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韓寒是中國文壇“80后”作家中的標桿人物,其作品語言秉承了錢鐘書“修辭立其誠”的精神,譏誚峻厲,針砭時弊,冷靜中不乏熱情,幽默中透見睿智,形成獨樹一幟的風格。本文將從詞語的陌生化和詞語的藝術化兩方面分析韓寒作品的語言修辭,并探討語言修辭產生的審美效果。
關鍵詞:韓寒 詞語修辭 陌生化 藝術化 審美
文學語言作為一種語言變體,一方面受到語法學與邏輯學的嚴格控制,不得不亦步亦趨地遵守約定俗成的語法規則及語言習慣,以求文法妥帖,理解順暢。另一方面,又竭力掙脫束縛,張揚個性,創造出不落窠臼的語言形式,力求使作品錦上添花,脫穎而出。于是,修辭成為了作家渲染語言魅力,拓展審美空間的重要手段。新生代作家韓寒就是其中的代表,他通過詞語修辭的陌生化和藝術化的方法,使語言形式變化多端,表達效果事半功倍,給人們傳遞出豐富多彩的審美信息。因此,在他的語言世界中,共性與個性、規范性與變異性共存成就了文本的獨特魅力。
一、詞語修辭的陌生化
陳望道先生曾說:“修辭不過是調整語辭使達意傳情能夠適切的一種努力。”[1]而變異修辭則是出于一定的審美意向,有意打破語言規范以取得特殊藝術效果的修辭活動。韓寒運用俄國形式主義“陌生化”的藝術手法,積極追求對常規語言的違背和超脫,挖掘詞語的潛在信息,從而獲得了最佳的表達效果。
在韓寒的文學作品中,詞語修辭的陌生化以詞義變異的方式體現。詞義變異是一種復雜、高級的語用現象,“它并不改變詞語本身的固有形式,而是通過改變詞語的適用環境,即違背詞語的習慣用法靈活賦予詞語以新的語義內涵,也就是說,照搬原詞,進行語義轉換,轉換后增添了審美情趣。”[2]以下將從理性義變異與色彩義變異兩個方面探討韓寒作品中詞語修辭的陌生化現象。
(一)理性義變異
“詞義中同表達概念有關的意義部分叫做理性義,或叫概念義、主要意義。”[3]理性義是詞匯的基本意義,人們在日常生活的交流中早已對其產生固定的心理態勢,這種語用習慣經過人類的世代相襲,很難被打破。然而理性義變異就是要突破常規,通過對已約定俗成的詞義的反叛,達到語義偏離的目的,使文學語言具備陌生化的特點。
1.直解詞義
“直解詞義”又稱“望文生義”,本是一種牽強附會理解詞義的方式。但作家在正確理解詞義的基礎上,故意從字面出發,以字面義替代原義,配合相應語境,喚起人們的閱讀興趣。例如:
(1)蒼天不負有心人,大麥終于斬獲了。他的第一個斬獲就是一具尸體,頭部因為被巨大水流沖擊到銳利的尖石上,已經削去,乃是最貨真價實的斬獲。(《光榮日》)
(2)蹉跎歲月嘛,總離不開一個“蹉”字,“文革”下鄉時搓麻繩,后來混上鎮長了搓麻將,搓麻將搓得都駝了背,乃是真正蹉跎意義的體現。(《三重門》)
例(1)中的“斬獲”脫離了它的理性義,真正意義要讀者望文生義才能獲得。隊友被斬去頭顱的尸體被主人公意外發現,確確實實是“因斬而獲”,情節本來被蒙上了一層死亡陰影,被作者這么一調侃,立馬有了黑色幽默的意味。例(2)中的“蹉跎”是疊韻連綿詞,兩個語素本是不可拆分的,作者將其拆分重構之后,意思立刻變得淺顯,以此諷刺小地方領導以搓麻將來“蹉跎歲月”,望文生義并沒有完全脫離詞語的理性義,作者在保留原義的基礎上進行發揮,效果顯著。
2.斷取詞義
所謂“斷取”,就是一種“斷章取義”,即“運用詞語時,只截取其中個別字詞來傳情達意,而置其余于不顧。”[4]在文學作品中,作家為了表達需要,只將一個詞語中與語境相關聯的那部分投入到修辭活動中去,而忽略其余部分。這種突出主體的表達方式使語義重心偏離,如不結合特定語境加以說明,很容易產生理解偏差。例如:
