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絕對沒有想到,在我調入這座陌生城市后,見到的第一張熟悉的面孔竟然是他!
他姓甚,名誰?我全然忘卻。只是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記憶里的某個點猛然地閃了那么一下,好像從火堆里跳起的火花,一閃一滅之中,我便感到他應該是我初中時的同學。也難怪忘記了,時光流失了十幾年,眼前許許多多的人和事都攪成了一鍋粥,誰還有閑心去想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呢?
我見到他時,這個城市正籠罩在一片金燦燦的陽光之中。
那天,他就坐在這個城市的一隅,與一圈圍著他的人說命。城市的陽光下,他面前的地上,平鋪著一塊已經泛白,但仍能看清先前是塊紅色的布。布很臟,上面畫著一個臉盆大的八卦圖,“相面”兩個字,不知是出自哪位高人的手,寫得古里古怪,很有幾分禪味。他就坐在這群人的中間,從容自如,侃侃而談,完全沒有鄉下人的膽怯與自卑。他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甚至流露出把他面前的任何人都不在話下的表情。“會看麻衣相,敢把人來量。”——這是我見到所有擺卦攤人的共同特點。
他穿著衣領質地很差的藍西服。西服的后面開有叉,但卻被他用針錢細細密密地縫合在一起了,很是牢固。貼身的一件白襯衣,看來是穿了好長時間了,已成了麻灰色,領子油膩膩的,被脖子蹭磨得發光發亮。若是他的面前沒有那副八卦圖,你完全可以把他認作是個地地道道的叫花子。我當時很奇怪,在這座文明的城市中,怎么就會有這么多自詡為現代文明的人,頂禮膜拜、虔誠地圍住他,把本該是屬于自己左右的命運去交給他,讓他去指點迷津?
后來,他的目光就逡巡了過來,他看見了我。他那雙鼓突突的金魚眼,透過那些花花綠綠的肩膀縫隙,死死地抓住了我。他一張口就準確無誤地呼出了我的名字,聲音大得像是吃了炸藥。
他說,早就聽說你要調到這個城市來工作,說來就來了。他的消息還真夠靈通的。
他說著,就站起身來,丟下那堆圍著他的人,一邊用手背草草將一吊清鼻涕抹去,一邊朝我走了過來,臉上爬滿了欣喜與激動的表情。當時,我確實想不起他叫什么,只好滿臉堆著尷尬的笑支吾著。
他仿佛怕我會突然走掉了似的,寬大有力的手掌死死地抓著我的手腕,再回過頭去對著那一張張驚異的面孔說,知道嗎?這是我初中的同學,耍筆桿子的,文曲星轉世。你們看他這額頭,又寬又挺,這準頭如若懸膽,還有這……
他一面口若懸河地說著,一面用手在我的臉上比劃著,完全把我的頭當做一個“教練頭”。那一刻,我好比一頭牙口很好的牲口,被牽牲口市場去賣,眾目睽睽之下,我真有點不知所措。我恨不得踹他一蹄子。好容易等到他喘氣的當口,我連忙推說有急事要去辦,總算掙脫了他那寬大的手掌,灰溜溜地倉惶而逃。一路上,我搜腸刮肚,在記憶中搜尋著他的名字以及有關他的一些往事。
直到許多天后,我才猛然間記起他的名字來。他叫瓦。好像一場大霧過后一樣,關于瓦的一些事,也漸漸地在我的腦子里清晰了起來。
瓦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的天賦極高。記得我們上初中那會兒,他常常受到各科老師的表揚。只是那時他的家里很窮,脾氣又有些古怪,就不太合群。加之我們對他取得的好成績總是懷著嫉妒的心里,故而,我們雖說是一個年級一個班,卻很少與他玩耍。瓦的母親大約在他上小學時就死掉了,丟下他和一個不成器的父親過日子。瓦的父親是個劁豬姥,他的腰上吊著一把劁豬刀,終日郎當在外,劁一口豬,混一口飯吃,落下的幾個錢全塞給了村子里一個年輕氣盛的小寡婦。全然不管不顧瓦。那時,我們都在寄宿學校讀書,每周,我們都得馱上糧飯交給學校。我們每個人幾乎都有一個小木桶,里面裝著我們一周的菜,而瓦是隔了兩周或三周才馱一回包米糝交給學校。和我們不同的是,瓦提菜的是一只瓦罐,可我們從來都不知道他的那只瓦罐里裝的是什么菜。我們吃飯時都是把菜桶擺在一起,大家圍坐成一圈,互換著吃。不等到周三,我們的菜都會吃得精光。而瓦既吝嗇又小氣,他總是獨自一人,打一碗飯,提了那只瓦罐,遠遠地離開人群,他坐在那個角落里,一口菜一口飯,吃得總是那樣的津津有味。
