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海(中)

前情提要: 潘朵拉的心里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不安的情緒，時間一長就開始壓抑糾結了，卻又不知道如何宣泄。能給予她一點安慰的，也就只有童非非了，可是童非非卻也不能真正幫助到她什么，女孩子間天生就會帶有各自不想言說的小秘密和自我保護意識。她一直那么驕傲，即使對著最好的朋友，她也不肯真正低下頭來把自己內心的失落完全說出來。她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自己內心潛在的那份自卑。

她有意無意地向蘇林暗示自己受到冷落的小情緒的時候，蘇林總不會多想其他，頂多和陳南一出去玩的時候會叫上她，但是又會很快地把她冷落在一旁。她覺得蘇林一點也不體貼自己，她甚至懷疑，蘇林是不是真的喜歡自己。

她不能容忍別人多占去一點原本屬于自己的愛。即使是同性的友誼也不能多占得分好。

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弱小得就像是一個小小的呼吸。

5

潘朵拉約了童非非去動物園，她剛剛和蘇林吵了一架。

“我決定和蘇林分手拉。

“又分手。”

“這次是真的拉。叫他陪我們一起去動物園拍照，他就說下午要帶陳南一去玩電動，到底是他重要還是我重要啊，那他跟陳南一談戀愛好了。”

“他們男孩子也有他們的活動是很正常的啊，他又不是說不讓你去。”

“我才不作陪呢。你別替他說話拉，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心情很不好，你是我死黨還是他死黨啊!”

“好拉好拉，不理你這個了，反正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童非非拿出MP3低頭把耳塞塞進耳朵里，輕輕地咕噥了一聲，“每次都這樣。”

潘朵拉搶過一邊塞在自己的右耳，是自然卷的歌，那兩個又活潑又憂傷的家伙。

去動物園要坐半個小時的車，潘朵拉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倒在童非非的肩膀上睡了過去。

她在童非非身邊總是像個小孩。

童非非看著她安靜呼吸的樣子，很少有人會看得到。

想起來，不知不覺兩個人認識都快十二年了，其中有幾年不在一個班級，但也一直是在一個學校。

其他的時間，大多數是上了初中以后，開始有不同的男生會出現在潘朵拉的身邊，有時候童非非會走在潘朵拉的旁邊，聽他們說笑。有時候就避開他們，獨自回去。

潘朵拉從小就被人說是美人胎，每次學校有什么活動或者表演什么節目，總是讓她站在女生隊伍里的第一個。

不像童非非，長得普通，書讀得也不是特別好，所以她永遠是潘朵拉這個白雪公主身邊的灰姑娘。但是童非非的脾性天生是溫和的，并不因此而覺得有什么委屈和不甘心。友情不會因為外表不同而有所輕重，在兩個人之間是一樣的，她們就這樣安靜地好著。

就那樣過了好多年。

要說小學的時候，潘朵拉的好看是天生的，被媽媽打扮的，被老師們一直夸著的，并不干她自己太多的事。但是到了初中，潘朵拉的一切就變得個人和主動起來了，中學里也有不少女生已經在主動琢磨著怎么打扮自己，怎么樣在外形上互相較勁，女生間開始分成很多小團體，學習好點的，家住在一個地區的，家里有錢的，愛攀比的(表面是一伙的，內地里卻在互相模仿和比較。)……自然，也有不少像童非非這樣，對青春的到來還是懵懂的，對其他人的變化依然沒特別大的感覺。

潘朵拉發育得快(雖然童非非后來的發育要比她更好)，在某些方面就成了童非非的老師，可以說，是潘朵拉把童非非正確地認識到青春期的，而不是童非非的媽媽。所以，童非非和潘朵拉之間的要好，是更進了一層。

因此，在女生們出于嫉妒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開始對潘朵拉冷眼熱語的時候，童非非一直不變地做著潘朵拉最好的，也可以說是唯一交心的朋友。

潘朵拉被男孩子們喜歡，其實，每一個喜歡潘朵拉的人，童非非倒是都還記得很清楚，因為她長充當他們的傳話筒。有的，現在遇見她還會點頭笑一笑。她和他們從開始到現在，也一直是這樣，點頭笑一笑，說幾句話。她從不愛參與進他們間的感情交往中去，連吃飯都不愿意去，只是偶爾接受他們的可樂和冰激凌。而童非非其實也交過一個男朋友，外號叫大熊。沒考上大學，現在正在西北的某個地方當兵。為了大熊，童非非和潘朵拉的感情還出現過最嚴重的一次分裂。

話說今天這么想去動物園，是因為去年的這一天，蘇林和潘朵拉就是在這里第一次接的吻。可是粗心的男孩怎么會記得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細節呢?偏偏女孩子又會以為，兩個人之間應該是公平的，憑什么自己記得，他就可以不記得呢，所以，很生氣就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就這樣和他分手了，似乎也不是最好的理由。潘朵拉內心在想什么，其實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總是那么容易就說出分手這樣的話來呢?

潘朵拉并沒有睡著，只是她覺得這樣靠著童非非的肩膀閉著眼睛想心事很舒服。因為她知道，童非非是她從來不用去考慮的存在，她總是不離不棄地在她的身邊，即使她再怎么樣和家里人鬧脾氣，再怎么被形容成再壞的女孩，甚至不被童非非的媽媽所喜歡，童非非還是始終陪伴著她。反過來，童非非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有什么脾氣也只會在潘朵拉面前鬧。而兩個人當然也鬧過脾氣。因為太了解彼此了，所以也只是賭賭氣，偶爾一兩天不說話，然后在某個時刻互相看了幾眼，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到動物園的時候，巴士上已經只剩下她們兩個人了，要不是司機催，這兩個人還想賴在車上呢，因為這個時候的陽光從樹縫間透下來，又穿過玻璃落在她們的身上，感覺特別溫暖美妙，就像兩個人依靠在一起的溫度。

