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讀你
我正在讀你
因為我也有個長夜
讀你 如坐春風
去赴酒神的節日
連狂歡的虎豹都拉著載酒的車子
你可以想象得到我的陶醉
人家說 書上印的
并非你真實的名字
管你是誰 被詩選中的人
絕不會為流行時尚精選一副面具
我看見的只是個出遠門的
把孤村情結
拴系于月光下的故園
闖入世界之都熱戀且冷戰
愛與恨 悔與悟
恥辱與缺失都暴君般將你奴役
你掙扎 你奮斗甚至逆來順受
把自己變成蛹 讓痛苦層層包裹
咬破了繭 才開始飛翔
人家以為你天生就有翅膀
其實 是你明白
不管天翻地覆 人 總得要生活
你也明白
勝利不屬于個人
勝利屬于時間
夕陽的流蘇何其絢麗
誰能抓住她飛逝的披肩
低下頭來 長跪在無限面前
從苦悶的懷疑中
你找到了神的恩寵
繆斯贈你一支魔筆
你為嘆息留下真正的嘆息
把嘆息化為頌歌
讓人類的心靈怡然共處
因此 同情在我們身上
融入血液、目光和手勢
我一眼便認出
你就是沙棗樹下的那個小弟弟
里爾克的眼睛 上帝的兒童
正在地上畫一些秘密通道
并琢磨 該從哪里走出迷宮
我的夢 已飛回那個藍潤的夏暮
為你最初的沉思歡呼!
陶土的靈魂
詩人啊
你的寓言使我震撼
那個被拴在車軛上的童工
和你自己多么相似
那孩子朝夕攪拌著黏土
日夜流著眼淚
火將黏土
燒成精美的陶器
火將眼淚
燒成歡樂的笑聲
會笑的花瓶 碗碟
成了稀世珍品
這個非人的人
成了陶土的靈魂
詩人啊 你是不是
也有一滴眼淚在火中凝煉
所以才寫出那些無用的
卻教人永遠動情的詩
我被夢找到
夢比夜長
我被夢找到:
從巴山夜雨中啟程
為赴約 奪門而出
鴻蒙未開的那邊
沉睡著我盟訂三生的愛人
等待我去喚醒
我必須恪守諾言
幸運和厄運
都不能驚殘我的好夢
前路微茫不定
傍晚的天空又冥合下來
月亮睜著一只凍僵的眼
望著寥落的篝火取暖
已曾得見一些飄忽的身影
但那種裝扮和言語
仿佛是臨時人類
道路漫長
經世紀的寂寞
鬼魅的荒原 人面的荒原
荒原永遠不訴說
但是 為喚醒而來的步履
不能遲疑
神圣的相約
只能太陽一樣如期升起
啃了最后的干糧
盛滿紅酒的銀壺已破
去復活島的清泉
洗凈我身心的塵埃與怯懦
清潔最珍貴
清潔使人面對困頓而自我感奮
向著堅實和完成
春天來了
春風帶著鮮花和筑巢的故事
呼喚著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
使我塵沙迷蒙的眼睛
頓然炯亮
老遠就看見:
延亙無邊的沙浪之中
駛來一艘船
閃光的桅桿上
懸掛著“好夢成真”
我明白 這是幻船
它能載你抵達你的意愿
如果你有能耐
跳上它的甲板
天堂到底在哪一個角落
高更眼中的法蘭西
繁華、熱烈而墮落
文明使它
失去了生活的神秘
高更走了漫長的路
去沐浴塔希堤的月光和泉水
從蠻荒的白馬的夢態里
找到了蓋世的瑰麗
他的畫筆征服了法蘭西
高更臨終之前
看著孩子們做游戲
一個孩子問:“天堂在哪一條街”
所有的都回答:“天堂在別處”
這個高貴的野人輕輕嘆息:
天堂到底在哪個角落?
