腰包買的吶!她搖搖頭，又嘆了一口氣。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墻上掛著的“全家福”照片上。男主人、女主人以及他們的愛情結晶一個天真可愛的小男孩兒，正甜蜜地依偶著，互相之間看不到一點距離。以往。老保姆每天都要精心地擦拭它，盡管主人并沒有如此安排。她以為它是這個小家庭的靈魂，每擦拭一遍，她都要默念上面的字“美滿家庭”，她動情地念著、想著，那是一個多么富有勉力的字眼兒呵!仿佛其中藏著一個永遠講不完的迷人的故事……

她輕輕地站起身，輕輕地摘下了那個鏡框，又開始了她每天的擦拭。一會兒，那面玻璃又被她擦得明光閃亮，映出了她苦笑的臉，以及眼角處晶瑩的淚光。征得主人同意，她把這個被遺棄的東西要下了。在主人奇怪的目光的注視下，她把它輕輕地裝進了自己的包袱。這是她保存的第六張“全家福”。她每在一家?guī)屯旯ぃ傄蛑魅擞懸粡垺叭腋！绷裟睢Ｗ鳛橐粋€家庭的l臨時組成人員，她像珍藏著美好記憶一樣珍藏著它們。

她眼里含著淚水，看都不看飯桌上那幾張鈔票以及幾件舊衣服，鄭重地向主人告別之后，挾著她的小包袱離開了這個令人心碎的家。

男女主人不約而同地用發(fā)呆的目光送她出了門檻，送她走出了樓門，直到她走遠了，看不見了，才終于實實在在地感覺到，這個家庭確實崩潰了，這個家庭最值得珍貴的東西，已被老人帶走了……

寧波兄弟(詩歌)

鄧德舜

懷揣元宵我這枚青川的油然音符

和一群從“5·12”廢墟中新生的天麻香菇

合成綠色的包裹從蜀北

悄來煙雨漾漾的江南向甬江邊

史濟權樓建剛王梁慧馮燦煥等53位寧波兄弟的家鄉(xiāng)拜年

他們在青川熬夜修城 累了

坐在喬莊河邊望月 喬莊河受傷的月

已修補療養(yǎng)得十分好看

比甬江的月還新 還明 還圓

無情的災難是打開愛心之門的劍

2008年 山崩地裂 兄弟大難 手足連心 刻不容緩

正在江南種金發(fā)財幸福生活快樂發(fā)展的寧波兄弟

放下位子架子牌子訂單生意機會愛情親情行情

義無反顧馳援青川 沖著

一個簡單的理由 和一種無價的情義

這里是災后重建戰(zhàn)場 不是影視基地明星演戲

這里有不斷的余震塌方飛石和充足的雷電急風暴雨

不用大話排場炫麗燈光專業(yè)音響長焦廣角藝術特寫

那位腹腔手術后忘了拆線爭先上陣的光頭

那位燕爾新婚不度江南蜜月直奔重建現(xiàn)場的眼鏡

那對不顧滿月寶寶雙赴災區(qū)為地震孤兒上課做飯的伉儷

那位發(fā)著高燒不打點滴嘶聲號令指揮若定的鐵塔

那群死戰(zhàn)洪水50小時保住甬川連心橋的勇士

就是不用修辭演繹的寧波兄弟

兩年前描述他們很難

身高性別年齡長相都被迷彩服統(tǒng)一兩年后更難描述

他們都會用熟練的寧渡青川話說

“我們是有手有腳有條命天大困難能戰(zhàn)勝的青川人!”

無顏自閉

我不再驚恐時間木訥文字萎縮激情

激活自己 成為龍門山地震斷裂帶上的琴人

放飛自己 做一只重接龍骨的風箏

帶著青川地上雨后春筍般爆發(fā)的生機和弦

悄飛江南用心 向那些把情義包成湯圓

煮在青川鍋里的寧波兄弟的父母親人拜個晚年

螻蟻筆記(組詩)

馬 嘶

庚寅年

我在體內安置了一個人的故鄉(xiāng)

祭祀、祈福、納采、安香……今天諸事均宜

草木皆為子孫，它們住在二月

代我向每一住祖先作一個揖、鞠一個躬、磕一個頭

逝去的曾經回來，回來的也將離開江月相似，煙花如昔

我有一葉扁舟，向每一寸秋風送去默默的問候

向每一尺水痕說聲感謝

向每一位親人和朋友，斟一杯小酒

庚寅大年初一讓流水目送著流水，讓溫暖永遠照耀大地

稻草人

它們整齊地站在田野中間，垛垛守望

目睹了春華秋實，目睹了草木萌動、桃花開

目睹了萍始生、靡草死，芒種時節(jié)布谷鳴、反舌無聲

腐草化為螢、土潤濤暑、大雨時行這是秋，

我的糧食，顆粒無收。鴻雁來、玄鳥歸、哥哥入土為安

暮晚飄著絲絲白煙，白駒過隙，生有太多的出其不意

我的坐騎如脫韁野馬，奔騰不止，卻疏有茫茫前程

江聲懂我

湖水漫過身體，那夜色全是酒紅

我繞過半酣的秋天，寄來的卻是一場大醉

孩子已經長大，哦，胡須青澀的家伙，不再需要糧食

便可以取水為酒，痛飲成器

這個年代離我有些遙遠、模糊，如滄浪濁水

它卻真實地構成了我的過去，關于天命、貴賤，和而立之年

杯酒有王朝，江聲懂我

那對歌之人，一定在趕赴東坡的路上

鏡(詩歌)

印子君

我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但不敢貿然相認。這個人

他和我一定擁有相同的基因

我們誰比誰熟悉，又誰比誰陌生

他的出場，是否以我的謝幕結束

我聽見歲月和憂傷，在我們之間

隱隱流淌，在彼此的臉上留下皺紋

在彼此的頭上，留下蒼蒼白發(fā)

我的轉身，卻正好暴露了他的背影

而他借助我的雙眼，

捕捉到深藏的隱秘

莫非我在成就一個人的光明磊落

也挽回了一個人行將失去的英明

我要跨過怎樣的門，才能站在他身后

他是否對我懷有敵意和仇恨

如果我斷然摔碎這水銀的夢境

我們是不是還能找到對方的蹤跡

我伸出手，他剛好觸到我的指尖

我哈一口氣，他的臉上就升起了云霧

當熄掉屋子里的燈光，我們同時

暗淡下去，

被一種看不見的深淵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