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腐敗現象,是失敗的效果,不是原因。
想當年,從來沒有人問及我求學時的考試成績,找大學教職主要是教授或同事們的口頭推薦。也是作學生時,選修科目不需要管哪種科目有較佳出路。選自己有興趣的,也選教授的學問斤兩。這一切后來逐漸轉變,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轉得快,八十年代中期起,什么學術云云不知從何說起。如果六十年代的學術氣氛像今天的,我不會選走學術的路。
我說的學術主要是思想的發展。通常是抽象、軟性的學問,產出的作品一般沒有直接的市場價值。學生出錢求學是學怎樣思想。薪酬不足道,學者的回報主要是好奇心的滿足感,同事之間的互相欣賞,以及有機會傳世的驕傲。這里說的思想是概念、理論、假說、驗證,要講深度,論新意,重啟發。大學是為了這些學問而設的:本科教基礎,研究院學創作。不限于實證科學。當年讀歷史,讀藝術,有道的老師教概念,教理論,所有學系都歸納在哲學的范疇內。知識理論與邏輯、倫理等皆屬哲學系的教材。
當年大家知道哲學系最難讀,也最受尊敬。今天,一個哲學大師是不容易找到飯吃的!人浮于事,為米折腰,換來的是沒有誰再純從興趣來處理那些沒有直接市場價值的思想作品。老實說,如果當年的學報題材與趣味像今天這樣,經濟學不會有我這個人。
不久前在芝加哥大學舉行的一個研討會中,參與的朋友傳來兩項令人開心的信息。其一是諾斯三番幾次對人說,經濟學他從我那里學得最多。是陳年舊事,記不起是他教我多還是我教他多。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當年的經濟學像今天這樣,地球上不會有諾斯這個人,更勿論他的諾貝爾獎了。當年在華大,諾斯與巴澤爾從來不問我有沒有文章發表,也不問我教什么,只是每隔幾天問我在想什么。
芝大研討會傳來的另一個信息,是一位參與的朋友說,聽到的評語是新制度經濟學推我這個老人家為首。是賣不到錢的學問!是相對的,我跑出主要因為沒有幾個人真的跑——沒有幾個重視真實世界的局限——而我是加上得到中國經濟改革的啟發。
歷來欣賞中國人的天生基因,佩服中國詩人的想象力,驚嘆中國的古文化。論思想,孔夫子那個時代了不起。后來學而優則仕的發展提供了一個管治成本低廉的制度。這制度對工業發展不利,加上西方入侵帶來的悲劇起于鴉片戰爭之前。二百多年的風風雨雨,代價或成本無疑龐大。今天,中國的經濟奇跡使舉世嘩然。歷史成本再不是成本,我們要向前看。
人類歷史上沒有一個古文化可以在凋謝之后回頭再起。這樣看,中國最大的奇跡不是經濟發展,而是一個龐大無比的古文化正在復興。關鍵問題是:如果中國的學術像今天那樣,搞不上去,正在復興的文化早晚會再倒下來。歷史的經驗說,文化的興起要靠經濟支持,而文化不振大好的經濟發展不會持續。學術發展是文化發展的命脈所在。
對教育與研究的資助,中國是慷慨的。困難是中國的學術思想發展的成績有很大的一個問號。學術腐敗現象,是失敗的效果,不是原因。遠的不易考查,現要好好地研究一下英國及美國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學術制度,選幾間有大成的學府為范。這些年中國引進西方的經濟制度或政策頻頻失誤——中國的經濟發展有成主要是靠自己想出來的制度或政策。學術上,引進西方七十年代后期開始的數文章、論學報的準則是錯誤的選擇。我認為早一段時期西方的學術制度,擇其善者而效之是明智的。就算完全不考慮西方曾經有過的上佳學術制度,發明自己的總比今天抄過來的為上吧。
上世紀中葉西方的學術桃花源,可不是個仁慈的地方。當時的學術有英雄,也有敗將,而好些學府之內勾心斗角的行為時有所聞。學術競爭也有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