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霄成都當下千變萬變,我的成都始終是座“皇城”。
沒法,一眼定終身。第一印象就那么刻骨銘心,這就是我。相當多的時候,我可以謙和可以融通,接受修改再修改。恰恰有那么些縫隙可鉆時,我會突然認個死理,哪怕風吹雨打海枯石爛,都不會有一絲兒改變。想不到我性格中還殘存如此強烈的色彩吧?好,且聽我拿成都說事。
首先,我不敢藐視成都。那些方圓姑且不說,也請諸多的櫛次鱗比稍稍讓位。單是那種穿透歷史煙云的凝重與威嚴,實話說,我至今都是戰戰兢兢的。孩提時是這樣,有了滄桑經歷后還是這樣。有時我往深刻處想,北京的故宮見過了,西安的古城墻見過了,北戴河的山海關,武漢的黃鶴樓,南京的鐘山,甚至包括一望無際的天涯海角和茂林蔥郁的西雙版納,我都已一一收入眼底,為什么還抹不去心里對成都的那種莫名的敬畏與卑微?
問:成都啊成都,你究竟是座什么樣的都,壓抑我如此之狠如此之久,以至于我為今后選擇養老蝸居地時,不得不長嘆一聲忍巨痛,拂袖轉身做放棄。最終在不遠的山城重慶選了個房間安身,對你保持距離,保持仰望,保持一種心靈的寬松與愛慕。
實際上成都是最適宜居住的。廣告也那么張揚。我在成都街邊小巷溜踺,用一個成人加俗人的毅力超越一排排小吃,一排排古玩攤,誰知我的心,會狂跳成什么頻率?說到底我是個愛吃的人啊。從來不怕古玩消磨我的時光。時光是什么?在我看來,時光并不神秘。而且時光對一個人來說,并不全是用來高尚的。你完完全全高尚得了?扯淡吧。泥塑都做不到。你虛假啥?吃點,看點,玩點,那也是人生極其重要的意義。坐在錦江邊的卵石上,我想我就發發呆吧。發呆好。發呆有發呆的空茫和自慰。譬如,我一發呆,就感覺出身在成都的那種愜意與開闊。樹冠柔柔蓋下來,陽光斜斜刺過來。風說,放松,深吸一口氣,還覺著舒服吧?這兒流水潺潺,花嫩草綠,美女如云,美味連連,不論從養生的角度或養心的角度,都有懷抱般溫馨甜蜜。我心即刻咯噔了一下。人從路邊過,鳥在江中飛。我想此時我該閉上太過疲憊的眼皮了。
享受成都有時需要這種無人的境界。
說心理話,我舍不得成都。舍不得這柔情蜜語,舍不得這縱橫恣肆,更舍不得裊裊茶香及端著茶船正往嘴里送的那些好哥們好姐們。唉!世宴太豐太過華麗,叫我如何去面對?
我老是在想,成都這個聚寶盆,怎就得天獨厚,聚合了那么多有姿有色的男男女女,其中不乏優秀人物,拔萃得很,光艷得很,內涵豁達得很。他們為什么而來?又因什么而潤澤?飛機在等他們,動車在等他們,還有那一條條的高速。火鍋了。夜宵了。龍門陣了。生意了友情了。沒走的還是沒走。走了的,打幾個轉轉,又喜滋滋回來。成都真就那么流連忘返?
我沒話了。畢竟,在這個問題上我做了個另類。選擇了距離。
痛苦而倍加敬重的距離。
好在不遠,一伸腳就到,一張耳就能聽清張成都王成都的聲音。
我為我的選擇不悔。
因為我實在太在乎我的第一印象了。那種巍峨肅穆,那種紅墻黃瓦,那種巋然屹立,我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知道我是怎樣強烈印象的嗎?我小啊。十三歲不到,背著被蓋,穿著棉襖,流著鼻涕,佩著紅袖章,一步一步,沿成渝鐵軌灰不溜秋進成都的。路上那種冷,那種熱烈和凌亂,我都不想細說了。進到成都才恍然,我這個小川民竟是多么的渺小。成都那么多街道,竟沒一條是需要我的。兔頭還可以,熱面也還不錯。它們并沒因為我串聯我衛兵就不肯跳進我嘴里。咀嚼著這些與家鄉不一樣口味的食物,什么大字報,什么造反組織統統靠一邊去吧。蜷縮在接待站草席的一角,我最上心的是趕快清點糧票和紙幣。這才是我和成都緊密相連的傳單信物。而就在這種心境下,一不小心我撞見了皇城。