瓦的菜似乎特別禁吃,幾乎能從周一吃到周六,這既讓我們羨慕,又令我們好奇。直到后來的某一天,印象中不是周一就是周二,我們出于好奇,想見識見識瓦的那只瓦罐里到底是裝了怎樣的菜,吃飯時趁他不注意,就偷偷地從他的后面抄上去。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們的目光剛剛投向那只瓦罐時,我們吃驚地發現,那竟然是一只空瓦罐,里面根本沒有一星半點菜。瓦手中的那雙筷子伸向瓦罐,看起來是搛菜,可每次都是空里來空里去的。他只是在做一個搛菜動作讓人看。
這個意外的發現,就好像是一個禿頭的人被揭去了帽子,瓦的這個秘密一下子給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瓦不得不在眾人怪異的目光下退了學。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關于瓦的記憶,我搜腸刮肚,最終只鼓搗出這支離破碎的一點點,至于他后來這十幾年干了些什么,又是如何走過來的,對于我來說并不太重要。我只是想,以后在這座城市里走動時,要多留點神,最好是不要再遇見他,我真怕他會死乞白賴地纏上我,再出我個什么洋相。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了一段時間,瓦在我的記憶中也漸漸地虛淡了下去。然而就在這時,瓦卻不約而至。
那天,這座城市正淅淅瀝瀝地下著一場雨。這座城市好久沒有下過雨了,這場雨的突然降臨,讓人們驚喜萬分。我站在窗前,看著許多人都走出了門,站在街道邊的屋檐下仰著頭看雨。女人們則有些忍俊不禁了,紛紛拿了花雨傘沖進雨地里。瓦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的。他一只手提著兩瓶燒酒,一只手拎著兩只燒雞,用腳踢開了我的門。
對于瓦的突然到來,我感到很震驚。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知道我的住處的,而且弄得竟是如此的準確無誤。若他這一腳踢開的不是我的門的話,不知他該如何收場?
我早就想來看你的,只是一天到晚都被人纏著脫不了身,難得有這樣一場雨呀!
瓦說,本來想請我下館子的,但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太合適。他說在我們同學當中,他佩服的就是我了,別看有幾個打出娘胎就沒剪過指甲,現在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可那是人的一口運氣,有朝一日背時了。滾下臺狗屎都不如!在這個世上混,得有一套自己的本事。
瓦說話的嗓門很大,他一邊說,一邊將酒倒進了兩只茶杯里。來,為你的將來干杯!
和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我們彼此把一杯熱辣辣的酒灌了下去。一時三刻,血液便被燒得滾燙,爬上臉來。我們趁著酒勁,開始把往事一件一件地從記憶中拎出來。我們說同學間的事,也說老師之間的事,當然也說起了瓦的那只空菜罐的事。當兩只燒雞變得殘缺不全,一只酒瓶被洗劫一空,悲哀地被拋向墻角時,我也知道了許多關于瓦后來的事。
瓦從學校退學回家不久,他的父親就出事了。瓦的父親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在劁了不知多少只豬之后,有一天,他也落到了和被他劁過的豬一樣的下場。他也被人用刀劁了。
有一次,瓦的父親去一個偏遠的地方劁豬,走在路上時,一不小心將一小石塊踢飛了,那石塊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走在前面的一個女子的屁股上。瓦的父親當時嚇了一跳,心想,這下惹下事了,正堆了笑臉準備給那女子賠不是,沒想到,那女子回過頭來,卻是一笑,說,不敢吧?
