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徽省肥西縣銘傳鄉的小團山上生活著一對勤勞樸素的農民夫婦:每天雞叫天明,丈夫郭中一和兒子戴上草帽扛著鋤頭哼著小曲去下地,妻子莊蕙瑛則圍上圍裙拿上一把玉米“咕咕”地喂雞,看門的小黑狗伸伸懶腰,“汪汪”幾聲,叫醒了整座沉靜的山。
然而,2009年9月份之前,郭中一的身份還是臺灣東吳大學物理系的副教授,3年前,莊蕙瑛還是臺北中國科學大學商貿系的英語講師。現在,已經是農民的他們在這里種植的并不是普通的莊稼,而是從臺灣移植過來的香草。為何在臺北大都市生活十幾年的教授夫婦不顧一切來到了安徽山下種香草?從教授到農民,從三尺講臺到田間地頭,他們怎么開始的第二春的播種和耕耘?
臺灣都市:困頓生活的患難之愛
1985年,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24歲的莊蕙瑛與同歲的臺灣同鄉郭中一相戀,她讀教育學碩士,郭中一讀理論物理,但他博學多才,國學根基深厚。
兩人相戀不久,莊蕙瑛發現郭中一每月都要到銀行匯款,不是匯到臺灣,而是匯到大陸。郭中一看著莊蕙瑛驚訝的表情,笑著說:“走,跟我一起去!”一路上,郭中一說起了他的家世:父親是大陸安徽肥西縣聚星鄉(現銘傳鄉)啟明村人,是家中長子,1949年跟隨國民黨軍隊來到臺灣,從此與大陸多是書信往來,每個月定時給肥西的親戚寄些錢物。郭中一又說,現在自己是家中長子,自然接替了父親身上的擔子。莊蕙瑛恍然大悟,她生于澎湖,長在高雄,對大陸傳統的宗親文化有些陌生。望著眼前已經懂得承擔家庭責任的大男孩,莊蕙瑛對郭中一的愛意更深了。以后每到月底,莊蕙瑛就主動和郭中一一起到銀行,而郭中一也趁機向“準媳婦”介紹起了大陸的七大姑八大姨,莊蕙瑛紅著臉——“認親”。她哪里會想到,20多年后不光自己真的見到了那些信件和匯款單上寫著的名字的人,而且還和他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4年后,兩人在美國結婚,在家里的資助下買了一套120多平方米的房子。郭中一繼續在塔夫斯大學攻讀物理學博士學位,莊蕙瑛繼續她的學業。1993年兩人回到了臺灣,郭中一在東吳大學物理系教書,莊蕙瑛在一家出版社上班。工作穩定,薪水優厚,兩人本以為生活會越過越好,然而一場意想不到的債務危機壓向了莊蕙瑛,也壓向了這個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的家庭。
1994年2月的一天,莊慧瑛接到了父親急切的電話:“蕙瑛,我的油艇制造廠現在遇到了一些困難,你那邊有沒有錢?”莊蕙瑛頓時懵了,自己和中一剛參加工作,根本就沒有儲蓄。
晚上,莊蕙瑛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天,她背著郭中一開始向朋友借債。100萬新臺幣、200萬新臺幣、300萬新臺幣……莊蕙瑛將一筆筆借來的錢交給父親,并期待父親的生意盡快好起來。然而時日不長,父親又打來電話:“蕙瑛,錢不夠,能不能再借點?”聽到父親幾乎哀求的聲音,莊蕙瑛一陣心酸,自己幾年留學費用全是家中供給,現在家中有難,作為長女,理應承擔。她白天沒法安心上班,利用中午吃飯的時間,跑到外面再向朋友借錢。