后來不知我去過多少次天府廣場,日坐夜坐,沒個疲倦和反感。怪l偌大成都,這兒最喜歡我似的。哦不,我已搞不清楚喜歡這兒的什么了。游人擦肩,沒感覺;噴泉高歌,沒感覺;鮮花簇擁偉人,同樣沒感覺。看藍天白云。就那么個四四方方。飛機仰頭,是起飛狀;飛機低頭,是下降狀。還有什么?還有就是和我一樣,什么都沒感覺的男人女人。我們坐在同一個空間,曬著同一個太陽。卻想著不一樣的心事。
成都太包容了。
成都一包容,我就異想天開,天馬行空,一下就跳到陳,芝麻爛谷子堆里。我真的搞不清楚當年諸葛亮高臥南陽時,聽到些什么,從成堆的竹簡中讀到些什么,或偏起頭來,望著某個東西出神發愣的瞬間想了些什么,總之他等到劉備率關張二兄弟前來三拜軍師,深受感動后,開口就是句:大夢誰先覺,醒來春遲遲。好在我不是隨從,沒親臨現場,不然一定貿然問,大夢是何夢?怎樣才為遲?而這一切,答案按演義思路都直指成都。
其時成都還不叫成都,叫益州。而且再早,還可能叫蠶叢國或魚鳧國。這塊地皮太過復雜,多少歲月從這里流失。我去金沙和那些出土文物面對面,忽地就倒抽一口涼氣,眼睛羞點沒驚得蹦出眶。說突然失語無論如何都不過分。此時此刻還有什么說的?語言有何用?那么多精湛璀璨的寶物,件件精雕細刻巧奪天工,其造型就是在今天,在極度夸張變形的現在而今眼目下,也是相當抓眼球的啊。輕輕鑒定一下碳元素,至少推到三千年以遠。歷史翻了跟斗又翻跟斗,縱然如孫悟空的筋斗云“嗖嗖嗖”,恐怕也到不了那個時期的邊邊。我老是渴望虛構那時的情景,或粘貼那時的繁華。難啊,實在是太難!幾乎不可能。我那點歷史知識加地理知識,如果不臨時抱佛腳,弄不弄得到個及格都難說。成都的厲害恐怕就體現在這些地方。僅靠歷史梳理肯定不行。何況有些歷史你推算得出來?根據我的經驗,不少的歷史終于被我們排列了論文了教材了,這是功績。但歷史就那么聽話?就那么順序?我以為還有相當多的歷史也許從一開始就遭誤讀篡改。抑或我們在東一堆西一堆的出土文物面前,根本就束手無策,不管怎么用力,就是撬不開那扇門。你可以感覺那里面全是史,可究竟是什么史?資料翻爛,腦袋抓疼,腳板跑起繭,嘴巴爭論起泡,最后癱在地上,什么也不想說。考察不出來還是考察不出來。我想我的成都會不會就如那些成都叢書敘述的那樣清晰呢?沒那么簡單吧。成都的門在哪?王作家也好李作家也好,我勸你都別急著撰文。王歷史張歷史你們也別急于下結論。成都的豐富絕對不是你們那點小心翼翼的考據和推論。來點神來之力吧。兀地拔高自己試試。登高遠望,撥幾千甚至上萬上億年煙云,往下看看。海陸變遷以前看見了嗎?海退路現又看見了嗎?大禹看見了嗎?李冰看見了嗎?還有劉邦劉各這一干人馬,真所謂浩浩湯湯,前仆后繼,不絕如縷。難怪諸葛亮要感慨自己的復出是大夢已醒。難怪成都如此平靜如此平原。故事,是需要深埋的。
問成都,幾時才能給我們個明明白白完完整整的成都史?漢不說,三國也不說,三星堆仍然不說。單是個金沙,已顛覆了我們的許多思路和歷史儲存。我們迫切追求知情權。
已經無從找到答案了。我們的想象還在絲綢之路上轉不過彎,還在那串串駝鈴的牽引下,飄忽于西伯利亞,歇馬于波斯灣,圍坐在地中海,炙烤著漢文化和西亞文化外加北歐文化,想那秦嶺合圍,泯水潺潺,青城裊裊,峨嵋熠熠。成都你怎么就突然一馬平川,沃土千里了呢?那飛翔的圖案你真就心悅誠服地承認我們不恥幼稚的說是太陽鳥的猜測?
你太含蓄了啊,成都。含蓄得四面來風。
含蓄得無形勝有形,皇城不倒!