我尋找了一生
何曾得見 那蒼穹中的
天堂的尖頂!
相遇尼采
散步的時候遇見尼采
他正從湖畔的樹林中出來
我想跟著他走
又怕把世情看破
人說他兒童的雙眸
曾經把大理石的墻
看得紛紛倒塌
在羅馬
在噴泉淙淙的涼廊上
他聽到了“夜歌”中的疊句:
“為了不死而死”
百余年后的今夜我也聽到了
微妙的戰栗傳到腳尖
一種藍天的孤獨
逼我再一次和尼采相遇
我仍然想躲開他
但總也躲不開查拉圖斯特拉
他從高山下到塵寰
長袍飄舉 視線可達星辰
閃電般的雄辯和警句
向著誰也沒有預測過的未來
發射!
他把不朽的深度帶到我面前
不由你不傾聽他
傾聽了他 便亂了秩序
我暮年的這塊休棲地
不但不肯再作死亡的演習
竟長出莽莽春愁
我的另一個我
在應該結束的時候
突然準備出發
并且想把道路卷起來
隨身帶走!
普魯斯特的薔薇
逝水年華已成追憶嗎
河水逝而猶在
普魯斯特舊居的野薔薇
盛開如昔
朝圣似的 全世界的人
都來到孔布蕾
為摘一朵普魯斯特的花兒
佩于心旁不讓萎謝
而這個由詩意造成的人
在有眼睛之前就先有眼淚
他自幼被疾病所困
只能把沉沉帷幕撩開一線
窺視天空
但他的目光
并沒有茫然若失
痛苦與回憶
做了他的兩位繆斯
失去了廣度卻獲得了深度
這個柔弱的人
毫不柔弱地開采了他的礦脈
隔著世紀的黑夜 薔薇如火
照著我讀他的杰作 看見他
以一種重壓下的優雅步態
從書里走了出來
明亮的黑色的眼睛
帶著淡紫色的眼圈
憂傷 沉默
蘊涵著 大海的負擔與忍耐
喬治·桑
她像一股驅逐死亡的春風
穿過肖邦委頓的長廊
即將凋零的花兒
魔化成鳥群
氣勢如虹地飛向廣宇
從那狂歡的琴鍵之上
梅諾爾卡島的炊煙
結束了它的黑夜
陽光 白云和清風
向生命向愛情
撒下了音樂之雨
再沒有比最能匹敵的人相愛
更為美滿的了
可太美滿的世界總嫌太窄
未來 悄悄地破壞著現在
這個沉醉的女人的胸襟里
醒著一個無法饜足的天才
天才是獨來獨往的靈魂
只能自由地服從繆斯
燭光幽微的香巢
豈是終老一生的所在
當兩翼生風的黑馬
在下弦月的深邃里嘶鳴
她劍一樣的靈魂出鞘了
冷不防傷害了她的至愛
于是這位“自由女神”
這位“眼睛如月光”的女人
一夜之間
成了“音樂的戕害者”
成了炸藥和引信
歷史
總是囫圇地吞下了許多謎
然后長成使人悵惘的詞匯
其實 兩個人兩個星系
相吸又相斥
人間天上從來如此
喬治·桑啊
你是否也曾嘆息
你的《康素愛蘿》
安慰了那么多心有創痛的人
怎的不能安慰你自己
夢見鄧肯
夢啊,請你留個余地
我怕不得醒來了
我的心靈微震
我的凝視幽遠
——我夢見鄧肯了
鄧肯站在海灘上
赤裸著四肢
煙云中飄下一襲輕紗
一條澄川,縈繞著她
受了天啟的前額
立即神采飛揚
靈魂的黑眼睛
露出激越的狂喜
柔波的雙臂
伸向遼遠的天際
她,月光般地蕩漾起來了