路上只有他和那女子兩個人,瓦的父親聽了這話,半天都沒有回來神來。等他明白了那話的意思時,那女子已擰著麻花腰站在前面路旁的房子前了。瓦的父親急急地追了上去。
活該出事,當瓦的父親正和那女子在床上翻云覆雨時,那女子的男人突然就回來了。眼前的一幕,一下子激怒了那男人,男人正準備尋找一個東西來收拾床上的一對狗男女時,眼睛正好看見了瓦的父親掛在腰上的那把劁豬刀,男人就順手抽出了那把刀,寒光只那么一閃,瓦的父親的那吊東西已血淋淋地飛到了地上。據說,那東西到地上時還在硬邦邦地跳呢。
這事發生后,瓦更覺得沒得面子在老家呆了,瓦不得不獨自一人出外去混飯吃。瓦說,那幾年,他在外面出力吃苦,流血流汗地干過很多的正經事,結果一樣都沒有干成過。最終,出于無奈,他跟了一位跑江湖的就學了這套騙人的把戲,沒想到這騙人的東西卻讓他大發了。瓦嘆息說,這真是人的命,狗的運呀!
我知道打死你,你也不會相信我這套把戲的,別說你了,就是我自己也懷疑呢。可現在有些人,別看他們腰纏萬貫,寶馬香車的,別看那些高高在上,人前人后人五人六的,可他們的腦袋里混沌著呢。他們爾虞我詐賺了錢,爭爭斗斗地,他們得掏錢到我這里來買明白。你別用這樣的眼光看我,說實話,就我肚子里的這點墨水,我又能明白什么?我什么也弄不明白。可我能弄明白的是那些人的心理!他們不是要賺錢,想享受嗎?你就說他們行唄,你不讓他們失望,他們就高興。當然,賺足了錢,他們仍然想賺得更多的錢,你就對他說你得提防小人,永遠錯不了的。……
后來,外面的雨就停了。瓦已醉成了一堆爛泥。我拿掉他手中握著的酒瓶和雞腿,拾掇著將他拖上床睡了。我雖然沒有醉,可那天晚上,看著睡在床上的瓦一臉滿足的樣子,我的腦子卻攪成了一團。我覺得瓦這個人很古怪。
第二天天一亮,瓦就起了床。這座城市依然泡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瓦洗完臉很是抱歉地對我笑了一下,說有個得勢的主兒又新買了一套住宅,約他今日去家里看看風水。這樣的主兒,有的是錢,不賺白不賺。我沒有挽留他。我已明白,在這座城市中,他混得很不錯了,上至有背景的,下至老百姓凡事都得求助于他了。看著瓦向門口走去時,我在心里想,這個瓦真是不能小瞧了,他已經主宰著這個城市部分人的命運了。
瓦走到門口時,突然又停了下來,他回過頭,眼睛盯著我。我說,瓦,有事嗎?
瓦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說,瓦,你有啥事就說吧,別吞吞吐吐的。你的事,只要我能幫上的,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瓦說,你寫了那么多的好東西,怎么就不出一本書呢?我想說,如今出書比吃屎還難,我連買一本好書的錢有時都舍不得,哪里有錢出書?
可還沒等我開口,瓦就說,你抽時間把你的那些書稿收拾收拾吧。我知道現在出書都是要自個兒掏錢,這個你就別擔心,一切費用我全包了。也許瓦是看我有些尷尬,末了,他補充了一句,或許你的書能讓更多的人明白更多的東西呢。
瓦說完這句話,便一轉身鉆進了雨幕中,他似乎在雨中停了一下,我聽見他很響地擤了一回鼻涕,那吊鼻涕不知被他隨手甩向了什么地方,摔出叭地一聲響。
