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笑了

安行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這些天安行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走著走著，就記不起想往哪里去了，記不起要去做什么。有時候他撓撓頭，停下來想一想，就想起來了。有時候想一想還是想不起來，那么就一直走下去，走著走著，就知道要去哪里了。安行覺得自己的這個樣子很可笑，想，真的是老糊涂了呢，要么，就是病。其實安行不過才四十多歲，也沒有腦袋被驢踢了或是碰到墻上的歷史。

安行又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了。就停下來想，撓腦袋，想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想起來，就繼續往前走，打算走著走著想起來，可是他走出老遠了，卻還是沒有想起來。安行想，不好，這事要嚴重了，或者是，這病嚴重了。安行走了兩道街也沒有想起自己要去干什么，就回家了。回到家里躺在沙發上跟自己生氣。正生著氣，老婆回來了，老婆進門就喊，哎喲，今天回來這么早哇，這是真的嗎？我沒有發燒吧！安行沒有看老婆，繼續在那里生氣。老婆就走到他的跟前，說，怎么啦，這是？安行抬起頭，說，我病了。老婆用手背摸了摸安行的頭，又摸了一下，說，沒有發燒啊。安行白了老婆一眼，說，所有的病都發燒嗎？老婆說，那不一定，要是發燒，大多是有什么炎癥。有些病是不發燒的，比如神經病。老婆在一家醫院里當神經科大夫，也是心理咨詢的醫生。安行站起來，你才神經病呢！

安行走進臥室，躺到床上。老婆在外面繼續說，難得你今天回來這么早，我給你做點好吃的吧。老婆說，你說今天去我們科里看病的那個孩子，得了抑郁癥了，才十三歲。安行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大喊，哎呀不好，孩子的家長會！安行穿好衣服往外跑，沖到門口，門開了，女兒站在門口，說，爸！

女兒又喊了一聲爸爸，就哭了。

安行追到女兒的房間，說，爸爸不好。

女兒沒有搭理爸爸，小肩膀抽動了一下。

安行對自己說，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些天怎么老是忘事呢？

女兒淚眼看了一下爸爸。

安行說，下次開家長會……

安行看到了女兒床上的通知單，在第十六名上找到了女兒。安行把通知單仍到了床上，大喊，開學時第六名，上次第十名，這次十六名，下次呢？

老婆跑進屋來，說，嚷什么嚷，還不是和你一樣，去年是科長，今年是副科長。

安行不再嚷，他坐在床上，抬頭看著老婆，端端地看著。他看著老婆的臉有些黃，皮膚有些粗，鼻子有點歪。安行看了半天，站起來說，可惡！

這時，安行的手機響了。安行接了電話，說，我馬上就去！

老婆說，告訴你下班就關手機你不關，又有酒局了吧？你這個人，酒比老婆重要，酒比孩子重要！

安行開了門，回頭扔了一個字，滾！

自己滾了出去。

安行滾到了街上，不知道剛剛接了誰的電話，也不知道電話里讓他去哪個飯店了。看著匆匆的行人，安行一臉茫然。安行站了一會兒，打開手機，調出了號碼，打過去，那邊說，你快點，就等你自己了！無味齋308！快點。

安行不怎么愿意和這幾個同學喝酒，每一次喝酒都得喝醉，可是每一次都得去。安行不大會撒謊，有一次對同學說，不行啊，今天我們領導請吃飯。電話那邊說，撒謊都不會，你們領導請你？快點！不讓你多喝。到了飯店就不一樣了，同學說，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啊，都是同學，喝！安行就喝。每一次都讓人家牽著走，牽著牽著就喝醉了。安行后來總結說，就像被強奸一樣。