升浮起來了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音樂
在她瑩潔的身體內流動
被音樂之雨洗滌過了
這月亮國的女皇
更顯得清輝四溢
清輝的流動不可捉摸
比靈感的出沒
比花香的明滅還要幻魅
縱使能讓石頭沉思的羅丹
也難以凝定她舞蹈的風韻
我只覺得她輕紗扇出的微風
平息了我靈肉的創痛
我只看見她輕紗透明的影子
越過世界的原野
所有的高峰
都在她的腳下
最初的崇拜
——懷念一個無名的抗日英雄
記憶的河岸畫卷般舒展
一匹黑馬飛奔而來
穿過閃光的雨云遠去
那個在馬背上思想和睡覺的人
今宵要到哪里
我閉目馳神
努力追憶他的面貌
堅挺的下巴略帶冷峻
眼睛里的微笑
一縷晴空中的涼風
眉宇間筆直的皺紋
有一種不自覺的尊嚴
純粹一個 有家有室的男子漢
他的錨 落在和平的港灣
只因為敵人的鐵蹄
踏碎了他的山河
深重的悲痛
凌駕在他全部的情感之上
這個平凡的人便舍己忘我
便去雪恥去救亡
去拼擲他高貴的頭顱
何須青史記載他的名字
他和他捍衛的土地一樣常青
沒有知音的英雄只是偶像
而他 遍地都是知音
我的光榮是:喊他三表叔
我在那研究星星的年紀
需要膜拜這樣的人
三表叔到敵人后方去了
這是大人們最興奮的話題
那陰霾籠罩的峽谷
終年是山鬼悲啼 風嘹月唳
自從一支游擊隊從天降臨
林莽 這個巨大的墓地
脫腐朽而重生
初醒的曙光 戀棧的夕陽
都輪流在這里守護
黑夜的篝火 思接千古
火種里升起的風云
從昔日叱咤到如今
那座峽谷又遠又近
近得與鄉親們共一個胸膛
呼嘯的牛角 秘密的切口
都在這共同的胸膛里奔突
一切出奇制勝的故事
天籟般撫慰著不眠之夜
驅除恐怖 報著平安
沿著所有的路徑
向著所有的窗子
可惜當年我太小了
只能在夢中追隨他的馬
當我懂得做亡國奴的痛苦的時候
真想到他戰死的疆場
抓回一把染著他碧血的黃沙
而我這個未出過遠門的幼女
對英雄的血 只能用眼淚銘記
誰知這熱血 這淚水
竟是我成長的滋養
當我在人生的逆旅
遭到滅頂之災
將我復活又將我高舉的
竟是這最初的崇拜
所以 我不能說
“今天沒有英雄”
我總覺得 透過當代的負重者
昔日的英雄依然帶著春光
走進我的嚴冬!
風的回憶
——紀念蔡夢慰①烈士
渾身綁著匕首的夜,
披著黑色的大氅,
匕首的尖端透了出來,
一排排食人的牙齒
在大氅上閃亮。
這是蜀國的一九四九年的冬夜
淹沒在血淚里的最后的日子。
那一夜,
我在歌樂山上愁慘地徘徊,
嗚咽著,飛旋著,
去和蔡夢慰訣別!
可是我來遲了,
我的詩人已經倒在松針上了,
他那配戴桂冠的頭顱,
為中國的解放戴上荊冠了。
只有那雙淵默的眼睛大睜著,
若有所待地望著天際。
從他才華橫溢的心中,
流出的每一滴血,
都滲入了大地的胸膛,
大地伸出雙臂,
擁抱著戰斗歸來的兒子。
可是我來遲了,
只能吹下一片樹葉
去輕輕覆蓋他的傷口。
我怎能離開他呢?