(3)鐵牛在送陳小露回家的時候正是一天最無限好的時刻,太陽的顏色在這片地方變得不知所云,一個巨大的煙囪正往天空排毒養顏。(《像少年啦飛馳》)
(4)花園旁是一個食堂,三個大字依稀可辨——“雨果堂”,下面三個字應該是這個書法家的簽名,可惜這三個字互相纏繞如蛔蟲打結,雨翔實在無法辨認。雨翔想這個名字起得好,把維克多·雨果別解為一種食品,極有創意,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在雨果堂里買巴金卡斯米,再要一份炒菲爾丁和奧斯汀,外加一只白斬熱羅姆斯基和烤高爾基,對了,還要烤一只司空曙,一條努埃曼,已經十分豐富了,消化不了,吃幾粒彭托庇丹。(《 三重門》)
例(3)中“排毒養顏”是當下美容界的流行詞語,“排毒”與“養顏”雖是兩個詞,但出于現代人的語用習慣,經常放在一起使用。作者順應詞語的約定俗成性,故意兩詞連用。但由于主語是煙囪,作者意在強調“排毒”,凸顯環境污染的主題,“養顏”一詞的意義自然就弱化了。例(4)中,由于看到中學食堂望文生義,胡亂起名,主人公感到又可氣又可笑,于是順水推舟,也仿擬著雨果堂的形式對菜名展開了豐富的想象,把古今中外的名作家都大大調侃了一番。分別從各個人名中截取了“米”“丁”“汀”“基”“曙”“曼”“丹”,然后利用諧音相關的特點,暗示其為大眾熟悉的食品名“米”“丁”“雞”“薯”“鰻”“丹”,這種斷取與主人公文學青年的身份相吻合,同時,也取得了一種陌生化效果,層出不窮的化用讓人措手不及。讀者需要忖度一下,才能明白其中高深的幽默。
“斷取詞義”實際上是增加了語義的模糊性,突出了語言的不確定性,新生代作家善用此手法表現自己對社會現象“欲說還休”的心理狀態。因此,只有將不確定的語言與確定的語境進行有效地鏈接,才能在語言的一致與背離中體悟作家的思想感情。
3.曲解詞義
作家為了適切語境,往往偏離詞的本來意義,有意對詞語作出歪曲的解釋。這種新詞義對其所產生的條件具有很強的依附性,也就是說,新詞義一旦脫離了所處的時代或特定語境就無法被人們理解,因此生命力很短暫。如:
(5)所謂的要好,就是你要我的好東西我要你的好東西。(《一起沉默》)
此例中的“要好”本是形容朋友之間親密無間,在這里被拆分成兩個詞進行曲解,變成酒肉朋友間的哥們義氣。同時也揭開了人與人之間虛偽的面紗,意在說明笑意盈盈的背后是爾虞我詐的爭斗,曲意逢迎的真諦是互相利用的把戲。
韓寒作品中被變異的詞語并不生僻,皆是社會日常生活中的常用詞匯,“小說家的語言的獨特處不在他能用別人不用的詞,而在于在別人也用的詞里賦以別人想不到的意蘊。”[5]常用詞一但被置于特殊的語境中后,就被賦予了深層次的含義,從而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
(二)色彩義變異
色彩義附屬于理性義,帶有語用者的主觀感受。色彩義分為感情色彩、語體色彩和形象色彩三類。[6]色彩義變異意在通過錯位搭配,引導人們走出慣常思維的局限,獲得新奇的審美效果。以下將從韓寒語言的感情色彩變異和語體色彩變異出發,略作論述。
1.褒詞貶用
在特定的語言環境中,使用褒義詞語來表示憎惡、否定、嘲弄等感情,使諷刺意味更加強烈。例如:
(6)紅星小學坐落在柳月河邊,是整個村里唯一的一幢兩層樓建筑,二樓高年級,底樓低年級,兩側各一個辦公室,與廁所并駕齊驅,比翼雙飛。(《傻子》)