動物園其實很老了，也沒什么動物，最近肉漲價得厲害，好多動物感覺都無精打采地呆在自己或大或小的籠子的某個角落里。

童非非喜歡那只大猩猩，總是會想起那只悲傷憤怒的金剛，總是會覺得愛情就應該是所有動物包括人類身上所具有的最好的天性。

潘朵拉喜歡那只麋鹿，她覺得它好帥好優雅，總是慢慢的散步，偶爾轉過頭來看著她，那眼神憂郁得讓她眼睛一下就濕了。

兩個人就這樣慢慢地在動物園里逛，有時候逗逗猴子和一些其他比較可愛的小動物。對于她們喜歡的大動物，反而都不大敢去接近。

蘇林不在的時候，童非非就是潘朵拉的專用攝影師，因為童非非覺得自己和潘朵拉比，不好看又不上鏡，還不如專心地拍下潘朵拉美麗的樣子更有成就感些，漸漸的，潘朵拉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方式，所以看到好的背景或者突然想到什么POSS，她就很自然剛好地處于童非非鏡頭里最好的構圖位置。

她們來到動物園邊上的籃球場外面，籃球場用高大的鐵絲網圍著，四周生長著高大的樹木。現在的籃球場只是比去年破舊了一點。依然有人在打籃球。蘇林很喜歡這個像巨大的籠子一樣的籃球場，以前常帶她們到這里來拍照，童非非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算真正接觸到攝影的。

蘇林不在，她們都覺得這里不再那么有生趣，覺得每個人都差不多，在一個大籠子里拼命地跳，拼命地跑，旁邊坐著一些小女生，有的在涂指甲油，有的在聽歌。

時光這么好，每個人都像是籠子里憂傷的動物。

包括她們兩個。

南方的天氣總是多變，本來還好好的天氣，居然暗壓壓的一大片烏云莫名其妙就跑過來了，童非非和潘朵拉去那家魚丸店吃飯的時候，突然就下起了大雨。

昏天暗日的，像是要把整個天給翻過來一樣，她們兩個就這樣被困在魚丸店好久，等雨稍微小一點的時候，她們沖到公交站，最后一趟的巴士已經開走了。

兩個人躲在公交車站里，哪里也去不成，而且現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連出租車也叫不到了，天色真正地暗了下來，動物園里開始有動物在叫，讓她們兩個覺得無比鬧心。

難道兩個小女生真的要在這樣的地方過一個晚上嗎，還有這沒完沒了的雨。

再晚一點的時候，有一輛女士摩托車在她們面前停了下來，努力去看，才發現雨衣里那張濕漉漉的臉居然是蘇林。

他沒空和她們說怎么會在這里，只是叫她們趕快上車，送她們回家。

潘朵拉就這個時候還鬧脾氣呢，沒辦法，只好童非非先坐上去，然后潘朵拉再坐在她的后面。

車子本來就小，再加上躲在雨衣里，童非非只好緊貼著蘇林的后背，她第一次如此親近到少年的氣息，很快雨衣里就悶出了一股潮濕的熱氣，童非非第一次覺得在雨中也可以這么溫暖。

半路上蘇林拐進了一家加油站，除了加油，還給她們兩個買了兩杯熱咖啡，這個季節的雨還是很冰涼的，她們的手都已經被雨水浸泡得發白了。

喝咖啡的空擋，蘇林才說潘朵拉發脾氣走人之后，他打完了比賽就開摩托車出來找她們，結果跑遍了動物園都找不到，而且潘朵拉的電話又一直關機。

“你真笨，你怎么不會打我的電話啊。”童非非說。

蘇林也愣住了，像是突然發現自己真的很笨一樣。

“誰讓他出來找我了，誰還有下次啊。”

話是這么說，從加油站出來的時候，潘朵拉還是一下就跨上了蘇林的摩托車，并緊緊摟住了他的腰，整個人都縮在雨衣里。

童非非坐在后面，扶著潘朵拉的腰，從后面那個帽子下伸出腦袋來，看到蘇林的帽子被風吹掉在后面，頭發全濕了，緊緊地貼在他的臉上，雨水從他的頭頂順著臉的輪廓一直流下去。

他很認真地看著前面的路，很認真。

6

潘朵拉和童非非一起在發型屋洗頭的時候，聽到童非非在和陳南一打電話，她想找他拍一組照片。

潘朵拉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再也無法驅逐了，雖然她覺得這樣做或者不大好，可是，她又實在無法想到更好的方法讓自己不這么難受和害怕。

她覺得自己有點自私，在利用別人。可是她又會告訴自己，陳南一確實是個很不錯的男孩子，開朗明媚又不呆板，一到這個學校就有不少的女生偷偷在背地里討論他。要是，他真能和童非非在一起的話，應該也是很不錯的事，他一定可以帶給童非非快樂的。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們四個人的青春該是多么美好啊。

于是她不僅叫童非非過來給她們的拉拉隊拍照，每次有和陳南一以及蘇林出去玩也必然會帶上她。她總是在有意無意在他們面前說著各自的好話，給他們制造單獨相處的機會。

拋開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四個人在一起的那段時光，真是美好燦爛的。那些快樂都記錄在蘇林和童非非的鏡頭里，雖然是黑白的，卻更讓人能感覺到明媚的陽光。

最鬧的總是潘朵拉，可是有靜下來后的她卻常常會獨自走神或者發呆。有時候看著蘇林，他一直以來的安寧和自從陳南一到來后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發自內心的天真與愉悅給她一種分辨不清的、那么熟悉又那么遙遠的感覺，她對自己和他的之間的感情以及未來充滿迷惘，她知道自己在乎和害怕的東西太多，給了自己太多的負擔，可是她就是無法擺脫這些討厭的糾結，又不愿對誰說起。有時候看著陳南一和童非非，她會不自覺地微笑，她都會覺得他們兩個真很適合在一起，陳南一給人那么安穩可靠的感覺，又不乏幽默風趣。而童非非就像是一只正在蛻變中的丑小鴨，不僅僅是外表上的變化——日益豐滿的身體，少女溫潤的肌膚以及在陽光中泛著光彩的細小柔軟的絨毛，多迷人的少女啊。這些變化，童非非本身并沒有感覺到的吧，她依然像往常那樣，隱藏著自己。她就是一個在時光的雕琢中逐漸完善的美妙的機器人少女，等著某個少年來按動那顆開啟青春和愛的按鈕。而現在，該是有人已經悄然觸及到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那顆按鈕了吧，她那時常煥發著光彩的眼睛毫無保留地流露出來自內心的那種快樂的氣息。

