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索家村搬到酒廠藝術區,尚揚的創作空間愈發清凈。故意做舊的大門銹跡斑斑,在堆滿書的工作室里,尚揚一呆就是數日,餓了就由他的學生兼助理炒幾個小菜。雖然公開身份還是首都師范大學美術系的教授,但他幾年前就開始了不用上班,自由創作的日子。
從武漢到廣州,最后留在北京,將近半個世紀不由自主的折返后,尚揚終于能享受“脫離體制的生活”。68歲的尚揚坐在沙發上回首往事,“北京是曾經想去,現在能呆的地方,武漢和湖美是可以想念的地方。”
告別與重逢
尚揚剛去湖美讀書的時候,才15歲。美院那時叫武昌美專,他讀的是高中部。學校位于武昌古城外圍,一到夏天,“荒草能把人蒙住”,遠望就是沙湖。站在城墻根下亂挖,他不費力就覓到一面銅鏡或是一只銅碗,尚揚因此得了個“古董”的外號,但他覺得自己簡直和學校“血脈相連。”
高中到大學的八年時光,尚揚能安心作畫的時間很少。15歲的尚揚挑130斤重的擔子,“各種運動充斥其間,幸虧老師們偷偷給我們時間搞創作。”只要是楊立光和劉依聞帶隊下鄉,尚揚就拿好紙和筆。“下鄉一個月他們就安排最后一周讓學生畫草圖,如果是十個月,那就有一個月要檢查學生的創作。”
1962年,讀大二的尚揚無法忍受畫畫時間太短,提出退學。但幾個朋友說,“你退學我們就再不理你”,尚揚乖乖回學校,“因為朋友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離開他們我不知道怎么活。”
一年后,尚揚在田間地頭創作的《當年長工》不僅參加了全國美展,還被《新民晚報》、《長江文藝》刊發。
那個年代的尚揚在藝術上是個時髦人,他常有些把沙粒、稻草放進畫里的前衛行為。“并不是要標新立異,而是從小家里條件不好,認為什么都能做畫。”
“到處都在搞運動,只有老師像父母一樣對我們好,這種溫暖把很多事都沖淡了。”尚揚對湖美的依戀從那時開始根植,但大學畢業時,他沒能如愿留校,而是分到了湖北人民出版社做美術編輯。緊接著,文革到來,不愿意政治為藝術服務的尚揚擱筆14年。
尚揚與美院的第二次相遇是1979年。雖然先后報考過其他幾所學校的研究生,但都因為生病或家事錯過,最后還是投考在楊立光先生門下。“像是命運對我的安排,不愿意讓我和湖美失去關系。我后來對很多人說過,我幸虧回到湖美,只有那兒的老師肯像父母對待孩子那樣對我。我喜歡不斷的探索,他們對我的行為從寬容到理解,再到支持。”
當時已經為人父的尚揚除了周日,其余時間都留在學校。他希望能補回失去的時間。他是研究生班上年紀偏大的學生,是很多學生和年輕教師的意見領袖,也是最會“折騰”的一個。
每年寒假第二天,就是他們的狂歡日,尚揚起個名字叫“年狗會”。大家從放假了的食堂偷來爐灶,再湊錢從大東門菜市場買半只狗,雞鴨魚肉、青菜佐料、幾箱白酒。然后尚揚把大家分為清洗組、切菜組、烹調組,每個人還要做一個拿手菜。最后把所有的菜擺滿乒乓球桌,大家排著隊,側身順時針方向走,走一步夾一口菜。吃完還要給菜評獎。有一年尚揚將素炒荸薺取名“踏花歸去”,得了個“最佳菜名獎”。
吃完飯,一伙人給剛下過大雪的小籃球場支起燈泡,大汗淋漓的打一場球。最后坐成一個圈,邊討論藝術,邊唱歌。住在隔壁樓上的劉依聞看著這幫可愛的年輕人又笑又氣,站在窗戶上故意喊,“不許鬧了,關燈睡覺。”
那是尚揚最懷念的一段好時光,也是他在藝術創作、人才培養上成就最盛的時期。
1981年,尚揚再次因為畢業創作《黃河船夫》在藝術圈嶄露頭角。最初他跑去黃河邊上的佳縣尋找藝術靈感時,支持者甚少。只有楊立光送他出門,還把尚揚從陜北寄來的小草圖拍照保存下來,并且回信鼓勵他。
當“尚揚黃”紅遍大江南北時,他卻在1984年徹底結束寫實風格。“這些作品其實是對我的老師多年培養之恩的一種報答,是對我跟隨他學習的一個總結。但我的心已經離開了這些畫,接下來,我要走我一直想走的路。”
現代藝術的湖北旗幟
這條路就是85思潮大背景下的現代藝術發展。45歲評上湖北省最年輕的教授,又出任系主任的尚揚感覺到學校幾十年來的發展產生了惰性,年輕人想要的表達沒有出口。他立即著手從校外引進新生力量,“把方少華重新調回學校,從浙美把魏光慶要回來,再從廣美要一個叫田輝的畢業生,先充實油畫系的力量。”
曾梵志等人的進校也和尚揚有密不可分的關系。“他有課程不及格,我是招生委員會副主席,堅決把他招進來,拍著桌子招進來的。”1987年的學界,尚揚做出如此“出格”的決定,在很多人看來,是“頂雷”前行。“曾梵志文化課不及格,創作也不及格。我最后讓創作課老師把分改過來了。”
他對待朋友十分“貼肉”,屬于能將整顆心掏出來的人。他早就知道張曉剛畫畫得好,盡管不認識,還是想把他調到湖美,雖然后來張曉剛調回了川美。“80年代藝術界的保守勢力非常強大,我們肩負沖垮保守勢力的使命。”
