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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鄉音的城市里,故鄉就像卷在記憶里的一迭水墨長卷,一次次攤開,被無數次描摹。那些破爛朽敗的老屋,風雨飄搖的小木橋,煙鎖霧迷的村莊都被小河攬在懷里。村莊里,結著香爐型果實的老黃芽樹下,鋪著樹影睡覺的大黃狗,淡墨描繪的無垠田野,簌簌涌向我的麥香,小巷里半夜響起的咚咚腳步聲,是永遠匆忙的父老鄉親,芳草萋萋的垛田里,有祖父母荒涼的墳墓。故鄉,這個游子夢中無數次出現過的精神地點,有著水墨浸淫過的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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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下河水鄉的甸張,像一個充滿風韻少婦的裙裾,而趙家墩就藏在她的皺褶里,源遠流長的故鄉文化散落在童年的老戲臺上,游走在街頭鄉村老藝人的漁鼓余韻里,飄落在大姑娘小媳婦們的花船花擔律動中,揣在伯伯懷里陳黃家譜的字里行間,以及地方風俗民謠之中。
在離家的日子,趙家墩與老屋后的河流年復一年地沉默著,讓人無法猜透。
正如許多文人心中的故鄉情結一樣,我始終躲不開心底對故鄉的思念與企盼。一縷清風,一縷云朵,甚至一滴雨露,都是一顆歸鄉的靈魂,都蘊含著淡淡的鄉愁。
天氣預報,江淮地區近期有特大暴風雨,我想,這是那些流落異鄉的水,千里迢迢回家吧?
母親來電話忐忑不安地對我說,市里搞區劃調整,原來以烈士命名的那個鎮被并入另一個鎮區了,意味著故鄉所在地從此歸屬別的鎮管了。心里雖同樣有些失落,但只能跟母親講這樣的道理,小城鎮建設推進了城市現代化的進程,區劃調整可以最大地節約政府開支,并就并了唄。說了半天的大道理,知道母親未必能懂,過了幾天,母親再次來電話,語氣哀哀。
我像一條游向故鄉的鯉魚,被河流牽著,游走在村莊那些現代化的樓房和夾雜著的老房子之間,踏入這片土地,仿佛一下子接到地氣和水氣,顯得格外地活潑。而眼前的村莊,到處留下拆除老房子的痕跡,七零八落,滿目瘡痍。記憶中的舊房屋,大樹成片消失,手搖蒲扇的老人哪里去了,連一些熟悉的鳥兒也已不知去向。
從前上學必經之路旁,有一座奢華精美的大房子,如今已變得衰敗空寂,搖搖欲墜,夾雜在統一格調的別墅中很不協調,無意中發現有老人隔著紗窗用清澈而明凈的眼光看著我。
聽說,當年這家富甲一方的房主已不種田,涌向城市掏金去了,而其不愿離開故土的老父親和正在上小學的孩子,淪為村莊孤單的居住者。鄉鄰說,平日老人從不理人,整天圍著老房子轉悠,口中叨嘮些誰也聽不懂的詞語,有人說他瘋癲,然而,在我眼里,他倒像一個參悟通透的禪師。
只有老人孩子的村莊,如一個個大大的鳥巢,空落落的。鄉村被格式化成毫無情趣可言的居住地,統一格調的別墅。
在這片曾經熟稔的生存場景中,我努力地搜尋家園的記憶,有老態龍鐘的老婦迎面叫出我的乳名,眼里立時有了濕濕的感覺,原來,這里是家啊,是故鄉!難怪在國外,一聲鄉音,一句問候,一個小吃,都能勾起游子的思鄉情結,從而肝腸寸斷。
那個晚上,我看到了小河上漂浮著輕紗般的霧氣,以及掛在老家屋檐上一顆被漂洗得纖塵不染的月亮,輕輕搖動簾子,漸入中天,我不知這是否是遠方游子祭鄉的月亮?心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多少年沒看到趙家墩那樣美好的月光了。自己恍若一個隔世的嬰兒,不知不覺,早已淚眼朦朧,很想狂奔到案頭潑墨揮毫一首《浣溪紗》或《蝶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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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嘉興一個清清流水旁的著名小鎮,當年,祖父在江南做生意,將伯父留在了那邊,輾轉流離中,伯父身邊貼身存放的,一定是祖父留給他的那本發黃的家譜,他將封面上家鄉的名字用朱筆圈上,故鄉的名字,始終是他最美的記憶,譜牒上記載著生命的來處,從此,成為伯父紙上的故鄉。
紙上的故鄉是移動的故鄉,行走的生命之根。這樣的記憶是如此的疏淡,但當伯父如風箏一樣孤獨地飄零異鄉時,故鄉就如無形的長線一樣牽系著他的靈魂。
雖是關山迢迢,被工作和生計牽住,但伯父每隔一、兩年必回一趟老家。前年,伯父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諺云生有時,死有地,似乎蘊涵著命運的定數。伯父似乎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
