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師徒制.黑澤明和他的老師山本嘉次郎

黑澤明在功成名就之后，仍不斷提及在踏入電影界之初給予他巨大幫助和影響的山本嘉次郎導演。山本賞識黑澤明的天賦，不僅將技藝傾囊相授，扶持、提攜黑澤明走上導演之路，在共同相處的四年里。也教給了黑澤明做導演、做人的道理。

盡管黑澤明對山本老師深懷感激，但山本對記者說：“我那時只不過和黑澤君喝喝酒罷了。”

踏進電影界那年黑澤明26歲。

1936年，黑澤明進入了P·C·L電影制片廠。開始分配給他的工作令人十分不快，一度想辭職，是前輩副導演們拼命勸阻：“作品也不全是這樣，導演也不全是這樣的導演。”他等到第二次安排工作，遇到了導演山本先生，從而度過了心情愉快又受益匪淺的時光。也告訴了我們一個老師能給學生多大的幫助。

“不知道的事情就該說不知道!”

山本先生雖然不愛發怒，但黑澤明還記得一次山本先生對他發了火。那是為了搭一臺表現江戶時代的露天布景。

“現在，那個字我已經忘了，總之是一家商號門口掛的招牌上的字。一位演員問我那是什么招牌，他也不認得招牌上的字，因此也就不知道是賣什么東西的。于是我全憑瞎猜回答他說。那是賣藥的招牌。這時，我從來沒聽過山本先生用那么嚴厲的口氣招呼我：‘黑澤君!’我吃了一驚望著山本先生。過去我從來沒見過山本先生這么生氣的面孔。他氣沖沖地對我說：‘那是賣香荷包的招牌，隨隨便便說話可不行!不知的事情就該說不知道!”這幾句話。讓黑澤明終生難忘。

被點燃的興趣

山本先生很善于談天說地，從酒宴間天南海北的閑談中，黑澤明覺得自己受到了太多教益。

“他趣味廣泛，特別對于飲食，堪稱品味家，他告訴我世界上很多很多的美食。山本先生的論點是：連好吃不好吃這種簡單的評價都說不準確的人，首先不夠做人的資格。因為他非常講究美食，所以在這方面我也得到很多知識。”

不光對美食，山本先生于古代的家具、什物、工分喜歡民間工藝美術品，將明許多。

坐火車去拍外景的時間就和團隊副導演做

這種游戲是設定一對于古典美術，特別是對藝品等方面造詣都很深，十這方面的學問也傳授給黑澤時候，山本先生一有一種游戲。個主題。據此寫個短鏡頭劇本。這種玩法是編劇和導演工作的學習，而且也是消磨時間的有益而且有趣的游戲。“不過誰也沒有勝過山本先生，因為他的短鏡頭劇本非常有趣。”

比如以“熱”為題的短鏡頭劇本，山本先生這樣寫：場面是賣牛肉雞素燒的二樓。夏天赤日炎炎的西照陽光，炙灼著業已關嚴的紙窗。狹窄的房間，一個男人滿頭大汗連擦都不擦地向女招待求愛。旁邊的雞素燒鍋咕嘟咕嘟地響著，湯快要耗干了，滿屋子牛肉味兒。這個短鏡頭劇本。把“熱”這個主題充分表現出來，而且死皮賴臉地向女招待求愛的那漢子，仿佛如見其人，十分有趣。

獨門的基本功訓練

山本先生是編劇出身，他的編劇手法很出色。后來山本先生對黑澤明的劇本提出批評并動手修改后，黑澤明對此的體會更深。

“批評，這不難做到。但是，批評者按照自己批評的內容把劇本改好。這卻不是普通人才能做得到的事。”

山本先生讓黑澤明寫的頭一個劇本是根據藤成吉原作改編的《水野十郎左衛門》。其中有一場戲是，水野向白鞘組的伙伴們講江戶城門旁邊公告牌上的法令。黑澤明按照原作把這部分寫成水野先讀了那公告牌上的法令，然后對他的伙伴們說了這件事。

“山本先生看了劇本之后說。小說是可以這樣描寫的，但是電影劇本這樣就不行了，這樣太不打動人。說完立刻動筆修改給我看。我讀了改過的部分大吃一驚。山本先生不要水野看了公告牌上的法令之后再向伙伴說明的這種很慢的表現方法，而是改為水野拔下那公告牌扛回來。朝他伙伴面前一扔，大聲說：看這個!”

