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魚

小時候，配兒喜歡玩泡泡。她總是偷偷地瞞著媽媽用零花錢去買五毛錢一個的吹泡泡的玩具，每一次，裝在小瓶里的泡沫被她吹完后，她就偷偷地用媽媽的洗衣粉加上些許水，往那小瓶子里裝，裝好后，搖幾下，接著玩吹泡泡。那時的光陰，很慢很慢。配兒不敢在家里玩泡泡，夏天的她，總是穿著媽媽的拖鞋，短短的褲子，走在村后的小溪邊。小溪邊長著一排排柳樹，也有高大的油桐樹。樹葉枝杈都特別茂盛。配兒就喜歡在柳樹下干凈的石塊上坐著，吹泡泡。水清見底的小溪邊往往還有青子，他如一只能干的小貓，彎腰弓身，在淺淺的小溪里捉魚撈蝦。配兒往往會在岸邊喊，“青子哥，我要一條小魚。”“好!”青子說他會給配兒抓一條大魚，筷子那樣長。“不要，只有小魚才能養在小瓶子里。”“養不大的。”青子說。“沒事，它會吃米飯，我喜歡看它吃米飯的樣子。”

配兒長到八歲時，配兒爸由于工作調動，要離開夏村去錦城工作了。青子知道后跑到配兒家去告別，進了配兒家，青子就朝八仙桌旁邊那個玻璃魚缸跑去，扎兩根小辮子的配兒正在聚精會神地喂魚。“配兒，聽說你馬上要去錦城小學讀書了?”“是。”配兒一邊認真地喂小魚，一邊說。“那把這魚還給我吧。”青子忽然說，一邊就去奪魚缸。“不。”配兒圓睜著一雙眼，雙手緊緊地環抱著魚缸。“我聽說錦城街頭有很好看很好看的金魚賣，你還稀罕我抓的這些小魚。” “我不要金魚，我就稀罕你抓的魚。”“你還回來看……看你媽媽不?”配兒的媽媽還在村小。“回。”配兒的小臉忽然紅了一下。

“爸，這是什么?”在錦城租房里，那天，配兒一睜開眼，發現書桌上多了個四四方方的笨重的東西，它把配兒放魚缸的位置擠占了。“電腦。”“那我的魚缸呢。”“地上。”“可是，我不喜歡把它放地上。”“以后吧，寶貝。”爸笑著對她說，“以后我們買大房子，以后，你可以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哦。”“哦。”不知為什么，配兒感到有些失落。

青子收到的第一封信，就是配兒寫給他的:青子哥，小扁魚死了，對不起，我哭得很傷心。青子沒有回信，而是利用放學時間去小溪抓小魚。那時，正是深秋，并不是小魚繁殖的時節，可青子硬是給配兒在溪邊捉到了幾條“白眼睛”。

配兒在周末回來了。青子三天前抓的魚卻死在了瓶子里。青子很難過，配兒卻反過來安慰他，“沒事，我們玩吹泡泡吧。”“不，我不喜歡吹泡泡。”“青子哥，即使那魚兒不死，我也再也不會帶它們去錦城了。”“為什么?”青子問。“沒什么。”配兒一邊吹泡泡，眼神有些亂。其實，在她給青子寫的信寄出后的第二天，她就發現，她的魚全死了。配兒爸安慰她，并解釋說錦城的自來水含有漂白粉，來自鄉下的魚兒不適應，所以就死了。聽爸這一說，配兒就不出聲了。可是，她卻暗下決定，她絕對不會把這一件事，告訴給青子哥。

“配兒，這是然然阿姨，她是爸爸的好朋友哦。”那一天，爸從外面回來有點晚，身邊還帶了一個漂亮年輕的阿姨。“然然阿姨好。”配兒有禮貌地問好。“配兒好。”然然阿姨的笑很甜。那天，然然阿姨走后，配兒忽然就對爸爸說，“爸，我不喜歡然然阿姨。”“為什么?”“不為什么，就是不喜歡。”配兒搖著頭，蠻認真地對爸爸說道。配兒爸的臉上有一絲蒼白與不可捉摸的憂郁。

“爸，我的鼻子死啦!”一天晚上，配兒對爸爸說。“怎么啦?”爸爸關切地問。“我聞不到泥土的味道了呢，還有，今天我回家路過錦湖公園，公園里的樟樹開花了，我特意走近去，都沒聞到花香。”“哦，沒事，配兒。”配兒爸晚上是很忙的，他不但要給配兒看作業，還要給幾個學生輔導。“配兒，你先去睡吧。我再看一會兒作業。”配兒心里就老不開心，爸爸不愛自己了?