借的數目越來越大,紙包不住火了,郭中一有了察覺。聽完妻子小心翼翼的敘述,郭中一睜大了眼睛,以個人名義這樣借債,簡直是瘋了。他拉起妻子的手:“蕙瑛,別再感情用事了,工廠真的經營不下去了,還有破產法,法律會規定一個合理的償債方法的。”莊蕙瑛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是我父親,我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破產嗎?”“我們不是不幫父親,而是你這樣借債是非常盲目和危險的!”郭中一的理性分析反而激怒了莊蕙瑛:“危險是我一個人的事!”妻子不光陷入不能自拔的借債泥潭里還誤解了自己,郭中一又心疼又焦急。
沒多久,郭中一的話應驗了,莊蕙瑛的弟弟打來電話:“大姐,爸爸這邊的工廠不行了,借的錢你先處理吧!”這話像五雷轟頂,炸得莊蕙瑛腦中一片空白。1000多萬元新臺幣(約250萬元人民幣)的巨債就這樣壓在了自己身上,莊蕙瑛一夜之間白了頭。
莊蕙瑛一個人打起了四份工,郭中一哪能看著妻子這么辛苦,債務是她的事,也是全家的事。他開始拼命工作,給雜志寫專欄,在電臺做主持,工作量是普通人的四倍。拼命掙錢并不是還債的惟一方式,郭中一學起了理財知識,他的思路一點點打開。一天,茅塞頓開的他突然想到,在美國他們不是還有一棟房子嗎,或許能解燃眉之急。郭中一快速地把美國的房子賣掉,5年時間,房價已由18萬5千美元漲到30萬美元。郭中一拿著錢,大腦飛速地運轉著。結果,讓莊蕙瑛驚訝的是,郭中一并沒有全部用這筆錢來還債,而是用了一部分,然后用余下的錢在臺灣買了一套新房。三年以后,房價飆升,他再把房子賣掉,房錢一部分還債,一部分再買房。如此幾番下來,郭中一摸出了還債和投資的門道。
2003年,當最后一筆債還清時,郭中一一身輕松。莊蕙瑛望著10年來不離不棄一起與自己還債漸漸老去的丈夫,心中滿是感激和欣賞。他不僅是自信的物理學博士,還是智慧的“理財博士”,更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男人。郭中一在她心中就像一棵偉岸的大樹。
大陸山下:精心呵護的自然之愛
2004年,郭中一當選為臺北合肥同鄉會的理事長。他心里有些不安,自己都是理事長了,還不知道家鄉是什么樣子。當年,他跟隨父親來到大陸安徽肥西老家,走到鄉間小路上,埋藏心中已久的“躬耕隴田”的生活理想慢慢浮現。但家鄉經濟落后,鄉民貧困,郭中一帶著這樣的焦慮返回了喧囂的臺北。隨后他又帶了一些朋友回鄉投資考察,但都沒有成功。
2006年,郭中一的同學、臺灣大葉大學建筑系教授徐純一,設計出一幢融合中國傳統四合院建筑風格與東歐建筑元素的“協同式住宅”,可是臺灣人稠地稀,很難找到合適的建房之地。郭中一的腦海迅速閃過大陸老家,為什么不把這個“理想家園”建在家鄉呢?不光建一個宅子,還可以相應地發展生態農業和休閑旅游業,臺灣不是有很多香草園嗎,可以復制到大陸,建個香草農莊,他就當這個香草農莊的莊主,這樣不僅實現了自己的生活理想,還能發展家鄉的經濟。年底,郭中一和莊蕙瑛來到安徽銘傳鄉考察。
郭中一選中了一座荒山,站在山頂,他豪情萬丈地對莊蕙瑛說:“我們將用一種純生態純天然的方式與這塊土地親近,給這座荒山染上綠色,注入一種閑適的田園文化和生活態度,讓它生機勃勃起來?!鼻f蕙瑛聽得怦然心動。
這座山叫小團山,原來是臺灣首任巡撫劉銘傳練兵的地方,后來成了一個采石場,再后來一直荒廢,環境破壞嚴重,山上只有少量的植物和鳥類。山的北坡存留一個巨大的采石場,地表坑坑洼洼,難以利用。鄉干部建議,采石場土地貧瘠,不租為好。但莊蕙瑛認真圍著北坡走了一圈,卻堅決地說:“租下!”郭中一不解,莊蕙瑛解釋說:“一座山應該有完整的幅員,不租北坡,會影響整座山的利用和開發。再說人人以為是荒地,棄置不用,豈不可惜?只要利用好,沒有無用的山地。”話說得雖然有道理,但這么大的一個采石場,以后如何用,郭中一心中沒底,但也只好無奈地租下。
