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華的意義不限于他的時代

強調時間這樣一個怪誕的非繪畫因素對我們任何試圖在1988年以后對范華的藝術創作進行的闡釋都是異常重要的：范和他的創作業已成為一個不能更改的過去，一個已經有了結束的過程，一段歷史。實質上，在當下對范華繪畫的詮釋努力中，我們最大的敵人是記憶的糾纏。作為范的朋友和其繪畫的解讀者，我們清晰地體驗到這一過程的痛苦。選擇看似不連貫的解詞形式完成對范華繪畫的一次觸摸，是我們相信這樣的文字要求可以使我們把情感隱藏到最不為人注意的地方，可以避開一些沉重的敘述，可以獲得在獨立的繪畫語言中尋找創造和意義解讀的自由。同時，我們也希望由此能夠找到個隱藏在幾近瘋狂的激烈的色彩沖突中的真實的范華。這樣的結果使我們強化了始終不曾懷疑的個信念：作為一個敏感的，前衛性的實驗藝術家，范華的意義應不限于他生活著的時代。

生命。我們發現，在完成了循規蹈矩的技術訓練之后，當范開始較為自覺的進入到一個職業藝術家角色的時候，不安定的生命信息便貫穿在其繪畫的全過程。這一過程大約有8年。我們有理由相信，生命對于范和范的創作始終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一種刻骨銘心的體驗，一種壓迫。與同時代的許多藝術家不同，范把對生命的認識極端的個人化了，這樣的結果便是他對純真的顏色和不受干擾的線條有著固執的依戀。我們相信，在我們現在能看到的范的大量的晚后作品中，檸檬黃的大量使用和分別用多種單純的顏色構成的線形，正是畫家對生命的小心翼翼的呵護。這是一種脆弱的感受，一種空間狹小的釋放，一種間歇性的有限爆發。在這樣些尺寸大小懸殊的作品中，范華透露出了一個本色藝術家的敏感、騷動憂慮和不安。當這種對生命的解讀成為一個揮之不去的巨大的迷津的時候，我們看到的范華作品便變得朦朧和多意起來，成為一些被黑暗和晦澀包圍著的童話。

憂郁，似乎是范華繪畫中的生命信息的必然結果，范的繪畫的大部都蔓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憂郁，一種不安，一種不祥預兆。我們發現，這種憂郁是從幾乎所有的紙上作品的四面八方向中間擠壓的，形成一種灰暗的包圍。我們看不清這些壓迫來自的方向，甚至也不能清晰地體味它們的意義。但我們相信，這是一種令畫家不快樂的東西，這種不快樂究竟是什么，我們有時候覺得連范自己也許也不能清楚地表述出來。在范的相當多的作品中，與周圍這些密不透風的顏色相抗爭的則是一些意義不確定的生命物體，這些物體使得繪畫變得溫暖和光明起來，使人們體味出一種短暫的安寧，一種快樂，一種夢幻般的詩意。我們有理由相信，范的繪畫中的這種對抗中的平衡是瞬間的，在溫暖的，非現實的生命符號的背后，依然是畫家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符號。經過了早期的準備，范華開始從具象轉入抽象，于是，一些符號出現在其大量的晚后作品中，我們愿意相信，這些符號的意義指向多與生命、憂郁、性、恐懼、夢境有關。一些被改造過的動物形象和符號化了的人體和人體器官，成為繪畫的主體，傳達出一種含混，艱澀的信息。無疑，對這些符號信息的解讀，成為理解這些繪畫作品的關鍵。我們認為，排除掉一些標志性過于直接和明顯的符號，范華符號系統中間最為重要的部分依然是一種持續著的不安和憂慮，這種情緒被畫家以一些似是而非的生命體和直線、圓等隱晦的傳達出來，以完成一種釋放。這樣一些過程使畫家變得堅強起來，使他感受到一種抗爭的勇氣和快樂。我們相信，在這一過程中，這些符號系統中的相當部分，也使畫家體味到一種光明的力量并盡享溫暖。

自然。在對待自然的態度上，范的表情是怪異的。他眼睛里的東西似乎都不僅僅是一些表象，而還另含有更隱秘的內里。一些日常的自然景象，如海灘，郊野雪中的建筑，黑暗里的教堂，摩崖，在范的筆下，均脫離開常態，呈現出一種個人的，精神化的變異。在范的自然里，我們很少看見光明的東西，更多的是一些潮濕的渾濁和黑暗，令人時時體驗到一種不可知的寒冷和恐怖。我們不知道這樣一些作品中究竟有多少創作者的精神寄托，但其與常人眼中的景象的游離無疑是明顯的。我們愿意相信，這時候，這些自然其實已經被深深的自我化了。偶爾的如印象派般處理的諸如海灘這樣一些圖象里，畫家所關注的似乎也不是客觀的景物，而是一種顏色的戰爭。

