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時期,商務印書館(以下簡稱“商務”)在日本侵略軍的軍事圍剿和文化洗劫中,通過圖書出版維持商業生存的文化抗戰,大大加速了商務人與中華民族的精神覺醒,同時也加劇了商務印書館、出版業與中國文化的現代化進程。
一、日軍對商務的軍事圍剿與文化洗劫
抗戰時期,商務印書館已成為當時世界三大出版社之一(另兩家是McMillan與McQraw-Hill)。在日本侵略者的兩次空前的摧毀與洗劫中,商務人開始了艱苦的生存突圍。作為我國現代出版業的先驅和巨擘,商務突圍更多地是文化抗戰:既維持自己的商業生存,又堅持啟蒙民眾、文化救國的使命。
商務印書館的抗戰始于1932年的“一?二八”事件。當時,日軍海軍陸戰隊司令鹽澤幸一說:“燒毀閘北幾條街,一年半年就可恢復。只有把商務印書館這個中國最重要的文化機關焚毀了,它則永遠不能恢復?!薄耙?二八”事變中,商務印書館總館廠遭受的直接經濟損失達到1633萬余元。”…商務提出了停業和解雇上海所有職工的決定。到1932年7月14日,商務印書館在上海各大報刊出了復業啟事:“敝館既感國人策勵之誠,又覺自身負責之重,爰于創巨痛深之下,決定于本年8月1日先恢復上海發行所之業務,一面在上?;I設小規模之制版工廠,借以繼續其36年來貢獻我國文化教育之使命?!?月1日復業那天,“為國難而犧牲,為文化而奮斗”的標語懸掛于河南路(福州路口,今上海科技書店)發行所內。此時正趕學生開學之前,為抓緊教科書的供應,總經理王云五調動所有剩余資金,運到北京、香港印刷分廠,集中精力趕印秋季教科書,開始了商務艱難的恢復與重建。
1933年4月,“商務”出版了《復興教科書》,接著又相繼編印了大規模的《大學叢書》《小學生文庫》《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四部叢刊續編》《四部叢刊三編》《叢書集成》《中國文化叢書》《世界各國經濟史叢書》第2輯、《萬有文庫》《幼童文庫》《世界文學名著叢書》《百衲本二十四史》等。經過幾年的不懈奮斗,1940年商務的總營業數字恢復到1400萬至1500萬元左右。至此,商務實現了“復興”或“重生”。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商務再次慘遭重創。香港淪陷,商務“影寫版車間、紙棧房及油墨問中彈燃燒,房屋全毀,物資全部化為灰燼?!薄?2月25日日軍占領香港后,工廠、分館、西環棧房全被查封。財產損失極為嚴重,機器被運走120余臺,銅模幾十箱,鉛字無算,棧房數百萬冊書籍和紙張一無遺存?!毕愀?、上海(租界也無法立足)、北京失守,意味著各個主要廠房、機器和原料不能再有效使用,商務的印刷和出版力量大大削弱。王云五沉痛地說:“港滬所有資產損失殆盡”。香港淪陷時,王云五正在重慶開會。在重慶以后的日子里,他開始了商務的“再次復興”工作:將所有能調度的物資與人力,集中于重慶,并按照上海工廠的工作標準和方法,規定渝廠生產。同時,重新確定該時期的出版策略,主要集中于教科書和編印部分叢書、文庫等。當時的商務總管理處駐渝辦事處和編審部,只能暫且在簡陋的重慶分館后院辦公,條件相當艱苦?!熬帉彶吭O在一問統房里,除過道外,連接著七八張桌子,編輯們就在這里工作?!笨偨浝淼墓ぷ魇?,“就分館書棧房中以木版隔一小室,占地僅一方丈”,戲稱為“方丈之地”。其時,重慶分館僅有13萬元法幣的現款,尚不足應付重慶分館廠1個月的開銷,整個商務岌岌可危。戰前近40家商務分支館,有34處分支館和各地工廠被日軍轟炸、查封,機器設備大部分被毀壞或被日軍占用。除此外,還有大量的圖書被日軍洗劫?!耙?二八”中圖書沒收462萬冊,出版部的出版記錄卡片全部被毀,致使復業后重印書的印次無法同以前的印次銜接,于是用“國難后第一次”重新開始記錄印次,在“‘一?二八’后重印的書版權頁上都印有‘國難后第幾次’字樣”。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后的幾天里,上海和香港兩地被沒收的商務藏書就多達1520萬冊。日本憲兵,只要看到“蘇聯”、“日本”、“國難”等詞匯,不論具體內容是什么,就一律抄沒。先后的兩次國難,幾乎將商務洗劫一空。
