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花落

1 [前生]

女子醒來的時候已無法自由走動了。她把花頭花身花腳搖得吱吱作響，卻不得不接受已被打回原形的事實。偌大的空地上一株紅山茶顯得病怏怏的，無精打采地拉攏枝身。渡仙，渡仙，渡的千瘡百孔。委屈極了，卻是一口難辨。千年的修行被打的渣都不剩，從此往后天下少了一個紅茶仙，人間多了一株紅茶花，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元君是怪天帝偏袒了?”瑤池的天母永遠都是雍容華貴，滿身的珠光寶氣。

男人很年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長身玉立的身段，只作翩若驚鴻。他沒有接話，淡漠的如風輕飄。只用一雙清明的眸子望向天鏡，那里有朵紅茶花，搖曳在天幕之下，訴不盡的蒼茫。

片刻之后似乎才回過神來，聲音若如流水般悅耳，“既是天帝的意思，如此也好。只恐她再也沒了歸返之心，孰對孰錯怎能區別?”

瑤池邊上的珠光忽亮忽暗，環佩鏗鏘急起，只是影度回廊，仙云彩光早已遠矣。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永無休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歲月流逝如此匆匆。紅茶花能汲取天地間的精元少之又少，經歲而自憐，早已不知何為修仙。沒有誰能認得從前那個總嚷著肚不能飽食甚是煩躁的小紅茶了，這便是懲戒!

第一個五百年，花神來此，細細勸歸:小紅茶，仙神亦有別，你一個小小的茶花仙又怎能窺視元君那樣的大神。到不如放下雜念，早日回到天上。

紅茶花未語，任風吹得花枝亂顫，本是含苞欲放的花蕾驟然緊裹。風來只有葉響，陽光亦沒有暖意。花神見她如此固執，抬臂手指微轉，這偌大的空地當真就空無一物了。

是山澗的泉水流尚之聲，吵醒了夢中的人。紅茶花伸長根須，想要暢快地飽飲一頓，只是滿地的石頭又緊又硬偏生讓她動彈不得。空地無食，忍餓五百年;山澗香泉眼見觸手可得卻不能移動半分。花枝依然搖曳，經年依舊匆匆。

第二個五百年，花神又來此，輕輕開口:小紅茶，奠要執迷不悟，你這一族本就凋零，再不知悔可是要滅了族!奠說本仙不準，就是天帝也不會坐視不理!

天帝與我何干。紅茶花冷冷一哼，自顧自地梳枝理葉，充耳不聞身外事。泉水叮叮咚咚好不歡騰，奈何無人欣賞它的柔悅之美。僵持的一仙一花，只道日月不分，人間一日又一夜。花神挫敗，抬手一揮，哪還有紅茶花的影子。山泉望塵而拜，陪了五百年，又孤零了。

這里有刺骨的寒風，峭壁崖深。紅茶花把根牢牢往里扎進，很疼，白色的血液早已滲透巖石，入了裂隙，寒風一來便干竭，訴不盡的凜冽。枯萎的軀體小心地蜷縮在巖石后面，那吃了血的石頭似乎有生命一樣，慢慢收緊，疼痛立即開始蔓延并周而復始。

峭壁一朵紅，獨傲而孤寒。花神再來時，便是這種景象。嘆惜一口，不由惻隱:小紅茶，天庭也并非沒有雙修，只是仙對仙，神對神。千年前，你不過是小小的花仙，又豈能入了元君的眼。眾花仙乃屬我管轄之下，又豈能眼睜睜見你萬劫不復。聽話，三千年已過了半數，要記得好好珍惜。

珍惜又能如何。紅茶花冷笑，早就受夠了冷眼。如此假惺惺又是做給誰來看。這里有山有水，食能飽腹，水能暢飲。她現在只是一只小花妖而已，好一個一千五百年，少了那恰到好處的五百年，她再怎么努力也終究只能是小仙而已。

紅茶花終于開始刻苦修行起來。汲取天地日月精華，根扎得越來越深，能夠得著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亦可移動，想往哪里便往哪里，想停留便停留。一眼五百年，河邊的女子一頭柔順的青絲，眉秀、眼冷、鼻翹、唇紅、膚白。身上長裙及地，紅得繚繞，艷得妖媚。

天帝的三千年，花神削去了一千五百年，做不得天神，仙有何用?原本就是只小花妖而已，若非那人一句戲言，她怎么會入了天。他人的施舍天邊的云煙，多余的不要，僅屬自己的五百年而已。

天鏡光芒萬丈，還是那兩人。一人珠光寶氣，金亮麗艷，一人霧氣盤旋，波光瀲滟。

“元君果然料事如神!只是這沒了生氣，再要來何用?”