是的,不倒。堅決不倒。就讓我來做個衛道士吧。頑固也罷,保守也罷,甚至封建也罷,太中國太古板都可以。只要不涂抹我成都是座皇城的看法。我就拋出橄欖,和他友愛。
皇,并非只是一種帝王的代名詞。
皇和每一個黃種人有關。當然也和成都有關。
而成都的固執,則與我命脈相連。
語鹽有點輕松有點累
我不是廚師,可從沒離開過鹽。
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我的血液才如此歡快地循環。
記得小時候,大人總是在鍋邊忙乎時叫上一聲,快去打半斤鹽巴回來。鹽巴就在隔壁,是家批零商店。坐店的人不管你是娃兒還是大人,一概笑嘻嘻相迎,用個木鏟什么的,往鹽堆里一戳,再往鐵銹稱盤里一放,一般是一戳一個準。我那時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專門的鹽巴故事,更不知道上至皇帝老倌兒下至討飯的、當犯人的都離不開鹽。我把紅軍戰士缺鹽的故事看了又看,真不知我隔壁的鹽已重要到了要用生命去換的程度。我發覺鹽巴堆在隔壁從來就沒少過嘛,稱走一斤,它還是那么多;稱兩斤,最多挖個缺。它有永遠賣不完的堆積優勢。我在批零商店打過豆瓣買過火柴,跑的次數再多,仍然覺得只有堆鹽的地方白得好看。其余的,實在不敢恭維,看著全是灰撲撲的,用句鹽都話說,偏霉。可在鹽堆面前就不一樣了,左看右看,都有看不夠的感覺,主要是那種白太難見了,在小鎮,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純粹得超凡脫俗,誘惑非常。雖然那時我還小,竟已能在鹽堆前發愣,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覺。鹽的細膩潔白,在我處子的心中,有時竟突然覺得它的美絕不亞于班上任何女同學。賞鹽如賞美人,這是我少時得出的結論。以至到了能自主買鹽的時候,都忘不了玩玩鹽,就是不顧體面,把手伸進鹽堆里,觸摸少時沒資格體會的那種不經意的勻稱柔美。
后來我才發覺自己天生就是鹽都人,就在鹽堆堆里生,鹽堆堆里長,鹽巴融進了我祖祖輩輩的血液。老人伙說,因為吃過鹽,所以你從小拉尿都沖得起泡子。其它地方的人哪有這種沖勁?好像我因鹽得富了似的。
鹽都確實是個不錯的城市。你若體會不深,那是因為你沒來過,一旦來過,你就會有難忘的印象,想忘也忘不了。而且它讓你難忘的,絕不表現在城市的建筑上。建筑有什么好看的?沒建筑大師來過,能引領多少新時尚?還不是千城萬城都同一張臉。在城中溜上一圈兒吧,好像來過,又好像沒來過,很難有特殊印象。那些吃的穿的,同樣都擺在街口,擠滿店面,讓你嘗讓你挑。這樣轉悠的結果只能是疲倦。可在鹽都你只要坐下來,聽聽鹽都人的口音,看看鹽都人的長相,再去到鹽業博物館,親自感受一下這個城市的立市元素(當然去趟恐龍博物館也是個不錯的主意)。你就會覺出,盡管這個城市在世界城市之林中,雖說照樣普通,甚至有點樸實,再或者尖酸點,說它土冒說它農人都可以。但它的特性,真的是其它城市挑不出:袖珍、玲瓏、山城、川味兒十足,而且偏窄偏擠,一地鹽鹵氣。它就是那么個尋常深沉的城市。存在著,繁衍著,同時又積淀著,上千年都保持一個模式——素面朝天。這點好,本質。這點又不好,不拔萃。有人來過,又走了,打幾個嘖嘖。直到18世紀才有外國人的足跡。這些外國人一來就“哇塞”,驚得直翻白眼,攤開手,用半中半洋的北京話說:晤,不比歐洲差嘛。城市像個大工廠。
我在鹽都無事瞎忙,一晃就是幾十年,想起來還是見過不少事,看了很多人的變化。一個活蹦亂跳的人怎么一下就勾腰行走了?說是看見她才被媽媽抱在懷里,突然就笑如銀鈴,滿是青春地站在面前叫叔叔伯伯。井架仍是漆黑著妝,年歲一增多,便忘了上街再去湊熱鬧,退于一灣或是一角,悄悄佇立。風來了,雨住了,太陽從云縫中羞澀探頭。檀木林賓館里的扁竹根又急著吐出天藍色碎花。沙灣王爺廟處的擺渡還慢悠悠擼著,有那么幾個往返富臺山的人,在岸的這頭或那頭定格,偶爾看看不流動的釜溪河水。
鹽都的冬天是要著厚衣的,但盼雪仍如盼公雞下蛋。好不容易飄下雪花,好多人不覺出冷,反而紛紛出得家門。堆雪人肯定是最想的了。可老人伙說,堆是堆得起,就是小不拉嘰的,有點像早產兒。而且那還不是每次下雪所能做得到的。所以北國風光那首歌風靡的時候,鹽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扯開喉嚨唱,不管到不到位,就圖唱出對北到極點的那種深情渴望。
鹽都不下雪就泡不好鴨蛋。這事怪。你又不是北方城市,怎總結出用雪水泡鴨蛋的經驗?此事我專門動腦筋想了一下,一定與雪少有關。那么珍貴的東西,飄飄灑灑從天上下來,你看像不像鹽巴,大家都白生生的,都很勻稱。雪要融化,鹽巴也要融化。只不過雪化在地上,鹽化在鍋里。能化鍋里自然就能吃進嘴里。那雪呢,化地里不就可惜了嗎?用盆裝起來吧。從葉尖上,從人沒去過的角落,用手輕輕捧它起來,放到家里的壇子里,盛著。鼻子凍得紅了尖,沒關系,人生難得一凍。就是偶有鼻涕下滑,呼哧一聲吸進去就是了。關鍵是要抓緊時間。別人碰臟了,雪自個兒化沒了,都意味著失去機會。雪比鹽嬌貴多了,不管你小不小心它最終都要化掉,咋辦?不如干脆丟幾個鴨蛋進去。嗨,竟然歪打正著,泡出的鴨蛋分外好吃,心紅,粉。當然再好的雪水也別忘了放鹽。還要放點花椒八角。什么東西只要不放鹽,準壞,蛋要生蛆水要臭。
近年來我特喜歡打探鹽都的龍門陣,說與外面的朋友聽,得到句回復:你終于鹽都了。說與本地老輩子聽,他們葉子煙只是抽,看我在旁邊等得誠心誠意,才吐出句:有啥子聽頭喲,過都過去了。
是的,很多事都過去了。過去叫鹽都,現在叫自貢。它有了自己法定的名字,并且在世界各地都通行。當鐵軌鋪過這個城市,公路開始享受高速,一批批政要又樂此不疲地將它升格為五十萬人口的大城市。高樓也趕來湊熱鬧,像小孩藏貓貓,忽地這冒個腦袋,那冒個腦袋,逗得你昏頭昏腦一時找它不過來。有人說,現在的高樓速度不亞于當年樹井架。高樓替代井架看來也是鹽都的大勢所趨,據說這就叫做跨越式發展。
可苦了游子,手杵竹杖,在沙灣那個并不顯眼的角落,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聽,瞇了眼,只把自己輕輕放歸記憶的原位,重回鹽都。那一幅幅泛黃的照片就在腦海里依次展開。槳帆如織。人聲鼎沸,車水馬龍……哦,那些終年裸著上身,頭上包著帕子,身上穿著圍腰的熬鹽匠呢?恐怕早已倦鳥歸巢正蹲在哪兒抽葉子煙了吧?他們的號子呢?是全忘記了還是根本不想唱了?耳朵豎了那么久,就是捕捉不到哪怕是一絲半縷的那些久違的深沉號音。看來喉嚨真的是也跟著老了,泄氣了。新喉嚨的世界一片歡歌笑語。
女兒也發現了變化,突然抬頭問:媽媽,街上怎么那么多人?