她就像是一顆即將破土而出的美麗花朵的種子，等待春天第一縷陽光第一陣春風的到來。

潘朵拉也想到自己。為何內心總是有這么多憂傷，明明他們每個人都很好，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那么開心，

這些不安與憂傷到底是從何而來呢?

“你覺得陳南一怎么樣啊?” 潘朵拉抱著一只柔軟的小白兔坐在明亮的畫室里給童非非做模特。畫室在教學樓的頂樓，透過窗戶，她能看到蘇林和陳南一正在學校的游泳池那邊懶散地曬著陽光，已經過了游泳池開放的季節，游泳池里并沒有水，空蕩蕩的，蘇林就喜歡干這樣的事，他說在那里說話，不怕會被任何人聽到。她忍不住在想他們兩個男孩子會在那里談些什么話。

“他很好啊。”童非非畫畫的時候很認真，隨口搭著潘朵拉的話。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手機里正播放著曼妙輕微的歌。

蘇林的手里一直拿著一面小鏡子在那里晃啊晃的。陳南一像是睡著了，那姿勢就像是一只貪睡的大狗。潘朵拉想起蘇林曾經拍下的一張照片，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一只大白貓臥在一只大黃狗的背上，都睡得很安逸。然后她又聯想到有兩只蝴蝶從它們身前飄過，大白貓突然立起身子去和它們嬉戲，大黃狗微微睜開眼睛，“汪……汪……”輕輕叫上兩聲。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

童非非從畫板后面探出腦袋說:“我正畫你的嘴唇呢。”

潘朵拉依然在輕輕地笑著:“那你喜歡陳南一不?”

“他啊，很有意思的一個人呢。有時候看他傻傻的，卻是個很容易讓人開心的人呢。”

“呵呵，是吧。”潘朵拉若有所思地點頭，和童非非完全不在同一個狀態上。

又過了一會后，童非非突然說:“你該不會喜歡上了陳南一了吧?”

“怎么會，我的男朋友是蘇林啊，你亂說什么啊。”

“哦。”童非非居然有點小小的失望，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突然蹦出這個問題，然后又會突然有這種奇怪的念頭——要是潘朵拉喜歡上了陳南一……

“改天我去問問他喜不喜歡你。”潘朵拉看到他們兩個正離開游泳池，勾肩搭背有說有笑地向籃球館里走去。

“誰?”

“陳南一啊。”

“啊!不要，討厭啦。”童非非假裝生氣拿起畫筆要往往潘朵拉臉上畫去。

畫室里傳出幾聲女生的尖叫來。

蘇林像是聽到了，停下腳步抬頭朝這邊看過來，手中鏡子的反光明晃晃的。

童非非在這個晚上突然想起陳南一來。

媽媽又不知道為什么又在客廳里發著脾氣，叔叔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和她說話——童非非一直不肯叫他“爸爸”，雖然他對她一直都無可挑剔的好，他和媽媽結婚十年了，也沒有再要過一個孩子，他說童非非就是他最愛的女兒。

童非非和媽媽的關系很不好，媽媽有很好的家庭背景，事業有成，一直是個很強勢的女人，但她卻拿童非非沒辦法。童非非總是和媽媽對著干，媽媽生氣的時候會罵她是賤種，身上流的全是那個賤男人的血，固執叛逆自私，最后又總會抱著她哭，求她原諒。

童非非想到陳南一，是因為她覺得他多少有點童年記憶里爸爸的樣子，可以把她完全摟在懷里的那種安全感。因為貪戀那童年記憶里的溫暖，她甚至厭惡自己日益成熟的身體，那些變化讓她覺得害怕和不能適從，她多想自己能夠永遠長不大，一直在爸爸的身邊玩耍。

童非非學了這么久的攝影，房間里卻一張照片也沒有，爸爸的照片早就被媽媽收走了，而她也不好意思把她拍的蘇林的照片放在房間里。她的房間一直保留著爸爸離開前的模樣。

她就那樣長時間坐在床上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發呆，媽媽依然在客廳里發著脾氣。

她想到蘇林低頭輕笑的樣子，他的嘴型好像是在問她“你喜歡我嗎?”;想到潘朵拉抱著小白兔坐在那里看著她，好像她看到了自己內心的秘密，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來;想到陳南一像一只大熊一樣樂呵呵地蹬著單車載著她一路飛奔，把蘇林和潘朵拉遠遠地拋在了后面;想到高中時那個被潘朵拉叫做大熊的男孩，他騎著一輛自行車在她家樓下的小區廣場上繞啊繞……最后她想到爸爸，她已經記不得他真實的模樣了，他站在一個巨大的舞臺上，明亮斑斕的燈照在他的身上，他變成了一團光，像是馬上就要通過時光隧道離開這個世界了，她只要一眨眼他就會馬上消失了……她被蘇林他們保護在中間，在洶涌的人海中，她努力地、又只能慢慢地朝爸爸接近、接近……

在迷糊中，她感覺到有人來到床邊，替她蓋好被子，關上燈。

一切都消失了，連自己也看不到了。

7

轉眼，學校又舉辦了一年一度的春季運動會。

蘇林被叫去當校報的攝影記者。陳南一參加了短跑，跳遠和鉛球。童非非則參加了3000米的長跑，她也不去爭什么名次，只是按每個早上的跑步節奏跑完了全程，倒也拿到了第二名，總共也就只有四個人報名的項目，最終有兩個人跑完了全程。

