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追求美學上的晴朗,好人與壞人分居于兩個國度,他們之間的交集地帶,似乎只是一座供人棄惡從善時通過的吊橋。童話不尊重現實法則,它的想象之花一路開得狂野,讓我想起那句喜歡的話:“我們擁有藝術,因此我們不把真理當基礎。”多年來,我尤為迷戀童話中的器物,魔力的碗、銀灰色的萬能咒語、會說話的蘋果樹……它們神秘之美,在于永遠不會被人目睹。《寶葫蘆的秘密》是我看過無數遍的電影,沒牢記其中的教育意義,但是惦念著那件消失的寶物。寶葫蘆,圓潤曲線有若母親的腰腹和乳房——只要有所要求,它給予一切,就像嬰兒在母乳灌溉的世界得到萬能的應允。
童話中的魔法道具,大致可以分為兩種。第一類,力量不能隨時隨地顯現,有幸掌握咒語、密碼或符記者,才能令它煥發奇彩;缺乏辨查力的人往往認不出它是寶物,甚至當作廢物棄置。還有一類寶物,無需任何附加條件,它不對年齡、性別、身份和立場存有任何挑剔,一個傻孩子也可以輕易將它運用;正因為后者的公開性,才使它的珍貴程度和受劫掠的危險程度更重。一雙惡魔和天使穿上都同樣舒適的鞋,所有的腳都希望踐踏,必然遭受的惡運是它本身的純潔所決定的——如同錢本身的純潔、情欲本身的純潔一樣。
假設只能揀選一件寶物,我才不要什么會下金蛋的鵝或無所不知的鏡子,童年時最令自己渴慕的,是一雙七里靴。它真正能為我所用的,得到之后依然身無長物,不成為額外的精神負擔,我把它套在腳上,追得上雨后的彩虹拱橋。作為乖順得近于閉塞的孩子,這大約體現了內心無聲息的反抗吧。
記得有一年,和家人去海邊度假。白天受了冷落和委屈,覺得父母不愛我,我決定偷偷出走,以傷害自己的方式完成對他們的報復——我忘了,只有他們愛我的前提下,這種報復才是有效的。晚上躡手躡腳地爬起來,世界黑得嚇人,那種無邊的威嚴使我不得不放棄計劃。聽到潮聲,我趴在窗邊,向外張望。夜色中的大海,有著巨獸幽暗而褶皺的皮,礁巖仿佛是它換氣的鼻孔。我深懷恐懼,唯一的安慰在海平線那端,月亮天使有張鍍金的臉。那個晚上,我默默祈禱一雙七里靴,送我到任意的彼岸。
是的,為我向往的總在彼岸,可我難以跨越眼前的危險。七里靴,七里靴,刀山火海一越而過。斗火龍、戰水怪的勇士,總是不能缺一雙七里靴借以逃生。如果套上七里靴,我就可以從容跨越重重障礙,跨越挫折和險境,甚至跨越令人不耐煩的成長和生死……然后,讓葉芝的詩在墓碑上將我安慰:“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像多數敏感早慧的孩子一樣,在似乎最明媚的時光里,我對死抱有的好感遠大于生。對七里靴的渴望,相當于成長上的拔苗助長,我借此躲避或巨或微的創痛。童話里,中途打開籃子里的禮物會變成蛇蝎,只有堅持到終點才能獲得閃耀的珠寶。我曾想,如果有了一雙七里靴,人轉瞬就到達終點.不必與走進的好奇心交戰,最后作為失敗者被懲罰。七里靴把萬重山水變成地圖旅行,其實是一種急功近利的交通工具和行動道具。說到底,七里靴是沒有耐心的產物。
往大里說,只有最偉大的行者,“時間”穿著七里靴,它的腳步輕易從恐龍邁過太空人;往小里說,只有最卑賤者穿上了七里靴:它就是在雜草和土壤里輕易可以找到的虎甲蟲。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動物并非獵豹,恰恰是這種不起眼的小昆蟲,假設它有人的形體,可以瞬間跑得百米。速度快到什么程度呢?它本來非常好的視力根本無法在疾速中看清物體,奔跑過程中必須不時停下來觀察,然后重新跑,然后再停下來,它的速度快到沒有判斷。我曾坐在高空咫尺天涯,想象飛機就是一雙工業七里靴——峰巒、河流和穿插其間的小小村落,但我永遠看不見一張真正的臉和上面的表情,即使擁有俯瞰眾生天堂般的視角,我看云卷云舒,依然是形而上中必然的單調。
隨著年長,我對七里靴的速成神話,抱有了懷疑。“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類的至理名言,它除了是恭維之辭,還是典型的偷懶技巧,希望以一席話的速效省卻十年書的苦功,這一席話就是語言上的七里靴。如果對傾聽者有所點醒,只應是十年書之后的一席話,面對空空白白的癡腦,當頭棒喝也沒用。一個轉瞬生死的人被稱為夭折,他無權談論或盛或衰的沿途風景。一個由激越轉而寧靜的愛,我更傾向于理解為移情。我越來越崇尚慢的技藝。慢是比常規動作更優雅的一種節奏,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會使平凡場景凸現詩意。慢是對時間的漠視,所謂永遠,就是慢到極處。七里靴還是我夢寐以求的寶嗎?或許像蚯蚓一樣緩慢地把土吃進去,才能開辟一條真正為自己所消化的路。
或許我這樣的探討,有偷換概念之嫌,因為童話人物穿上七里靴的目的,主要為了逃亡。相對這種目的,速度是第一要義,走馬同時想觀花,當然是奢侈得危險的妄念。但當年閱讀里保留的懷疑一直沿續,為什么扔下梳子變成森林,為什么扔下鏡子變成河流,卻總是阻擋不了追隨而至的魔鬼?既然我們已經穿上了竊取來的七里靴,為什么魔鬼轉眼就能離我們如此之近?魔鬼光腳不穿鞋,他憑什么跑得那么快又不流血?七里靴讓我隱約懷疑法器的失效,不幸的主人公仿佛是在夢里無望地逃生,精疲力盡地剛剛趕到一個安全地點,不容喘息,追殺的人又來了。
七里靴的原來主人是魔鬼。如果魔鬼能一步千里,他不會視七里靴為寶物,那是一個如影隨形的本領,他自身的內容,不需一個外在于他的物。如同孫悟空不會把一個能把自己送上天際的東西當寶物,因為他一個跟斗就抵達了。如果穿上七里靴逃走時還是被光腳的魔鬼一再追上,那只能說明這是一個失效的寶物,實際功用遠非傳說中那么神乎其神。如果這是一個失效的寶物,那魔鬼根本不會珍藏,更別提跋山涉水地去追討。那么為什么,我們已經穿上七里靴,卻如此輕易地一再地被魔鬼緊跟呢?
我后來才領悟,童話中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恰恰埋藏更深的隱喻。在漫長的靈魂自我建設中,當我一次次試圖擺脫內心的種種邪念,朝著更美好和澄明的方向行進……每每過程卻如此困難,結果卻如此失敗,我仿佛能感到魔鬼的體重和竊笑。猜對了,穿著七里靴跑得再快、跑到天涯也沒用,因為我們身上一直背負著魔鬼,他一伸手,就輕易拍上我們的肩。
選自《新葉》2011年4期
原刊責編 高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