媽媽終于有了伸直腰的機會,撫了撫女兒的頭,用她那忽閃忽閃的眼睛往街的深處瞄。咦,人是增多了,一天比一天多。昨天有人還在qq上問:你們自貢熱鬧嗎?媽媽馬上敲了“熱鬧”兩字發過去。朋友又問:來玩的人多嗎?“多”。媽媽總怕回答不及時。
現在輕松下來不慌不忙地看看滿街人流,多數是陌生的:年輕,朝氣,匆忙,時尚,不覺感慨橫生。以前往哪一站或坐下來,無數個熟人前來打招呼,現在站了好半天,竟發現不了一個認識的人;以前好不容易請人來,說,下了飛機還要坐那么久的汽車,謝謝,不來。現在照樣沒修機場,可大家寧愿坐汽車也要爭著過來。成都北門的梁家巷車站,干脆滾動發車了。從重慶菜園壩通往自貢的車子,一輛輛牽線不斷。那些讀書的、工作的、包括走親訪友看熱鬧的,和從江浙一帶緊急趕過來做生意的,搞管理的,林林總總一大堆。像約定了什么似的,路不打岔全都一車抵自貢,把自貢大街小巷全塞得滿滿的。如今自貢外地人之多,隨便出哪門就可以撞見一個,隨便進哪門同樣撞得見一個。以前出遠門才說普通話,現在在家門口怎么也要說幾句普通話了。
用小品中的話說:緣分啊。
來到鹽都就是個緣分。
據說上帝并沒有刻意要去創造個鹽都。浮云之上,他高瞻遠矚,愛心遍撒,應接不暇,面對茫茫宇宙中唯一的一個藍色星球,每時每刻都有許許多多的事要去考慮。區區鹽都,他只不過在某個瞬間稍稍關照了那么一下,例行公事。
上帝一關照,我們都成了產兒。你我他,欣喜著,邀約著,從無數個方向來;東看看,西瞅瞅,這坐坐,那蹲蹲,暫時還不打算往別處去了;搭個棚,煮頓飯,睡個覺,于不知不覺中成為鹽都人。猶如一粒種子,被風或是什么鳥帶到這里,一落腳就覺出滋潤,一呼吸就覺出滋味,還等什么呢,那就趕緊生根發芽吧,趕緊開花結果吧。錯過了花期,那都是自己的過錯。這樣的日子一久遠,大家都枝繁葉茂,樹大根深,彼此都堅守成了一種資格。可能你一不小心就取得了這兒最早的居住權,或許我稍稍頑固就成為了這兒最長經歷的見證者。第一個居民第一個土著看來非我們莫屬了。
我去問老輩子,驕傲嗎?在這兒世世代代。老輩子說,驕傲啥子喲,到哪住都一樣:吃飯。
是的,世間萬事萬物,惟吃字重要。
不管你說得天花亂墜,來鹽都的第一目的是什么?還不是圖找碗飯吃。其實長留鹽都也是為了長吃這碗飯。吃順了,吃習慣了,想來想去不換了。你吃我吃大家吃。誰敢說一個地方的飯只能一個地方的人吃。吃得了吃得完嗎?不得行。上帝給出的飯碗是常吃常有的,沒有吃完的時候。一時吃完了,想想辦法,敲敲碗邊,這飯又有了。況且這飯還有各種各樣的做法昵。你會了這種,不一定會了那種,還是留下空間讓大家發揮才智吧。當把這條思路一理順,還感慨誰先到后到呢?哪怕上溯二千多年,后望二千多年,我們和每一個在鹽都大地上來來往往的人沒什么兩樣,全都是命中注定和身不由己。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美麗的城市既是長期住在這里的人的,又是從鹽都過往的人的。它既然成為了一個具體的城市,誰也不能據為已有。它是人群匯集聚居的特殊符號,是緣分與福分固定的諾亞方舟,是地理位置的代名詞。它的出現與存在,不管以它為背景上演了什么大劇、正劇、諧劇、活報劇,也不管由它展示了什么樣的畫卷,那都是一種必然,都是前世今生的連接與演繹,是存活在鹽都這塊土地上形形色色的大人、小人、老人、男人、女人必然要做的一種選擇和努力。
大概宿命無處不在的緣故吧,來在鹽都或許是這個時期,或許是那個時期;感受的鹽都或許是這種氛圍,或許是那種氛圍,而你只要去過鹽都,在你的心中,絕對還有一個更為自我的鹽都。因此渾然不覺間為它做了點什么,哪怕是撫摸了一棵草,贊賞了一棵樹,抑或什么具體的事都不做,只靜悄悄路過了一下,把腳跡印在了這里,有過那么一次淡淡的經歷,抑或深情的眺望和遇想,都可算作是對鹽都的一種積累和積德,都將成為鹽都可資回味的財富。正是這許許多多的經意和不經意,一個純屬地名的鹽都才如此綿延悠長。
因鹽而聚,因鹽而都,因鹽而過去現在將來,因鹽而我們你們。
語鹽,千千語,萬萬言,全集中到一個鹽字上,真的是不言而喻不一而足,展開來,收回去,有點輕松有點累。
廬山天下風