潘朵拉什么也沒參加，在每個角落里都是人的大操場上逛了幾圈后突然覺得很沒意思，一個人回了教學樓，先是在教室里看了一會書，實在被外面的廣播吵得沒辦法，就去了隔音相對比較好的音樂教室。

潘朵拉一個人的時候，總會覺得落寞傷感。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樣的一種狀態，是喜歡熱鬧呢，還是骨子里就是一個孤獨的人。

她在鋼琴前坐了一會，對著那黑白相間的琴鍵走神，她仿佛看到自己正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光影交錯的走廊里，陽光越明媚，陰影就越顯得幽暗。

而后她又像是看到了一只靜默不動的斑馬，站在空曠的草原上。她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它那憂傷冰涼的皮毛。

悅耳的琴聲在她的指尖下緩緩地流淌開來。

潘朵拉微微閉著眼睛，眼睫毛輕輕顫動，感覺陽光如蝴蝶般迎面而來。她想到《幽靈公主》里的那只麒麟獸踏過平靜的湖面向她走了過來，漣漪幻化成一簇簇鮮美的花。

一曲之后，她站到整排的落地鏡前開始跳舞，不是拉拉隊所排練的那些。而是輕盈地轉動著自己柔軟的身軀，像永不停止的站立在音樂盒上跳芭蕾的女孩。

教室的門沒有關緊，陳南一在門口那條縫隙后面看了很久，直到她趴在鋼琴上睡著了。

他參加完比賽后跑到教學樓里來幫蘇林拿膠卷，蘇林說運動會結束后要帶他去一個正在拆遷的舊電影院那邊拍照。

他在走廊的那頭就被從這里傳出的鋼琴聲吸引過來了。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潘朵拉這么安靜的樣子，他一直以為她是個快樂開朗無憂無慮的女生，每天總有做不完的事，又是拉拉隊又是戲劇社，學習也絲毫沒有被落下過。他甚至都有點崇拜她那樣充沛的精力，一副永不知疲倦的模樣。

他不自覺地走進音樂教室，那放慢呼吸小心翼翼的樣子多少顯得有點笨手笨腳的。

潘朵拉避開陽光，剛好把臉側向他能看見的這邊，午后溫和的陽光灑落在她的背上，微卷的頭發沿著略顯單薄的肩膀安寧地垂在有著柔美弧線的脊背上泛著微弱的光芒。在鋼琴的反光中，她的臉和裸露在黑色鋼琴蓋上的手臂有點蒼白，但恰是這種輕微的蒼白感讓她如同正獨自迷失在睡夢世界中的愛麗絲那樣不可被打擾。

她時而微微皺起眉毛，眼睫毛閃爍不定像是清風拂過的纖細小草;時而嘴角悄然翹起，又像是在喉嚨間呢喃著什么話語。

陳南一屏住呼吸也沒能聽清楚她在說的到底是什么。

陳南一不知道自己在這里站了多久，那種被吸引住的感覺很微妙——仿佛她是他這么長的生命里遇見的第一個女孩——她早已在他的心里跋涉千里卻又宛如初次相遇。她終于從他的心中走了出來，真實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恍惚中，他回到了故鄉的那片湖泊，在沉入水底的過程中，有輕柔曼妙的音樂如水草般將他纏繞。

一直到夕陽西下，潘朵拉在夢里也感覺到有一個人影一直站在他的背后，用一雙溫柔的眼睛注視著她。

藍色的夜落在了這個世上，暮色四合，陰影淹沒了一切。

那些搖曳糾纏的水草悄悄隱去，少年從湖底慢慢漂浮出水面。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繁星璀璨的藍色天幕以及這無岸可及的澄清湖面。

透過窗戶，陳南一看到人潮涌回這教學樓，他不好意思驚擾到潘朵拉的夢，輕輕帶上教室的門，轉身離開。

一陣潮水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退去。

8

在陳南一看到趴在鋼琴上睡覺的潘朵拉之后的第二天和蘇林一起在食堂里吃飯的時候，蘇林問他為什么昨天去拿膠卷，人卻消失了。陳南一不好意思地抓著后腦勺說不小心就給忘了，蘇林倒也不加懷疑，只是埋怨了幾句，然后就拉著他一起去了那個正在拆遷中的電影院。

電影院只是一整片廢墟中的一部分，他們好不容易躲過廢墟外面的保安，電影院有一整面的墻已經被完全拆除了，留出三層樓的殘骸，四處都懸掛著鋼筋水泥、破落的窗戶、傾斜的樓梯，附近的大型機器開過的時候，整棟房子都在搖搖欲墜。

蘇林在廢墟之上支好腳架，讓陳南一扛著一張被廢棄的紅色沙發上了那個懸掛熒幕的小舞臺。

陳南一在蘇林的指揮下一會站在沙發上，一會高高躍起……他們兩個玩得很開心，就像是回到了童年，一起去看露天電影，別人都在前面看得很開心，他們偏要跑到后面去瞎折騰。

蘇林從口袋里掏出那面小鏡子，把強烈的陽光反射在那堵巨大的白色墻壁上，又開始和陳南一玩起了小時候最經常玩的抓老鼠游戲。就這種最簡單無聊的游戲，他們也能玩得其樂無窮。

最先感覺到疲倦的是陳南一，像是一個玩累的孩子那樣，突然就疲倦了。他想起了潘朵拉，他看到蘇林和他在一起的這份輕松愉悅依然如同童年記憶里的那個孤僻的只信任他的小男孩，他開始走神，他在想，總有一天，每個人都真正長大了，走出那段童年記憶，就會對曾經擁有過的那些簡簡單單就能獲得的喜悅失去興致，會懷念會眷戀但再也不會再去重溫了吧。

