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矗立于甘溪坡古道驛站的村莊盡頭。
樹干粗大,要幾人才能圍合。然而時光卻將它掏空,中空的樹干幾乎可容納三個人。抬頭仰望,干枯的樹枝固執地伸展著,只有零星的樹葉和幾只鳥巢還頑強地證明,樹還活著。樹,飽經滄桑,那一撥又一撥背夫的背影和叮叮當當的拐子聲早已融進皴裂的記憶。
這棵樹叫做望夫樹。樹干上留有深深的刻痕。當年背夫背茶進藏,三月五月沒有音訊,家中的妻兒老小就站在樹下望啊,望啊。妻子手牽兒子,從黎明望到黃昏,從黃昏望到滿天星斗,回家時便悄悄拿出小刀,在樹上刻上一個記號。來的人多了,歷經的歲月長了,于是就有了這么多的印記。
我仔細看那刻痕,仿佛一只只腫脹的眼睛,望著背夫們回家的方向。
恍惚中,我看見一個少婦獨坐樹下,手握鞋幫,不時地抬頭張望。“狗兒爹,哪天回哦……”顫抖的聲音中,少婦漸漸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婦。老婦還在飛針走線,夕陽映照著她的身影,蒼老的面容慢慢幻化成枯老的樹皮……
走進二郎山的密林叢中,便踏上了與瀘定交界的門檻山古道。第二棵樹便位于門檻山陡峭的山梁上。
樹的造型仿佛一個駝背的老人。樹干雖然粗壯,但已逐日老朽。粗糙斑駁的樹皮,正一點點被歲月的山風銷蝕。倒是那樹枝兒,高出身邊的灌木之后,便使勁兒向東生長。
東,正是家的方向。
這棵就是望妻樹了,也叫望鄉樹。背夫背茶歸來,走到這棵樹就算是到家了。然而,每年都有很多背夫喪生半路,從此回不了家,有的即便走到了這棵樹下,妻兒老小就在眼前,卻因疾病倒在了山梁上。掩埋了同伴的尸體,背夫們將其背茶包的行頭掛在樹枝上,好讓他們的靈魂不再迷失他鄉。山頭的墳塋不斷增加,樹枝上掛的東西也越來越多,那些物什仿佛經幡在風中搖曳,背夫的靈魂站在高枝,整日望著家鄉,望著妻兒,長久地無法睡眠。
往返的背夫們將樹敬若神靈,每次路過都要焚香禱告,要么祭奠親人,要么祈求一路平安。
一陣山風吹來,樹葉兒沙沙作響。我的耳畔響起當年背夫的歌謠:
一出禁門關,
性命交給天。
上得象鼻子,
翻得門檻山。
下得風吹嶺,
從此才過關……
歌聲縈繞山梁,久久不絕。
在紫石鄉境內安樂宮的古道邊上,還有一棵夫妻樹。
樹一大一小,緊緊挨在一起,大的需兩人合抱,小的也有人的一抱那么粗。“夫樹”樹冠包裹著“妻樹”的樹冠,仿佛兩人在抱頭熱吻。最為奇特的是,樹干中部有一根樹枝緊緊將彼此連接——一眼便能看出,這根樹枝不是人工所為,而是由“夫樹”長向“妻樹”的。
安樂宮的老人講,有一位背夫出門數月,新婚的妻子在望夫樹下望啊望,可幾個月過去了,都不見丈夫歸來。妻子四處打聽丈夫的下落,同行的背夫有的說在半路看見,但走散了,有的說在望妻樹上看見了他的行頭。妻子堅持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于是瞞著家中公婆,悄悄踏上了尋夫路。沿著背夫的足跡,新婚妻子白天頂著烈日急走,夜晚趁著月光趕路,走到門檻山那棵樹下的時候,妻子發現了倒在那里的丈夫。丈夫已幾盡氣絕。妻子背了丈夫往回走。可沒走多遠,丈夫就撒手人寰。妻子悲痛欲絕,又背著丈夫的尸體走了七天七夜。當到達安樂宮時,妻子也倒在了路邊,再也沒有醒來。過路的背夫將夫妻二人安埋。第二年,從墳塋中間長出了這么一棵樹——這對恩愛夫妻,生不能一生同床,死卻能永世同穴,永生永世,他們的靈魂和肉體就那樣緊緊地交融在一起。
幾年之后,有好多不忍分離之苦的背夫,不再背茶進藏,便攜了家人紛紛來在這里開荒耕種,男耕女織,過著雖然清貧,但家人長相廝守的生活。如今,每家每戶的堂屋當中,都還掛著一套背夫的行頭。那行頭,仿佛神符,護佑著村里的男女老幼。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幅美麗的圖畫來——
日頭躍上了山頂,村莊從時遠時近的雞鳴狗吠中醒來。男人們開始下地干活了,耕牛在高高舉起的鞭子下喘著粗氣,偶爾發出哞哞的長叫。女人們則沖著一大群還在熟睡的孩子大聲叫嚷:狗蛋,豬仔,快點起來了,太陽都照著屁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