山被租下后,幾位合伙人回到臺灣,但都不愿意來督工。大家各有各的工作,建房是個龐大繁瑣的工程,再說山上的條件那么艱苦,郭中一不知如何是好。
莊蕙瑛望著為“香草農莊”發愁的丈夫,輕輕走近遞了一杯茶,轉過身也陷入了沉思。幾日過后,莊蕙瑛向郭中一主動請了纓:“總要有人去,我去吧!”看著文弱的妻子,郭中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這一去,不僅意味著現在莊蕙瑛要辭掉這邊的工作,而且意味著他們全家以后將在大陸生活。自己聽慣了父親幾十年的鄉音,內心一直有時‘落歸根的想法。但讓在臺灣土生土長的蕙瑛也跟著回大陸,這對她有些不公平。
而莊蕙瑛看似說得輕描淡寫,其實內心也掙扎很久。在臺灣生活了幾十年,到大陸,這邊的父母親朋怎么辦?但想想和中一走過的十幾年,特別是一起還債的十年,中一替她扛過人生最重的擔子,她心懷感激?,F在中一要在大陸實現他另一種生活理想,她怎么可能不支持和成全?況且多年的城市生活自己過得身心疲憊。閑淡的田園生活她也心向往之。大陸的生活或許將是他們人生的第二春。
2007年6月,莊蕙瑛辭掉了臺北的職務,帶著兩個兒子打頭陣來到了合肥,兒子在科大附中讀書。
山上首先要平整地面,然后蓋房。莊蕙瑛每天一大早從合肥出發,轉公交車,等農班車,背上大背包,包里裝的是大瓶礦泉水和大塊面包,就是自己一天的伙食。山上沒有一個遮陽的地方,中午倒頭躺在石頭上算是午休,她活脫脫成了一個“村姑”。下午她忙著跑部門辦手續,連工作人員都熟悉了這個“村姑”,因為她的名片上印著自封的頭銜:莊蕙瑛,村姑。
郭中一在臺灣也明白妻子的辛苦,但鞭長莫及,7月一放暑假,他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了合肥。一看眼前的蕙瑛,郭中一笑開了:黑皮膚,大草帽,泥土鞋,蕙瑛已經完全入鄉隨俗了,從大學講師到村姑“轉型”還真成功,再看自己,一身城市裝扮好老土?!按骞谩毕竦刂饕粯訋е俺鞘腥恕眳⒂^小團山?!俺鞘腥恕辈坏貌慌宸按骞谩币郧暗难酃猓弘S著地面不斷地整平,原來被他不屑一顧的大采石場竟然成為整個山上難得的用地。
地面利用得好,但懸崖石壁卻裸露著,兩人考慮如何裝點。旁人建議做個射擊場,郭中一搖搖頭,這與農莊的純生態、綠色理念不符。這時“村姑”異想天開:“不防做個人工瀑布!”瀑布既是景觀,又可以愉悅火的心情,同時,瀑布流下時與空氣摩擦產生的負離子,對人的身體很有益。
接下來,“村姑”繼續發揮她的“天才”,不妨將瀑布下的水池設計成上下兩池,瀑布水流落到上池,上面的水通過分隔層來沉淀出清水,清水流入下池,然后再取下池的水供瀑布使用,如此循環往復。真是巧妙,物理學博士在“村姑”面前有些自愧不如。
受“村姑”清水系統的啟發,郭中一開始想如何處理那口濁水塘和一些生活污水。以化學方法處理會造成二次污染,那就用生態方法處理,植物中的荸薺和美人蕉對廢水中的氮、磷的吸收能力最強,處理家庭污水最佳。然而種后的荸薺和美人蕉卻垂頭喪氣。郭中一心里直打鼓,看來成活都成問題,更不要談凈水了。但一周以后荸薺冒出水面,美人蕉亭亭玉立,池水清澈見底。“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郭中一忙叫來“村姑”和幫忙種植的堂哥,得意地展示物理學博士的植物學成就。堂哥飛快地將這種凈水方法轉告給了鄉鄰。“村姑”卻淡然一笑,就這點小成績。郭中一真想讓自己盡快成為農夫,好與“村姑”“婦唱夫隨”。