陳南一的歡笑中開始夾雜著失落迷惘說不清楚的復雜情緒，他仿佛看見自己和蘇林走散在那片茫茫的稻田海中，在獨自惶彷中他看到童年的尾巴尖也開始變得若隱若現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后來，他們就被巡邏的保安驅趕出了這片廢墟。在附近的一家糖水店里休息的時候，陳南一不自覺地，有意無意地問起了關于潘朵拉的事。

蘇林也明顯感覺到累了，喝了幾口奶茶后懶洋洋地趴在桌子上，他先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給潘朵拉打了個電話，讓她過來找他們。然后有氣無力地說著關于潘朵拉的一些事。

她和Lolita一樣，有一個單身多年的母親。她是他見過的最熱情自然的女孩。她很有感染力，會讓他顯得不再那么孤僻，給予他很多快樂。她一在鏡頭前就顯得特別安靜，但是她絲毫不躲避鏡頭，她那雙眼睛會很好奇地盯著鏡頭，里面像是隱藏著一個美妙的世界。有時候她會坐在教室的窗邊走神，他就用鏡子的反光去照她。她是個很惹人喜愛的女生。她不愿意和任何人談及自己的家庭。她那么喜歡笑，可是她又喜歡看悲劇。她很獨立。她很善良，她就像是小天使Amelie。

……

等潘朵拉和童非非一起來到這家糖水店的時候，蘇林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這個房間有半截是埋在地下的，窗戶剛好開在與外面的路面等高的位置上，能看到各種各樣的走來走去的鞋子。

一個很適合打盹的地方。

陳南一見到潘朵拉開始覺得有些不自然，而她倒是如平時所見那般開朗，一到這間昏暗的房間里就好像帶進了一片陽光似的。

童非非依然穿著略嫌寬大的長袖T恤，淡藍色的棉布運動長褲，白色的帆布鞋，挎著一個大布包。潘朵拉穿的明顯是剛買的胸口有只銀光閃閃的米老鼠的緊身短袖，七分褲和一雙金色的小高跟涼鞋，整個人更顯得修長纖瘦。

她們和陳南一打過招呼后，不看菜單就點好了想要的甜品，然后就在那邊唧唧喳喳地討論剛才買的東西，想買的東西，看到的帥哥，童非非還從包里掏出了英語課本——她們大概忘記了陳南一的存在了。

潘朵拉在蘇林躺著的那張沙發上坐了下來，他一點反應的沒有，潘朵拉忍不住搖了搖頭，對著童非非攤了攤手，拿起放在面前的蘇林的奶茶喝了兩口。

童非非自然和陳南一坐在一張沙發上，有了心事的陳南一今天變得格外拘謹，被冷落后很自覺地拿起一本雜志假裝看得很認真。那高大的身體硬窩在沙發角落里的樣子還是蠻搞笑的。

后來，聽著MP3哼著歌的潘朵拉突然伸長脖子對正在對面發呆的陳南一說:“下周就要打第一場比賽了，晚上有訓練，你沒忘記吧?”

“啊，什么……”陳南一還在想著和她有關的一些事，剛好想要偷看她一眼，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找自己說話，有點慌神，剛說話這幾個字就被正在喝著的酸梅湯嗆到了。

“哈哈，你太可愛了。童非非，幫他拍拍背吧。”潘朵拉情不自禁朝童非非眨了幾下眼睛。

“為什么。”正在低頭畫著什么的童非非也被潘朵拉的表情弄得有點莫名其妙。陳南一連連搖手說:“不……不用了……”然后打了好幾個響亮的咳嗽。

潘朵拉也奇怪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幸災樂禍，還好她眼尖，一下搶過童非非的畫，然后忍不住大笑起來。

原來童非非畫的是他們四個人。蘇林是一只正在睡覺的小瘦豬，鼻孔上還掛著一個呼嚕泡泡。潘朵拉是一只帶著王冠的小白兔，手里還有一根法杖，正在戳小豬的屁股。陳南一是一只被王后懲罰的坐在瘸腿的小凳子上的大黑熊，全身還在發抖。而她自己則是一只有點肥又有點呆板的貓。

嗯，除了她自己不是很形像外，其他幾個都很傳神呢，陳南一沒想到女孩子們都這么心靈手巧，而覺得自己笨手笨腳的什么都不會。

潘朵拉和童非非把那張畫撕下來讓陳南一貼到墻壁最高的角落上去，這間屋子的四面墻壁上已經貼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條和圖畫，只有高點的地方還有一些空白。

陳南一貼好那張畫，低下頭，潘朵拉正揚起腦袋看著她，幾絲頭發拂過他的嘴唇，他聞到她的頭發下，從脖頸里散發出來的淡淡的她特有的氣息。以后的日子里，他總能感覺到那種氣息一直就漂浮在他的四周，恍如他和她正一起置身于那片清晨的稻田海之中，四周彌漫著濕潤朦朧的霧氣。

童非非正用手機把墻上那些她覺得有意思的圖和文字都拍下來。

蘇林終于醒了過來，一副睡眼惺忪的迷糊模樣。

9

陳南一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總是在悄悄地注意著潘朵拉，即使和蘇林在一起的時候，也總會不經意地談起她來。每次他都期待蘇林能帶她一起出來玩，可是看到他們偶爾親密的一些小動作，他的內心又難免失落。

他發現潘朵拉是個有很多心事的女孩，雖然她很會照顧人，比她大一號的童非非在她面前反而更像是一個小妹妹，但是她其實內心里也是弱小敏感的，需要別人的照顧和保護。陳南一還看出她很愛幻想。因為他發現她安靜一個人呆著的時候，總喜歡閉著眼睛，眼睫毛會輕輕顫動著，那是她在想心事或者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的樣子，這是小學時候那個音樂老師告訴他的，那時候他很好奇那個老師總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坐在屋頂上，迎著陽光和風閉著眼睛。那個老師就告訴他，她是在想一個人想一些事情，她喜歡閉上眼睛并不是因為累了，而是想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