二、商務人的民族精神與共生意識
兩次國難,雖然物質文化損失慘重,但在精神層面卻激發了“商務”的活力,商務人的民族責任感和使命感得到徹底的喚醒。“一?二八”后的復業,可以說是商務精神的轉折點。國難前的商務,作為近現代出版企業,內部的人事關系存在著很多封建保守因素,內部關系盤根錯節,主要以“親緣、地緣、學緣”為紐帶的模式,其中又分“教會派”與“書生派”,“新人”與“舊人”。這種地域性的裙帶關系和派系矛盾,使“商務”的人力資源內耗頗多且流失嚴重?!耙?二八”后的復業對此進行了改革。據總經理王云五說,復業第一年商務員工總數是1048人,重新聘用的舊人有1030人,被解雇的舊有職工2000人。改革中取消了編譯所,改設編審委員會,意在集合全國著作家之作品而不專顧館內同人之著作。將商務的“教會派”控制著的印刷業務解體,借以削弱“教會派”的權利基礎。
商務復興的過程,也是商務人精神境界提升的過程。國難使商務人充分地認識到,他們個人與商務的命運,和民族命運休戚相關,保護商務與國家文化、傳播文化、與敵作戰,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王建輝認為,“一?二八”復興過程中,商務職工在愛國熱情激勵下,不管是退休還是在職,不管是勞方還是資方,都為同一個商務表現出積極的合作。商務人胡愈之在《東方雜志》(商務的期刊)復刊詞中寫道:“經過了一?二八的事變,經過了日本帝國主義重炮與轟炸機的摧毀,經過了敵軍硫磺彈連天不絕的焚燒,《東方雜志》從那殘破凄惻的灰燼瓦堆中,竭力地掙扎著,現在居然又得和讀者見面了……以文字作分析現實指導現實的工具,以文字作民族斗爭與社會斗爭的利器,我們將以此求本刊的新生,更以此求中國知識者的新生。”復業后的出版在此時具有鮮明的文化抗戰的意識。侵略者企圖通過文化的洗劫與恐嚇來清空國人頭腦,征服中華民族,而這壓迫恰恰喚醒了商務人的文化使命感和不屈的抗爭精神。
“一?二八”國難之后,1932年8月17日教育部發出批示,要求各學校采用商務出版的課本,10月12日的另一份指示,則呈請各地方和城市當局置備一套商務的《萬有文庫》。政府曾經表示由四大銀行提供500萬元資金信貸給商務,用于商務解決經費困難,謀求在重慶的戰時發展。當時商務沒有足夠的擔保,財政部長孔祥熙提出變通辦法,這筆信貸無須保證金,而由王云五個人擔保,三年內還清。王云五感慨地說:“商務是國家的公器,社會的公益,當受國家與社會的維護與支持,我借大債還小債,策商務的復興,今適其時?!庇纱丝闯?,此時商務人之間以及商務與社會之間的協作圖存意識空前強烈。他們共同關注著文化災難后的復興,共同探討商務浴血后的變革與新生,以及整個出版界的發展。商務兩次國難后的復興,不僅具有存亡繼絕的文化抗戰意義,而且具有振興民族精神文化的意義。
三、商業生存與文化抗戰的平衡
出版社在知識傳播中,置身于兩個社群——“讀者、社會民眾——作者、學者、知識分子”的中端,扮演著知識“中介人”的角色。中介的載體則是出版發行的書刊。商務不單是一個出版機構,更重要的是一個文化機構,其運行反映了文化事業的進程?!爸匾?、值得我們回憶的是:商務印書館是時代的產物,同時又為時代服務,影響著時代?!鄙虅盏挠绊懪c文化輻射力在當時是無與倫比的,“凡是在解放前進過學校的人,沒有不曾讀過商務的書刊”。這既體現了它的文化先鋒作用,又體現了它的普及作用。
近現代的中國處于文化轉型期,這時的出版業,商業化以及通俗化的色彩逐漸加強,如果沒有一個主導的價值判斷,普通讀者的需求往往只是追求通俗性、刺激性??箲饡r期,因為出版業面臨著生存的危機,商業通俗化程度極端惡化。不少民營書店出版發行的書刊一味迎合市民階層的口味,“淺薄無聊的小冊子和低級趣味的刊物到處風行”。這種現象成為這一時期國內出版業的一種通病。此時,處于極端困境的商務,不管復興如何艱難,同樣作為民營圖書出版發行機構,卻始終不改“振新吾國民之精神”的初衷。雖然,“劫余所有各種底板不及十分之一”,仍堅持原有的叢書、文庫出版。這些叢書、文庫以新知為內容,以商業為前提,以通俗化、系統化的方式刊行,在教育、文化普及方面和學術方面,為中國文化的發展建設作出了突出貢獻。