然然阿姨開始經常光顧這個小家。有時，她還下廚做飯做菜，儼然一個主婦。配兒發現，只要然然阿姨來，爸就如過節一樣開心。“媽媽，爸爸有女朋友了。”周末一回家，配兒就向媽媽告狀。“是然然阿姨，對嗎?”媽媽笑著，似乎沒有一點難過與無奈。“媽，你知道?”“然然阿姨是你爸的老同學，如果沒有她，你爸這次調動也不能成功的。”媽的笑容怎么會那樣蒼白，沒有一絲絲的溫暖。

一年后，青子也隨他那開貨車的父親離開了夏村，到了離夏村40里遠的秋鎮小學讀書去了。不久，青子媽也在秋鎮找到了一份工作，一家三口就在秋鎮租了房，住下了。因為工作忙的緣故，青子媽很少帶青子回夏村，配兒與青子就很難能見上一面了。但兩人卻從來沒有斷了書信來往。

配兒數學不是很好，配兒爸就讓配兒周六早上去學校辦的補習班輔導。學校離住地不遠，配兒總是自己一個人去，一個人回。那天，配兒的數學老師因為有事要先走，就提早半小時放學了。配兒背著書包，一邊想著這個周末媽媽是否會來看她，一邊啃著爸塞在她包里的蘋果回家。

平常，家門總是開著的，那天，她上了樓，發現家門緊閉，她就按門鈴。許久，門才開。竟然不是爸爸，而是然然阿姨。那天的然然阿姨上身穿著一件絲質的緊身白色上衣，下面穿著一條紅色的絲綢短裙，美得耀目。“配兒回來了。”然然阿姨似乎有點慌亂。“我爸呢?”配兒進了門，馬上找爸。“你爸有點不舒服，在床上躺著呢。”然然阿姨說。“我去看看。”配兒說著就想進爸的臥室。“乖，不要去吵你爸。”然然阿姨阻止了配兒。然然阿姨的眼神閃閃爍爍。

“媽，買這條紅綢裙，我喜歡你穿紅綢裙。”那一天，配兒爸與配兒陪難得來一次錦城的配兒媽去錦城第一百貨買衣服。配兒爸明顯有點心不在焉。“可是，媽太胖了，穿不上這種裙子的。”配兒媽難為情地對配兒說。“我要你穿的，媽，你一定要穿。”配兒忽然就哭了。“這孩子，這究意是怎么啦?”配兒媽愣愣地望著配兒發呆。

配兒媽最終沒有買下那條紅綢裙。配兒媽最終也沒能調到錦城來。又過了兩年，這兩年，配兒家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首先，配兒爸辭職下海去了深圳，說是與朋友一起合資去辦一個軟件公司。配兒還是在錦城小學讀書，只不過，回家后，配兒見到的人，變成了爺爺奶奶。

在配兒讀四年級這一年，配兒媽收到了配兒爸的離婚協議書。原來，與他合辦公司的人正是然然阿姨。似乎早就意識到會有這么一天，似乎早就在等著這一天，配兒媽同配兒爸十分平和地離了婚，配兒跟了媽媽。

“青子哥，我爸爸走了，他不要我了，你還會一直要我不?青子哥，城市里的魚很孤獨的，城市里的魚活不長久呢，是這里的水質不好。青子哥，我怎么哭了呢。青子哥，我就如一條鄉下的魚，在城市里，我想我也活不久的呢。”

配兒收到青子的回信，卻還是哭。年里曾在夏村見到過青子，他長高了許多，帥氣了許多，但配兒不喜歡這個樣子的青子，因為他身上有一種味道在告訴配兒，青子已經不再是過去鄉下的青子，他也不再是配兒的青子哥了。他就像配兒小時候吹的泡泡，是最大最好看的一個，但是，無論怎么樣的大，無論怎么樣的美，它最終都是要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