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碰到他的。
那時,我剛上初一,下午放學后,我邊和米可八卦著班里的那點兒事兒邊踩著一地碎碎的斜陽往回走。
米可突然被施了定身法一樣不動了,沖著我尖叫起來:“唐琪,我忘了值日了!”
我還沒有答話,一歪一斜地走在前面的他冷不丁就扭過了身來,瞪著兩只布滿血絲的眼睛問:“唐琪?誰是唐琪?”
他臉上臟兮兮的,頭發很長,幾個月沒有打理的樣子,讓我看不透他的年齡,可是,我卻能從他逼視著我的眼睛里和那兩顆從唇縫里露出來的略顯尖利的虎牙中感覺到他的緊張和急切,便不由自主結結巴巴地張口說道:“我、我就是!”
他的音調一下子高昂了好多,伸出手來攥住了我的胳膊,說:“你媽是不是叫葉芳?你爸是不是叫唐路?”
我驚訝得成了啞巴,沖著他搖了搖頭,又趕緊點了點。搖頭,是因為我的媽叫王小晴,點頭,是因為我的爸,真的叫唐路!
他身子一歪,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在馬路牙子上,眼睛里洶涌出兩行熱淚,哽咽著說:“唐琪,我終于回來了!我是你哥……”
我嚇懵了。旁邊米可“媽呀”一聲拽起我就跑,邊跑邊氣喘吁吁地嚷:“唐琪快點,8成是遇到神經病患者了!”
10分鐘后,我終于撲進了家里,“砰”的一聲撞上防盜門,語無倫次地沖著愣在餐桌旁的爸和媽說:“有一個人,說是我哥,男的……”
爸捉在手里的饅頭撲的一下滾到了地板上,站起身來急慌慌地問我:“人呢?他人在哪兒?”
敲門聲正好響了起來,一下,又一下,像是鐵錘砸在了我的心坎上。我跑進里屋,躲在門后面簌簌地抖。
爸三步并作兩步迎過去打開了門。我透過扁扁的門縫看過去,真的是他,從身材來看比爸爸矮了好多,不過是一個發育不良的大男孩。
他流著淚說:“爸,我是唐川啊!”撕心裂肺般的聲音,把爸一下子就擊垮了,他腿一彎跪在地上,抱住對面那個淚流滿面的男孩嚎啕大哭。
二
他真的是我失蹤了整整10年的哥哥。
他說,那天早晨,上六年級的他像以往那樣在路口等綠燈,冷不防一輛面包車貼著他停了下來,他還沒來得及驚叫,車門就打開了,幾只手同時伸出來拽住了他的胳膊和衣服,很快便被拉進了車里。他拼命掙扎的時候,有人捂住了他的鼻子,他眼前一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被賣掉,逃走,被抓,又被賣掉,后來,有三四年的時間,他一直在南方一個黑工廠里做苦力,直到摔斷了腿,再也扛不動那些幾十公斤重的鐵皮箱,才被扔了出來。
一個撿垃圾的老人救了他,可是,因為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他受傷的小腿,再也不能醫好。他只想回家,從南方到我們這個北方小城,有好幾千里,他硬是搭黑車、坐便車,甚至是步行著找了回來。
他噙著淚說:“爸,我一路乞討著往家的方向走,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問了多少人,終于找到了你們……她是誰?”
他的目光落在媽的臉上,一臉的驚訝。
我暈!以為他是急糊涂了,我便接口說道:“你好好看看,她不就是我們的媽嗎?”
他異常肯定地回答我說:“她不是!真的!”
我被這句話雷懵了,驚慌地輪番看向每一個人。爸垂下頭長嘆口氣,終于說出了一個再也捂不住的秘密:我們的媽,在我哥失蹤后又急又氣患了重病,幾個月后便撒手而去。爸找了哥一年后終于絕望,在別人的勸說下為3歲的我娶了后媽。
我怔怔地聽著,眼看著自己熟悉的這個世界轟然坍塌了下來,沒有哭,卻淚落如雨。
那天之后,一切全都變了,媽搖身而為我的后媽,與我的關系日漸疏離,看他的眼神兒,更是刀鋒凌歷。他也很知趣,沒事了就把自己關在那間小小的儲物間里,翻著舊書舊報看,不出來。我進去過一次,那里面只有爸支起來的一張一米來寬的木板,算是他的床。我再一次心痛到淚眼婆娑,他搓著雙手憨憨地笑,說:“你這個傻丫頭,哭什么?這樣很好啊!”
叫我傻丫頭,是他的專利,他說他一直在心里這樣叫著我,已經叫了好多年。
可是,我嘴唇蠕動著,看著他,終是沒能喊出那聲“哥”。他已是20多歲的小伙,卻只有小學水平,又黑又瘦,還瘸著一條腿,我真的有勇氣讓他做我的哥么?
三
后媽堅持要有自己的小孩,否則,就和爸離婚。最后是爸妥協了,她如愿以償地生了一個兒子。
孩子滿月那天,后媽說怕孩子哭鬧影響到我的學習,要去外面租房住。爸咬著嘴唇終于同意,說:“小琪,你媽也是為了你好。你和你哥先堅持一段時間,等你中考結束了,我和你媽就搬回來。”
我笑著點頭,心里卻結了冰碴兒,疼痛著,一層一層地往下落。
晚上,他買來牛肉泡面、水餃,還把一大堆零食統統塞進了我懷里,說:“傻丫頭,別愁眉苦臉的,他們走了,還有哥呢!”
