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中國近現代民主思想與實踐的先行者、啟蒙者、著名的政治活動家。任公之偉大,使中國的民主憲政之路無論走多遠,在它的起點上,總是鐫刻著“梁啟超”三個字。
任公的研究領域極廣泛,工商實業、法律教育、軍事外交諸學均有涉獵,尤對財政學感興趣,著有《中國改革財政私案》《財政原論》等財經論著三十余萬言,不遺余力地向封閉既久的國人傳播先進的財政學知識。他十分注重中西方思想的融合,又不忽視實際應用,曾兩度出任閣員,先財政,后司法,時間都很短暫,壯志未酬,旋即退出政壇,回轉知識分子本色。
任公把財政與政治問題同論,主張用西方財政制度取代中國傳統的理財術,認為“政治上的一舉手、一投足,無不與財政相麗”。如此,立憲國家之國會就須“主持財政”,掌有議決、審查預決算之權。他指出,有了預算權,“政府凡百施政自不得不取途于預算以受國民之公斷”;“其于監督政治之大體,則已若網在綱矣”。清末民初的思想家中,對財政預算問題認識最到位、論述最清晰最到位的,唯有任公。
任公主張整頓賦稅,建立中國的所得稅和遺產稅制,用以調節懸殊的社會貧富差距。是為相當先進的稅收理念,遺憾的是未曾成為現實。需知,即使在制度建設領先的美國,所得稅這種帶有“共產主義因素”的稅種也才剛剛建立起來,中國人對現代稅制的理解并不晚,亦成為民國時期正式建立中國所得稅制的思想基礎。
任公對苛捐雜稅持激烈批判的態度,嘗撰《說橙》一文,以其家鄉新會橙為例,從一株樹收橙若干,到一畝產橙多少、5年以后的產量,加以詳述后指出:“植橙百畝者,六年以后,可以坐收五萬四千兩之利。盡吾縣可耕之地而植橙,歲入可驟增一萬一千元”;“余語老農,若胼而手,胝而足,終歲勤動……舍多就寡,舍逸就勞,抑何也!老農語余,縣官歲以橙貢天子,歲十月,差役大索于野,號為貢橙,罄所有乃去,百畝之橙,一日盡之矣。故今日新會橙,將絕于天下。”世人認其可與白樂天之《賣炭翁》并讀。由此,任公主張“減政主義”,其內容,一是縮減支出,二是裁并機構,三是改編軍隊,做到“署無濫缺,缺無濫員,員無濫俸”。
任公自視甚高,嘗言“非國務部長不做”,希冀按照自己的思路整頓財稅亂象,挽救已臨破產之境的中國財政,使其“不數年而蘇生之”,“起死而骨肉之”。但在他有限的理財實踐中卻運氣不濟,屢遭挫折。
1913年,熊希齡組閣,聘任公為司法部長。據傳,熊總理曾力主以任公為財政總長,因袁世凱持異議而未成。袁認為梁乃書生一個,“僅能提筆作文,不能勝任國家重任”,只肯讓他擔任教育總長。梁啟超也堅辭不就,幾使內閣籌組破產,急得熊總理五次三番地兩面說情,遂改任司法總長。
1914年2月,熊希齡聘任公為設在天津的幣制局總裁,有意借重他在幣制上的見解和影響。任公對這個職務也很認真,嘗曰:“幣制一事為財政命脈所關”。擬定幣制局簡章七條,并撰寫了大量改革幣制的文章。可惜,因積弊過重、時局多變,改革難成,不得不在當年12月即辭職。
自北洋起,天津就是全國的造幣中心,生產廠家是東機器局(位河北西窯洼,今大悲院附近),1912年壬子兵變后,與原戶部造幣總廠(位大經路,即今河北區中山路)合并,為造幣總廠。總裁任上,任公一如既往,重視財政金融資料的整理,上任之初即命吳鼎昌組織編寫造幣總廠史。當年12月,任公因幣制改革難于推行而辭職,正逢廠史完稿,任公堅持審定完畢再行離開,并親筆題寫書名:“造幣總廠報告,民國三年。梁啟超署檢”。該報告分沿革、組織、廠基、機械、物料、廠員之管理、匠徒之管理、事務上之整理、會計之上整理、公務之上整理、化驗之上整理等十一章,附圖表,約5萬字,由天津華新印刷局印制,是后人研究中國造幣史的珍貴資料。