我已不知是廬山好后好后的來者了,后來得不僅廬山根本用不著理睬我,就連那路那草,甚至那粒為晨而晶瑩的露珠都可以不把我的到來當回事,依然千年一貫的峻秀孤傲,不改漠視群雄的姿態。而我知道自己是誰,尾巴夾得緊,大氣不亂出,悄悄地上山。該看的看,該問的問。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作為一條從二十世紀過渡到二十一世紀的人蟲,蕓蕓眾生中的凡夫俗子,其實反倒是件好事,不知不覺就被什么忽略不計了,悠哉游哉。雜眼中偷安,按自己的情趣裝聾賣傻,何樂而不為?僅就這一點,我便口服心服,阿彌陀佛。
可廬山依舊凝重。那些天成的煙云怎么就歷經滄桑持續不散呢?且延續到今天還時淡時濃。就算被什么光照猛烈地拉扯了一下吧,拉出些距離,還了依稀真面目,又呼地被什么力量彈回來,朦朧著,淡化著,羞澀如女,生怕這一距離,真讓人看清了什么,趕快把山重又緊緊包裹起來,任其模糊任其神秘。不識廬山真面目原來是如此生發的。我像悟出了什么,又像感慨到了什么,心里忽地就有了一聲長嘆——唉,廬山啊廬山,你高貴得快要與天齊名了,還這么被命運著,不就是一個字嗎:累!
實際上廬山有多累我不得而知。導游說,上山的路算起來其實就三條,全是中國特色的,一條日:社會主義道路;一條日:幸福之路:而另一條就有些恐怖了,叫做“黑色之路”,是說蔣介石曾經走過的路。導游說,就這條路不通車,供那些無車族上下。有新銳“貴族”告訴我,有機會別忘了選擇從那條道下山,有滑竿坐呢,滋味好極了,搖搖晃晃外加閃閃悠悠。幾多提心吊膽,又幾多悠然自得。歷史與政治有時和旅游有關,有時恐怕就毫無關聯了。很多人在乎的是人與山的親密接觸,在乎人與自然的微妙感受。在這種情形下,廬山不得不委屈成旅游者的借體。
我自然選擇不了那路。一是因為我們團隊上山,包了車的。隊有隊規,誰也不許單獨行動;二是我有心理障礙,活到一定份上,就開始擔心身體這不行那不行,怕在山上的某個地方累得只會張起嘴巴出氣,上不得也下不得,搞壞了自己不說,還得罪眾多游客,因此少了冒險和沖動。一生成就的倔強性格剎那就云霧般消散似的。還是坐在車上吧,呼嚕一下就到頂,呼嚕一下就從山下開溜,看也看了,玩也玩了,要多輕松有多輕松,要多愜意就有多愜意,既沒了疲勞及擔驚受怕,又滿足了廬山一游的目的。今后不管向誰人說起,只要我在山上有叉腰一站那種姿態,哪怕是矯情,也是得意,也有無可復加的炫耀資本。
但我還是止不住一次次自問,作為個體的我,一個自詡讀過些書且又經歷過一段共和國歷史的我,幾十年后有幸來到廬山,究竟想看什么?人去山空,又能看到什么?我觀廬山默然無語。我觀隊友也多數無語。說是問問路旁松吧,可路旁松同樣嚴肅得筆直挺拔,三緘其口。那就什么也別去問別去想了。就當它是座極其普通的山。普通得如同隔壁的張先生王先生,窗外的坡坡坎坎。那些早年輸入記憶的“飛流直下”也好,“亂云飛渡”也好,權當龍門陣,等空下來有了好心情再來擺。心情這樣一放松,一句歌詞從心底哧溜一聲就躥將出來:春雷一聲震天響啦,老子今天上廬山啦啊……目空之極。
導游突然問,你們猜,這廬山用個什么詞概括為好。見我們一時反應不過來,忙又補充到,譬如你們四川的峨嵋,不是人稱天下秀嗎?再如青城山,不是也被人叫做天下幽嗎?那么廬山,“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難道就沒個中國詞可以形容修飾概括?他這一問不打緊,倒是一下把我們全車的人難住了。是啊,都說中國文人神經錯亂喜歡亂放獗詞,可千百年來怎么就忽略了這座非同小可的山?李白杜甫都往那兒去過,政治人物去得就更多,怎就沒想到過要留幾個標志性的飾語?如今“天下雄”有了,“天下險”也有了。再說這廬山“險、雄、奇、秀、幽”都沾不上邊。是人家的就是人家的。好像有些詞天生就是為一些客體定身打造的,誰也奪不去,誰奪去了都滑稽可笑。再想想廬山海拔一千多米,就那么個樣:不高不矮:不肥不瘦;清秀有那么一點點,福相有那么一點點;然而雷同難免也有一點點。可不管怎樣,腦子有詞千千萬萬,就還一時搜不出個恰當的詞概括它。