從前,我經常是與他同往的。
那時,藍色的嘉陵江
從晨光中初醒,一縷陽光
瀑布似地傾瀉在水面上,
他站在揚著三角帆的船頭,
開始一天辛勤的奔走。
我吹拂著他蓬松的頭發,
他吸入我醇酒般的芬芳,
他的心,鷹一樣振奮,
飛向高遠的蒼穹。
波浪豎起千萬只耳朵,
諦聽他對苦難的生活
唱出的歡歌。
就為了這首歌,
他被關進了黑牢
我從瓦縫里去探望他,
他仍然在唱:
“即使剪了翅膀,
鷹,曾在哪一刻忘記了飛翔?”
聽,他的歌聲仍在回蕩啊,
巍巍的古松啊,
你的枝頭棲息過雄鷹,
你最了解鷹的天性,
詩人在就義之時,
把他的詩篇藏在哪里呢?
躑躅在無邊的荒原上,
我蕭蕭瑟瑟地尋找,
找遍了樹梢和低枝,
找遍了荊榛和石穴,
終于在一叢蓬蒿中
找到了烈士的手稿。
第二年春天,
蓬蒿中長出一株薔薇,
兩片齒形的大葉,
像帶著鐐銬的雙手,
托起一朵如火的薔薇。
我被它的馥郁 召喚來了,
我被它的壯麗 征服了
從此,我從這里吹到那里,
做一個傳播真理的風媒。
注釋:
?、俨虊粑浚核拇ㄈ?,新聞記者。1949年重慶解放前夕犧牲。在赴刑場途中,他將長詩原稿——《黑牢詩稿》拋留荒草叢中,重慶解放后被發現。
與石像語
總以為你堅不可摧
只能站在山坡下仰望你
如今發現了你的裂痕
才感覺我們是同類
才徑直走向你
走近了
細看你頭上的桂冠
原來是嵌進血肉的荊棘
怪不得
你要以天老地荒的忍受
來冷酷你自己
走近了
說些什么好呢
雖然心靈面對心靈
是永無休止的潮汐
然而 誰能擷除你的荊冠
時間無能 財富無力
你的痛苦
是與你的藝術同生共長的
不過 我已經走入你的創傷了
又怎能退回原來的位置
我只有 將我的胸懷
碎成一片夢土
澆下我的淚雨
試為你 長出息痛的靈芝
詩人之愛
——祭曾卓
不開追悼會
不作告別①
詩魂遠行
大美無言
在你深愛著的這個世界
你曾經輸得鐵骨錚錚
也許正因為如此
靈柩前的那片月光
才不肯將你悄悄埋葬
從百合花里傳出笙簫
那個神秘的王國
派遣光明使者來迎接你了
盛贊你一生為愛而謳歌
灑下滿天流星的壯麗
而我們呢
突然失去了你
連舊時的創傷都一一裂開
任何慰藉的香膏均是徒勞
不管你能否聽見我們的呼喚
我們的夢魂跋山涉水
幸而知道忘川不是你的歸宿
便奔向高峰尋找你的足跡
歷史無情 將人變成草芥
歷史有情 將草芥變成大樹
根 扎在懸崖的縫隙深處②
枝葉 覆蓋著天堂
我們打開這傳世之作
你便從詩里走了出來
站在蒼涼與磅礴的背景之前
一個強勁的率真的天性
尊嚴 仁愛 兄弟般親切
依然穿著如茵夫人給你制的
那件玫紅色格子襯衫
入世而瓢逸
尤其令人激動的
是嵌于你眼角的
一顆千年的琥珀液滴
那是“老水手”③
用來為浩海的船只鎮住風暴的
——一顆大憂患大悲憫的淚
一顆屬于人類的愛之淚
它非權威 它不雄辯
更沒有刀光劍影
然而它使所有誠實的心靈相信
唯有愛(這內在的光明)
才能教人變成自己
唯有愛(這人性的精華)
才能維系人類的文化永遠不死
注釋:
?、僭窟z囑:“不開追悼會,不向遺體告別?!?br/> ②③參看曾卓的詩:《懸崖邊的樹》和《老水手的歌》。
橋上的銅像
火把 槍刺
押著他來到橋上
仍然是那樣莊嚴的天庭
不可辱的眉宇
他手撫胸前
嘴唇緊閉
暴君的大臣
最后一聲命令:
說 說出王妃懺悔的秘密
不說 沉江而死!