例(6)中的“并駕齊驅”原本比喻齊頭并進,不分高下,“比翼雙飛”比喻夫妻情投意合,在事業上并肩前進。二詞的形容主體均為人,并帶有不同程度的褒義色彩。而在這里用來聯系校長辦公室與廁所,暗喻二者地位平等。韓寒一向是教育制度的批判者,對終日無所事事、無所建樹的教育者持堅決否定態度。在這里嘲諷了小學校里毫無真才實學,誤人子弟的庸師們。以物代人,褒詞貶用,極盡調侃之能事,取得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效果。
2.莊詞諧用
一些只適用于嚴肅場合的詞語,被轉移到日常生活中,甚至普通人、普通行為也可被帶有莊重色彩的詞語修飾,這樣一來,詞語的嚴肅性就大大削減,甚至添上了一絲詼諧之色。例如:
(7)婁梯的信心似乎有點受挫,他哀求道:那一定得遠離人群,我怕我一個疏忽大意,就……就大義滅親了。(《光榮日》)
(8)大麥聽到教室里有哭聲,趕忙沖回去,看見班長站在講臺上哭。大麥上前問道:你怎么了?
班長抽泣道:我我我下不去了。
大麥把班長抱了下來放虎歸山。(《光榮日》)
例(7)中,小說人物婁梯在第一次試制煙花失敗后,信心不足,怕炸傷他人,說出了“大義滅親”的驚人之語。“大義滅親”是在嚴肅場合下使用的詞匯,此時從小人物的口中說出,不僅不令人生畏,反而使人捧腹。例(8)中,“放虎歸山”比喻放走敵人,貽害無窮。身為班主任的大麥與班長既不是階級敵人,也無深仇大恨,在這里顯然是大詞小用了,但因為形容對象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就使這段描寫童趣盎然,并不引人反感。
3.大詞小用
大詞小用與莊詞諧用有相似之處,都是“言過其實”。不過前者側重于把形容嚴重事態的詞語用于一般事件,取得夸張效果。例如:
(9)三天之后氣溫一瀉千里。(《像少年啦飛馳》)
(10)大麥站原地想了想,說:的確,的確,中美合資了。怎么就唱得這么順口呢。(《光榮日》)
例(9)中的“一瀉千里”本來比喻文筆或樂曲氣勢奔放,也形容價格猛跌不止。如果說氣溫能降一千度,當然是夸張手法。“一瀉千里”看似十分離譜,卻形象地寫出了降溫速度之快,降幅之大令人猝不及防。用語之奇,詼諧之極,也令讀者猝不及防。例(10)的背景是指文化知識少得可憐的大麥誤打誤撞成了小學教師,在第一節音樂課上就把中國民歌和英文兒歌混為一談教授給學生,并自詡歌曲是“中美合資”。作者一方面狠狠涮了一把無知的大麥,另一方面影射市場上所謂的“中美合資”產品,以水貨居多,像足了自我感覺良好的大麥。
4.今詞古用
“今詞古用”是“移時”的一種,指的是將現代詞語置于古代環境中,讓古人說今話。例如:
(11)那些年,少林旺盛,旺盛到釋字已經無法再取法號,師父自己偷偷留了幾個好聽或者有意義的字,留給有關系的人,這些人一般給人看自己法號的牌子別人就知道肯定后臺很硬,不是總寺里管事務的,就是與外面大官有關系的,所以一亮法號牌一般去哪里都沒人截,在路上騎馬也是怎么騎都可以,強行超馬,內道超驢,逆行,超速,違章拴馬,輕微追尾,衙門都不會管。(《長安亂》)
例(11)中的“關系”“后臺”是現代流行而敏感的詞匯,并且涉及社會的腐敗現象,形容古人已是啼笑皆非,何況是嚴守清規戒律的和尚。“強行超馬、內道超驢、逆行、超速、違章拴馬、輕微追尾”更是對今天交通用語的改頭換面,無厘頭至極,古人呆板的生活被描述得如今人一般不拘一格,武俠小說也具備了現代元素。
汪曾祺曾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語言就是小說的千肢百骸,妙筆生花的一字一詞便可將傳情達意的效果提升上百倍,激活整部作品。在色彩義變異的運用中,作者通過“活法”的創造,突出思想和感情,使語言突破理性邏輯的束縛,以語義的模糊性襯托形象的美感,使人感受到了語言之中豐富多彩的意蘊。
二、詞語修辭的藝術化