導游得意了,說:都說不出來是吧?我們廬山當地的人說了,誰要一詞定廬山,賞他十萬元!誰接招?誰?我們忽地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啞巴了。十萬元啊伙計們,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對于一批正在游走的人來說,放眼一望,世界之大,只要拿過手來,腳一伸,游一遍歐洲再加個亞洲,不大吃大喝不操國外紅燈區,那是怎么也用不完的。這點錢對于快速致富的人也許真算不得什么,哪兒塞個漏洞都比它多得多。可對于國人,注意,我這里說的是那些拿工資磨手扳心掙血汗錢的國人,還是誘惑大大的。而且再大膽揣測,就是當下的中國文人,那些歷來靠換點低稿費就可以喜洋洋哉的文字駕馭者,甚至不排除我自己,一年掙不了幾個大錢且還孤傲得可笑的窮文人,突然聽得一字值千金之上的懸賞,內心深處怎又不“咯噔”那么一下呢?不是需要那點錢,而是輸不起那點面子;也不是人家口氣大,量天下難出此英雄,而是求賢若渴愛山如命不惜解囊花下血本,你不去熱情應諾,真還有點冷血無情,文將不文。可一時之間你血沖腦門也罷,緘默不語也罷,到了關鍵時刻不服輸還不行。問題是你一時夸不了這個海口,拿不過人家的牙彗。即使懸賞再翻個十倍二十倍,拿不下就是拿不下。管它是真是假。你對廬山的感覺就那么一點點兒毛皮,能做甚?就算你是領導你是作家,你一時語塞你就沒得那個膽量。后來我想了一下,廬山是什么積淀?上億億年的海陸變遷積淀,人能達到那個層面?算了吧,大家都是幾十年的匆匆過客,茍延的,最多冒出一百歲,也就謝天謝地了。一百多年在歷史長河中都才白駒過隙,你能看到個啥?還別說廬山,你縱然一輩子泡在山上,又能怎樣又能感受到什么?不去動那些腦筋吧。這樣一換頻道我們反倒好受了,懸賞是人家的,接不接招也是人家的。大千世界,人上幾十個億,有需我們去亂操心的嗎?我們只管左耳進右耳出,大家嘿嘿嘿,不激,不屈,也就相安無事。
許是為了寬松吧,導游話鋒一轉,說:大家不要見笑,我們廬山人倒是想出了個詞,說出來請大家見笑。以前不是有部電影叫《廬山戀》嗎?你看我們廬山山青樹茂霧濃,不是談戀愛的地方又是什么?那就叫廬山天下戀吧。我等一聽就晃腦袋,不可不可,這怎么是談戀愛的最佳去處?我們四川的跑馬山拿來干什么?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喲……那才是漫步抒情追逐愛情的好去處。須知,戀愛場地是最講氛圍的。戀愛雙方的精力是用來俘獲感情的,并不是用來登山的。大家都登得氣喘吁吁了,誰還能干點愛情的啥?導游的狡黠也在這里,好了好了,你們四川的客人不要急。不叫廬山天下戀也可以,不過難得上趟廬山,去那兒看場《廬山戀》的電影總可以吧。我們廬山的電影院己創下了好多個吉尼斯紀錄,全是《廬山戀》造成的,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放映,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一晃二十多年過去,請問世界上的電影院誰創造了這樣的奇跡?沒有,絕對沒有。對這個現狀我們那點智商想都不用想就默認了。但換個角度去發現,世界上哪個電影院又愿意那樣做?是廬山本身沒看點才去那兒消遣,還是游客們都試圖逃避什么尋找什么?說實話,我不得而知,而且也不愿深究。
仿佛人在廬山總免不了去觸摸政治元素似的。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因為你雖說可以站在一座具體的自然山上,眼見自然的巖石自然的樹木自然的泥土,深吸一口,還有自然的空氣加溫暖的陽光,可它真就是那么真空狀的自然嗎?非也。廬山不比其它的山。當然,如果要從百多年前再退到幾千年前或幾萬年前甚至幾億億年前的角度去感受,那是絕對錯不了的。那些隨便列舉的時間空間即便有這人那人上過山,或在上面干了些什么,它都影響不了廬山,改變不了廬山。云遮霧繞的廬山仍在單純之列。而只要去翻近百年的廬山山史,就會發現,廬山能從一般的山升華為準名山,說來辯去,政治人物總與它脫不了干系。在中國,恐怕沒哪座山有如此獨特如此待遇了。其實井岡山也是座政治山。可誰都清楚,它應該是單一色彩的政治山。偏紅。或者說,純紅。人民幣都用它做圖案了,可見它的地位與作用。廬山則不同,它是被當代最大的兩個政治團隊看中的山,說紅不純紅,說黑不純黑,正色彩和反色彩兼而有之。