而他 是神父
——上帝的使者
他傾聽過懺悔者靈魂的哀歌
必須忠于職守
出賣別人是自己的恥辱
大節不可奪
當生命與正義不可兼得的時候
還有別的路嗎
陰云密布的天空
驟然綻出一道月光
河面上
亮出一條路的形狀
他縱身一跳
沉沒 升起
他的荊冠永遠在水上飄流
崇敬舍生取義的人們
為他鑄了一尊銅像
他憂郁的眼神
悲憫地望著這個世界
好似他
剛從合攏的漩渦中
上升起來
晨光中
鐘樓里飛出一聲洪鐘
你又挨過了一個黑夜
天意微茫 難測你的去向
一枝短笛
從背囊里探出頭來
仿佛在聽
那群馬奮蹄的回聲
我猜想你
是因為泥足的巨人坍塌
再沒有偶像來寄托夢幻
所以要去尋找并完成另一個自己
光與光之間互不相礙
人不能孤立存在
未來的某一天
當我從動蕩不定的船上下來
走上信心的大陸
也許能和你
在“嗎哪”降臨于荒漠之時
驚喜地相遇
背影
他站在山崗上
背影 比山更為凝重
完全浸入深沉的靜止
石像似的 一動也不動
在看長河的落日嗎
也許江水正沿著夕陽的光線
豐沛地注入他的心中
從那向后飄拂的頭發
我看見了他思緒中流動的風
他在想些什么呢
一種參不透的沉默
橫亙在我們之間
這沉默 像充滿大氣的
草木的馥郁
我不愿意把它驅散
雖然 我看不見他的臉
但我知道 他從來沒有
比這石化了的時刻更為活躍
那被壯麗山河激起的熱情
連同明麗的夕照
都在他的目光中熊熊燃燒
詩與現實的聯合王國
?。ㄟ@偉大的雙重世界)
已在他的眼前展開
我不敢走近
更不敢呼喚
此時此刻 他屬于他的創造
我只能遠遠地 遠遠地等待
等待這一尊云石的雕像
如何容光煥發地
轉過身來
讀一張照片
站在異國的街頭
如入無人之境
你的凝眸幽遠
想必是那種被史詩和童話
所主宰的人
街頭 是夢想出征的策源地
在天空與混凝土之間
你以東方的文靜
掩飾著心中的那一團
沉默的烈火
看起來你大概已經領受到了
在大都市里的貧困與孤獨
比任何窮荒絕域的生存斗爭
都來得更為酷烈
昨宵 你宿在哪里
我仿佛看見你步履匆匆
穿過一街霓虹的光暈
消失在林蔭道的盡頭
是不是
要找一角寧靜一張長椅
去讀你背囊里的那本
華工奮斗史
過自己的獨木橋
悲傷身上總是有著童年
誘惑人遠走的又催促人回歸
盲老人眼前一片漆黑
而渴望 高舉起
澆了樹脂的火炬
回家的路
凌空一條獨木橋
那兒有座斷崖
如猛獸張開巨嘴
橋下的深淵伸出手來
拽走了多少英雄劍客
但是 兒時放搖籃的地方
不就是人最好的葬身之所嗎
他必須回去
誰的一生
都要過自己的獨木橋
面對著畏懼這個頑敵
他開始武裝自己:
把鞋子脫下
用草繩串起來
搭在肩上
赤足 就有了立錐之地
如同張弓拔弩
把全身的毛孔張向亙古
赤足頓成了猿人的利爪
抓緊了橋身 抓緊了命運
一步一步 向前走去
急流飛石的喧囂
都消逝天外
他的專注
猶如創世紀太初的上帝
幸存者
幸存者是被留下來作證的
證實任何災難
都不能把人
斬盡殺絕
戴著死亡的鐐銬
走出灰燼
在宿鳥都不敢棲息的廢墟
重建家園
不管昨夜的狼煙
如何使你一無所有
當黎明到來的時候
仍然充滿感激
因為每個黎明
都給希望準備一個天堂
朝著黎明
走在已埋葬的歲月之上
幸存者不訴說回憶
心中的要塞
沉默如雷:
生活永遠始于今天
在應該結束的時候
重新開始!
