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爺爺敲著梆子走在馬家高高的院墻下自言自語。梆子聲在院子上空徘徊低旋,驚醒不了沉睡的鹽鎮人。
就在破曉時分,我爺爺看到馬遠東老爺打開大門,在晃眼的陽光下亮出他的黑臉,幾個手提斧子鑿子墨盒的木匠戰戰兢兢候在一旁,馬遠東握拳捂口輕咳,木匠們的眼皮隨著咳嗽聲一跳一跳。桃花坡的桃花星星點點,風吹來了撲鼻的花香,馬遠東卻聞到了濕漉漉的血腥氣息,他想到了馬少華被大刀割掉的雙耳流出的血就是這種味道。
那天的太陽還是和平常一樣慢慢往天的更高處爬,云朵驟然來去,馬少華的臉忽明忽暗,他一出現在忙亂的人群里,種田的放下鋤頭,牽馬的扯住韁繩,吵架的閉上嘴,都把目光唰唰潑在他身上。
守門人李野攔下馬少華說:“少爺,快回馬棚去,老爺知道你跑出來就糟了!”馬少華說:“我已經不是馬家的人了,快開門!”李野吱吱唔唔說:“開了門,我的下場就要和少爺您的奶娘一樣?!瘪R少華臉色通紅,那是由胸口躥起的怒火燒出來的結果,他沒有揚起巴掌扇李野的臉,而是摸出幾枚銀元拍到李野手上,說:“我要把李媽追回來,遲了就追不上了!”說完噔噔噔向院門走去,李野緊跟上來,銀元跌落在地,其中的一枚滴溜溜滾過牧羊人馬三腳屠夫馬一刀剃頭匠劉翻掌腳前,他們像是三枚鐵釘釘在地上,誰也沒有彎腰撿起令他們眼睛發光的銀元。銀元繼續滾,在他們的眼珠里滾,滾出了絲絲冰涼的寒意。銀元繼續滾,滾到管家馬有財腳邊,馬有財提起腳一踩,銀元消失在腳板下,他撿起銀元拔腿飛奔,身后揚起陣陣模糊不清的議論。李野一愣神,馬少華推開門沖出了大院。
官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馬少華越跑越慢,李野和幾個看家護院的呼喊越過他的頭頂,搶在他之前涌向前去。官道兩旁的山坡桃樹漫山遍野,桃樹之上,一群鳥兒撲騰著翅膀逃向天外,幾只大頭螞蟻翻著肚子躺在地上,怎么彈著腳也翻不過身。
眼看李野他們就要趕上來,馬少華折轉身爬上山坡刺進樹林里。桃樹繁密,隱匿了馬少華的行蹤,跑不到一里地,一根繩子從茂密的草叢里竄出來套住他的腿,馬少華仰面倒下,啃了一嘴巴的泥,雙耳嗡嗡作響頭昏目眩。幾個彪形大漢吹著唿哨從桃樹背后冒出來,桃樹的枝葉和風中的茅草一起左右搖擺。其中的一個大漢舉起大刀,他的臉上有一道斜插過額頭鼻子的刀疤,刀疤暗紅,桃花要落枝時就是這種顏色?,F在桃樹還沒開花,馬少華閉上眼睛,想到自己噴涌而出的血將濺在桃樹上,成為早開的花朵招蜂引蝶?!叭蘸竽阆雸蟪鹁蛠睚堫^山找我李霸天!”大漢獰笑一聲,手起刀落,馬少華的雙耳離開他的頭部,被李霸天兩腳踢飛。
馬少華眼前閃出了爬滿樹梢頭的桃花,桃花朵朵,匯成一條河流下山坡,河流的盡頭站著亂發如草的李氏,李氏目光凄迷,高喊著什么卻無法傳到河的這頭。馬少華朝李氏喊:“李媽,帶我走,我和你一樣,已經不是馬家的人了!”馬少華的喊聲疲軟無力,李氏臟臭的長發遮蓋了她的臉龐,她慢慢后退,繡花鞋被河水打濕,鞋上的兩朵桃花卻變成兩盞燈,燈火亮起,越燃越大,燒著了整條河,官道上空火光漫天,照亮了整個鹽鎮。李霸天再打聲唿哨,匪徒們跳入樹林逃之夭夭,他們走過之處鳥飛蟲跑,雜亂的腳步沙沙甩在身后。不久,那些再次挺直腰身的茅草把他們留下的痕跡抹殺得一干二凈。
李野他們聽到馬少華的慘叫帶著稍后趕來的馬遠東馬有財等一干人循聲找來,馬有財眼尖,不過這次他看到的不是金銀珠寶,而是倒在血泊中的馬少華。馬遠東撲到馬少華身上說:“是誰是誰下的毒手?”馬少華在地上滾來滾去,滾出了李霸天的名字。馬遠東像是被子彈擊中,憤怒哧哧地從彈孔泄漏出去,剩下的只是從腳底鉆入胸膛的顫抖。
馬遠東下令大伙馬上去找馬少華的耳朵。大伙沿著星星點點的血跡尋找,四處的茅草叢里沒有找到耳朵,馬遠東捏緊拳頭高喊:“快點給我找回來,找不到你們就不要回來見我!”大伙撒開腿沒入桃樹林深處,他們在一棵灌木旁看到幾處血斑,耳朵已經不知去向,而地上有野獸出沒的腳印,細看是狗爪子。趟過一條河,狗爪印在河灘上消失,他們翻過一道山,眼界變得開闊起來,山谷下的草地里兩條狗正在晃悠,大家剛要沖下山谷,馬遠東揚手一擺示意大伙站住,說:“那不是狗,是狼,是吃了少文的狼!”
