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汪朗的《衣食大義》。于書中得見其父、著名作家汪曾祺老先生的墨寶多幅。其中有一幅極為有趣。是一只蜻蜒展開四翅,在空中作停留狀,一旁則是一個稻草做的圓圈。做欲套狀,正悄悄地向那蜻蜓的尾部接近。至于那只蜻蜒的命運如何,只有靠觀者自己想象了。更為有趣的,是汪老先生在他那幅畫上的題款,“一九八四年三月十日午煮面條等水開作此”。由是我想,汪老的文章之所以簡練、生動,極富情趣,多半和他那達觀、開朗而又熱愛生活的品性有關。看罷此畫,頓時激起了我遙遠的回憶,兒時的我,也曾經有過與蜻蜓打交道的經歷。
農歷六月。正午,大地上沒有一絲風。太陽依然懸掛在無遮攔的空中,把無窮無盡的熱量,一縷縷地往地面傾瀉。村子里在經歷了半天的喧鬧后,這一時刻顯得極為平靜。大人們或搬出竹床在房屋陰涼里、或鋪張簟子在樹篁下、或手拿蒲扇半倚在門坎上,睡午覺。
這個時間,小孩們可以自由活動,但不準發出聲響,影響大人們午睡。這是村里的規矩,哪個細伢也不敢輕易違背。倘若有亂吵亂嚷,驚動了大人們午休的,誰都可以狠揍他,搗蛋細伢的父母在這件事情上,是不可護短的。所以,我們的活動多半就是偷偷去畈里,找有水的地方洗冷水澡,或者是釣蛤螞(即青蛙)、捕蟬、套蜻蜓。
且說套蜻蜓。
夏天,在我們那里,蜻蜓四處可見,且種類十分豐富。蜻蜓不怕熱,再大的太陽,它們不躲陰,一如既往地在村子的樹枝、花草及谷草堆四周盤旋。最多不過是它們飛累了,找個地方停頓一下。蜻蜓喜歡停留的地方,多為枯枝和植物的尖端部位。南宋詩人楊萬里就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詩句作為描述。從蜻蜓擇枝停靠的習性來看,它們喜歡佇立在開闊、明亮之處。在這樣的地方,它那由兩萬八千多只小眼組成的復眼,才能充分發揮作用,及時發現敵情,不會稀里糊涂地就被天上的鳥類或地下的蟾蜍類吞沒。因此,蜻蜓即使在樹枝上作停頓修整時,它的翅膀也一直保持著直挺狀態。隨時準備起飛。
在我的記憶里,我們那里的蜻蜓五顏六色,種類不少。有紅如瑪瑙的,有綠如翡翠的,還有那些淡黃中略顯灰褐色的,更像琥珀。不過,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最喜歡在我家門口的那棵楊叉樹的枝椏上停留。因此,當大人們睡午覺時,我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去門口楊叉樹上套蜻蜓。
套蜻蜓雖然很簡單,但還是需要做些準備工作。時值盛夏,早谷剛收割,稻場上有的是谷草稈。于是,去找谷草稈來做套子。要想做個比較好用的谷草套子,有講究。谷草稈不能太硬,太硬了,收放起來不自如;也不能太軟,否則套不牢,蜻蜓容易掙脫。最適合做套的谷草稈,是大約收割了不到一周,被石磙子碾過,谷草稈被壓扁,草稈上已經沒有了新鮮水氣,但仍有些濕氣,顏色呈淡綠的。找到谷草稈,首先把谷草的兩端掐斷,只留中間主干部分。再將草稈底部起首往上的第一個節,輕輕地對掰幾下,待那個節的接頭完全松動后,抽開主莖。主莖抽出來,用小刀或者指甲,在主莖靠近節頭的地方,豎著剖開,大約需要半寸長,讓里面的主莖和外邊包裹的草套形成套鎖。這樣,一個谷草蜻蜓套就做成了。然后,將做成的套子反復拉扯,盡量讓谷草上那個破口裂開、收攏,直到收合自如為止。