“若非蓄意欺瞞，又怎會是如此。”

“元君可是動了心?”

“若知渡到最后又回了原地，當初不渡也罷。”

茶妖在千年前的山澗泉眼邊上搭了個木屋，渴了便跳下去喝個飽。泉眼氣不過，哪來小花妖臟了水還要牛飲。“泉眼也別惱，千年前我就立在你邊上，卻夠不著，而今總算能喝個夠了，豈能客氣。”

泉眼鼓起水泡，瞪大眼，“你便是那被打掉修行，遣下凡間重修的可憐的小紅茶?”

茶妖抿緊唇一語不發，坐在石頭上，腳丫在水里。

泉眼道:“我倒想與你一股化作人形，只可惜修為不夠。”

“怎么會?千年前你就已經在了啊?”

泉眼突然便得傷感起來，“怨只怨自己貪玩，常借著泉能流走整個山澗，日日嬉耍。以至于你都重修成人了，我還離不得泉。”

茶妖不屑一顧，“那又如何，再怎么重修也不過是個小妖精。”

泉眼詫異，細細一看，卻道:“小紅茶說笑了吧，你還有千年可修，屆時重歸仙界又有何難?”

“我寧愿做這幾塵中無拘無束的妖精呢。”

“小紅茶糊涂了，你乃是被打掉修行，下凡重修。有仙根在身，若不潛修，豈不浪費了千年?”

茶妖失笑，笑意之中卻讓人看不清神情，“我浪費的豈止千年。修與不修又有何區別!”

泉眼沉吟，連連嘆息，“你命不同，若不能重返仙界，便再也回不去，需得接受世世輪回之苦呀。”

“不過是輪回而已，比得過饑餓干渴之苦，還是比得過日曬雨淋，根斷身殞之痛?”

茶妖頑固不化，泉眼好生規勸，依然無法改變分毫，唯有日夜笙歌，時時相陪。山澗雖廣卻是除他二人之外并無他人。茶妖怡然自得，日出而起，日落而眠，年年歲歲亦沒有改變。烏啼花放，爭艷無數，偶爾她也會化成原形，用一身妖嬈的紅爭得蜂繞蝶舞。

最后的五百年，元君透過天鏡看到凡間的紅茶花，只顧嬉耍，忽感頭痛。化身下凡不過瞬間的事情，他竟然算不出茶妖的天命了。

山澗之中突現美男子，溫文儒雅，長身玉立，雙眸更是盛了水似的明亮，笑容可掬的俊臉一貫的親和。泉眼只覺眼前的人身體周圍布滿了金光，刺得它隱隱作痛，“原來是元君來此。”

元君心情極好，掐指算來，“山澗之泉本有仙根，你卻留戀此地美景克制不前，需知沖出山澗，歸洋歸海方可成形。”

泉眼大喜，“原是眼界太小，多謝元君指點。”順流而下，奔赴山腳，故人作別，并未遲疑。茶妖笑道:“如今，你總算可以如了愿。”

雖有留戀，但終有一別，泉眼借巖石之故，澆得茶妖全身是水。深知它意，茶妖化成一株紅艷的山茶花，狠狠地喝了個飽。

元君就坐在花邊，“本君單愛這紅茶花，卻不知是否有幸得之?”

茶妖搖動枝葉，抖干水痕，不屑道:“同樣的話元君不必拿來重復，我不過是只小妖，為了元君這話，苦修了五百年，修行干年引來天劫，原以為咬牙切齒挺過去了，便會日日相陪。仙神有別，妖與神更有別，元君請回吧。”

“修仙有何不好，可免去世世輪回之苦，你這紅山茶一族本就單零了，獨放天庭，這樣的紅艷誰人比得過?”

茶妖冷冷輕哼，搖枝一變花身已不在。化作人形，走向木屋不再理他。“小紅茶修仙意在何為?”聲音就在身后，不過回頭也知很近。茶妖冷言道:“元君難道不知么?”

此話一出，后面的聲音只有風聲，茶妖關上門，泉眼走后，從今日起這山澗便只有她了。一時之間沒由來的傷感，草木皆有情，更何況是相伴了兩個五百年。

輕叩之聲在木門上響起，茶妖只是愣愣看著門開，光芒走進的人朦朧而且飄遠。“本君若是給你一個機會，小紅茶可愿重返天上?”

