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回國看媽,回日本時媽到機場送我,之后的半個月里,沒能跟家里取得聯系。說是家里,其實也只有媽一人。她離婚后獨自將我從生下三個月撫養至今,沒有再嫁,母女二人相依為命。
而后輾轉聯系到二姨,問我媽怎么一直不在家,二姨語氣輕松,說是媽去了外地泡溫泉,還得個把月才能回來。我也沒想太多,隱約記得媽與我臨別時提起過要去溫泉的事,便罷了。又過了半個月,媽回家了。只是電話里的聲音虛弱,每次通話不到幾分鐘便借故有事,匆匆掛了。
我只身在外幾年,學習打工,只能用疲于奔命來形容,若是還尚存一分敏感與力氣,也要去應付上頭的教授老板,身邊的朋友同學,周遭的雞毛瑣碎。至于媽,她便一直是只萬能的女金剛,里里外外都是鋼筋鐵骨鑄造的,源源不斷地提供給我精神物質的能量。
只是我未曾想,女金剛也會有倒下的一天。我還把自己當個孩子,像小時候一樣在電話里沖著她耍脾氣撒潑的時候,她卻以我不曾察覺的速度轟然衰老了。就在她送走了我,自己坐火車返家的那天,一夜之間,她的身體里便多了幾只金屬支架用于撐開她那被血栓堵塞的心血管。
這對我來說有如天方夜譚。媽陪我逛街爬山下海十幾個小時仍然精神抖擻;媽出去跳舞舞技精湛三四個小時仍然稱霸舞場;媽當老師一上午四堂課下來仍然聲音洪亮;媽雖然近年來白發驟生,容顏漸老,但媽的身體至少是健康,精神至少是矍鑠的??
媽一直安慰我說,手術做得很及時很成功,她現在跟正常人沒兩樣,要我安心完成學業。可是,她再不敢坐飛機來看我,不敢坐火車四處去旅游,冬天下雪了便不大出屋,最鐘愛的跳舞也不大去了,身體里那幾只小小的金屬支架宛若一只大大的鐵籠,將她畫地為牢,與極度自由的生活隔離開來,她被籠罩在籠子里,提前過起了清閑卻又無聊的老年生活,并且,越發孤獨了。
有時我二姨去陪她,二姨經常在我跟媽通電話的時候插上兩句,快回來吧,念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家里的老娘都沒照顧好,有病了還得找我兒媳婦去給端屎端尿。我生氣,說不出話來,常常忍著眼淚就把電話掛掉,想立刻結束掉這里的一切回家去。我氣二姨話糙理不糙;氣我自己年少時輕狂,非要跑這么遠出來念書;氣家里各表兄弟姊妹都已成家立業,承歡膝下。只有媽孤單在家,我飄零在外。
媽有時情不自禁地念叨周圍的瑣事。說二姨家吃飯,大冷的天兒里,一家人團坐在一起吃火鍋,喝啤酒,嘮家常,這可能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之一吧。是不是人老了才把這最平淡的事情看成是最幸福的事情?
我也自行想象著,和媽坐在一起吃火鍋,看炊煙裊裊霧了玻璃窗,我倆也是萬家燈火里的那一盞。
媽常跟我說,咱們倆在一起待不了兩天便要拌嘴吵架,相互賭氣,倒是你離我遠些,出去闖,我遠遠地看著你一天天出息了,精神上的安慰比什么都要好。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這么說是發自真心,還是為了不讓我惦記她。
可能是我小時候開竅極晚,不懂事,又不懂念書。媽卻是把念書當成人生唯一一件正經事,只要我肯讀,她便不惜一切代價地供著我。
好容易上了大學,念了碩士,眼見碩士要畢業了,她還說只要我肯繼續,博士的學費和生活費她也是幫我攢好了的。如果不想念書,起碼也得在國外工作了幾年再回來。
這便是媽的一廂情愿:博士只要想念是會考上的,工作只要去找總是能找到的,錢只要去賺終究會有的,幸福只要去追尋,早晚會尋來的。她坐在她那小小的屋子里,大手一揮,指點江山般謀劃好了我的十年大計。只是,我這未來的十年大計里并沒有她。屆時,年近70歲的她還能為我謀劃些什么呢?屆時,如果我沒能如她計劃中的衣錦還鄉又該怎樣呢?屆時,如若子欲養而親不待又該怎樣呢?到底是我平庸地陪伴在媽身邊重要些,還是貌似風光地流落在外重要些呢?這些問題在我一閑暇時,一想到媽時就糾纏得我頭痛欲裂。
眼下我的學業極其平庸,事業也未見光亮,婚姻更是未知。只是我未來十幾二十年的路必然交織著媽的晚年。反正人生無論選擇了哪一條路,都必然會后悔當初沒有選擇另外一條。那我就等著陪媽走過她晚年的十幾二十年之后再后悔當初沒奮力拼搏也甘愿了。
鄭浩明//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11年第3期,
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