影響。范很少與人討論過對他產生了影響的畫家。我們甚至懷疑，對于范，這是一個禁忌，一個不希望被人猜疑的隱秘話題。范似乎不愿意讓人窺測到他的來由，一如發現他的脈絡一樣。但顯然，影響是毋庸置疑地存在著的，在一些階段中，一些影響甚至無需破解。客觀地說，在最終形成范的語匯詞典的一長串大師和畫派的名錄中，諸如印象派和修拉們對范的誘惑是有限的，在經過了短暫的點彩游戲之后，范的注意力部分地重新回到莫迪利阿尼那里，這時候，范有些不怎么掩飾了。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期，范的相當數量的人像作品幾乎可以說是莫式繪畫的翻版，同樣的詩意，同樣的抑郁，同樣的講究構圖和筆觸。我們推測，這一時期應是范受影響痕跡表現的最為明顯的時期，他似乎不在意別人視其為某種樣式的追隨者，連續地制造一些相似的優美。也就是在這一時期，范開始部分地贏得了一些不那么保守的前輩藝術家的贊許，這也許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小范圍地得到一種準體制群體的認同。也許就在這之后，范華故事的最精彩的一幕開場了，他好像醒悟到了什么，開始令人詫異地轉向。經過了短暫的尷尬之后，范的一次重大的變化出現了，這是一次對范影響巨大的變化，這種變化的痕跡甚至一直延續到其創作生命的終了。這之后，通過范的紙上作品，我們可以知道的是，范對表現主義表現出了持久的熱情。在范的創作生活的最后幾年，表現主義最終成為了他的主宰者，這使他很容易地在本土的民間繪畫中找到了所需要的支持，并以此構造起一個獨立的系統。

顏色。范華對顏色的感受和使用與和他同時期的許多藝術家不同。在顏色的使用上，我們似乎難于找到范的師承。除卻一些偶爾的例外，范在顏色的態度上，幾乎可以視為其創作狀態和情緒的最直接的傾瀉和寄托，他幾乎毫無顧忌地使用顏色，以完成其情感的釋放。在這個意義上，范幾乎可以說是極端個性化了的自語者，一個無視現實的精神歷險者，一個拿顏色與自己的敵人作戰的唐·吉訶德。在同一時期，他能使用兩種完全不同的方式處理顏色，一種是混亂和富于變化的，一種則是純粹和激烈的。當處理一些較為具象的物體時，范似乎是試圖努力地破解其中的多意和多時態，仿佛唯有使用變化著的顏色才能接近真實。而在觸摸更情緒化的個人狀態時，畫家則變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純粹起來，與之相伴的則是大面積的激烈的顏色沖突。兩者比較，前者無疑是畫家與外部世界的艱難溝通，而后者則是徹頭徹尾的精神創造。

自律。如果把范的中晚期作品視為一個正在建立中的系統——實質上，這一可以稱之為系統的框架中的語言和意義符號部分已具有了相當的穩定性——那么，這一尚未完成的系統中的語言軌跡是連續并具有明顯的內在聯系的。范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在激情四溢時的節制與對自己制定的規范的小心尊崇，使我們更加加深了對其試圖架構一個獨立的，非開放性的新語言體系的印象。我們相信他有一個從未告之他人的“語言迷宮”，在這個迷宮中，很多路徑是不能交叉的，更不允許脫離出迷宮的情形出現。這是一種與我們已經發現并表述出來了的創造性與情緒化狀態相)中突的景象，而正是這景象，使我們的得以窺視到一個更為隱秘的矛盾，這其中的信息似乎愈來愈明了地提醒我們：我們已快走到范的藝術世界的核心了。這個核心便是：語言體系或是形式對內容抑或是意義的圍困。這是一種范華式的自我制定的律條與束縛。這種自律與自束，使之精神與情感的突圍被有效地限制在一個可控制的語言范圍內，并開始形成獨立的風格模式。當他的同時代的人固執地相信可以“超越“自我的時候，他卻同樣固執地把自我裝進了一個有邊沿的套子里，形成了一個帶有許些經典意味的童話。

意義。對發生在80年代的中國前衛藝術，范華是出現在非中心區域的一個例外。從現象上考察，范的意義首先在于他是一個現代藝術的自覺者，一個孤獨的先知，一個純凈的精神信徒和神經質的叛逆者的混合體。在范生活著的環境中，范始終是個自語者，一個不易被人理解的異類。在藝術上，范獨自構筑并接近完成了一個獨立的語言系統，進而把它封閉起來。在范的藝術創作的最后幾年，范的符號的獨特性和指向的多義，使他具備了一個嚴格意義上的藝術家的最為重要的潛質。更為可貴的是，范的這種選擇是自覺的，符號在其創作和使用者的眼中是經過了審慎的語言鑒別的，這使得畫家得以成為一個不可替代的獨創者。坦率地說，范的創作激情和想象力及其繪畫語言的自律性，是與其同時期的許多同道所遠遠不能企及的。范的執著、正直、率真，激越，坦誠和大量的專業知識準備，也非常人所可比擬。這樣一些因素的交合，便形成了一個今天我們所可以討論的、自我標識異常鮮明的藝術殉道者的完整形象。多年后，當我們歷經了如時尚般耀眼光亮的種種前衛波瀾此起彼伏的表演之后，我們愈加能體會范的自然又純粹的價值。并不是因為范華的過早的覺醒和其所經受的被夸張了的精神苦難使得我們過于偏重他的藝術創作，而恰恰是因為他留給我們的激越的、創造性的繪畫本身，促使我們覺得有責任去探究一個不悔的前衛藝術前行者的真實，復雜的精神世界。而結果是，后者也在很大意義上幫助我們校正了一些誤讀的可能。我們相信，解讀范華的意義，如果哪怕是稍稍游離開其藝術，也就不是一個藝術批評者所能完成的話題了。

責任編輯 張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