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隆歌劇院《尼伯龍根的指環》上海觀聽記

2010年9月16至19日，筆者前往上海觀聽了由羅伯特·卡爾森執導，科隆歌劇院上演的瓦格納四聯劇《尼伯龍根的指環》。對于數千名堅守在上海大劇院并完成“指環”之旅的觀眾來說，科隆歌劇院此番帶來的“指環”全劇乃是一種全新的視聽體驗，而對于在歌劇原創制作方面乏善可陳的中國歌劇界來說，卡爾森充滿才華和想象力的“指環”宛如一枚驚艷的震撼彈。

熱點:討薪

《萊茵的黃金》

出乎意料的是，卡爾森這一制作中的萊茵河水被一個巨大的人類垃圾場所代替，此后他用“人流”代替“河流”的處理手法讓人大為叫絕，各色人把手中的易拉罐、酒瓶、報紙扔進這個遍布舞臺的垃圾場，然后徑直走出舞臺，隨著音樂節奏的不斷加快，人流的速度也逐漸加快，直到三位衣衫襤褸的萊茵河少女出現，他們行動粗 鄙，不斷用萊茵河底僅有的河水去洗刷自己骯臟的身體，而這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觸動了人們的神經。

卡爾森沒有為黃金現身的場景賦予過多的莊嚴感，而這個主導全劇的線索居然是在一個被遺棄的橡膠輪胎里出現，只不過通過燈光效果稍加渲染而已。當阿爾貝里希攫取黃金之后，他以傲人的姿態站在舞臺前端，右臂高舉，這個動作間奏曲過后第二場大幕拉開時候被沃坦“復制”，卡爾森用一個巧妙的動作蒙太奇將兩個場景進行了串聯，讓人不得不再次折服。這也是此后幾天卡爾森這個制作給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通過簡單而有效的戲劇動作使得情節意味得到最大限度的延伸，并且用無數充滿趣味的生動細節吸引觀眾的注意力。

當沃坦浸淫在“建宮大業”行將完成的志得意滿中時，她的妻子弗麗卡卻以“醒來，夫君”作為回應，這讓他的行徑便成了徹頭徹尾的“白日夢”?？柹坪鯇κ┱诡愃频闹S刺情節樂此不疲，在沃坦、弗麗卡等人相繼出現后，巨人法弗納和法索特如兩個包工頭一般帶領著一干建筑工人上演了“討薪”的一幕，弗婁、多納和婁格幾位沃坦的幕僚心腹也都相繼登場，他們要么騎著自行車，要么拿著高爾夫球桿，各懷鬼胎，心事重重卻又道貌岸然，沃坦召集眾神在工地的石板堆前進行“內閣會議”。尼伯龍人工廠和最后用黃金贖回弗萊亞的段落依舊緊湊異常，艾爾達的亮相也讓人大為驚嘆。惟一的遺憾是由于劇場結構所致，三樓的觀眾幾乎看不到眾神進入沃爾哈拉宮時后景的大雪場面。

由于人物繁雜，戲份過于瑣碎，第一天的《萊茵的黃金》中，只有演唱法索特的奧地利老牌男低音庫特·里德爾讓人眼前一亮，奧利佛·茲瓦格的阿爾貝里希和卡斯頓·蘇斯的婁格也大多是表演優于演唱，扮演沃坦的格里姆斯雷也未顯現過人之處，倒是在拜羅伊特小有成就的塞繆爾·楊顯示出了不凡的實力，只是再聽到他的演唱就要等到最后一日的《眾神黃昏》。施坦茨的樂隊明顯還不是最佳狀態，不過這對于“指環”來說倒在情理之中，此后的事實也證明，四天的大戲就是一場馬拉松，狀態過早顯現未必是好事。

難點:16秒

《女武神》

第二天的《女武神》對于點燃觀眾的熱情尤為關鍵，最先讓人興奮的便是演唱齊格蒙德的加拿大男高音蘭斯·雷恩(Lance Ryan)，他是目前歐美最優秀的瓦格納男高音(而非之一)，此前剛剛在拜羅伊特飾演了蒂勒曼指揮的最后一輪“指環”中的齊格弗里德，未來能否繼續在“綠丘”出現還是個疑問，不過作為整個科隆版“指環”最耀眼的明星，雷恩果然不負重望，他的聲音不僅平滑明亮，而且極具穿透力，演唱高音時輕而易舉，他在第一幕中演唱的“瓦爾宗之歌”居然持續了足足16秒!只比歷史上最偉大的瓦格納男高音梅爾喬爾少了2秒，而據雷恩自己說他能夠演唱21秒!

里德爾演唱的洪丁延續了他在飾演法索特時的良好狀態，與雷恩配戲的齊格林德阿斯特里德·韋伯中低音有所不足，所以在第一幕大段的宣敘調中感覺有些吃力，但她唱大線條的段落則較有凝聚力，比如第二幕在和布倫希爾德相遇時候的演唱便十分感人。令人驚訝的是格里姆斯雷卻幾乎在一夜之間成為了一個讓人信服的沃坦，此時人們才真正領悟到在卡爾森心中的沃坦并不是一個強悍王者，而是一個外強中干的政治人物，需要在權衡利弊后做出妥協，這倒使他顯得更加符合當今世界的政客形象。

而卡爾森真正的妙筆還在于對沃坦棄絕神性，回歸人性的深刻處理，他和凱瑟琳·弗斯特在第三幕形成了一個讓人信服的戲劇場面，后者在第二幕的亮相原本出現過瑕疵，高音有所不穩，但在第三幕和沃坦的對手戲卻異常完美。格里姆斯雷的聲音則愈發扎實，他的低音甚至不亞于此前在拜羅伊特演唱沃坦多年的阿伯特·多赫曼，其對人物的處理甚至比多赫曼更加細膩和富有層次。在第三幕最后一場與布倫希爾德的告別戲中，格里姆斯雷則完全主導了舞臺。