最后一次來老家,堂伯叫出伯父的乳名時,他立時淚飛如雨。不得不回去了,伯父去了祖父母的墳上,墳上栽有四棵柏樹,那是母親特地為父親他們弟兄四人栽的,若此,四棵樹就代表四兄弟了。那天,伯父默默地在墳上撥拉了半天,最后抓起一把泥土,而后悄悄地摘下墳上朝西北的那棵樹上的一根樹枝,背過身去,偷偷取出一方手絹,置入其中,眼中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
端午前夕,他安詳地去了,臨終前,囑咐家人一定要將那把泥土和家譜隨身入斂,墓碑上一定刻上故鄉的老名字。
紙上的故鄉,遠在天邊,又近在腳下,真正蘊涵只能是生活在別處。故鄉于伯父來說,永遠只能在心里,在紙上,一輩子,也無法走回生命的“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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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是山之根,河之床,海之底,載萬物,產五谷。父老鄉親世世代代在它上面,摸它,捏它,腳只要接到鮮活的地氣就會感到溫暖,勞作中得到休息,心里舒坦。于是,他們開心地在它上面栽樹給小鳥搭窩,耕耘種糧,春蒸秋嘗,創造財富,這樣的生活讓他們心里踏實,怎不讓游子留連。
姑姑家的房屋和田地被征了開發辦廠,剛剛建起的三層樓房被迫拆遷,開發商給予了很重的土地補償,但當她看到推土機推倒房屋的那一刻,姑姑的臉一下子變得刷白,身子癱軟在地。失去了土地的姑姑突然間變得木訥而深郁,雖說她搬進了環境不錯的拆遷安置房,小區里也長上了綠樹,事實上,那些樹只是安慰那些失去土地的浪子的裝飾。姑姑在陽光房內種上了蔬菜,有時拿著剪刀去修理樓下的樹木,但那些樹木是物業的,不屬于她,姑姑苦澀一笑,自嘲,人老了,犯糊涂了,到底是誰犯了糊涂,誰也說不清。
城市變成巨大的商品,變成了物,鄉村被城市無條件地完成一個個陌生的進程,逼仄成不倫不類的邊緣城市,瑟瑟地縮在一角,道路兩旁到處種滿現代化,黑壓壓的房子,天空被肆意分割,大片大片的田地被圍墻圈起,雜草叢生,漸漸荒蕪,等待那些鋼筋混凝土怪物在它身上隆起。
在家園的轉移上,姑姑失去了“發小”,失去了鄉鄰,記憶和情感都在移動,朋友和告別的人群又做了一次刷新,故鄉,在心中就像一顆長了很多年的參天大樹,被一下子拔掉了自己的根,剝離了充盈地氣的泥土。從此,失去土地的姑姑,有生之年,腳下永遠隔著一層踩不爛的混凝土,踩在草皮上,但腳卻踩不著土地,感覺沒有踩在土地上來得直接和實在。
征地,租地,腳下的土地早已成了一片廢墟,或一個空間,長不了莊稼的土地,已非真正意義的家園。
走過一些地方,城市建設確實讓大地變美了,一些建筑精品在眼前不斷誕生,人們不得不為之擊掌,不過,也有些人讓故鄉的土地變得丑陋,成為垃圾,讓人不由扼腕長嘆。
也許多年后,我們的子孫后代對“故鄉”這個名詞會感到陌生,若在紙上讀到小橋、流水、人家、炊煙、雞鴨、老黃牛,這些字句,他們會感到茫然,困惑。試想,他們會將上海的某個小區或南京的某個地點當故鄉嗎?這些沒有過感情聯系和精神聯系的地點,他們根本不熟悉。故鄉不是一個簡單的地址,故鄉是一部生活史,是有溫度的生活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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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讓我們在不斷失望中繼續前行?那是一個叫“希望”的東西,現實總是不夠完美,但希望就像一場賭博,在不斷追求完美,城市建設讓希望的門一扇扇打開,先民們對人生的精細與誠懇,他們從不敷衍塞責,所有的創造都圍繞著建設美好家園。
新時期的村莊是充滿魅力和生機的,城市的文明進程,讓故鄉“綠野叢中別墅林,電話鈴聲響不停;在家通曉天下事,高級轎車穿村行。”一條條通衢大道從城市延伸至鄉村,誰還會一葉小舟在水上晃動飄蕩,“千里江陵一日還”已是現實中不難的事了,父老鄉親不再拒絕人類文明的進程,他們絕不一味地沉湎于無聊的懷舊,絕不自欺欺人地逃避現實,而是以強烈的自我認同去面向未知世界。他們在追思遙遠的精神源頭時,絕不是為了回去,他們只是把這些記憶刻在心上、寫在紙上,用行動的雙手勤勞地建設著現實的家園,跋涉的雙腿丈量著更加遙遠的土地。他們是情感的歸人,實踐的過客。
那些炊煙,青草牛羊,粗陋的泥路,散亂的籬笆,小橋與古屋,走南闖北的藝人——靜靜地躺在夢之一隅,時光這塊抹布一天天抹去故鄉的記憶,日新月異的城市正在擰斷我與故鄉最后一絲連接。故鄉也只能放在心上,在這個寂寞的夜晚寫些蒼涼的文字,慰藉孤獨的靈魂,在被風吹起的紙上抵達故鄉。
選自《青春》2011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