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表情
有些記憶喜歡停留在唇齒之間,哪怕過去很多年,它們也會突然自個兒翻騰出來,拌著你入口的飯菜,順腸而下,像種子一樣埋在心底。
對于這些種子來說,你的心情像天氣,喝的湯水是雨露,吃的菜肴是肥料,只要你愿意,隨時可以收獲記憶的果實。
食物是有表情的,當你吃一種食物的時候,它的喜怒哀樂全都寫在你的臉上;食物是有故事的,小時候油燈下母親給你攤煎餅的情景相信你還歷歷在目吧。食物的味道可以復制,但它的表情如果復制的話,那就是一副僵硬的面具。
現在,很少有人為填飽肚子而憂慮了,而關于吃的回憶也越來越刻骨銘心。
海子說,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說,舌苔上的故事正要轟轟烈烈地上演。
在人類所有的記憶里,我認為以味覺的記憶最為深刻,最為頑固。
那是在你饑餓時,或者在你的成長期里,某種飲食以它獨特的滋味突然闖入,或者是經常性地光顧,刻寫在你的舌苔上,濡染了你的味蕾,使你有了一種與生俱在的感覺記憶。此后,隨著年歲的增長、環境的遷移,也許有過無數次更美妙的食物沖洗、覆蓋過你的舌苔,那種特殊口味的記憶卻生機勃勃地清醒著,牽動著你一生的神經。無論是一次嗅覺、滋味或食物形狀的提醒,甚至是一次偶然的語言暗示,都會使那口味的記憶怦然驚醒,涎液難禁。
這種叫做“口味”的東西,常常獨特到在另一些人看來,簡直可笑得不值一提,覺得你愚蠢;但無論批判怎樣嚴厲,口味卻一如人的秉性,難以更改。
有些口味緣地域而形成群體,成為地域文化的重要內容。
居京的陜西鄉黨,每每有機會聚會,必到“藍花花”、“老孫家”什么的陜西館子里去,飽餐一次“土得掉渣”的陜西食品。那時的快樂,肯定是舌頭挑起的。吃著辣辣酸酸、油油汪汪的油潑面,或來一碗掰得細細的、煮得爛爛的、肉肥湯醇的羊肉泡饃,一時之間,只聽見吸吸溜溜、呼呼嚕嚕的進食聲。吃飯聲,當然也是勞動的聲音,讓人會想起一群麥收時節在關中平原上賣力的麥客們,一片喳喳揮鐮割麥的歡快響聲。
只有吃陜西這種合口味的飯,老陜們才有這種旁若無人、汪洋恣肆的場面。三碗下肚,打個飽嗝,用厚厚的掌心抹一把油嘴;然后,幾雙豹眼,吃傻了一般,呆呆地相互望著,半晌蹦一句重重的陜西話:“美!”這叫“解饞”。只有在這種場合,那些學了多年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話,才會一概扔掉,顯出西北語言凝重、質樸的本色。
一位目睹了這場面的外省人,驚得連連搖頭:“要真正認識陜西人,你得看陜西人吃陜西飯!”口味,就是這樣讓你變得原始,甚至恢復野性。
陜西鄉黨到一起,說文學、論世事,多有見仁見智,唯在這吃食上,意見一致得驚人。憑著那一口辣、一口酸,讓擼起袖子去拼命也都值得。隨想,難怪早年各地客商都要弄出一個同鄉會館之類的東西來,口味的一致,肯定是難以釋脫的一條紐帶。
我的老母親,已是八旬高齡,總惦記家鄉縣城鐘樓巷里那家賣餛飩的。說那餛飩皮薄、餡香,煮餛飩的湯,是用老母雞燉的。還有家鄉的蜂蜜與涼粽子,甜、軟、香。老母親說起這些時,總會蠕動嘴唇,還要不時用手擦擦嘴。北京有的是餛飩,有的是涼粽子,不行,吃了后,說不是味,不如家鄉的好。我和老母親開玩笑,說有位皇帝想吃“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故事,逗得老太太直樂,說:“也怪,這口味一旦有了,硬是改不了!”
說改不了,也真是。日前回西安小住幾日,朋友安排我在一家豪華飯店里。一上餐桌,打開菜譜,溜一眼:川、粵、潮州,生猛海鮮,應有盡有,唯獨沒有魂牽夢繞的陜西地方食品。朋友熱情,珍饈滿桌,我卻淡然,難以下箸。飯后告訴朋友:明日吃飯,你不必麻煩,我自己來。
第二天早早起來,穿街過巷,只在味覺記憶的頑強指引下,尋那早年讓我戀戀難去,又常因無錢而空回的地攤食品。
幾十年的建設,古城高樓林立,大道通天,很有些現代化的味道,可這小吃攤卻簡陋依舊。人行道上架板為桌,幾個高高低低、方方圓圓的凳子排在兩邊,各色人等圍在那板桌前,專心一意進食。
先來一碗糊辣湯。中國飲食,說全了,色、香、味、器、形、意,字字得到??蛇@種街頭傳統食品,重的只在一字:味!若看那色,黑糊糊一鍋濃湯,沒少倒醬油、打淀粉;里邊若隱若現些白菜、粉條、肉丸之類,很像舊時的木匠師傅做活時,熬下的一鍋皮膠,騰騰冒著熱氣。要是外省人看了,怕要嘔出胃來,可咱要的,就是那一口“味”兒!
攤主是位中年漢子,白帽、白裙,一邊招呼我坐下,一邊拿起耀州窯燒的藍花粗瓷碗,一把木勺,高舉,低落,抖一抖,輕輕盛進碗里,大了嗓門問道:“辣子,要不?”若是不吃辣子,便答:“免紅!”我口重,便說:“多來!”
拿起湯匙細品那碗糊辣湯,幾十年前的種種記憶,裹了一些人和事,都一勺勺,或酸或甜地隨它灌進肚子去。吃罷,那辣、那黏、那香,似乎跨越歲月,和生長在記憶中的口味銜接在了一起,舌齒之間,久久難去。雖說只是一碗俗常飯食,此時,沖擊情感,竟如面晤久違親朋,或者徜徉于友人書信的墨香之中。
之后還吃了碗甑糕,鼓鼓堆堆一碗甑糕,白的是糯米,紅的是大棗。在甑子里一夜的水蒸火煮爛燜,米吸收了棗子的色和味,棗子吸收了米的香和黏。香噴噴,紅亮亮,如一團清亮的琥珀;聞一聞,就過癮。
在西安的日子,天天如在夢里,有時驅車十里八里,也就為吃一碗開胃的“岐山哨子面”,或者一塊干硬的乾州“鍋盔”。
往事、鄉情。我用舌頭一點一點貪婪地品嘗它的滋味。
前些年,我去了趟臺灣,偏偏臺北就有一家羊肉泡饃館子。入座,老板操一口地道陜西鄉音迎上,只三五句交談,便一見如故,把所有陜西飯食都一一端了上來。只可惜,名實相去甚遠,大大走了口味。想想也是,幾十年的阻隔,那水、那土、那用料,全不是故鄉的了,連食客的口味,也變得失去辨別力。可是環顧左右,那些客居的陜西鄉黨,吃得卻是津津有味。其實,來這里的人,吃的也只是那食品的名字,以及由此引起的鄉思,滿足的也不過是深深打上故鄉烙印的味覺懷舊。如果某一日,能回到陜西,真真切切地觸摸一下折磨了他們幾十年的味覺記憶,怕會未曾舉箸淚先落了。
舌苔上的記憶,是滲入血肉和生命同在的東西。那根,深深扎在故鄉情思的厚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