無味齋是個不大的飯店，聽上去很有文化味道，其實那里的飯菜一點滋味都沒有。安行的同學們總是愿意上無味齋，不是因為他們有多少文化，只是這個飯店離他們的一個做生意的同學的門市比較近。那個同學開了一個挺大的家用電器的門市，開了十多年了，于是有一些錢，于是就成班里的老大。老大嗓門大，不是在說話，是在喊。到了無味齋門口，安行似乎確認了一下，看著棕色門牌，綠色的字，想了一下古人。就想到，其實，古人也是這么過來的，只是不用手機呼叫，那更可怕，不經意地就到你家里來了，說，上茶，上酒。老婆心里瞪一眼，嘴上卻說，先生請坐。古時候的官人家都這樣的。安行想，要是在古時候，自己也許算是官人了吧？是一個不如意的官人。其實他的官并不是像老婆說的，先是科長，后是副科長。只是他把科長的位置讓給了一個年輕人，自己也還是正科級。兩年前局里來了一位年輕人，一來就是副科長了，傳說是上邊什么人的親戚，需要重點培養，就來到了安行的科。領導對安行說，好好帶啊。那年輕人一來的時候還算好，很謙虛，安行就帶著他，跟他說好多工作上的事，還有好多官場上的事。后來呢，那年輕人慢慢地就不大聽他說話了，有時候安行說著說著，那年輕人就皺起了眉頭，安行說著說著就不說了。后來呢，就是那個年輕人帶安行了，比如先是那個年輕人打水拖地，后來就是安行打水拖地，先是安行對那年輕人說，你去取一個文件，后來就是那年輕人說，有一個文件你去取回來，先是安行走在前面，后來就那個年輕人走在前面。其實，到了最再后來，安行想，好像他是科長了呢。其實到了最后來，安行有意無意地就拿工作來向那年輕人請示了。那年輕人說，好，就這么辦吧。于是就在頭幾天，局領導找到了安行，說了提拔那年輕人的事，安行說，好呀好呀。于是呢，那年輕人就當上了科長，自己當了主任科員。回到家里安行跟老婆一說，老婆大叫著把水杯子碰到了安行的身上，接著又掉在了地上，安行這才好像知道這兩年發生了什么。安行在老婆的叫聲中走到了街上，走著走著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安行一邊走一邊想這亂七八糟的事，不知不覺就進了308房間。進了房間似乎還在想，低著頭，老大大喊了一聲，這么晚才來！

那一嗓子太突然了，嚇了安行一大跳。同學們紛紛譴責安行的不良行徑，每次吃飯都晚來，不就是一個小科長嗎？其實，他的同學里面他算是官最大的。

老大說，你來晚了，先喝一杯！

同學們說，對，先補上一杯。

安行就補上一杯。

老大說，再補一杯，安行就再補一杯。

老大說，再，別再補了。

安行就不再補了。

坐在身邊的是一位女同學，在一個事業單位當會計。在這個城里他們只有這么一位女同學。那女同學踢了一下他的腳，安行知道，自己上當了。女同學踢安行腳的時候，安行看了一下那女同學。這就被一個叫老三的男同學發現了。老三說，你不要和安行腳來腳去的。女同學說，你們也太不像話了，一杯都沒喝呢，讓人家安行補兩杯。大家哈哈哈都笑了。安行也笑了，認了。

大家開始喝酒。

每一次喝酒那女同學都挨著安行，這是同學們特意為他安排的，大家都知道在學校的時候那女同學對安行頗有些意思。可是那時候男女同學都不會表達，男同學女同學連說句話都困難。可是女同學總是有表達的欲望，那欲望就讓同學們看出來了，到了最后是誰都看出來了，只有安行沒有看出來。就那樣畢業了。

后來呢，安行知道女同學和一個小老板結了婚，而且有一個兒子。

再后來呢，安行知道，好像女同學的男人還有一個女人，是不是有小三兒，安行就不知道了。

安行知道，女同學和那男人離了三次婚復了三次婚。就到了現在。婚姻還在堅持。女同學說過，離婚，受害的是女人，她要把婚姻堅持到底。安行想，那是無奈后的堅強。

在大家都喝酒的空兒，女同學輕輕地對安行說，你怎么那么傻。安行說，我總是那么傻。一股暖流涌上了安行的心頭。

女同學說，近來心情還好嗎？女同學知道安行近來的狀況。安行說，還好。眼睛就有些濕潤了。老三說，說什么呢說，喝酒！老大說，你讓人家說兩句嘛，好久不見了。老三說，你怎么知道好久不見了，人家要是偷偷地見面，你知道嗎？

女同學沖老三說，我們愿意你管得著嗎！

大家就不管了。可是這時安行的電話卻響了，安行看看號碼，嚇了一跳，站起來，走出餐室。走出餐室很遠了安行才按了接聽鍵，說，局長，有事嗎？

局長說，你到單位來一下。

安行就走出了飯店，安行出了飯店才想到應該告訴同學們一聲。安行又返回餐室，說，我得回單位一下，局長找。

老三說，你撒謊。老大說，讓他去吧，看那表情就不像撒謊。女同學對老三說，你自己心里有鬼看別人才有鬼！

安行看了女同學一眼，說，我一會兒就回來。老大說，快去快回！其實安行一會回來這句話真的是在撒謊，他根本就不想回來了。

局長坐在高靠背椅子上，抬頭看看安行，那椅子搖晃了一下。

安行說，局長。

局長拿起手里的材料，說，材料還不錯。

安行笑了一下。

局長說，總體講，可以了。

安行感激地笑了。

局長說，不過，你得細心啊，有兩句話說得很不好，很不內行，你想啊，你都當了七八年科長了，這樣常識性的錯誤可不能再犯了。

局長把材料遞給他。安行看了局長劃的那兩道線。那兩句話不是他寫的。那兩句話是現在的科長改的。安行當時就說，這樣說不妥。現在的科長說，就這么著吧。安行說，不大合適吧。現在的科長向上挑了挑眉毛，不說話。安行說，好吧。

