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時效解釋》第22條規定之分析

2008年8月11日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定》(下文簡稱為《時效解釋》)。該解釋第22條對罹于時效之債的履行及同意履行進行了規定：“訴訟時效屆滿，當事人一方向對方作出同意履行義務的意思表示或者自愿履行義務后，又以訴訟時效屆滿為由進行抗辯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同時，解釋第16條對何謂“同意履行義務”作了補充解釋，其內容為：“義務人作出分期履行、部分履行、提供擔保、請求延期履行、制定清償債務計劃等承諾或者行為的，應當認定為民法通則第一百四十條規定的當事人一方‘同意履行義務’”。誠然，《時效解釋》的相關規定對實務中此類問題的解決提供了切實依據，然筆者以為，第22條的規定存有缺陷，在現有民法理論框架下難以獲得圓滿解釋。

1 對《時效解釋》第22條的解瀆

對該條內容可從兩方面加以分析：

(1)訴訟時效完成后，債務人自愿履行義務的，不得請求返還。按照抗辯權發生主義，訴訟時效屆滿后，只是由債務人取得抗辯權，債權本身仍屬存在。債務人仍為履行之給付者，不得以不知時效為理由，請求返還。其法理依據是，請求權為債權權能之一，除了請求權，債權尚有受領、代位、撤銷、解除、處分等權能。債權之本質的內容，乃有效的受領債務人的給付。因時效而消滅者，非權利之基本權能(如給付受領權)，僅系其請求權能而已。因此，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后，債的受領保持力仍然存在。故義務人在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后向權利人自愿履行的，權利人仍有權受領義務人的給付，該受領有合法依據，并非不當得利，即使義務人在給付之時并不知訴訟時效期間已過的事實。

(2)訴訟時效完成后，債務人作出同意履行的意思表示，債權的請求力恢復。根據最高法院的解釋，義務人作出同意履行的意思表示，是對時效抗辯權的拋棄，債權請求力恢復，訴訟時效重新起算。由于放棄權利需有放棄權利的意思表示，故放棄訴訟時效抗辯權需以義務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訴訟時效完成、其享有訴訟時效抗辯權為要件。且放棄訴訟時效抗辯權，需以義務人作出同意履行訴訟時效期間已過的債務的意思表示為認定要件。義務人僅確認債務存在，而并未表示愿意履行訴訟時效期間已過債務的，不能認定其放棄訴訟時效抗辯權。

綜上，放棄訴訟時效抗辯權與義務人自愿履行行為的不同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義務人自愿履行不以義務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訴訟時效期間已過的事實為要件，而放棄訴訟時效抗辯權以義務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訴訟時效期間已過的事實為要件；第二，義務人自愿履行為實踐行為，而放棄訴訟時效抗辯權非實踐行為。

2 羅馬法上“自然債務“的相關規定

學說上對自然債務與不完全債務的界定及使用雖存有爭議，然將罹于訴訟時效的債務認定為自然債務，已基本達成共識。自然債務緣起于羅馬法。在羅馬法中，自然債有兩類：一類是自始既無訴權的自然債，一類是原有訴權因故喪失的自然債。罹于時效之債自然屬于后者。

在羅馬法上，自然債雖不得強制執行，但仍發生一定的法律效力，具體表現在：(1)債務人自行清償債務的，其給付有效，縱使他出于錯誤，也不得訴請返還；(2)自然債可與法定債務相抵銷；(3)當事人可把自然債更改為法定債，債務人對自然債為日后履行的約定的，其約定有效；(4)自然債設定有質押和保證的，可發生擔保的法律效力，債權人受“占有令狀”和“抵押權訴”的保護，也可向保證人起訴。

3 將《時效解釋》第22條與羅馬法上自然債務的相關規定之比對

我國對罹于時效債務的規定有繼受羅馬法的部分，如對于時效完成后，債務人自愿履行的，債權人有權受領并保有該給付。然對于債務人同意履行的，二者規定不一。筆者對《時效解釋》的相關規定提出質疑，試以羅馬法上的自然債務為參照，闡述如下：