“不愿意!”想都沒想，拒絕得很干脆，重返天上也只是仙，仙神之別仍然存在。她不想再一次被天帝打回原形，再一次承受這種沒有止盡的無望。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

“你要知道，再過五百年，你便再也沒有機會成仙了。下一世只能做個凡人，世世輪回，生老病死，永無止盡。”

“人間有情，但求一生一世，夫唱婦隨，與子偕老。”元君有些微怒，“如此頑固，為何還要在這里等著。不如去人間走一遭。”彈指一揮，木屋不見了，花草不見了，鳥啼不見了，山澗消失了。

2 [凡塵]

女子醒來的時候已無法自由走動了。她把花頭花身花腳搖得吱吱作響，卻不得不接受已被打回原形的事實。偌大的空地上一株紅山茶顯得病怏怏的，無精打采地拉攏枝身。渡仙，渡仙，渡的千瘡百孔。委屈極了，卻是一口難辨。千年的修行被打的渣都不剩，從此往后天下少了一個紅茶仙，人間多了一株紅茶花，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元君是怪天帝偏袒了?”瑤池的天母永遠都是雍容華貴，滿身的珠光寶氣。

男人很年輕，臉上沒有作保表情。長身玉立的身段，只作翩若驚鴻。他沒有接話，淡漠的如風輕飄。只用一雙清明的眸子望向天鏡，那里有朵紅茶花，搖曳在天幕之下，訴不盡的蒼茫。

片刻之后似乎才回過神來，聲音若如流水般悅耳，“既是天帝的意思，如此也好。只恐她再也沒了歸返之心，孰對孰錯怎能區別?”

瑤池邊上的珠光忽亮忍暗，環佩鏗鏘急起，只是影度回廊，仙云彩光早已遠矣。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永無休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歲月流逝如此匆匆。紅茶花能汲取天地間的精元少之又少，經歲而自憐，早已不知何為修仙。沒有誰能認得從前那個總嚷著肚不能飽食甚是煩躁的小紅茶了，這便是懲戒!

第一個五百年，花神來此，細細勸歸:小紅茶，仙神亦有別，你一個小小的茶花仙又怎能窺視元君那樣的大神。到不如放下雜念，早日回到天上。

紅茶花未語，任風吹得花枝亂顫，本是含苞欲放的花蕾驟然緊裹。風來只有葉響，陽光亦沒有暖意。花神見她如此固執，抬臂手指微轉，這偌大的空地當真就空無一物了。

是山澗的泉水流淌之聲，吵醒了夢中的人。紅茶花伸長根須，想要暢快地飽飲一頓，只是滿地的石頭又緊又硬偏生讓她動彈不得。空地無食，忍餓五百年:山澗香泉眼見觸手可得卻不能移動半分。花枝依然搖曳，經年依舊匆匆。

第二個五百年，花神又來此，輕輕開口:小紅茶，莫要執迷不悟，你這一族本就凋零，再不知悔可是要滅了族!莫說本仙不準，就是天帝也不會坐視不理!

天帝與我何干。紅茶花冷冷一哼，自顧自地梳枝理葉，充耳不聞身外事。泉水叮叮咚咚好不歡騰，奈何無人欣賞它的柔悅之美。僵持的一仙一花，只道日月不分，人間一日又一夜。花神挫敗，抬手一揮，哪還有紅茶花的影子。山泉望塵而拜，陪了五百年，又孤零了。

這里有刺骨的寒風，峭壁崖深。紅茶花把根牢牢往里扎進，很疼，白色的血液早已滲透巖石，入了裂隙，寒風一來便干竭，訴不盡的凜冽。枯萎的軀體小心地蜷縮在巖石后面，那吃了血的石頭似乎有生命一樣，慢慢收緊，疼痛立即開始蔓延并周而復始。

峭壁一朵紅，獨傲而孤寒。花神再來時，便是這種景象。嘆惜一口，不由惻隱:小紅茶，天庭也并非沒有雙修，只是仙對仙，神對神。千年前，你不過是小小的花仙，又豈能入了元君的眼。眾花仙乃屬我管轄之下，又豈能眼睜睜見你萬劫不復。聽話，三千年已過了半數，要記得好好珍惜。

珍惜又能如何。紅茶花冷笑，早就受夠了冷眼。如此假惺惺又是做給誰來看。這里有山有水，食能飽腹，水能暢飲。她現在只是一只小花妖而已，好一個一千五百年，少了那恰到好處的五百年，她再怎么努力也終究只能是小仙而已。

3 [輪回]

最后的五百年，茶妖過得異常安靜。前塵往事，恍若飛花。初上仙界時的懵懂，時時犯錯，惹得仙神笑話連連。引她入籍的花神，她卻傻傻地問:“花神姐姐，我可以嫁給元君么?”花神笑得很和氣，“又有何不可。百花會那天，元君定會前來，你不妨當著眾神仙親自問問他。”

小茶仙興奮之余卻也忐忑，喜憂參半，恍惚度日。好不容易等到了百花會那日，看到熟悉的人，坐在水榭之上。眾仙載歌載舞，唯有她貪戀那人的身影躲在暗處。

仙亦有仙的無奈，腳下不穩，卻不知是被誰推了一把。眾目睽暌之下，她只能咬緊牙，鼓足勇氣，朗聲之中夾雜著的是不安，“元君大人，你可以娶我么?”