直到1917年,任公才有機會出任財政總長。對此,任公自己的說法是:“洪憲以后,我本不想再入政界,不過當時一來因段芝泉(祺瑞)組閣,不得不與之合作;二來見機會太好了,本人確有野心來整理財政,所以去干財政總長。”
民初承清末之弊,中央軟弱無力,地方軍閥割據,財權匹配失當,幣制紊亂,外債負累。財政赤字,民國六年達6000余萬元,可是每年外債償還本息即達7000余萬元,預算三分之一要作償債之用。幣制方面,央地發行之兌換券,皆因準備金不足而導致幣值下跌,通脹失控,百姓負擔沉重。
為解救財政困境,任公煞費苦心,提出了一個相當完整的治理財政之對策。他說:“令租稅政策、銀行政策、公債政策,冶為一爐,消息于全國生計之微,而善導之,利用之,庶幾有濟。”十三條對策中,外債與節儉為治標之策,整頓幣制與擴充稅源為治本之策。任公認為,權衡間應以治標入手,最終達到治本之目的。
面對窮途末路的財政,任公曾把希望寄托在舉借外債上:“夫以今日而理中國之財,雖管仲、劉晏(唐朝大理財家)復生,亦不能不乞靈于外債。”但以民國初年政治經濟形勢之復雜,善后大借款終未成,任公的設想便只是紙上談兵。其實,即使真的有幾萬萬外債進賬,若任公本人不能當政,則肯定為貪官惡吏所揮霍,或為無休止的戰爭所消耗,轉為人民的新負擔。
針對民初之艱辛形勢,任公提出了大量財政設想和主張,多真知灼見,實踐中也力圖有所作為,可惜均未被執政者所充分重視,說完就過去了,沒人較真,較真也沒用,只得黯然辭職,只做了5個月的財政總長。
任公在政壇的遭遇,蓋因政治環境惡劣,武人跋扈所致。段祺瑞政府在西南方向用兵,以武力謀求統一的政策,把段政府幾乎所有的財力都消耗光了。傳徐樹錚等人暗中鼓動地方軍人鼓噪,截留中央稅收,不斷伸手向中央索財,無奈之下,只得把部分裁斷之權讓渡給陸軍部,財政部成了虛置。任公空有一肚子的才學得不到施展,所有主張和設想均無法變成現實,多年整頓國家財政的抱負化為泡影,是在極度氣憤的情緒下掛冠而去的。
短暫的財長任上,任公仍不失時機地支持民間實業的發展。時承清鹽政舊制,銷售權歸鹽商把持。范旭東的久大精鹽運銷受其鉗制,原料渠道亦被阻斷。緊急關頭,財政總長兼鹽務署督辦梁啟超出面鼎力相助,于1917年下令久大產品進銷揚子江一帶五個口岸,進而擴至長江流域之湘、鄂、皖、贛地區無阻,久大事業從此蒸蒸日上。中國近代史上,久大精鹽的地位非同小可,有了它,才結束了幾千年中國人“食土民族”的歷史。其間,任公之勞不可沒。
“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誓起民權移舊俗,更研哲理牖新知”,是為梁啟超先生的《自勵詩》,也是他一生之真實寫照。辛亥后,任公進退于軍閥官僚、奸雄宵小之間,政治抱負一再受挫。擔任最后一任國務大臣,奔走歐洲各國,為改變中國貧弱的形象而呼號,然而,外交夢亦隨著他的“財政夢”而破滅。隱退之后,任公遁入學林,棲居津門意租界內的飲冰室,往返于京津大學講堂,著書立說,宣講學術思想,繼續為中國的黃昏時局與掙扎中的社會添注一份希望和光彩。
梁啟超深邃的財政見解,給黑暗國度投下一道思想的閃電,雖未能救弊于一時,卻也給今日之財稅的研究者和改革者以智慧和啟迪。
摘自《看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