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事件的法國版本

富士康事件的法國版本

正當深圳富士康被員工自殺事件攪得人心惶惶的時候，歐洲電信巨頭法國電信亦陷入了“員工自殺門”而無法自拔。巨型企業的員工心理問題突然變得空前嚴峻

2009年9月11日下午5時許，即富士康深圳觀瀾廠區19歲河南籍員工馬向前被警方認定為“生前高空墜樓死亡”整整五個月前，法國電信32歲的女雇員斯蒂芬妮(Stephanie)從巴黎西北部的公司辦公樓四層的窗口飄然而下，用與富士康死者相同的方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斯蒂芬妮是法國電信自2008年2月以來決定自殺的第三十六名員工和自殺得逞的第二十三名員工。作為一家本土雇員超過10萬人的巨型公司，法國電信連續發生員工自殺事件，自然難逃輿論的窮追猛打。作為公司的控股股東，法國政府亦承受著空前的壓力。雖然法國電信和法國政府緊急采取了一系列應對措施，但是仍未能阻止悲劇的繼續，繼斯蒂芬妮之后，僅僅八個月時間，又有二十三人相繼自殺。面對一個個突然凋謝的生命，法國輿論憤怒了:為什么又會是法國電信?究竟是什么原因驅使員工前赴后繼地走上絕路?

斯蒂芬妮之死

斯蒂芬妮自殺前兩天，法國電信特魯瓦分公司49歲的工程師約內爾·德文(Yonnel Dervin)采取了一種極端的方式表達對公司的不滿:開會時當著同事的面，拔出刀子刺進自己的胃部。因為會上他被告知，他的崗位被裁掉了，他必須更換崗位。

第二天，斯蒂芬妮被召參加了一個同樣的會議。她是2008年6月份才被調到客戶賬目部的。她原以為可以有一個新的開始，但是換崗意味著她的美好愿望無法實現了。9月11日下午5時10分，她給父親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就從辦公樓四層的窗口跳了下去，兩個小時后便停止了呼吸。

約內爾德文和斯蒂芬妮的接踵自殺最終變成了壓垮法國電信的最后一根稻草。

事實上，自2009年7月14日(法國國慶日)51歲的米歇爾被發現死于馬賽郊區的家中以來，法國電信的員工自殺頻率就明顯呈加速之勢，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有七人自殺。但是，直到斯蒂芬妮跳樓之前，法國電信的最高層對此似乎并未予以充分重視。9月9日，亦即約內爾·德文當眾切腹當天，法國電信負責人力資源的副總裁奧利弗·巴勃羅(Oliver Barberot)接受《巴黎人報》(Le Parisien)采訪時，對不斷上演的自殺悲劇仍表現得輕描淡寫:“那沒什么令人吃驚的。更壞的情形我都看到過……2000年，我們公司有28人自殺;2002年，又有29人自殺。”法國電信一位發言人援引世界衛生組織的一組統計數據說，法國是自殺率最高的發達國家之一，年均自殺率高達十萬分之十七點八，2008年更是高達十萬分之二十六點四，而法國電信是一家擁有10.2萬雇員的公司。言下之意，十八個月二十二人自殺，從統計學上看，是很正常的。法國電信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迪迪埃·隆巴德(Didier Lombard)則將員工自殺主要歸結為一個公共關系問題，認為媒體的報道是導致員工接連自殺的原因之一。“那些事情的確具有戲劇性，但是偏偏就發生了。”他對媒體的大肆報道明顯感到不滿，“你們談論那樣的事情越多，就越容易讓那些心理不穩定的人產生那樣的念頭。”