尋常詞語藝術化是常規修辭的一種,是尋常詞語依據題旨和情景,經過錘煉之后所獲得藝術感染力的過程。“尋常詞語”指那些在日常交際中最尋常易懂的詞語,“它是樸樸素素、平平易易、一片本色,不加修飾的語言。”[7]因為這些尋常詞語屬于靜態單位,在未進入言語交際之前,沒有美丑媸妍之分,“藝術化”就是要挖掘詞語的審美信息和表現潛力,最大限度地表達情感,傳達思想。韓寒就是此方面的代表,他善于賦予尋常詞語特殊的意義,“化腐朽為神奇”,將人帶入淋漓盡致的藝術境界。
(一)巧設奇喻
韓寒是設喻高手,在對詞語進行藝術化處理時,他一方面使淡而無味的詞語變得有滋有味,脫穎而出,另一方面又竭力控制語言的藝術化效果,使其不能嘩眾取寵,時刻以“服務語境”為基本原則,注意與題旨相融相宜,因此人們在欣賞作品的過程中才感到自然親切。例如:
(12)女人愈老聲音愈大,而男人反之,老如這位化學老師,聲音細得仿佛春秋時楚靈王章華宮里美女的腰。講幾句話后更變本加厲,已經細成19世紀俄國上流社會美女的手,純正的“未盈一掬”。那聲音弱不禁風,似乎有被人吹一口氣就斷掉的可能。(《三重門》)
(13)男人眼里的理想伴侶要像牛奶,越嫩越白越純越好;女人眼里的理想伴侶要像奶牛,越壯越好,并且能讓自己用最少的力擠出最多的奶。牛奶只有和奶牛在一起才會新鮮,然而姚書琴這杯牛奶久久沒有奶牛問津,逐漸演變成一杯酸奶。(《 三重門》)
例(12)中,在形容化學老師的聲音時,作者借用兩個比喻,使作為本體的“聲音”得到了藝術化,由“春秋時楚靈王章華宮里美女的腰”到“19世紀俄國上流社會美女的手”,由明喻到暗喻,隨著喻體的變化,挖苦諷刺的意味逐層深化,看不見摸不著的“聲音”立刻生動可感起來。主人公由細微的聲音聯想到美女的腰肢和纖手,將聽覺和視覺上的特點組合起來,從而連綴成了一個奇妙的意象系統。最后又用“弱不禁風”形容聲音,仿佛吹一口氣就可斷掉,夸張手法的運用使本體逼真到了極致。例(13)中,女人被喻為牛奶,男人被喻為奶牛,無人問津的女人被喻為酸奶,實際是以喻體的特點來形容男女。于是牛奶、奶牛、酸奶這三種在生活中司空見慣的事物,立刻具備了諷刺意味。前后對照,搭配精妙。作者從男人的理想伴侶“牛奶”起筆,用“酸奶”來比喻好對同學挑剔的姚書琴,引出了牛奶與奶牛的擇偶規律。用筆詼諧,揭示出了大眾男女對異性不切實際的幻想。這種藝術化手法隱約可見于《圍城》中形容半裸的鮑小姐時,“真理”與“局部真理”的影子。韓寒用喻就如同錢氏用喻,隨手拈來,信口說出不僅貼切奇譬,而且不露痕跡。
比喻與語境是修辭中不可剝離的兩個要素,尤其在尋常詞語的藝術化中,比喻擔任著無聲演員的角色,而語境就是畫外音,對前者起著解說、補充的作用。因為詞語本身的常義沒有發生變化,修辭色彩是被附加上去的,因此,詞語只有通過與語境的高度匹配才能有效地傳情達意。
(二)反義對照
“反義對照”是指利用反義詞形成概念對立、語義對舉之勢,用以達到相互補充、說明,使語意鮮明突出的效果。韓寒常運用諧音換字的方式,改變構詞形式,逆轉詞語意義,與原詞形成對比,給人在心理上造成一種落差感與突兀感,從而達到出奇制勝的效果。比如:
(14)林雨翔初見Susan時,沈溪兒對他很是不屑:“你不是潔身自好的大才子,不近女色的嗎?”林雨翔回答更妙:“以前是不近女色,如今見了Susan,便是不禁女色了。”(《三重門》)
例(14)中作者通過藝術化的手段,將“不近女色”改造為“不禁女色”,前后僅一字之差,意義就有天壤之別。一個是無限制的遠離,一個是無限制的接近。根據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文學必須將景物置諸讀者眼前。所以這一字不僅讓我們看到了林雨翔的玩世不恭,也給了我們足夠的空間去想象Susan是何等美貌的女孩了。