所以后人上得山來,不知不覺想得更多,看得更細,那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事了。研究中國的山其實很有意思,你看它們大都玉秀得很,很像國人。出類拔萃者自然有之,一座座生得氣勢磅礴,外秀內剛,個性隱在其中,其中三山五岳就是古往今來認可又認可的純屬中國的標志山。在中國,好山真可謂多而又多,多得來不得不委屈了我們后來一山獨特的廬山。廬山即便臨長江峙鄱陽有一定氣派,玉山臨風,依然免不了委屈在外,上不了極品檔次,少了敬畏,香火不旺。關鍵是皇帝老倌兒以前沒去過,沒了鼓瑟吹笙,山自然貴不到哪兒去。李白杜甫你是詩人你有名氣你在皇權社會里又算老幾?一塊御牌就可抵擋你萬千名句。因此廬山在文人筆墨中能“生紫煙”也就待遇不錯了,還能奢望什么?好在風吹二十世紀,來了個蔣介石,好歹也算個現代軍權皇帝。不知他哪路神經產生了興奮,一下相中廬山,上得山來,攬無限風光不說,還修下不少別墅,并把其中的一棟命名為“美廬”,住了不少日子。這“美廬”也確實別出心裁,借老婆宋美齡之美,表自己權重天下心情之美。美哉廬山,美哉自己。你看美國特使不也喘吁吁近得眼前討教合作事宜了嗎?你看那些隨從不也是駐扎在周圍如眾星拱月了嗎?登高遠望,處處來風,人能操到這個份上,那是多么地美不勝收。
老蔣也就如此而已,操操做派,退出歷史,最后還得規規矩矩交出廬山。豈止是廬山喲,整個中國大陸,一山一河。一村一莊,一橋一路。通通都得交,一五一十地交。非常湊巧的是作為他對手的毛澤東也看好廬山。中華大地上那么多名山他幾乎都沒產生過如廬山般那股興趣。考證起來他好像一生中只有三座山最感冒:一座是岳麓山,一座是井岡山,一座便是廬山了。當然了,還有個韶山。但那只能叫個地名,不應算做山。我想是不是可以這樣認定,岳麓山代表著毛澤東的恰同學少年,得志;井岡山代表著毛澤東的意志付諸于行動,崛起:而廬山在某種意義上代表成功呢?位高。我想這其間恐怕還有點潛意識吧。能把敵愛之物為我所用,那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蔣敗毛勝,乾坤顛倒,這是不爭的事實。山上那么多別墅毛澤東偏不住,單單要住蔣的美廬。你老蔣在廬山時得意又如何,我毛澤東就要在你的得意之處更顯得意。你蹲過的衛生間算是舶來品吧,我毛澤東今天也來領略一番。只不過不能原封不動,得改一改,改成毛式蹲位。而一旦警衛要鑿掉蔣手書的“美廬”二字時,毛又急急干預:使不得使不得,可做文物呢。說得何等輕松大度。毛就是這樣的人,說起來是個政治家、軍事家,可骨子里實際上還是個詩人氣質的文學家。毛澤東好文并非空穴來風,你看他幾十年一路走來,哪一個環節沒留下墨寶?上了黃洋界,他要“報道敵軍宵遁”;長征路上,他要“更喜岷山千里雪”;就是談判桌上,也免不了“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他是那種激情詩情永遠濃郁的人。要是他不信馬列拉起隊伍搞革命,或許比李白更李白,比杜甫更杜甫。他真要浪漫可以說天下很少有人敢和他媲美。“革命的浪漫主義”不就是他的發明創造與自我寫照嗎?可以這樣毫不夸張地說,沒有浪漫也許毛澤東就不是個自由不羈的毛澤東了。在這一點上,蔣遠遠不及他。
有人說,廬山實際上就是毛和蔣兩人打造的山。這話不定準確,但又有些道理。就我而言,以前對廬山知之甚少,一有地理知識便是泰山、華山,甚而遠到看不見的岡底斯山、北高加索山、阿爾卑斯山。倒是語文課幫了我的忙,把我強行拉回國內,讓我從李太白那兒先去認識一下自己國土上的廬山。雖然是這樣,現在想起來還是模糊得很。怪不得我呀,以前人太小,經濟不獨立,有腳不亂走,出小鎮都叫見了天外之天。不如“文革時期”“亂云飛渡”來得深刻猛烈。好像那時我已有了最初的政治興趣,開始對人,特別是政治人物,產生了說不清的迷信和推崇。以至到了廬山我啥都沒了心情,一心只看“仙人洞”。試想一下,與我何干?還不就是年輕時久久凝視過一張照片,因照片又親熱過一首詩。那時我真就相信哲學上的大風大浪可以鍛煉人的理念,真就迷戀那種亂云飛渡中的從容不迫。似乎做人要做這樣的人了。可事過境遷,我已從熱血青年變為行邁靡靡的中年漢子,竟然還沒了那個愿。