在極端困難的八年抗戰期間,“商務”自1936年起分80個分科題目陸續出版國人自著的《中國文化史叢書》40多種,“擎起了有史以來全面研究中國文化的第一把火炬”。叢書中多數具有開創性意義,“均是學術精湛、功力深厚之作”,為我國現代學術傳統的建立作出了重大貢獻。
文庫和叢書都是系列的出版物形式,但與叢書相比,文庫的出版規模一般較大,多以普及本和廉價本的形式出版?!叭f有文庫”,是沿著王云五的“百科小叢書”“千種叢書”發展而來的?!鞍佟⑶?、萬”和“叢書”“文庫”,顯示了“商務”規劃者從事文化普及建設的氣魄和雄心?!叭f有文庫”是由多種小叢書組合的大叢書,是一套組合叢書,分為傳統文化書系、近代文化書系、外國文化書系三部分。這套叢書,以普通讀者為對象,以全面而通俗的方式傳播文化知識,尤其受中學生和知識青年的喜愛。作為地方圖書館的基本庫藏,因購買“萬有文庫”而建立圖書館的有2000余家。從機關、學校到家庭,都能以很便宜的價錢得到“人人當讀之書”。就是當時的延安,也得到了一套“萬有文庫”。一位寧毅侯老先生聽說延安缺書,把自己收藏的“萬有文庫”全集,裝成40箱,用20頭騾子送了過去。
商務人以“扶助教育為己任,故向書林努力來”(張元濟詩)的理想來經營商務印書館。商務由教科書的編寫與發行起家,教科書不僅成為主營業務,也成為商務人強國富民的理想所系。“商務”的教育扶助,不僅針對中小學,而且還關注大學。1932年,商務組成“大學叢書編委會”,集結了當時中國各學科的著名學者和學科帶頭人,擬編印《大學叢書》。從1933年到1937年,已出版各種教材230種,到1941年又出版了50種,以大學教科書的形式出版了很多著名學者的重要著作。這套叢書在中國傳統教育向現代教育的轉型中具有重要作用,它不僅結束了清末以來外國人編寫的外文教材壟斷我國高等學府的時代,而且也成為中國大學獨立的標志。
“我們中國民族和中國文化,五千年中永遠保持著它的一貫的進化體系?!覀円蛞詣摻ㄅc時俱進的優秀的文化,并吸收異民族的文化之優秀成分使之成為自己的血肉,或成為自己文化創造力的觸媒?!遍L期以來,中國文化的封閉性所造成的文化惰性亟須改變,這是新文化、創建與時俱進的優秀文化的呼聲。張元濟曾說:“欲取泰西之種種學說,以與吾國民之民質、俗尚、教化、政體相調劑,掃腐儒之陳說,而振新吾國民之精神耳。”實際上,世界名著的譯介一直是商務人傳播文化的最高目的。在當時,能成為創造力觸媒的新知更多地來源于國外的科學文化。為了更系統全面地介紹國外的優秀文化,1928年、1929年商務分別推出《世界文學名著叢書》和《漢譯世界名著叢書》兩套叢書。這表明“中國人引進西學已不僅是為了民族救亡,還有建立中國現代社會制度的需要,更增添了一層中外文化交流的需要,人類共通的對知識思想的汲取,對真理的追求?!?br/> 抗戰時期,中國的知識精英匯聚商務,他們整理古籍,翻譯西方著作,參與塑造現代中國文化形態,他們對現代中國具有深遠的影響。這些知識分子“表現出對社會核心價值的強烈關心,時刻希望為社會提供道德的標”他們在民族危亡時期的文化反思和文化救亡行動,對道德文化建構與理想社會的設想,都通過商務刊發的書籍為當時的大眾指引了方向,所起的主導作用是不可估量的。
四、結語
商務在日軍軍事和文化圍剿中的艱難突圍,多層次地傳播和普及大眾所需要的文化知識,實現了民族救亡與文化使命同商業的調和,獲得了精神與文化的歷史意義。對其戰時的文化抗戰的追懷,有利于當下的文化建設和圖書出版的發展。目前,文化傳媒業在市場商業意識的主導下,文化使命意識越來越淡漠,提供給大眾的文化市場,缺少我民族應有的主導價值取向。本文對抗戰時期商務印書館的文化突圍分析發現,真正能立足于市場的文化傳播,不在于迎合讀者,而在于既關注民生的知識需求,又注重對民眾的引導。隨著市場的開放和外國出版集團的介入,中國的圖書出版發行所面臨的競爭形勢十分嚴峻。這種競爭是全方位的,既有經濟上的競爭,也有文化和意識形態上的競爭。即此而言,我們的文化建設與圖書發行依然面臨著突圍的任務。商務一直堅持自己的文化理想,毫不動搖的文化使命感,頑強不屈、勵精圖治的奮斗精神,是我們當下文化人、圖書出版業人應當傳承的精神財富。商務人在極度困難的情形下,集思廣益、關注時局與市場,以主導之姿引導社會價值判斷的先鋒作用,對于當前的文化突圍來說,尤其具有借鑒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