(三)精當見佳
韓寒常常以壓縮語素的方式,精簡字數。被壓縮后的短語或長句不但沒有失去原先的表意功能,反而更能將形象具體鮮明地展現出來。例如:
(15)一個月后到尖沙嘴看夜景,不料看到個夜警,我因為護照過期而被遣送回內地。(《像少年啦飛馳》)
在此例中作者本可以寫“一個夜里巡邏的警察”,顯然就要拖沓很多,“夜警”雖是縮略詞,但一目了然,并不晦澀,而且語意簡潔。“夜景”與“夜警”相對,不僅構成了韻律上的和諧美,也推動了情節的發展。看夜景本是浪漫之極,無奈碰巧遇上夜警,又碰巧護照過期,更碰巧的是這位夜警如此盡忠職守,把“我”逮個正著。小人物們自嘲的心理狀態立即躍然紙上,使讀者忍俊不禁。
“精當見佳”是通過超脫尋常文字、尋常文法以至尋常邏輯,來使語辭呈現出一種動人的魅力。但這種超脫并不是對文字、文法乃至邏輯的顛覆,而是通過對尋常詞語的藝術化,引導讀者對詞義的理解進行有意識的偏離,從而取得深化情節的效果。
(四)超常搭配
詞語的超常搭配,指的是在特定語境中,故意打破詞語的常規搭配和固定搭配,超出常規地對詞語、句子成分進行組合,使句子整體顯示出獨特性。在韓寒的作品語言中,表現為詞語的超語法搭配和詞語的超語義搭配。
1.詞語的超語法搭配
詞語的超語法搭配又叫詞語的變類組合,即“詞類活用”和“轉類”,是在具體的語言環境中,臨時轉變語詞的詞性,把甲類詞用作乙類詞,被轉變詞性的詞語經過美化,升華了詞語本身的色彩義,同時拓展了所在語段的表現力。例如:
(16)因為在傳說里,是人很少激動,但是我終于忍不住,因為那個洞的位置大小和開口的形狀都太正點了,太傳說了。(《長安亂》)
例(16)中的“傳說”是名詞,與“太”組合活用為形容詞,在發揮自己作為名詞語法功能的同時,讓名詞成為了謂語中心,由此,“傳說”的審美價值就實現了。“傳說”被活用后,一方面適切了語境,符合主人公少年時期的獵奇心態與語用習慣,增加了語段的生動性。另一方面,活用的手法可以使語句更凝練,避免拖沓。這種組合之所以能夠成功,在于名詞“傳說”具有強烈的易感性,與一般形容詞相比,描述性語義特征更明顯。
2.詞語的超語義搭配
作家為了更生動地傳達感情,通常將一些語義上本來沒有組合關系的詞語配置在一起,借助一定的語言環境,使語義發生遷移。
(17)就看見一堆作家,整整一堆。(《像少年啦飛馳》)
此例中的量詞“堆”極具藝術化特質,因為“堆”通常情況下用以形容物品,而作家不但不是物品,而是具有一定社會地位且受人尊敬的群體。“作家”一旦被置于“堆”后,職業的神圣性和特殊性就被抑制了,作家的身份也變得很廉價。這種組合看似是對作家的污蔑與不敬,卻道出了文壇現實:社會上作家數量雖多,但質量卻不盡如人意。作家的性質愈來愈商業化,亦如物品一般,可以待價而沽。
尋常詞語藝術化往往通過詞與詞的反常組合搭配,給人以可以體驗的意念性。因此我們可以認為超常搭配是審美對象和審美主體雙向審美變形的結果,注重情感上的體悟,而不單純是字面上的理解。韓寒作品中的超常搭配不僅僅是要帶給讀者視覺上的新奇,而且要引導讀者通過詞面,突破詞義,參與情感,調動聯想和想象,理解并欣賞作品。
三、韓寒作品詞語修辭的審美效果
文學語言作為一種特殊的語言形式,通過文本向讀者同時傳達著兩種信息:一種是語義信息,即文本的理性義,它是文學語言的基礎與核心;另一種是審美信息,它依附于語義信息而存在,負責傳遞具有審美價值的信息,促使人們進行豐富的聯想和想象,從而對文學作品的話語蘊藉有更深層次的理解。在韓寒的文學作品中,字字奇巧,妙喻連珠,尋常字句被他信手拈來卻別有深意,語言所承載的審美信息遠遠超過了語義信息,為人們留下了無限的審美空間。