屬于潘朵拉的世界又會是什么樣的呢?陳南一每次都會想起自己看過的那么多電影，卻都無法和她聯系在一起。每個人，都有一部自導自演屬于自己的電影。有的人看到開始，有的人看到過程，有的人看到結局。卻沒有一個觀眾能真正看完全部。

之后的那個星期一下午，陳南一來到這個學校后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場籃球賽開始了。對手是同城的一所大學，也是小組賽里最有競爭力的一支球隊。

學校組織了很多學生來給他們加油，潘朵拉的拉拉隊也都穿上嶄新鮮艷的服裝，一個個躍躍欲試，仿佛是她們的賽場一樣。

可是離開場前，也不知道是不是陣陣的加油聲讓陳南一緊張了還是什么，他在系籃球褲帶子的時候不小心用力過猛，把另一頭給扯進去了，他一下手忙腳亂，怎么弄也弄不出來。

一旁的潘朵拉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走過去，翻開他籃球褲的褲頭，一點一點幫他把那個線頭給擠出來。

潘朵拉自己是沒注意到這樣的行為有多了不起，可是那場面卻被在場的觀眾們都看在了眼里，還有不少人用手機和相機拍了下來，后來傳到學校的網站上去了。

陳南一一下也傻在了那邊，只能微微抬高自己的手臂讓潘朵拉能靠得近點盡快把那惹事的線頭擠出來。她貼得很近，隔著一層籃球衣他都能感覺到她那溫熱的呼吸。她裸露的手臂不小心會輕輕觸到陳南一的肌膚，他感覺到彼此的汗毛像是有磁性一般都悄悄豎起……

那場比賽有驚無險地贏了下來，陳南一的表現也很精彩。不過賽后大家津津樂道的還是關于潘朵拉幫他擠籃球褲腰帶的那個舉動。雖然作為潘朵拉的媽媽的副校長讓網管刪去了同學們傳上去的那些照片，雖然蘇林對這件事情一點也不在乎。但是關于陳南一和潘朵拉的風言風語卻不可避免，他們四個在一起的時候也會后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開始的時候他們并不介意，后來多少也有點不開心，慢慢開始覺得尷尬起來，潘朵拉的拉拉隊也不再在籃球館里排練，而換到了音樂教室里去。

蘇林也只能兩頭跑了，他不怎么把別人的話放在心上，但他也不至于非要讓他們兩個都呆在自己的身邊。童非非則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畫畫和拍照上，常常獨自一人呆在偌大的畫室里。

他們四個盡量想保持最初的那段快樂無憂的時光，可越是這樣，不自覺產生的隔閡就越深了起來，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心事，雖然表面上都還和往常沒沒區別，也一成不變地做著各自的事。

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卻明顯比以往少了不少，他們心里都覺得現在這樣的狀態怪怪的，可是又都無法說清楚。

幾天之后，潘朵拉和媽媽大吵了一架。

媽媽希望她能把重心放在學習上，不要參加那么多多余的活動，不要天天和他們在一起玩。媽媽也知道她和蘇林的事，開始的時候她有要求過她不要和男生交往，說她年紀還小，不懂事。可是因為她內心對潘朵拉多少有點虧欠感，不能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庭，所以在諸多事情上都會對她做出讓步，她也知道蘇林并不是一個壞男孩，少男少女間萌發的情感是在所難免的，只要懂得控制就好。有人能陪陪她也是好事，媽媽常常會在她睡著后看著她暗自嘆氣，她一直有一些話想和她說，可是又怕她知道后會更受不了，一直猶豫不決，不知不覺中，她已然長成一個大姑娘了。

自從她和陳南一的那件事被好事者添油加醋風傳整個校園之后，媽媽對她的態度開始變得有點強硬，她說她已經替潘朵拉申請退出了戲劇社，也和教練打過招呼，這次籃球賽結束后就退出拉拉隊。潘朵拉對媽媽的這種擅自做主很反感，覺得她一點也不尊重自己，加上最近壓抑在心里的憋屈郁悶一下全爆發了出來。

潘朵拉和媽媽就住在學校的教師公寓里，和媽媽吵架之后，她賭氣說要去童非非家住，留下憂心忡忡的媽媽出門了。

10

潘朵拉并沒有去找童非非，她不是個愛找人傾訴的人，即使童非非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也只愿意給她看到自己最燦爛的一面，女生總有太多的小心思，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內心的那份自卑感。

她不想去亂哄哄的自習教室，音樂教室的門早已經關了，她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閑逛，想等著心情平靜下來，媽媽睡了，再回到家里去。

她想給蘇林打電話，她現在很想他，有滿肚子的委屈要和他說，她多希望這個時候他可以再她的身邊，陪她走一走，他不愛說話，那就聽她說說話也好。

可是她又知道蘇林的家教很嚴，使得他養成了很規律的作息習慣，而且他在晚上幾乎都不被允許出門。她還是抱有希望地給他打了個電話，想他能在電話里陪自己說說話也好。不過她還是失望了，因為蘇林的電話已經關機了。

初秋的夜已經有了絲絲涼意，當她看到籃球館里亮著燈的時候，還是不自覺地向那里走了過去。

籃球館里只有陳南一一個人，兩個人見面多少覺得有些尷尬，加上潘朵拉情緒低劣，強顏歡笑不起來，氣氛顯得有些異常。可是她竟有些貪戀這里面的小小溫暖，以及陳南一那流著汗的模樣。

這個時候的她害怕一個人無處可去的感覺，想有人能陪自己說說話。

還是陳南一先和她打招呼，問她怎么現在還會來籃球館。

“哦，剛好路過這里，看到這么晚了還開著燈，有點好奇，就進來看看，沒想到就你一個人在這里。”

她說到“一個人”的時候，聲音有點低。

“嗯，教練讓我在這里練練罰球和投籃。”

“嗯。”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

“要不，你也來一起投投籃?”陳南一實在不知道可以說些什么。

潘朵拉微微笑了下，搖了搖頭。“我沒打擾到你的練習把?”