此話一出，天帝勃然大怒，喝斥道:“小小的茶仙膽敢偷窺上神，打入凡塵。”

從此受盡冷眼，萬劫不復。

天母披星戴月，金光閃閃，眼里含著不忍，“原來是剛入了仙班的小仙，許是見著元君氣宇軒昂定力不夠啊。這孩子看著可憐，修行不易，天帝是否可以網開一面?”

天帝的網開一面便是在打掉千年的修行，貶下凡來后面加上了三千年的時限。是的，天帝給了小茶仙足夠多的時間，好好利用，重歸仙列綽綽有余。卻是在過了一干五百年后才告訴她，若得兩干年是可以用來晉升為神的，不多不少偏偏差去了五百年。

天帝是神明的，亦是仁慈的，天界卻不是。她永遠記得那一日，百花會上元君陌生的眼神跟一臉的詫異。

——本君單愛這紅茶花，卻不知是否有幸得之?

原來不過只是一句戲言而已，而她竟為了他撞得頭破血流。不如歸去，茶妖還是茶妖。余暉落盡，當朝陽升起來的時候，她便可去地府報道了。最后的這五百年，她什么也沒有做，僅是用它來回憶了過往。從一株紅茶爭艷競放，到紫衣男子飄然而來:從忍受天雷的劈打脫胎換骨化作小茶仙，再到千年的修行被打的渣都不剩，都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

元君透過天鏡，日日月月，年年歲歲。不知從哪一年哪一天開始，她的一舉一動足夠叫人刻骨銘心了。掐指算來，依然探不到天命，若是真的到了凡塵化成了凡人，小茶仙沒了，茶妖也沒了。心中此時無數不舍在漸漸蔓延。

他始終是沒有明白到底在什么時候，遇到過這株紅茶花，難道萬花會并不是初見?

“元君可有想清楚了?”帝王將相，不怒而威。

“此情欠了三千年，子璇惶惑不安，總覺哪里不對。”元君如是回答。

天帝嘆息，“子璇啊，朕終日元君元君的叫你，竟要忘了你的名字了。也罷，因果循環，有因必有果，你種下的因，差點可就無果而終了，你且仔細再看!”

元君再看天鏡時，出現的是一株長在瑤池邊上的紅茶苗，剛出了土，嬌嫩無比。卻見自己緩緩走來，笑容可掬地望著小葉芽，從瑤池里掬起一捧水，細心喂之。紅茶吸取了瑤池水，一點一點長大，樹枝搖曳，一朵花蕾含苞欲放。元君在來時，誘引花蕾放開，戲言一句:本君單愛這紅茶花，卻不知是否有幸得之?

紅茶嬌羞萬狀，心有意卻不敢冒然獨開，花未到時季不得開之此乃天規所使。元君失望之余將花引至凡塵，他道:“本君卻算不出你的天命，只能靠你步步為營，待脫胎換骨之日，便是正果之時。”

元君走后，紅茶化成人形遠望他離去的背影，暗暗點頭。

“所以子璇啊，你欠她的可不只是三千年的情。天界有天界的規定，茶妖已不得再入仙界，自然也成不了神。你若要陪她輪回，卻只有一世情緣，只是因她身上的煞氣頗重，注定會早天。”

“子璇愿受剔骨之痛放棄神職，世世尋她，請天帝成全!”

天帝微愣，這并非他所想到的結果，天命所至元君生生世世并無桃花，注定是孤零一人。卻在姻緣巧合之下，讓一株紅茶花擅開慵根，是福是禍誰也道不明。

“請天帝成全!”元君沒有遲疑，閃過她落寂的臉，失望淡漠的眸子，心口扯疼并狠狠撞擊著。

“也罷，你且去吧。神根剔除之后，你與她一樣再也入不了天了。過一生忘一生，過一世忘一世，需得在兩人重逢之時，才可緣定生生世世。你要記住，這一世她注定早天，若不能在她氣絕之前相遇，兩人的悲哀就落成了再無姻緣。”

茶妖站起身來，等著朝陽升起，手心卻暖了。元君笑如春風沐浴，“既然無法渡你歸仙，便與你一同世世為人。你且先行一步，子璇隨后便來。”

“你……為什么?”盼了多少世，終于要來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