(一)創設陌生化氛圍,呼喚疏離后的回歸
“陌生化”是韓寒在作品語言中積極追求的效果之一,陌生化氛圍的創造力圖打破讀者在閱讀中形成的定向期待和思考慣性,在平穩的閱讀旅程中埋伏“陷阱”,讀者在體驗過對陌生語言的疏離感之后,自然而然會對內容本身產生濃厚的探知欲,從而達到與作者思想的共鳴。
例如在自傳體小說《像少年啦飛馳》中,寫到“我”的心聲,“唯一不同的是魯濱遜這家伙身邊沒有一個人,倘若看見人的出現肯定會嚇一跳,而我身邊都是人,巴不得讓這個城市再廣島一次。”主人公苦于身邊人多口雜,轉而羨慕魯濱遜式的荒島生活。地點名詞“廣島”被活用為動詞,令人聯想起美國原子彈轟炸廣島的歷史事件和廣島被轟炸后的慘狀,暗示主人公的內心極度苦悶,恨不得周遭被夷為平地。韓寒語言簡潔明快,無需贅語,一個“廣島”就將人物心理及其生活環境刻畫得形象之至,留給人回味的空間。讀者若沒有歷史常識,或未經聯想,都會對本段敘述摸不著頭腦,只有經過對歷史事件的回憶和對詞性的轉換,才能理解作者用語之妙。
(二)修辭立其誠,于尋常之中見不凡
所謂“不為無病呻吟”者,即“修辭立誠”之說也。韓寒沒有同輩作家堆砌辭藻,無病呻吟的惡習,反而繼承了傳統作家錢鐘書的“瘦透皺”風格,即疏放跌宕,簡約質樸的文風。在韓寒的作品中,沒有偏詞、怪詞,也沒有繁復夸張的句式,只有司空見慣的詞語。韓寒力圖使尋常詞語超出它的慣常意義,偏離它的日常活動空間抑或改變它的搭配對象,以此建立詞與語境的高級鏈接,達到“由平易顯神妙,平樸素本色顯美麗”[8]的效果。
例如在其魔幻小說《光榮日》中,談到土地問題時寫到,“拔地而起是相當正確的,先把農民地里的莊稼拔了,這就是拔地。至于能不能而起,就要看被趕到經濟適用房里的農民會不會因為這個而起義。如果安置得當或者恐嚇得當,一切太平,招商辦公室肯定會拔地而起。”“拔地而起”本意是形容建筑物突兀而陡峭,在小說中被拆分成兩部分,“拔地”直解為“拔地里的莊稼”,“而起”斷取詞義,側重在“起”上,即農民起義。讓人聯想到開發商強占民田,暴力拆遷等社會現象。而在句末的“拔地而起”用回了成語的原意,旨在鞭撻招商辦重利輕民生的丑惡嘴臉。一個普普通通的成語被拆分、曲解后,意義層出不窮。作者也僅僅用了一個成語,就成功連綴起了土地、農民、開發商這三者間的微妙關系。真正的美詞麗句是天然去雕飾的無心之美,看似大俗,實則大雅。正如林語堂所說:“語言寫到‘生’時,才會有味。”[9]
(三)透過扭曲的詞義,鞭撻扭曲的人性
雖然寫小說就是寫語言,但寫小說不僅僅是寫語言,文學語言只是通往作家思想深處的橋梁。任何作家都強調語言的自指性,即通過語言描寫來剖白內心,強調主觀情感在文本中的宣泄。韓寒也不例外,諷刺與揭露是他作品中不變的主題。通過對詞形和詞義的扭曲,給丑惡的人性一記狠狠的耳光。
如在散文《杯中窺人》中,韓寒寫道:“中國看不起說大話的人。而在我看來大話并無甚,好比古代婦女纏慣了小腳,碰上正常的腳就稱‘大腳’;中國人說慣了‘小話’,碰上正常的話,理所當然就叫‘大話了’。” 此大話非彼大話,此小話也非彼小話。中國人說話要自謙自賤,處事也要中庸慎謹,這仿佛才是“君子”之道。韓寒故用“小話”與“大話”相對,正話反說,揭開了蒙在中國人臉上數千年的假面具,戳破了虛偽粉飾下的暗瘡。一小一大,一抑一揚,針鋒相對,譏誚險峻,頗有魯迅之風。這才是本質的韓寒,下筆如利劍出鞘,一定要削掉些劣根性,沾點鮮血氣才甘心。這與錢鐘書諷刺方鴻漸時,用“心血”與“身血”作比較有異曲同工之處。