囚禁在記憶里的畫
我把這幅畫 囚禁在記憶里
而它 如大漠的飛鏑
總是出人意外地發射出來:
烏桕樹 鳥巢
落日下一座孤墳
孤墳不孤
守護著它的
是一個老婦的凄愴的眼睛
人對神位的竊據
所造成的那片屠場
早已被春風秋雨清洗干凈
無辜者躺在死亡谷里
嘴巴再一次被泥土封上
而這個失去親人的母親和妻子
仍然孤懸人海
把被打成碎片的自己
重新拼合起來
每當紅日從鳥巢后面墜落的時刻
她便走出籬柵
走入云色風聲之中品嘗灰燼
圍著那合葬父子三人的土堆
上百次 上千次地繞圈
不是幾天 不是數年
整整大半輩子
她就這樣
睜著一雙凄愴的眼睛
圍著那座墳墓繞圈
荊棘開花了
刺痛了自己
荊棘喊道:
停住,時間!
神石
棗紅的巖石 恐怖
灰黑的巖石 饑餓
蒼青的巖石 冷如墳墓
這三個前朝的遺老
每當薄暮時分
等待著一個老婦人
老婦人總是準時到達
輪番坐在這些石頭上
坐進生命的初始
深深地 深深地
喘一口氣
久而久之
巖石上出現了人的手印
與那已經消逝的
巨獸的腳印重疊
印記的四周
還有些古怪的銘文
或許只有猞猁的眼
才能看穿它們
于是 這座山 成了名勝
旅游業點石成金
有一天寒鴉傳遞緊急情況
鄉長來了 宣布一條禁令:
誰都不許坐在這些神石上
違者嚴懲!
但同時給老婦人以安撫
送她一張紅木椅子
而她的心 一直沉入井底
她不敢在山里號啕大哭
怕加速雷雨云的形成
只是緊緊地 緊緊地
倚靠在巖石上啜泣:
“這是我的苦難石
你們把我的痛苦搶走了
叫我到哪里去休息?”
小河夢
我睡熟了,忽然感到寒冷
周圍是浩淼的海水
星光遼遠,風卻很近
我渴望有棵擋風的樹
渴望使幻景長得很快
比電影上的花開更為神速
茶幾上小小的圓柏
頓成千丈扶桑
扶桑發榮在旸谷之岸
太陽在旸谷里沐浴
那幽冥的聲音又飄過來
“我想去上古的溫泉過冬天
窗外的小河太冷了”
窗外的小河有株柳樹
自從苔絲特蒙娜唱過“柳之歌”
河水變得可怕的冰人,因此
不能使奧菲莉亞溫暖過來了
奧菲莉亞月光般的裙子
永遠在河面上漂流
今夜也有月光
月光雪似地落在河谷
不,月光不是落下來的
是從我們心中滲出來的
——十八年前的一夜
我和一個扮演奧菲莉亞的姑娘
曾在這河邊徘徊
把月光吸到心中去來
那一夜,我們向往火
可是,血紅的彗星劃過天空
只發出一陣火災的呼嘯
不幾天,她就在河里沉沒
老彎了的柳樹更顯得凄涼
那幽冥的聲音又飄過來
“我想到上古的溫泉過冬天
窗外的小河太冷了”
我被冷醒
朦朧中摸到滑落的被子
窗外的小河很溫暖
在初升的麗日下冒著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