我瘋了般把那一大堆東西掃到地上,抱著枕頭嚎啕大哭,氣急敗壞地抽噎著堵他:“都怪你都怪你!他們不要我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疼我了!有你這樣的哥,有什么用?!”
我喊完就后悔了,爬起來盯著他看,他尖瘦的臉更加了無生氣,異常冷靜地看我一眼,趔趄著回了他的小屋。
有3個月的時間,我很少見他出來,可是,他卻心甘情愿地做了我最好的保姆。早上敲門喚我起床時,桌子上已擺好熱騰騰的飯菜,中午、晚上我回到家里,他已吃完鉆進了他的小屋,飯菜扣在碗里,還冒著熱氣。就連我掛在衣架上的衣服,他也會及時清洗……
中考那天早晨,他早早起來煮了我愛吃的雞蛋面,又從盆里撈出兩個雞蛋塞進我手里,我握著那兩顆熱乎乎的雞蛋眼眶發熱,一個謝字還沒說出口,爸恰好開門進來了,急慌慌地說:“小琪快走,爸送你!”
他見我攥著兩顆雞蛋發愣,不由分說就摳出來扔到了桌上的盤子里,笑著說:“不用帶吃的,考完了,爸請你吃肯德基。”
我說好啊,卻趁爸不注意抓起那兩顆雞蛋沖他揚了揚,塞進了書包里。他黯淡的雙眼立刻亮了起來,五官剎時生動無比。
四
我們考完回來,他正坐在廳里一本正經地等,說他要去擺攤修鞋,早已用爸給的零用錢買好了工具,手藝也練得差不多了。爸看著那幾雙扔掉后又被他偷偷撿回來修好的鞋子眼圈紅了,嘟囔說,自己的孩子,他還能養得起。
他笑著搖頭,說:“爸,小司(爸和后媽的兒子)還小,你以后用錢的地方還多呢,我和小琪,不能一輩子總靠你。”
他說得很對。一次錯誤的投資之后,爸投資的制銅廠一下子便墜入了深淵。賣了廠房,又賣了汽車還賬,后媽迫不得已也搬了回來,整天面沉似水。
一天,4歲的小司嚷著要吃肯德基,她不由分說就是幾巴掌,邊打邊大聲叫:“整天就知道花錢!供你吃供你喝還要供你上學,還讓不讓人活了你?”
她是在說我。自從知道我考上了浙大,高昂的學費一直讓她臉上烏云翻滾。可是,小司畢竟是我的弟弟,他的哀叫讓我心生不忍,我沖過去把她的手拉開,說:“行了別打了,這個大學我不上了,明天我就出去找工作。”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小屋門“通”的一下打開了,他臉紅脖子粗地走了出來,把一摞10元20元的鈔票拍到桌子上,說:“小琪,這大學咱上定了。放心,只要有哥在,就少不了你的學費。”
他堅持和我一起南下,我上學,他就在校門不遠處擺攤兒修鞋,和幾個民工合租一間房。每天,他吃最便宜的飯菜,睡簡易的木板床,卻把每一元錢都省下來給了我。
我拉著肖桐的手去找他時,他正好去買饅頭和米粥。我說過要帶男朋友來讓他給參謀參謀,他一定猜到了,往回趕時步伐便有些大,腳步也踉蹌得有些凌亂,一聲“你們來了”還沒落下,便在馬路邊絆了一下直直地摔了過來,一盆米粥,全都扣在了肖桐锃亮的老人頭上,就連褲角,也被染得斑斑駁駁。
他爬起來找布去揩,連聲說:“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可肖桐的臉色明顯暗了下來,踢開他的手沖他吼:“長沒長眼啊你?你是腿瘸了眼也瞎了吧?還有臉在這街邊晃悠,也不怕影響市容丟人現眼!”
每個字,都是一柄細刀戳在我的心上,讓我的五臟六腑都糾結著疼痛起來。我撲過去狠狠地推了肖桐一把,讓他走。
肖桐張口結舌地愣在那里,良久才憋出來一句話,問我為什么。
我一字一頓地說,因為他是我哥!肖桐看著他目光里寫滿了驚訝,一張臉也逐漸變成了豬肝的顏色,一個字沒說便落荒而逃。
我還沒來得及介紹他們認識,這場戀愛便在這尷尬的初相見里煙消云散了。
五
兩年后,他的小制鞋鋪開張的時候,我和安樹過去幫忙。
他見周圍沒人,突然湊近我耳邊說:“小琪,當年我往肖桐鞋上倒米粥,其實是故意的,我想試試他心腸好不好,結果那小子還真是中看不中用,不像安樹這么實在。這輩子有安樹照顧你,我總算是放心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停止了跳動,看一眼滿頭大汗忙著搬料箱的安樹,再看看立在細細的斜陽里的他,眼淚突然就不可遏止掉了下來,小聲說:“哥,謝謝你!”
這是我喊了他8年的“哎”之后,第一次誠心誠意地叫他哥。他愣一下眼圈倏地紅了,背過身去沖我擺手:“真是個傻丫頭,謝什么謝!”
我一直都是他的傻丫頭,從不到兩歲的我握著他的手指第一次喊出那聲含混不清的“哥”時就是了,在他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的日子里,他就靠著這些簡單的稱謂和記憶來取暖,而我,卻忘記了。
我走過去拉起他的衣袖搖一搖,含淚帶笑地說:“我愿意啊!這輩子,我做定了你的傻丫頭!”laomalp8201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