什么叫烙印,尤其是少年時期打下的烙印,我此時才算有了點體會。那就看唄。反正到了廬山之上,這也不看那也不看,不等于白來?殊不知去了那兒才大呼上當,如此這般,就一個自然洞,樸素得很,神沒幾尊,飛檐沒一處,更說不上氣宇軒昂了。與我想像的“仙”氣“霸”氣簡直是相去甚遠,完全大相庭徑。不過我還是老老實實燒了柱香,躬了下腰,向洞里傳說的張天師靈氣拜了一拜。當時我就想,那個名叫江青的人,怎就對這兒興趣百般?據導游說,當時的路并不好走,陡峭得很,怪石嶙峋。她就敢挎個相機顛來跑去,不累?不怕摔著什么?毛澤東照相的那個地方我也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看,可以,背景還算開闊,但同樣不平坦,用現在的話說,危險系數不少。但最終他坐了,她照了,我們崇拜了,然后按程序進入歷史。
現在提到江青幾乎就等于在復制一個遙遠而痛苦的記憶。好像一不小心開了魔瓶,放出十惡不赦的妖怪。而我真真實實地說,以一個“文革”過來人的身份說,像我這樣的普通人,仍然缺少那種極其強烈的批判向度和根深蒂固的仇視基礎。該批的都批了,關也關了,判也判了,最后親耳聽說她上了黃泉,還去永遠詛咒干嘛?要做的事多得很,特別像我等成長期精神與物質都雙重缺乏者,更有彌補不完的活要干,在此借用—句偉人的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及我們這些老百姓對政治的事又能知道些啥?身邊的事都短斤少兩,何況有些事遠在天邊。
好了,我不是史學家,更沒肩負任何求辯的使命,我只是廬山一介過客,而且是匆匆忙忙加昏昏沉沉的過客,有點不咸不淡的感覺罷了。不知怎的,我總覺廬山風大,同時覺出廬山松挺拔。這兩者輝映成趣,松為風生,風為松活,把個廬山整天都撥弄得嘩啦啦響。大概我閱歷有限,沒見過如此默契如此共生如此場面的山態。像樂。又像什么述說。還像什么東西在翻閱在傳播。細一聽呢,什么都不是,只是風。山上的風,山下的風,成年累月的風外加時髦新潮的風,是風風交替,一風追趕一風,一風兼并一風,有點風與風廝殺風與風媾和的激越與壯烈。這樣的風聽多了聽久了,心里就空,就有被風洞穿之感。特別是在遠眺鄱陽湖時,一股風掃來,我的腳跟頓時蹌踉,要不是及時靠近山壁,抓住個什么,真擔心讓風卷了下去。天啦,山下就是浩淼的虛無世界。我怕。特怕。我怕風吹的那種窘迫成了同人一路諧談的笑料。
我就想:這么多的風,這松怎還挺直得可愛?不歪?哪怕斜去那么一點點,也是情有可原的呀。它偏身正枝虬,骨氣得很,板直得很,把個松尖直戳藍天,那么堅強有力,無所顧及,像豎起的什么兵器,火箭發射塔那種,又像摩天大樓,氣勢恢弘,有著不得不讓你仰望讓你肅然起敬的威風。我就是從樹枝下多角度向上觀瞻的。我的這種觀察其實很美,一根根的枝,怎樣穿插,怎樣關照,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說實話,越看我越覺得它們神圣不可侵犯,那種棟梁氣派,滄桑感也好,威武不屈也好,都令自己噤若寒蟬,更加小心,更加珍惜。這山上是滋生過硬漢的,我想。首推的便是彭德懷吧。我又想。就我自己年齡而言,親身感受那年自然災害造成的惡果,那種眾多人餓飯的無奈和生命的求助,確確實實少了點什么。畢竟,我那時還小,還在父母的保護之中。但我仍然固執地認為,那種涉及到民生存亡的問題,同樣不亞于面對持槍壓境兵臨城下的嚴峻威脅。作為將軍級別的彭德懷敢于站出來為民請命,實在是鐵骨錚錚。其實只要認真分析一下我看松的專注與別有用心,潛意識中,是不是就在找彭德懷的化身呢?而且我聽風的那種特別感覺,是不是同樣在傾聽彭大將軍的字萬言風萬言呢?哦,越是這樣,你越不要去猜測我。去猜測風。猜測廬山絕非尋常的風。
廬山風哦,你能把這一切的一切都吹遠嗎?遠到我們什么都聽不見,可為什么我們又分明感到了到風撞墻的強烈聲響!
風可以被吹來吹去,可有些風是永遠吹不散的。風有風語。我們只有去讀它,用心讀它,才會明白風與風戀戀不舍偏要相會偏要摩擦的真正原因。
突然有了靈感,為什么不可以叫廬山天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