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還在趕往北方的路上,海虹已經捷足先登。
隨便在哪兒都可以看見她們的身影。——為什么是“她們”?因為從人類的眼睛里看出來,所有的貝類都具有女性特征。她們柔滑而層次繁復的肉體開合自如,散布進空氣中的氣味甜美而微腥。這海洋深處的部族無意中摹仿了大地上女人們的神韻;或者也有可能,是上帝在創造女人的時候,從珠貝的隱痛中找到了秘密索引——從一開始,上帝就只想讓女人的身體里更容易潛進一顆日夜打磨她的砂粒,然后讓她們擁有一顆愛這砂粒又永遠無從傾吐的心。
總是在這樣的天氣:南風短暫地來臨,不肯撤離的小雪仍時斷時續,北方進入大地冰消前的泥濘時期。這時候如果有人從大遼河岸邊走過,看見整個河谷宛如一只巨大的土黃色容器,里面盛裝著黏稠的奶油巧克力冰淇淋。這一大盆綿延千里的冰淇淋緩慢地傾進大海,身世寒涼的海虹正自此間出世。
又一場小雪下過,露天市場凹凸不平的菱形路磚濕漉漉的。小心翼翼地沿著甬路走過來,我的咖啡色長靴上還是很快濺滿泥點,像大地上提前長出的黑色花蔓。兩只泡沫保溫箱并列在一起,由海虹堆出兩座飽滿富足的微型小山。所有的海虹都長著一張俏麗的三角臉,以及據說是紅顏薄命的尖下巴。我用中指在這山脈的上空劃了一個圈,老板娘操起笊籬,把我指定的海虹撈進塑料盤里。站在一旁的男人(她丈夫、老板兼雜役)始終頭也不抬,掌心里藏著一只小剪刀,嚓嚓嚓,把海虹們相互粘連的根須貼身剪斷。這條根一直長進海虹的身體里面,因為有這條根,每個海虹都以“家族成員”的面目在世上出現。這是一片生長在海中的低矮竹林,每一根竹子都有共同的根。伐木人的斧子無論砍在哪一棵竹子身上,或者拔走哪一只竹筍,整個竹林都會跟著簌簌作響,都會跟著搖搖晃晃。現在這條根被剪斷了,像臍帶剪斷了母親。現在竹林變成了竹子,海虹家族變成了海虹個體,而胎兒變成了人。然后,竹子化身的筷子會挑出海虹裸露出來的肉體,輸送進人類強大的消化系統,變成蛋白質、無機鹽、維生素和氨基酸。
我拎著海虹回家。街邊的小雪還在融化。食雜店門前的人行道上停著一輛轎車。我已經走過去了,又倒退幾步走回來。我沒夾在一大群人里涌去考駕照是正確的,像我這種人思維散漫,比如這一次,視網膜上的細胞足足用了兩三秒鐘,才把信息輸送到我大腦里面——奇瑞轎車的副駕駛座位上站著一只雞,并且,它在看我。
這是一只相貌平平的小母雞,羽毛黃褐相間,暴露了它的鄉野出身。如果它efpK9k7QlhCOHRIOTVOZVg==可以多活上兩年,就會變成我奶奶所謂的“老抱子”,即熱愛孵蛋性格沉穩的老母雞。換句話說,它就是與“笨豬”對應的鄉下“笨雞”。在江西婺源,一只家燉笨雞開價六十元,兩個難得請客吃飯的女人齊聲嚷“貴”,讓懂行情的男士們只好瞪眼。回到營口一打聽,家常菜館半只笨雞燉土豆優惠價五十元人民幣,相當于十六斤海虹的價錢。但是從一開始,我就注意到眼前的這只小母雞并沒有被作為“笨雞”對待,它的兩條腿并沒有綁上繩子,塞進后備箱隨便哪個角落,身子底下墊一張舊報紙。從一只雞的慣常命運中抽身出來,它心安理得地在副駕駛座上踱來踱去,顯然非常習慣這個位置,也習慣欣賞街景和人類。