在韓寒的文學作品中,詞語修辭的實例層出不窮。通過對詞語修辭的陌生化和藝術化,韓寒的文學語言形成了獨樹一幟的風格,既幽默滑稽又一針見血,取得了絕佳的諷刺效果。因為詞語修辭往往“重寫意而不重寫實,重神似而不重形似,重意象而不重物象,重心理時空而不重物理時空”[10],所以讀者在閱讀中不僅要突破一般語法規律,更要結合具體語境進行欣賞,才能獲得最佳的審美體驗。
注 釋:
[1]陳望道:《修辭學發凡》,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第2頁。
[2]江南,王躍平:《語言文字應用專題研究——邏輯與修辭》,
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6年版,第257頁。
[3]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268頁。
[4]高勝林:《幽默修辭論》,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
第117頁。
[5]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論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
1994年版,第24頁。
[6]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論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
1994年版,第24頁。
[7]張弓:《現代漢語修辭學》,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
年版,第173頁。
[8]張弓:《現代漢語修辭學》,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
年版,第225頁。
[9]林語堂:《論幽默》,《林語堂文集》,西安:陜西師范大學
出版社,2008年版,第6頁。
[10]駱小所:《語言美學論稿》,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
版,第85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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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古希臘]亞里斯多德.修辭學[M].羅念生譯.北京:生活·讀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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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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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李貞.張愛玲小說語言的變異修辭藝術[J].名作欣賞,2008,
(6).
(程博 香港科技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