打這之后,隔三差五地,瓦就來這兒一次。每次來了,瓦總要提兩瓶酒,那酒有時是十來塊錢一瓶的,有時也有一兩百塊的,有一次,他竟然還提了一瓶茅臺。他說,這些酒都是別人送給他的。當然,他每次都忘不了再用塑料袋裝上幾樣下酒的菜。
我們喝著酒,瓦就把他知道的一些離奇古怪的事講給我聽。瓦說,有一次,一個老板帶著一幫子人來他這里算命,他看那人印堂發暗,恐有血光之災,他本想提醒提醒老板,不想那老板只想聽好話,聽不得不好的,他剛說了幾句,那老板就板起了臉。他只好轉過話頭夸起老板來,說老板你要發大財了,再過一個月,你就會四方來財,說得那人一高興,從包里一下子就掏出了一萬塊錢要給他。瓦說他死活也沒有要那錢。結果,過了一個月,那人竟然出了車禍,當場就死了。
瓦說,你想想,什么叫,四方來財?那是指棺材!瓦說這事的時候,總是一臉的得意,仿佛那個被車撞死的不是一條人命,而是一條狗。我說,瓦,你沒得同情心了。
瓦說,同情心?你要是了解那些人是怎樣撈錢,又是過怎樣的日子,你也沒有同情心的。
瓦已鄭重地將他的一個存折交給了我。金額是三萬元。
我對瓦說,你這錢也來之不易,別把它花在了這圖有虛名的事上,還是留著自個兒用吧。
這點錢對我來說算啥!我一天的收入都要抵你幾個月的稿費呢。瓦說,他已策劃好了,他這幾年在這個城市里認識了很多人,他們要么手里有權,要么手里有錢,等書弄好了,就印它個幾萬冊,到時,讓那些人一人買個幾百本的根本就不是個事。弄不好,還能賺它個十萬八萬的。
瓦的話一下子說得我熱血沸騰起來,我相信瓦是有這個能力的。我說,瓦,等書賺了錢,我就把你的錢還給你。你總不能就這樣一個人郎當一輩子吧,三十大幾的人了,該考慮考慮說個媳婦過日子了。
是的,是的。聽我這樣說,瓦的臉上閃過幾絲羞澀,動作也顯得有些別扭了。我沒有想到,他在這個城市混了這么多年了,什么人沒有見過,可一提到婚姻之事,他竟會如此地難為情,一副不自在的樣子。我懷疑瓦的血管里是否是流著他父親的血液。
但不管怎樣說,不久之后,瓦真的就引來了一個楚楚動人、艷若桃花的女子。
這女子高挑的個兒,長得是白白凈凈,瓦和她走在一起,我總有一種古怪的感覺,那女子就好比是一套高級時尚的西裝,而瓦呢,就是山村野夫那揉得褶褶巴巴的汗衫,兩樣東西擺在一起,顯得有些不太著調。我的這種擔心,也并非是杞人憂天。因為那女子每次來我家,我總發現她老是拿那雙水霧霧的大眼睛撩撥我。有幾次瓦在屋外時,她還故意將裙子撩起來,露出那白白嫩嫩的大腿,甚至那花花搭搭的襯褲都讓人一覽無余。
有一次,她讓瓦和我一起陪她去買衣服,她覺得瓦沒眼光,就讓我給她參謀。試褲子時,她用兩只手的拇指勾著褲腰,緊緊地往外繃著,然后她問我褲腰的大小,我抬頭去看時,她竟然連襯褲也一起繃著了,那白亮亮的肚皮以及大腿晃得我心驚肉跳的。
瓦當然沒有發覺這些。因為那女子只要瓦在面前時,她就會做出一副心無旁騖、卿卿我我的樣子,纏綿得好像這個世界只剩下了瓦一個男人似的,叫人羨慕得心生妒忌。
趁著那女子沒有撕扯跟著來時,我提醒瓦,你得小心點呀,我看這女子是落在你手中的一只花蝴蝶呢,弄不好哪天就飛了。瓦對我的提醒全然不當一回事。你就把心放進肚子里好了,她命中是我的人,五百年前月姥已用紅線將她的腿和我的腿就系到一塊了,她是掙不脫的。再說了,我們倆該親的親了,該摸的都摸過了,她能飛到哪能里去?現在的女子都是這個樣,思想簡單,感情豐富!
那你今后作何打算?我得準備買套房子了,然后,再結婚呀,集中精力生幾個胖小子過過安逸的日子。瓦說話的口氣很得意,過他城里人的日子!