尚揚生性抗壓,是當年現代藝術在武漢的一面旗幟。他不僅在湖美接待外地的青年藝術家,還幫助他們聯系媒體和評論人。1986年,湖北最有影響的青年美術群體“部落·部落”在湖美籌劃成立,當天晚上15個年輕成員跑去尚揚家里要求他寫點東西。尚揚抬出一個泡菜缸當下酒菜,寫了一首朦朧詩為第二天的開幕助興。
1986年,尚揚在武漢發起湖北青年美術大展。“僅僅一個武漢市,就有19個地方在同時做展,幾乎都是武漢的中心地帶。”在一次次的展覽中,武漢的現代藝術地位迅速提升。全國美協還從中挑出一場展覽進駐中國美術館。
尚揚覺得這還不夠,帶著方少華沖到北京。在北京,他們與澳大利亞文化參贊相識。這位文化參贊當時正準備在澳大利亞做展,尚揚對武漢的描述讓他心馳神往,干脆直接來武漢挑選作品。尚揚向他推薦了包括曾梵志、王廣義等一大批年輕人的作品。
借著澳大利亞文化參贊的關系,尚揚又得知美國藝術評論家瓊·柯恩的夫人正在為中國1986年以后的美術史寫作尋找素材。他專程把她邀請到武漢,再把一大群年輕人的作品擺滿展室,請她拍照。“她忙了4天半就打算走了,因為材料太豐富。她原本打算去上海等地的計劃全部取消,因為她覺得武漢就是現代美術史的一個集結地,是中國的Tahiti(“后印象派”三巨頭保羅·高更、梵高與塞尚厭惡歐洲文明,來到Tahiti尋找生命的答案,最終登上世界級藝術大師的舞臺。)
回到美國后,她給尚揚寄來一本著名的美國藝術雜志,其中一篇長文記錄了她在中國的這次經歷,并著重介紹了兩個人,曾梵志和唐輝,那是他們第一次走向世界。
尚揚再次將武漢的現代藝術推向一個高峰的標志事件是“后89中國新藝術展”。經他推薦的青年藝術家的作品最初在香港做展,隨后去了澳大利亞現代藝術博物館,最后一站是世界聞名的倫敦瑪勃洛畫廊。展覽當天,戴安娜王妃出席活動,武漢藝術家的名字第一次載入世界藝術史。
許多外省的年輕藝術家都將尚揚家當做來武漢的第一站,1992年,《藝術與市場》的主編來到武漢,請他做封面人物,并籌劃當年的廣州雙年展。尚揚推薦了魏光慶、王廣義、方少華、石磊、曹丹等人的作品入展,他自己因為剛剛喪父,根本無心創作。
十多個人的畫作擺滿一輛貨車,中間那檔留給尚揚,停在他家樓下。七月流火天,尚揚邊流眼淚,邊用4天時間創作了一幅作品。剛收筆,一車畫被送往廣州,那是湖北藝術家第一次群體跳出體制內展覽的圈子,參加非官方展覽。
留在北京,懷念武漢
與培養年輕藝術家同時進行的,是尚揚自己的藝術風格轉變。1989年,他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八人油畫展”上有驚人表現。他用紙漿、石膏和乳膠等混合物創作了綜合材料作品《狀態》。
接著他又轉向天體時期,“這些東西是一種典型的現代主義語言”。緊接著又創作出材料和抽象繪畫、狀態系列,“狀態系列就是典型的現代主義的東西”。
但當時美院的工作條件一直比較差,為了專心作畫,尚揚借到美術院一個朋友的畫室。從1988年到1993年他離開武漢,著名的《大風景》系列就是在那間小屋誕生。尚揚將《大風景》系列定位為他藝術的真正轉型點,“那是我現代主義思維和當代思維的一個分水嶺,今天所有的畫都是由它脫胎而來。”
沒人想到,1992年,知天命之年的尚揚在“后89中國現代藝術展”上做起了在中國剛剛萌芽的裝置藝術。他從家里搬來幾把銅管椅子,再做了幾把大茶壺放在上面,起名《早茶》。展出剛結束,香港人張頌仁就把它收進漢雅軒。
第二年,尚揚與家人悄悄離開武漢,開始廣州的生活。但留在尚揚心中的還是“只有單純藝術”的武漢,他不習慣廣州濃烈的商業氣氛“對文化的侵滿”,已調任華南師范大學美研所所長的尚揚突感心臟不適,住進醫院。在醫院進行全面檢查的過程中,引發了尚揚的遐想,成就了他的《診斷》系列的誕生。在內心的沉悶與壓抑中,尚揚創作了一批以人與環境為母題的作品。1995年,他的又一幅代表作問世,《大風景診斷—1》。
但廣州不是他想要的狀態,思考再三,他于1997年調入首都師范大學。在藝術上有些偏執的尚揚終于在北京讓自己自由的天性得到舒展。2002年的《董其昌》系列將他帶上一個新的巔峰。
在北京,他依然不附屬于任何群體。他追求單純的創作,不與任何找上門來的頂級畫廊簽約代理。他甚至推掉了首都師范大學的所有教學,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作畫。每年,他都會選個日子回武漢,探望他的老師楊立光。“那里,有我的老師、親人和朋友,我無時無刻不想念武漢,想念湖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