從這以后，黑澤明改變了讀文學作品的方法，或者說代替了以往讀文學作品的方法。具體地說就是：認真地思索作者想說什么，他是怎樣說的。同時把自己感受最深的地方，認為至關重要的情節寫在身旁的筆記本上。這樣，邊讀邊記。

“我把過去讀過的作品按這種方法重讀一遍時才深深感到。過去不過是形式上讀了而已。”

山本先生告誡過黑澤明：如果想當導演，你就先學著寫劇本吧。

黑澤明認為先生的意見十分中肯，所以此后拼命地寫劇本，“山本先生說副導演的工作過忙無暇寫劇本的人，那是地道的懶漢。”

就算一天只能寫一頁稿紙吧，寫它一年也能寫365頁長的劇本。黑澤明就按這個想法，定下一天一頁的目標。“通宵達旦工作時那就沒法了，只要有睡覺的時間，那么躺下之后還能寫兩三頁。老實說，想寫就能寫得出來。結果我寫成了好幾部。其中之一就是《達摩寺皇的德國人》。后來經山本先生推薦，發表于《電影評論》，受到伊丹萬作先生的矚目，得到了出乎意外的贊揚。”

剪輯——取舍的道理

等黑澤明湊合著能寫劇本的時候，山本先生又讓他搞剪輯。黑澤明也明白，要想當導演不會剪輯是不行的。剪輯是電影制作中畫龍點睛的作業，也是給拍攝的膠片注入生命的工作。

“關于剪輯，我從山本先生那里學到的東西難以數計，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剪輯的時候必須具備純粹客觀地看待自己作品的能力。”

“山本先生剪自己辛辛苦苦拍下來的膠片時。簡直象—個肆虐狂。‘黑澤君，昨晚上我想了，那個××場面前半部可以剪掉。’山本先生總是高高興興地這么說著走進剪輯室。”

剪!剪!剪!

剪輯室里山本先生和“殺人狂”

毫無區別。

“我曾經想過。既然剪掉才合適，那么當初何必拍它?因為這也是自己付過心血的膠片，所以大刀闊斧地砍殺心里是難過的。但是，導演的辛苦啦，副導演的辛苦啦，攝影師的辛苦啦，照明師的辛苦啦，如此等等，電影觀眾是不管這些的。山本先生要給觀眾看的，是沒有多余部分而全篇充實的作品。當然。拍片的時候是認為有其必要才拍的，但拍出來一看也會發覺根本不，必拍的例子很多。不該要的就是不必拍!”

人往往習慣于和辛苦成正比地判斷價值，這在電影剪輯上是最要不得的。

敢放手的信賴

為了將來能擔任導演，必須學會處理攝影現場的工作和導演工作。電影的導演工作，簡單說就是把電影劇本形象化，并把它定著在膠片上。為此，就必須對攝影、照明、錄音、美工、服裝、道具、化裝等等部門，給以及時和恰到好處的指揮；同時還必須指導演員的演技。

山本先生為了讓團隊副導演積累這方面的經驗，常常讓黑澤明擔任B班的導演(代理導演)。甚至有時一場戲只拍一半就回去了，后一半由黑澤明完成。

“如果副導演不是十分可靠，導演是不會這么做的。其次，團隊里這些副導演本來是力不從心的。先生既然委以重任，全權處理，隊員們也深感責任重大。如果把工作搞糟，不僅有損山本先生的聲譽，而且也難免使攝制組喪失信心，所以大家不得不豁出命來干。隊員們的這些想法，山本先生是了然于胸的，所以這時他照例找個好的去處，高高興興地去喝兩杯。”

不過山本先生這種用心等于對黑澤明的突襲式考試，也給了團隊測試導演能力的最好機會。“拍《馬》的時候，山本先生雖然到外景地去過，但他一般只住一晚上。說一聲‘拜托了’就回去。這樣，我在升任導演之前，導演工作以及統率攝制組的工作都得到了鍛煉。”

做人的道理：從記住別人的名字做起

“山本先生不像溝口健二導演對演員那么嚴峻，也不象小津安二郎導演那樣寬厚，而是穩健與輕松并重。以畫作比喻，不像大雅(注：即池大雅)的風格那樣十分尊重畫中人物，而是仿佛忽視人物存在的文晁(注：即谷文晁)的風格。平易近人。”

山本先生曾對黑澤明說：“導演硬要演員按導演的想法表演，那么演員只能達到導演要求的—半。既然如此，倒不如推著演員按他自己的設想表演，那就會使演員得到雙倍的成功。”

黑澤明常常把臨時演員(比如扮演過路行人的、大場面中的群眾，等等)的名字忘掉。所以只好按他們的衣服顏色招呼他們。“喂，那個穿紅的姑娘過來一下!”再不然就是：“喂，那個穿藍西服的!”

結果黑澤明被山本先生訓了幾句：“黑澤君，那可不行。人都有個名嘛!”

“這個我自然知道。可是我太忙，哪里有工夫查名字呢?但是，山本先生如果想對某演員提出表演上的要求時，即使那人是臨時演員，他也這樣說：‘黑澤君，請把那人的名字查一查告訴我好不好?’等我查來報告他之后，他才向那演員提出演技上的要求：‘某某先生，請往左靠兩三步。’”名不見經傳的演員聽到山本先生如此親切地招呼他，無不感動。

除此之外關于演員的關鍵問題，黑澤明從山本先生那里學到了以下三點：

第一，人不太了解自己，不能客觀地觀察自己的說話方式和自己的舉止。

第二，凡是有意識的動作，首先注意的不是動作本身，而是他的意識。

第三，教給他怎么做才好，同時，必須告訴他為什么這么做，并且讓他充分理解，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