香草村莊:盡情撒播的鄉土之愛
香草慢慢長出來,紫色的熏衣草,白色的萬壽菊,黃色的金盞花開滿了整個山野,吸引著鄉下好奇的孩子們。
跟孩子們一交流,教過英語的教育學碩士莊蕙瑛愀心了。孩子們的發音不準,聽力不行,在課堂上大多學的是一些語法。
現在是孩子學習語言的黃金期,一刻也不能耽誤,自己的英語水平教孩子還是夠用的。莊蕙瑛立即決定,每周六免費給他們上堂英語課,于是就安排四個常來山上的孩子下周過來。第二周,四個孩子是來了,卻帶了十幾個同學和朋友。
“下次大家再來時,不要再帶教科書了,我來給大家準備學習資料?!鼻f蕙瑛印的資批很簡單,上面多是一些趣味單詞和簡單的英語歌。
一首首旋律美妙的英文歌在山中回蕩。一個月,后,山上合唱團的聲音越來越大,學英語的孩子已經增加到70個。一到課間,孩子們就會搶著去喝莊老師泡的香甜甜的香草茶,一邊喳著嘴,一邊嘰嘰喳喳地問莊老師關于香草的問題?!昂⒆觽儯瑒e急!明天就帶你們去認識?!?/p>
“這個叫百里香,在希臘神話中,又叫它海倫的眼淚。海倫王妃傾國傾城,她的美麗曾引起一場長達十年的特洛伊戰爭……”孩子們站在美麗的百里香前,聽著美麗的典故,入了迷?!爱敽惖膼廴伺晾锼箲鹚罆r,海倫不禁流下了晶瑩的淚珠,淚珠落地幻化成美麗的百里香,而淚珠在她臉龐滑落的神情,令許多戰士神魂顛倒并誓死保護她。從那時起,百里香就被賦予勇氣和活力的象征?!?/p>
“這是棉山菊,它有麻醉作用,如果有它泡酒喝,會讓人產生幻覺。據說當年梵高畫畫前都要飲用這種酒……”
孩子們的香草知識就這樣在故事中學會了,香草農莊成了孩子們的福地。
2008年春節期間,莊蕙瑛在醫院做了膽結石手術。躺在病床上,她焦急地說:“真想出院,還要給孩子們上英語課呢!”郭中一安慰她:“身體要緊,再說雪都沒了膝蓋了,孩子們怎么來?”
出院后,他們來到農莊,老遠就看到了二十多個孩子站在門口,有的手里提著“肥西老母雞”來給他們拜年,孩子們小臉通紅,手腫得鼓鼓的。莊蕙瑛張羅著給大家倒水、復印材料,郭中一陪孩子們聊天,問他們走了多久,一個10多歲的孩子搓搓手,笑著說:“兩個半鐘頭?!惫幸悔s忙躲到辦公室,不讓孩子們看到他的眼淚。望著窗外白雪覆蓋的山野,他在心里說,小團山并不是一座荒山,以后一定會郁郁蔥蔥起來的。
寒假結束,郭中一竟越來越舍不得小團山了,反而覺得臺北是異鄉。2008年暑假再來時,山上又變了樣。一天,巡夜的工人興沖沖地跑過來:“看,我們在山上捉到了幾只小刺猬!”大家紛紛圍上去,郭中一的兩個兒子更是覺得新鮮,碰碰這個摸摸那個的,以前哪見過這種野生的小東西?工人說,刺猬一般只長在茂密的林子,現在小團山也有了。
七、八只小刺猬看到這么多人,驚恐地扎在一起。兩個兒子發現刺猬老是在地上滾來滾去,細看發現它們身上長了一些小小的寄生蟲,便趕緊拿來鉗子一一捉掉,半天后,刺猬有了精神。郭中一說,現在放刺猬歸山吧,山里才是他們真正的家。兒子依依不舍地跟它們告別:“小刺猬,以后生病了還來找我們,小團山是我們共同的家?!币痪湓捳f得郭中一有些戚戚然,是啊,小團山是大家的家。
2009年9月,郭中一終于辭掉東吳大學的一切職務,一身輕松地加入到了大家的家——小團山。
2010年5月14日,記者采訪時,小團山上香草芳香四溢,郭中一與他的妻子正耕于其間。遠處十幾只水鳥在水塘嬉戲,一只野兔“忽”地聲從路旁穿過,消失在了林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