斯蒂芬妮的死引發了法國勞工組織潮水般的聲討。全法勞工民主聯盟(French Union CFDT)主席弗朗索瓦·謝雷克(Francois Chereque)接受法國有線新聞臺(LCI)采訪時說:“我們知道自殺是許多個人問題集中作用的結果。但若是工作時自殺……那就表明工作場所肯定存在問題。”法國工人力量總工會(Force Ouvriere)和法國基督教勞動者聯合會(CFTC Unions)則聯合發表聲明說:“法國電信的危機已經變成一個全國性問題。必須對悲劇發生的原因和公司內部越來越多的問題展開充分的調查。”

法國政府和法國電信被勞工組織的聲討和媒體的追問逼進了死角。

9月13日晚，法國財政部長克里斯蒂娜·拉加德告訴法國電信，必須盡快召開緊急董事會，向員工傳遞“一個非常強烈的信息”:員工自殺問題已經引起公司的高度關注。

第二天，前兩天還對員工自殺淡然處之的奧利弗·巴勃羅召集公司2萬名管理人員舉行電話會議，要求他們盡快組織員工開會，向員工解釋已經發生的事情和公司準備采取的措施，而且告訴員工留心身邊同事的精神狀態和自殺傾向。

第三天，法國勞工部長澤維爾·達科斯(Xavier Darcos)緊急召見了法國電信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迪迪埃·隆巴德。隨后，公司設立了員工服務熱線，引入了更多醫學專家，暫停了公司重組計劃，而且與工會就疏解工作壓力問題舉行了對話。

第四天，法國總統薩科齊發表講話說，衡量國家經濟發展時，應該考慮國民的快樂與幸福。“一場偉大的革命正等著我們。”他說，“多年來，人們一直認為金融是財富的強大制造者。但有朝一日我們會發現，對物質財富的片面追求累積了如此多的風險，以至于世界已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誰把斯蒂芬妮逼上了絕路

但是，公司的緊急應對措施沒能阻止“自殺病毒”的蔓延。9月28日早晨，又有一名51歲的法國電信員工從法國南部阿爾卑斯山小城安納西的高速公路橋上縱身跳下。

法國電信究竟中了什么樣的病毒?

斯蒂芬妮自殺前留給父親的電子郵件說:“我不能接受我們部門的重組計劃。我很快就要換一個新的老板，我寧愿去死。”

重組，曾是多個自殺員工反復提及的一個詞匯。

但是，斯蒂芬妮自殺之后，法國電信暫停了重組計劃，而且啟動了員工換崗培訓，甚至安排公司重組計劃的主要策劃者、綽號“成本殺手”(cost-killer)的路易斯-皮埃爾·旺內(Louis-Pierre Wenes)辭去了執行副總裁的職務，仍未能掐斷員工自殺的鏈條。

顯然，連接員工自殺鏈條的還有別的因素。

51歲的米歇爾家住馬賽郊區一個整潔的社區，他一生中最熱愛兩件事情:體育運動和法國電信的工作。但是，就在舉國歡慶法國革命勝利220周年的日子里，他卻選擇了黯然離去。自殺之前，他留下了一張便條，聲稱工作是他自殺的“唯一原因”，抱怨自己“已變成一個廢物”，指責公司的文化是“恐怖管理”，員工“工作時間過長”，不得不面對持續的壓力。

米歇爾對法國電信的抱怨似乎與外界對法國人工作狀態的印象大相徑庭。外界對法國人工作狀態印象最深的是近乎“鐵飯碗”的用工制度和每周35小時工作制。

然而，另外一組數據表明，法國公司的員工實際上過得并不輕松。2008年，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提供的數據顯示，法國是歐盟幾個最大經濟體中每小時生產率最高的國家。如果以美國的每小時生產率為基數100，那么，法國的每小時生產率則高達98.2，而德國、英國、意大利只有92.8、83.1和73。

“正是嚴格的勞動保護和激烈的國際競爭造就了法國電信野蠻的企業文化。”彭博通訊社發表評論說。

“公司不能解雇員工，于是它們就粗暴地對待他們。”法國電信42歲的軟件工程師盧多維克·農克勒克說，“因為工作受到嚴格的保護，員工很難找到新的工作，所以失業對他們來說就是災難。”