在瓦的再三催促下,我背著那些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書稿去了省城的出版社。編輯看了我的書稿,又聽說是自費出書,表現出了少有的熱情,表示很樂意為我辦這件事。我便在省城找了個便宜的旅館住了下來,開始整理和修改我的那些書稿。既然出書,我想把它弄得細致一點。
這其間,瓦去過我的單位幾次,給我打過兩次電話。一個是詢問我出書的進展情況;一個是告訴我,他準備在我的書出版后就立即和那女子結婚。他說這是那女子主動提出來的,他覺得她似乎是等不及了。女人一旦想要結婚了,就是她想通了。瓦開玩笑說,他在電話那頭嘎嘎嘎地笑著。
我沒有想到,瓦和那女子的事進展得是如此的順利,我想我以前是對那女子有了誤解的,我的擔心也純屬多余。
可是,我的書還沒有印出來,瓦就和那女子把婚結了。這是我回到這座城市后才知道的。
那天,我帶著還散發著濃重墨香味的樣書,興沖沖地從省城趕回這座城市。我想給瓦一個意外的驚喜,出其不意地將書擺在他的面前,然后鄭重地告訴他,瓦,你可以結婚了!然而,當我剛走進單位,遠遠地就見瓦搭拉著個臉坐在我的門旁。瓦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自信和興奮,他的嘴里叼著一支煙,地上的煙頭已扔了厚厚地一層。
瓦一見我就說,我來你這里等你幾天了。末后,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估計你這幾天該回來了。
我不由自主地吃了一驚,我想,瓦這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果然。
瓦說,我等你回來,是想和你說一下,我打算近幾天就回鄉下老家去。瓦說話時,臉上像結了一層霜,冰冷冰冷的。我說,這個時候,不過年不過節的,你回鄉下老家干什么?瓦說,不想再在這個城市呆下去了,我想回鄉下老家去住。什么?回鄉下去住?我一時沒有明白瓦說這話的意思,你不是說好了要在這座城里買房子,結婚生子,過他城里人的日子嗎,怎么突然就改變了主意?
瓦似乎有很大苦衷難以啟齒,他從我的床下拎出一瓶酒,擰開瓶蓋,一口氣就灌下了半瓶。我第一次發現,男人若是淌起淚來,遠遠比女人放蕩揮灑得多。那淚不是一串一串地往下流,而是一沱一沱地朝下滾。格外地沉重。
許久之后,瓦才抬起頭來,莫明其妙地說了句,我這一輩子算是完全栽在了我那不是人的父親手里了!
我想問清楚這段時間瓦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讓他如此地傷心,甚至還讓他產生了要離開這座城市的念頭。可不等我開口,瓦就起身拿了兩本我剛剛出版的書,踉踉蹌蹌地出了門。看著瓦那縮成一團的背影,我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兩天后,我總算弄明白了。瓦在我去省城不久,就在那女子的催促下,結了婚。可婚后僅僅過了一個禮拜,瓦又堅決地和那女子離了婚。
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了什么!結婚、離婚是玩小孩子過家家嗎?瓦只是苦笑著搖頭,什么也不肯說。一個禮拜的婚姻,到底出了什么事?成了個謎。
瓦最終還是決定離開這個城市,回到他的老家去。任憑我怎樣地勸說,也無濟于事。
瓦走的那天,我特意去車站為他送行。車站里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見了瓦。我發現瓦的那身打扮在這座現代化的城市里顯得更加引人注目。我大聲地喊著瓦的名字,向他走了過去。就在我要走近瓦的時候,我也意外地發現了那個女子。那女子也是一身素裝,沒有化妝的臉,看起來卻更招人喜愛。她看見我向他們走去時,就上前牢牢地挽住瓦的臂膀,似乎怕瓦突然把她甩掉似的。
等我走到跟前,那女子甜甜地一笑,說,我知道是你勸了他,我謝謝了。
女子的話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我說,瓦,你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呀?瓦苦笑了一下,什么話也沒說,一雙寬大的手掌死勁地握了我一下,擰轉身就上了車。
很快地,車就啟動了。車載著瓦和有關瓦的一些事,就這樣離開了這座城市。
有關瓦的另外一些事,是后來我才慢慢知道的。
瓦回到鄉下,起了一個小小的四合院,他在他的那個四合院里種花種草,還養了一池子魚。魚塘里還弄了一座假山,一幅小橋流水的樣子。除此之外,他還出錢給他們村子里的那條河上修了兩座橋,出錢重修了村里的學校。瓦和那女子雖說恩愛,卻一直沒能生養出一個兒子來。那時候,瓦之所以一結婚就和那女子提出離婚,并不怪那女子。那女子其實對瓦一直很鐘情,只是在新婚之夜,她發現,瓦的那玩意像是一只被霜殺過的茄子,不管怎樣就是硬挺不起來。瓦說,他只要一躺進女人的懷里,滿腦子都是他爹被人劁時的血肉模糊的東西……
瓦的爹已不再干劁豬的活兒了,他一沒錢了就去向瓦要。每次瓦都會給他。
[責任編輯張國增]
蘆芙葒,男,陜西省鎮安縣人。作品多次被轉載,出版有小小說集《一只鳥》《扳著指頭數到十》。現在商洛市文藝創作研究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