上面說過,蜻蜓是復眼,看東西很厲害,往往是人還沒走攏,它就振翅而逃。時間一久,我得出經驗,套蜻蜓時,下手一定不能太匆忙,動作幅度一大,就會被它發覺。也不能太溫柔,弄了半天,結果被掙脫。我一般從棲枝蜻蜓的尾部下端接近,雙手拿穩事先早已拉開了的套,靜悄悄地將套子圓圈虛套住蜻蜓那長長的尾巴然后猛地將套鎖向前一推,好家伙,一只蜻蜓就這樣被套住了,任憑它怎樣掙扎,都沒有辦法將它那長長的尾巴從套子里退出去。蜻蜓套住后,趕緊用手將其捉住,然后放置在空玻璃罐頭瓶子里,看它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亂撲騰。
一次,我在姆姆家園塹邊的桑樹椏上,套到一只頭特別大的蜻蜒,我們稱之為“大頭寶”。那只大頭寶很不一般,我去捉它時,手指竟然被它狠狠地咬了一下,生痛。一怒之下,我先將它的翅膀掐斷,讓它飛不起來,然后再掐住它那大大的腦袋,使勁一拉,只見那蜻蜓的頭部和身子被活活扯開。在它的頭部那段上,附有它長長的內臟。尾部部分,已是空空的。最后,我將它的殘軀,丟給螞蟻飽餐。兒時無知,尚不覺得這樣做很殘忍。
曾經看過一則童話。故事說,在一口池塘里,生活著很多的水蠆。一天,小水蠆們聚在一起開會,研討著一個讓它們一直弄不明白的問題。那個問題是: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們,總是在和它們一起生活兩年左右,就從水底浮出,說是要去看看水面上的世界是何模樣。可是,令小水蠆們感到困惑的是:那些出去了的同類,沒有一個再回來了?于是,它們開會約定,這次再要出去的,無論是否探聽到消息,都必須回來跟大伙回個話。然而,它們的期望又落空了,那些出去的水蠆們,依然是杏無音信。
當然,這只是一則童話。真正的結果是,那些水蠆一旦從水底鉆出來后,就不再是水蠆了,它們全都長了翅膀,變成了蜻蜓,沒法再鉆進水里,告訴小水蠆們消息了。那些小水蠆們的等待,也就永無結果了。
記得夏天里,每逢大雨前,就有許多蜻蜓在水塘上面,作超低空飛行。飛行時,蜻蜓的尾巴在水面上一點一點的,人們稱之為蜻艇點水。其實,那是蜻蜓在產卵。蜻蜓產卵后,那些蟲卵就變成了水蠆,一直生活在水里。水蠆在水里大約要生活兩年左右。這期間,水蠆隨著時間的增長,要不斷地進行蛻皮,大致蛻變十多次后,它們才能長大,從水里鉆出來,羽化成蜻蜒,飛向藍天。小水蠆們在水里生活的那段時間,和魚類一樣,是變溫動物,用鰓呼吸,依靠捕食水中的孑孓和其它的微生物生存。在我們老家,鄉民們多不識水蠆,以為是蝦類。有時車水后,水車埠子里會有水蠆及小魚蝦,鄉民們于是將它們一起,用灰面裹了,油炸吃,很香。待水蠆經過艱難的蛻變,成蜻蜓后,生活習性也隨之改變,專吃蚊、蠅等,大體說來,是為益蟲。
一天跟遠在老家的母親通電話,偶爾問及蜻蜓。母親說。你還不曉得啊,現在不比往日,青子(老家人都這么稱呼)已經很少了。問原因,母親說,大概是現在種莊稼用農藥太多,青子都被鬧死了。仔細想來,我離開老家的年歲并不很久。但蜻蜓的命運卻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實在是沒有想到的。在快速發展經濟,上下都追求GDP的政府官員們手里,不知和蜻蜒一樣難逃厄運的事物還會有多少?
選自《四川文學》2010年12期
原刊責編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