安行想，得向局長把話說清楚。安行說，可是，這兩句……

局長說，本來這么晚了，不應該把你叫來，只為這兩句話，可這是一個工作態度問題，要是在常識上都出現錯誤，可不是個好信號。

安行說，可是……

局長說，不要說了，老科長了，以后要注意。

安行說，可是，這兩句……

局長說，好了，你去吧。

安行就去了，走出辦公大樓，安行想，這和被強奸差不多。安行想，去哪兒，回家？他想到了老婆，回去晚了老婆又嚷他了，可是他還是有點不想回去。他還想喝酒。可是，回去吧。安行就往回走。走著走著手機響了。

老三說，完事沒有，大家都等你呢？安行說，沒，還沒有呢。老三說，你撒什么謊，你在大街上，我都聽見汽車聲了。

安行說，可是……老三說，有人和你說話！

那邊傳來女同學的聲音。女同學說，安行，你就來吧，大家都等你。我都喝多了。

安行就去了。心里對老婆說，你愿意怎么嚷就怎么嚷吧，愛咋咋的。

安行回到無味齋酒店，一進屋，幾乎就被嗆出來，屋子里彌漫著濃濃的煙霧，塞滿了整個空間。人聲鼎沸。安行第一眼就看到了女同學，女同學紅著臉，眼睛都紅了。女同學的身邊坐著老三，老三沒有看到他，正和女同學說得投入。老大喊，安行，回來啦！回來就好！老大的喊聲驚動了老三，老三站起來，說，安行，好，好，回來就好，給，給你你的地方。老三說著空出女同學身邊的那個座位。安行坐了上去，快坐下去的時候女同學拉了一下安行的衣角。女同學紅著臉說，我喝了不少酒，我從來沒有喝這么多酒。這個老三，真不是東西。老三說，說什么呢你們，剛剛回來還不表示表示？一會再說！大家說，對，表示表示。挨著個兒碰一圈兒吧。安行說，好吧。安行從老大那里碰起，每人碰了一杯。到女同學那兒，女同學端了茶杯，說，我們隨便吧。老三說，你們不能隨便，要是隨便，到沒有人的地方隨便去，這里人多！大家說，不行不行，你們必須喝酒，喝滿滿的一杯！安行就和女同學喝滿滿的一杯。

其實安行的酒量本來就不大，剛剛挨了局長的一頓悶，有一股氣出不來，堵著。再喝了酒，那酒和氣就堵在了一起。堵得肚子發脹，酒勁就上來了，臉上發燒。老大說，歡迎我們的安科長回來，咱們這幫同學，數你官兒大，好，安行，我敬你一杯。還沒有忘了同學，加了班還知道回來，好！干！老大干了，安行也干了。

接下來別人都如此這般，安行也只好如此這般地干了。

喝到女同學的時候，安行不想喝，可是他感覺到同學們都看著他，只好喝了，喝到嘴里卻覺得不對勁，原來女同學偷偷地給他倒了水。安行感激地看了女同學一眼。接下來，幾乎就是徹底醉了。

恍恍惚惚的感覺，眼前迷迷蒙蒙。

安行恍恍惚惚地感覺人們都站了起來，恍恍惚惚地感覺人們都到了酒店的外面，恍恍惚惚地感覺老三給他和女同學打了一輛出租車，他和女同學坐在里面。坐在里面，老三又打開門，說，快點回來啊，深圳歌廳！老三又說了一句，可別進人家屋啊，人家老公打你！

安行恍恍惚惚地把女同學送回家，又恍恍惚惚地坐在車上，一恍惚，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在一間半明半暗的屋子里，有歌聲在他的周圍回蕩。他知道這是來到歌廳里了。酒醒了一點，想抬起手來攏攏頭發，卻發現自己的一只手攥在一個女人的手里，那女人的另一只手拿著個話筒，正在唱歌。女人的手出了汗，攥得安行的手濕濕地。屋子里，男男女女的，在跳舞。跳舞的男女抱得很緊，分不清你我。安行想，這不大好吧？唱歌那女人攥了一下安行的手，接著唱，好像攥了一下一根木頭。安行想擺脫那只手，卻先是攥了一下那只手，那只手很軟，安行想，真的很軟，比自己老婆的軟多了。安行沒有力量放開那只手，讓她攥著吧，既然人家攥著，怎好就抽出來？安行想。安行這人就是面子矮，沒有辦法。女人的手不停地在安行的手里緊緊松松，那感覺就像蟲子在爬，有點舒服。安行想看看那女人，那女人就轉過頭，看著她，唱，有多少夢想在自由地飛翔。安行往起坐了坐，看女人，看不太清，感覺挺好看，女人又看看安行，唱，我和你相逢在蒼茫的路上。弄得安行滿臉滿心蒼茫。