卡爾森的舞臺調動簡潔而有力，并且不斷挑戰著觀眾的想象力，能夠在情緒上給予觀眾最大限度的感染，當沃坦和布倫希爾德奔走擁抱時，這種情緒達到了峰值?？柹昝赖貙騽幼骱鸵魳非榫w進行融合，但當人們滿懷復雜的心情等待大火圍住布倫希爾德時，火神婁格卻對沃坦的召喚置之不理，格里姆斯雷只好從遍地的尸體身上尋找到一枚打火機，自己將布倫希爾德沉睡的巖石點燃，之后將那個帶著火光的打火機留在了舞臺上，當樂隊再一次奏響命運動機時，當時我無比希望那個打火機能夠突然滅掉，但卡爾森的天才已讓我五體投地了。

雷點:難“高”

《齊格弗里德》

“指環”進行到了第三天。演唱青年齊格弗里德的斯蒂格·安德森之前就被我視為最大的隱患，此君十年前曾在慕尼黑國家歌劇院演唱過該角色，又曾經在Decca出版的哥本哈根版中出現，但嗓音退化的跡象已經有所顯現，過去十年已經有多位瓦格納男高音由于嗓音衰退在這部戲中折戟沉沙，加之齊格弗里德在第三日中的戲份最大，而且基本都是“動作戲”。筆者隱約已經感到《齊格弗里德》的效果不會超越的《女武神》。

最壞的結果還是出現了，安德森的齊格弗里德不僅扮相臃腫，而且聲音從一開始就無法確立人物的優勢地位，咬字也不夠清晰，不時被施坦茨漸入佳境的樂隊所覆蓋。第一幕與他配戲的迷魅倒是頗為討巧，他的嗓音條件十分平庸，卻不斷地用變化嗓音來挑逗觀眾，迷魅的做派讓人想起了憨豆先生，滑稽而猥瑣。格里姆斯雷作為旅行者的身份依舊堅挺，更凸顯了安德森的齊格弗里德的孱弱。

直到弗斯特演唱的布倫希爾德在第三幕被喚醒，安德森的齊格弗里德終于徹底“崩盤”，他在與弗斯特的對唱中完全敗下陣來，最后的高音C無法完成。弗斯特倒是用這段僅有的戲份展現了自己實力，只是在速度變化上略顯拘謹，不過她的高音幾乎完美無缺，聲線也比較平滑妥帖，讓人不禁對她之后一天和蘭斯·雷恩的對手戲頗為期待。

可見瓦格納女高音在當今仍然有繼續被挖掘的可能性。遙想2005年紐倫堡歌劇院在北京上演“指環”期間，伊蓮娜·索琳就讓人眼前一亮，此后她便以布倫希爾德和伊索爾德等瓦格納角色讓人熟知，弗斯特未來也依然會有不錯的前景。而至于斯蒂格·安德森，觀眾在謝幕時的噓聲已經印證了他的表現，也再一次說明演唱瓦格納男高音必須具備強大的實力，任何想依靠昔日的名氣和經驗來完成齊格弗里德的做法都將受到“懲罰”。

亮點:高難

《諸神的黃昏》

安德森未盡的事業注定要由蘭斯·雷恩來完成，這種力挽狂瀾的工作似乎也正是齊格弗里德所做的。在這之前，三位命運女神在沃爾哈拉宮殿中的唱段讓人不容忽視，卡爾森在舞臺上呈現著屬于神界的“記憶碎片”，讓人再一次感受到了這位天才導演的才華與想象力。

高潮及時出現了，雷恩和弗斯特在萊茵之旅前的對唱讓人熱淚盈眶，施坦茨和他的樂隊似乎要為整個科隆歌劇院挽回前一天安德森被喝倒彩的尷尬局面。前幾日表現出色的庫特·里德爾再次登場扮演哈根，他的氣息和嗓音已經顯出疲態，但依然靠良好的技巧彌補，他和塞繆爾·楊的貢特爾和韋伯的貢特魯妮形成了強大的吉比孔人陣容，他們與雷恩共同表現出了與一流陣容相匹配的水準。

讓人擔憂的是弗斯特在第二幕結束時的聲音已有沙啞跡象，好在半個小時的幕間加上三幕前40分鐘的戲份讓她有了調整狀態的時間。到第三幕時，雷恩的齊格弗里德依舊驚艷，出乎意料的是，雷恩居然出現在觀眾席，和舞臺上的萊茵少女進行對唱，后者的歌聲猶如招魂一般攝人心魄。而雷恩在被哈根刺殺之后躺倒在地，卻依然能夠保持足夠的音量和穩定性。弗斯特最后二十分鐘的獨白讓人已經忘記了演唱的優劣，她的聲音其實已經疲憊不堪，當卡爾森用整個四部大戲完成了擺脫神性，回歸人性的旅程時，布倫希爾德最終成為了神的化身。因為她是這部戲里惟一還保存著愛的人，直到沃爾哈拉宮埋葬在大火中，上漲的萊茵河水熄滅了舞臺上的火焰，卻沒有讓羅伯特·卡爾森的才華消逝。

這時如果雷恩有充足的休息，并能在《齊格弗里德》和《諸神的黃昏》兩部戲中出場，科隆歌劇院此次上海“指環”將是何等完美。但如果不是安德森在前一天的糟糕表現，恐怕也不會出現科隆劇院決定在第二輪演出更換演員的情形。這也構成了上海“指環”最讓人難忘的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