米歇爾(非前述自殺者)是法國電信前高級工程師，2007年就病休回家了。他曾三次試圖自殺，一次是上吊，兩次是自刎。“以我現在的精神狀態，如果回去上班，我肯定會去臥軌自殺。”米歇爾提到上班的事就想哭。他最近模仿《國際歌》的旋律寫了一首《工友訴苦歌》，歌中寫道:“是誰制造了我們的疾病?是我們老板的錯誤。”

米歇爾所謂的“老板的錯誤”，用精神病專家、巴黎激勵公司總裁帕特里克·列杰隆(Patrick Legeron)的話說就是法國公司非人性化的技術官僚管理體制。“法國人對管理人員的文憑和技術競爭力的重視程度遠勝于對管理人員團隊管理能力的重視。”列杰隆2008年曾就公司員工的壓力監測問題給法國勞工部提交過一份報告，因而對法國公司的人力管理問題擁有相當的發言權。他的基本看法是:“法國的管理人員總是把人際關系問題放到比較次要地位。”

而對于造成此種現象的根源，有人把它歸咎于法國的精英教育體制。

法國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員多半畢業于被稱為“大學校”(grandes ecoles)的精英學院，比如法國市值排名前四十位的大公司中，就有二十九位總裁出自五所法國最負盛名的“大學校”——巴黎高等理工學院(Ecole Polytechnique)、巴黎高等礦業學院(Ecole des Mines)、斯特拉斯堡國立行政學院(Ecole Nationale d’Administration)、巴黎國立工藝學院(Conservatoire National des Arts et Metiers)、巴黎國立路橋學院(Ecole Nationale des Ponts et Chaussées)。巴黎巴斯德-克納姆公共衛生學院(Pasteur-Cnam School of Public Health)教授威廉·達布(William Dab)認為，“大學校”的教育高度強調個人競爭，它們給學生灌輸的一個基本理念是，“鄰桌即對手”。經過十年的打磨，學生們就變成了一個個冷酷無情、盛氣凌人的管理機器。

“我們的技術官僚，那些由‘大學校’制造出來的法蘭西民族的精英們，對普通員工總是抱著一種君臨天下般的蔑視。”瑪麗·佩澤(Marie Peze)是巴黎一位專門研究職業心理疾病的臨床心理學家，每年大約要接診900名職業心理疾病患者，大量的臨床經驗告訴她，“對技術官僚們來說，普通員工就是一群一無所知的勞動機器。”

法國政府公開的統計數據顯示，醫院接診的工傷患者中，27%的人存在心理問題。

另有人認為，法國企業的員工精神壓力主要來自超高的工作強度。從2000年起，法國企業開始推行每周35小時工作制。“為了挽回被裁掉的5個小時，企業就只好增加員工每小時的工作量。”法國工人體檢醫生協會主席伯納德·薩朗格羅(Bernard Salengro)說，“法國企業員工的精神壓力和行為反常的根源正在于此。”

法國電信雖然是全球領先的電信和網絡運營商，但是面臨的國際競爭壓力是顯而易見的。然而，作為一家國家控股的巨型企業，公司2/3以上的本土員工是不能解雇的公務員，效率低下一直是困擾公司的大問題。“以前，法國電信可以通過員工自愿離開、退休和買斷工齡的方式來實現減員增效，但是，現在那一套行不通了。”巴黎美國大學工商管理教授、里昂高等商學院(Ecole de Management de Lyon)經濟學部前主任比爾·斯圖爾特(Bill Stewart)說。增加員工每小時的工作量，似乎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非人性化的管理模式，加超高的工作壓力，等于強大的心理壓力，再乘以臨時的工作變故，最終等于員工自殺，就構成了法國電信員工自殺的函數公式。而求解，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責任編輯 張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