接下來是別人唱歌，女人拉起安行跳舞。安行想自己不會跳舞，讓人家笑話。就不想起來，那女人說，沒有關系，一跳就會了。安行看看別人，別人都在跳，自己也站了起來。果然，一跳就會了，女人帶了安行幾步，安行跟了上去，發現，根本不是在跳舞，是在挪動腳步，安行想，挪動腳步，是人就會。安行和女人挪了幾步，女人就和他緊緊地貼在一起了。除了老婆，安行是頭一次如此近距離或者是零距離地看一個女人，女人的氣息撲到安行的臉上。安行的臉有點癢。安行想看看這個女人，因為距離太近卻更是看不清了。女人說，你喝多了吧，大哥。安行聽清了女人的聲音，是個女孩。安行想，她有多大呀，這個女孩！安行往后退了一下，看清了女孩的臉，一張瘦瘦的白白的臉。女孩笑了一下，看什么呀大哥？安行想，這女孩比自已的女兒大不了幾歲。大概女孩不大同意安行這樣看她，就又往前擁了一下，就把距離整沒有了。安行感覺到了女孩的乳房，不大，堅硬。安行往后退了一下，女孩往前追了一下，安行又退了一下，女孩又追了一下，安行就仰面躺倒到沙發上，女孩也跟著躺倒到安行的身上。這時老三走過來，哈哈大笑，說，都說安行老實，你們看，他比誰都不老實！

安行坐了起來，推開女孩，說，你怎么這樣？這個孩子！女孩也坐了下來，挨著安行。安行說，你比我的女兒大不了幾歲，你還叫我大哥？

女孩說，都這么叫啊。

女孩看了看安行，又看了看安行，突然站了起來，又坐下，說，大哥我認識你，三年前你還和我爸爸一起去過我家呢。你和我爸爸很熟的。安行說，啊？

女孩說，我知道你姓安。安行說，啊！

女孩說，大哥，可別告訴我爸爸呀！安行說，你還叫我大哥？女孩說，不叫了大哥！

女孩說完咯咯咯笑了。笑著坐在安行的身邊，抓過安行的手。安行扯開手，說，怎么不找個工作？

女孩說，工作哪那么好找哇。我爸爸倒是幫我找了一個工作，超市收款，太累了，干了兩天，我就不干了。那是什么活兒啊？

安行說，你現在干得這是好活兒？女孩說，都這樣。安行說，都這樣？

女孩又抓住了安行的手，說大哥，不，叫你什么呢？可是你難道不這樣嗎？你不也來歌廳嗎？我那天在網上看了一句話，君子是什么，君子就是還沒有暴露的豺狼。

女孩的眼睛清澈地盯著他，安行感到一種無處藏身的恐慌。這時，安行的手機響了，安行跑到外面接手機，是女同學的，女同學說，行了吧，玩好了嗎？我都在外面等了一個小時了。

安行匆匆往樓下跑，女孩追了出來，喊，大哥大哥。

安行停下來。女孩說，小費誰結啊。老大追了出來，喊那女孩，趕緊回來，嚷什么嚷？讓他走吧！

安行下了樓，女同學從后面打開出租車的門。

女同學和安行都坐在了后面。女同學說，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安行說，唔。女同學說，趕緊回家吧，要不你老婆又和你打架了。安行說，唔。

女同學說，以后少喝酒。安行點了點頭，眼淚就出來了。女同學把手遞過來，安行接了。安行這是頭一次握女同學的手。有一滴眼淚滴在了女同學的手上，還有一滴眼淚滴在自己的手上，有些涼。

到了家門口的那個胡同，女同學使勁攥了一下安行的手，說，下車吧，慢點。

安行就下了車，慢慢地往回走。

女同學的手似乎還在安行的手里，似乎使了一下勁兒。

安行左手摸著右手，想，女同學的手比那女孩的真實，卻比老婆的飄忽。

安行就這樣往回走，走著走著，想，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呀？

安行想著，就像一個夢，怎么也想不真切了。

安行慢慢地往回走著，似乎，又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安行定下來，找了找方向，還是有點模糊。這是去哪兒呢，連去哪兒都不知道了啊！真是可笑。不知不覺，安行笑了，笑出了聲兒。

[責任編輯張國增]

李學江，男，1965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任職于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委組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