我抬起手,它吃了一驚,側過頭飛快地看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泄露了什么秘密?我以為我抬起手只為與它道別,同時祝它幸福愉快。被老巫婆關進籠子里喂胖的孩子們為什么不愉快?因為它們作為蛋白質存在。和我一樣,小母雞應該慶幸自己生在一個蛋白質豐盛的時代,因為有了這些來源簡易途徑合法的蛋白質(比如我手中的三斤海虹),我和小母雞才得以與蛋白質命運明確分開。
這次是真的走過去了,我回頭再看一眼。車牌是“遼A”,沈陽的。這輛車經過了長途跋涉,從大城市到小城市,小母雞一定見識不凡。
我得說,洗凈后的海虹非常艷麗。她們是一群瘦美人,紫色的連衣長裙熒光暗閃。這是一種光彩照人又神秘莫測的紫,帶著海洋不動聲色的祈禱和咒語。紫得比Dior“毒藥”香水還要深。自山東以北,所有的海虹都是這種紫顏色,學名就叫紫貽貝。比它南方的同類性感迷人,但并沒有人家自然天成的大氣和富貴。自福建往南,海虹們被海藻染成翠綠色,它們是雍容華貴的翡翠貽貝,別號“東海夫人”。即使已經知道這翡翠和神秘紫的95%都是平淡無奇的碳酸鈣,還是忍不住要驚嘆上帝的非凡匠心。人類沒辦法不相信上帝或者神靈曾經并且正在存在著,因為這宇宙中無所不在的秩序,這倒映在任意一只海虹身上的大美的心。
接下來的事情由家人負責。炒鍋里放進很少的鹽,因為海虹本身就是有咸味的。它們記住了海洋的味道、家園乃至家族的氣息。但是人不應該知道植物和動物到底有沒有情感和痛覺,如同人類不能對任何事件都擁有完整鮮明的記憶。好在海虹們擅長記憶卻意志薄弱,在這一點上,它們很像我。假設我生在戰爭年代,身為地下黨而不幸被捕,我必須迅速死掉,越快越好。也只不過三五分鐘,海虹們就張開了嘴,它們不吐出聯絡地點和名單,它們只吐出汁水和香氣。
所有的貝都只有殼會留下來。殼是貝的終極命運,貝和殼本不應該并列在一起。某人的骨頭怎么可能代表某人?它如何張嘴吶喊、控訴或懺悔,抗議被同類施予研究和展覽?像這一只平凡的紫貽貝,它的殼無奈地向兩側攤開,如同一扇門,它關不上了。
我稍稍用了點力氣。細碎的一聲脆響,連接兩片殼衣的薄膜碎裂了。兩片殼體像兩只花瓣落進我的手心里。兩瓣紫色的花,靠近花心處呈現柔和的珍珠白,那是貝柔軟的身體曾經待過的地方。貝把生命的記憶和影像印在了它的骨頭上。我小心地把它們扣在一起,還原出貝活著時的樣子。它的側下方有放射狀的金褐色紋理,側過來一看,天呀!這張臉可真像一只狐貍。眼睛,胡須,還有可以以假亂真的鼻子和尖嘴。這是一只藏身在大海里的狐貍,它有過它無傷大雅的謀劃和算計。再正過來看看,狐貍臉變成了蘇美爾人古老的楔形文字,傳說它起源于6000年前的一次重要天文事件——船帆座X號超新星的爆發。閉上眼睛想一想吧,爆發的超新星低低懸掛在天上,它耀眼的明亮足可與太陽分庭抗禮。這突然出現的又一顆太陽驚呆了蘇美爾人,他們把它當成神靈膜拜和敬仰。為了紀錄它,最早的圖畫誕生了。然后圖畫變成了文字,文字延伸,成就了燦爛的蘇美爾文明史。
選自《山花》2010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