3.1 內容不周延

《時效解釋》第22條規定“當事人一方向對方當事人作出同意履行義務的意思表示”，在文義上未涵概雙方合意的情形，難謂合理。第16條將“義務人作出分期履行、部分履行、提供擔保、請求延期履行、制定清償債務計劃等承諾或者行為”解釋為“當事人一方同意履行義務”。這些被列入“一方同意履行”的行為，顯然也有可能是雙方合意作出的。要將雙方法律行為“解釋”為“一方同意履行”，顯然過于牽強。

在債務人作出同意履行的意思表示的情形，《時效解釋》的著眼點是抗辯權的拋棄，而羅馬法上是圍繞債的變更而作規定，當事人可把自然債更改為法定債。更新的基礎是前債，無論前債是屬于民法之債，還是屬于自然之債，均可通過更新獲得與債締結方式相符合的法律效力。依《(時效解釋)的理解與適用》，義務人若放棄訴訟時效抗辯權，則應作出同意履行的意思表示。筆者對此存有異議：放棄抗辯權的意思表示與同意履行的意思表示是兩個不同的意思表示，盡管其產生的法律效果是一樣的。放棄抗辯權并不是同意履行意思表示的效果意思。當事人可以單方表示放棄抗辯權，而使債權的請求力恢復，從而使自然債變更為法定債；也可以雙方達成同意履行的合意，使自然債變更為法定債，從而導致債務人喪失時效抗辯權。羅馬法上的規定能將單方同意及雙方合意履行都涵概其l中，相較《時效解釋》第22條，更為合理。

3.2 措辭不貼切

《時效解釋》第22條規定：“訴訟時效屆滿，當事人一方向對方作出同意履行義務的意思表示或者自愿履行義務后，又以訴訟時效屆滿為由進行抗辯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其中“又以訴訟時效屆滿為由進行抗辯”的措辭有問題。首先，于此情形，債務人不再享有抗辯權，那么“進行抗辯”就根本無從說起。如果債務人自愿履行的，債權人有權受領，債因履行而消滅，當事人間債之關系已不存在，債務人自然也就沒有抗辯權。如果債務人同意履行，則構成時效抗辯權的放棄，權利既已放棄，自然也就不存在。再者，抗辯是針對請求權而為抗辯。若債務人已自愿履行完畢，權利人之請求權獲得滿足，權利人無需再提出請求，債務人也就無從抗辯。

對債務人同意履行和自愿履行兩種情形的法律效果，當分別作不同規定，而不能一概論之。羅馬法上對此有比較細化的規定。債務人自行清償債務的，不得訴請返還，于此所要解決的是給付受領的合法性問題。債務人同意履行的，自然債變更為法定債。債務人對自然債為日后履行的約定的，其約定有效。《時效解釋》第22條對上述兩種情況的法律效果統一規定為：債務人“又以訴訟時效屆滿為由進行抗辯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過于籠統，也不夠確切。

4 結語

綜上。通過對《時效解釋》第22條的學理分析，及與羅馬法“自然債務”的參照比對，筆者認為《時效解釋》的該條內容有待進一步完善。對此問題，應作更細化、更確切的規定。

訴訟時效期間屆滿，若債務人自愿履行義務的，債權人有權受領，債務人不得訴請返還。當事人可把罹于時效之債變更為普通之債：若債務人單方放棄時效抗辯權，同意履行的，不得反悔；若雙方達成同意履行之合意的，其約定有效。

注釋

1，2 王澤鑒.債法原理(第一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9.

3 洪遜欣.中國民法通則.三民書局，1992：631.

4，5，6 宋曉明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定》的理解與適用.法律適用.2008(11)：6.

7 鄭玉波.民法債編總論.陳榮隆修訂.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8：史尚寬.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3.等。

8，9 周枏.羅馬法原論.商務印書館，1996：634-635.635.

10 黃風羅馬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192；陳朝壁.羅馬法原理.法律出版社.2006：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