“沒有，沒有。我也練得差不多了。”

“嗯，那你是不是要回宿舍了?”

“也還沒……”陳南一撓了撓頭，又不知道說什么。

“那，我們聊聊天?”

他們就坐在籃球場邊上的椅子上，先是隨意說了一些關于比賽和訓練的話，然后是學習的事，再然后，他們說起了蘇林。

“蘇林說你們是小學同學，可是他并沒有說很多關于你們的事，你也知道，他是個話不多的人。其實我一直對你們覺得蠻好奇的。可以說說嗎?我很想聽。”

“嗯。”陳南一停頓了一會，在想著怎么說起。“蘇林的家庭你是了解的吧。”

“還好，他爸爸媽媽很嚴肅，很忙，好像是做科研工程師之類的。蘇林一直都不怎么愛和人交往，很沉默，多少受到家庭的影響吧。”

“我是在念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遇見蘇林的，他爸爸媽媽要出國深造，就把他寄養在了老家的伯父那邊，他伯父是我們學校的語文老師，一個怪老頭。”

陳南一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笑。“剛看到他的時候，我覺得他和那怪老頭很像，是個怪小孩。一個大城市里的小孩子，脾氣臭臭的，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他自然很快就成了被欺負的對象。后來我才知道，其實他并不是看不起人，也不對人壞，他天生就是那種性格，一個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小悶驢。”

潘朵拉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情一下放松了不少。

“蘇林的伯父老婆死得早，雖然是個老師，整天就愛喝酒或者找人家下象棋賭錢，并不怎么管蘇林，他也不需要什么人管，天天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放學就回家，成績不好也不壞。還有就是，他不會說我們那的本地話，所以他更像一個啞巴一樣生活在那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你們為什么會成為好朋友啊，看你這樣子，應該是最經常欺負他的人才是。”

“啊，我看上去就像個壞人嗎?”陳南一裝得很可憐。“其實，我和他一樣，也是被其他人排擠的人。”

“為什么?你很壞，所以其他人都不敢和你玩?”

“……好吧，我給你的印象就這么壞啊。不是了，是因為我爸爸媽媽的緣故。我媽媽和爸爸還沒結婚前就懷上了我，你要知道，在我們那里，在他們那個年代，那可是很嚴重的事情，口水都能淹死你。所以我出生后，也總被其他的小孩瞧不起。”

“可你爸爸和媽媽不是還是結婚了嗎?”

“是啊，可是順序不對嘛。”陳南一皺著眉頭，攤開手臂惹得潘朵拉哈哈大笑。

“其實我爸爸媽媽可浪漫了，我爸爸年輕的時候是個電影放映員，騎著自行車到各個鄉鎮去放電影，我媽媽那時候就經常偷偷跟在他后面去看電影，后來他們就好上了。”

“啊，真的好浪漫啊。”

“他們有好多事呢，經歷了好多好多的磨難才真正在一起的，以后有機會再說給你聽拉。還是和你說蘇林吧。”

“好吧。”

“有一次蘇林不小心撞倒了大狗的鉛筆盒，大狗是我們那最兇的小孩，不由分說就要打蘇林，蘇林也不還手，就呆站在那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想幫他。然后，我們就算是成了朋友了，你知道，小時候總是很容易建立起信任感來，特別是我們兩個都是被排擠的對象。”

之后陳南一又說了好些關于他們之間的很多趣事。比如第一次帶他去偷人家的地瓜結果蘇林挖了一大袋子的生姜;比如一起去掏螃蟹，蘇林掏到了一條水蛇;比如蘇林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是他帶來的那個籃球;比如蘇林有那么多的連環畫報和玩具;比如和蘇林一起去看爸爸放電影，跑到銀幕后面的黑暗處去撒尿被討厭的爸爸用手電筒照到;比如蘇林第一次拍照用的就是爸爸的那臺老海鷗相機……

“對了，還有那片稻田海，蘇林和你說過稻田海的事嗎?”

“他提到過，說那里很美很美。”

“嗯，從山上看下去，那片巨大的稻田就像海一樣流向看不到的遠方。我們常常跑到那里去玩，晚上在那里還能看到很多很多的螢火蟲。那稻田大得像迷宮，人走進去的時候就像被完全淹沒了一樣。我還和他說，不論什么時候我閉著眼睛都能從這里帶他走出去。我們還在那里埋下了各自的許愿瓶，說長大了就去挖出來。” 陳南一雙手撐在腦后，抬頭看著天花板上的燈。“嗯，以后有機會，我們幾個一起去那玩。” 他側過臉來看著潘朵拉。

“好期待啊。”潘朵拉有些激動，臉色開始紅潤起來。特別可愛，特別好看。

后來，陳南一也問了潘朵拉一些事。關于蘇林的，關于她自己的。

她跟陳南一說起了自己隱藏在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秘密，這個秘密她對誰都沒說起過，包括蘇林。

她只是一個被拋棄在醫院門口的棄嬰，然后被現在的媽媽收養了。關于她的身份，外面有很多傳說，而事實上，她是這個城市最好的那個劇院最紅的一個女演員的孩子。她在懷孕后才知道對方是有婦之夫，她生下他后，就去找那個想要拋棄她的那個男人，雙雙離開這個世界。她堅信自己身上是有悲劇色彩，是悲劇結的果，也注定要開悲劇的花。她說從小到大她都會傷害到別人，雖然不是有意的，可能因為命里注定她的存在就是一種悲劇。所以她總想努力讓自己更快樂一點，更快樂一點。她希望自己所表現出來的快樂能掩蓋住那些與生俱來的悲傷，可還是會不時地翻出來……

陳南一聽完后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該怎么說。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是你現在的媽媽告訴你的?”

“不是，這是我在圖書館里查到那年的新聞。”

陳南一不再說話。潘朵拉倒是很看得開的樣子，因為她從小就活在這樣的對父母的想象中。“我爸爸媽媽和你爸爸媽媽可是完全相反的哦。”然后她又說:“其實我都已經習慣了，嗯，現在的媽媽對我這么好，是不是?”

后來，他們又聊了一會。然后關了籃球館的燈，潘朵拉還在月光下給他唱了一首歌。

陳南一送她回到教師公寓后才回到自己的宿舍。

這個晚上，陳南一做了很多奇怪的夢。他夢見蘇林，夢見自己埋下的那個許愿瓶里裝的就是潘朵拉，夢見那片稻田海消失了……

而潘朵拉卻睡得異常的安穩。

和陳南一聊天讓她很放松也很開心，然后疲倦就席卷而來，她累了。

11

潘朵拉和陳南一萬萬沒想到，事情會鬧得越來越大，居然會有好事者拍下他們在一起的照片然后貼在網站上說他們在深夜偷偷約會，還描繪得有聲有色的，學校里像是一下就炸開了鍋。

連籃球隊的那些隊友們都作弄陳南一，說看不出來他還很有一套。陳南一和他們解釋不清楚，心里煩亂，覺得自己一下傷害到了蘇林和潘朵拉，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去向蘇林說清楚這件事。

蘇林來籃球館找陳南一的時候，大家還都以為能看到一場好戲。不過他們只是在一旁說了幾句，蘇林就拍拍他的肩膀讓他繼續去訓練了。

“不要把那些人的話放在心上。因為我知道，真有什么事，你會先來告訴我。我相信你。”陳南一一直在想著蘇林和他說的這些話，他有點恨自己，從內心里，他覺得自己是真的有對不起他。

不過，蘇林還是和潘朵拉吵了一架。

蘇林面無表情地把潘朵拉從音樂教室里叫出來，潘朵拉臉色一直很難看。她以為蘇林是來質問自己的，還沒等他開口，她就有點生氣地說:“你昨天晚上為什么要關機。”

蘇林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的惱怒:“我平時晚上睡覺都關機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管，昨天晚上你為什么要關機?”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噢，我關機你就跑去找陳南一了啊?”蘇林也憋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你懷疑我?”

“我沒懷疑你。”

“那你是什么意思啊?”

“沒意思。”

“沒意思你來找我干嗎啊?”

蘇林本來就不擅長爭辯，一下堵住說不出話來，轉身走了。

等他消失在樓梯口的時候，潘朵拉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就再也控制不住了。潘朵拉多希望他能把自己抱在懷里說:“不要怕，有我在，我相信你。”

童非非剛好也在潘朵拉的教室里，她從教室里出來，輕輕地抱住她:“我去找他說清楚，不要太難過。”

潘朵拉站在走廊的欄桿前，看著蘇林頭也不回的離開的背影，看著童非非小跑著追他而去。

陽光依然明媚，她卻覺得誰也不懂得自己的委屈。

蘇林越想越生氣，他覺得自己本來并不在意那些照片和謠言，他們都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他連想也沒想過要責問她什么，來找她只是因為想來安慰下她，然后再給她拍幾張照片，沒想到她居然這么不可理喻。

他在學校的那個小池塘邊上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盯著那水面發呆。

童非非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他還以為是潘朵拉，他希望她能控制下自己的壞脾氣，如果她能來跟自己說聲對不起的話，他就不會再生她的氣了——他只是在生她把氣往自己身上撒的那種蠻橫不講理。

當他看到是童非非的時候，心里多少有點失望，回過頭去繼續看著那水面，不說話。童非非在他的身后站了一會也不知道該和他怎么說，說什么。她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和他一起看著水面，她在心里小心翼翼地想著要怎么說才好，說潘朵拉很委屈說她需要人安慰還是說她脾氣不好他該讓著她?然后她又看到蘇林映在水里那憂傷凌亂的影子，又覺得很心疼他，謠言的主角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女朋友，換了誰，心里都不會好受。

兩個人就這么一直坐了好一會。蘇林扔了一粒小石子打亂了兩個人沉默的影子和思緒，站起來和童非非說:“我們去拍照吧。”

接下來的幾天里，蘇林沒有再去找潘朵拉，即使也路上遇見也板著臉不說一句話，和陳南一倒是依然經常走在一起。

潘朵拉變得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了，也不去拉拉隊排練了，她總是喜歡坐在教室的窗口，有時候她能看到蘇林和陳南一一起走過去，有時候看到蘇林和童非非拿著相機說說笑笑的樣子。

她有一種被全世界給拋棄了的感覺。而陳南一每次看到潘朵拉那落寞的樣子，心里也會涌起一陣陣的疼痛和自責，他覺得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到來而造成的。但是他又什么都做不了，他不能去安慰潘朵拉，避免帶來更多的懷疑和流言。蘇林把他當成最好最信任的朋友，他卻只能欺騙他，向他隱瞞自己喜歡潘朵拉的事實。蘇林從不問他那個晚上的事情，他也不好意思向蘇林主動提起潘朵拉來。

周末，媽媽出去開會了。潘朵拉一個人呆在家里，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她好幾次想打電話給蘇林，可是臨時又都放棄了，她恨蘇林的冷漠小氣，又恨自己深藏在內心里的自卑敏感和壞脾氣。

最后，她還是打電話給童非非了，她們一起漫無目的地逛街，心不在焉地說著話，時間倒也慢慢打發過去了。

那個晚上，她住在了童非非的家里，和童非非一起窩在被窩里，她總算是感覺到了一點溫暖。她第一次像個小孩子那樣，這么依賴和貪戀別人的照顧，睡覺的時候，她都要和童非非面對面躺著，兩個人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很安靜，只是偶爾談到曾經一起經歷過的那些小甜蜜時會輕輕地笑起來，輕輕撓弄下對方，然后在迷迷糊糊的低語呢喃中各自睡著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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