馬遠東當天組織了人馬,用半月的時間幸運地摸到狼的老巢,那幾只狼終于倒在噴出怒火的槍口下。馬遠東挑了兩只狼尸走回馬家大院,馬有財他們想搶下狼尸,卻遭到馬遠東咬牙切齒的大罵,叫他們快點滾開。回到家,李野以為馬遠東要把狼煮了吃掉,就架起了鍋燒起火來,馬遠東一腳踢翻鐵鍋,沖李野罵:“狼肚里有少文和少華的血肉,埋了,埋到少文的衣冠墓旁!”
馬遠東站得兩腳酸麻,那幾個木匠看見老爺一聲不吭呆若木瓜,輕聲說:“老爺,有事您盡管吩咐?!瘪R遠東回過神來,囑咐木匠趕快造一乘轎子,轎子要雕花,刻雙喜字,涂紅油漆。馬遠東說完轉身走回屋里,門砰地一聲關上,把滿院的陽光關在屋外。
2
李氏站在高高的院墻上,馬家大片大片的稻田橫在谷地里,稻田里的稻谷全被蝗蟲洗劫一空顆粒無收,幾個長工屁股坐地以手拍土仰天哭號。幾只麻雀跳在近處的田坎上,田坎上還有青草暗出幾點綠,隨著飛來的麻雀越來越多,這些綠逐漸消失,那些草都被麻雀吞到了肚子里。
“餓瘋了……”李氏喃喃自語。她的肚子幾天前還會咕咕叫,現在一點動靜都不肯弄出來,饑餓的感覺像只潛伏在草叢的青蛙,李氏每次一記起餓,草叢就風吹草動,青蛙就鼓噪起來,聲聲激越。現在,青蛙叫得累了,它和李氏一樣虛軟,但是李氏知道它是在養精蓄銳,新的一輪聒噪不用多久就會響徹她的胸腔。
李氏回過頭來,看到幾個下人穿梭在馬家大院里,他們忙著準備馬遠東一家人的晚飯。晌午時分,李氏走到糧倉旁,守糧的李順蹲在墻角,頭發掛著幾根蛛絲,臉上一張薄皮,骨頭顯山露水。“我剩下的時間不多啦,這樣也好,我老婆孩子在那邊等我呢。”他對李氏說?!澳憷掀藕⒆釉谀沁呥€沒有變成土,先不要忙著死,”李氏說,“還剩下多少糧?”李順伸出一巴掌,沒有說話。李氏不知道五個手指具體代表的是多少糧食,但她知道糧食肯定所剩不多。
自鹽鎮鬧了饑荒后,馬遠東下令打開糧倉賑濟災民,災民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他們把一袋袋米扛出馬家大院,官道上人來人往煙塵滾滾。開倉到第四天,馬家的糧倉就只剩下最后一個沒有被打開。
李氏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清晨馬家大院被衣衫襤褸眼睛發綠的災民塞滿。李順站在災民面前,被一波波涌動的人流擠得東倒西歪,他尖著嗓子喊:“鄉親們,糧倉都空了,都空了,大家請回吧!”李順的話還沒講完馬上被一堆叫喊淹沒:“怎么都空了,那不是還剩下一個糧倉沒有開嗎?誰不知道馬家家大業大,糧倉都空了只有鬼才相信!”
李順看到災民眼里饑餓的綠光變成了一道道紅色的怒火,燒得他腦袋涼颼颼,他怎么也想不到平時講話都不敢粗嗓子的鄉民們現在膽敢冒犯起了馬家。李順退到糧倉旁,雙臂護住倉門,幾個粗壯的莊稼漢沖出人堆撕扯李順,李順干瘦的雙手死死抓住門板縫,但是他很快被那幾個莊稼漢拎起來,像丟小雞一樣扔到地上。李順掙扎了幾下,試著兩手撐地爬起來,頭剛離開地面,幾個腳踏草鞋頭纏花布頭巾的農婦就先后撲上來,騎在他身上,抓他的頭發,掐他的脖子,咬他的胳膊,李順像一頭被殺的豬嚎叫起來。騎在李順身上的一個農婦不是屠戶,但是她卻像屠戶那樣挽起袖子,從地上胡亂抓起一把枯草塞進他張開的嘴巴里。李順喉嚨嗚嗚響,他想吐出那些枯草,可是那個婦人把巴掌捂到了他嘴上,李順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一個大漢操起斧頭劈向倉門。那把斧頭是鐵把子,口子磨得锃亮,每劈一下就掃起一道寒光。我爺爺后來逃出鹽鎮回憶到這里時說:“他們是有預謀的,不然他們不會花上大把時間來磨這個嚇死人的東西?!?br/> 掄斧頭的大漢把倉門劈得七零八落,他劈一下就大吼一聲,人群也跟著大吼一聲,寬闊的馬家大院把他們的吼聲放大,已經得到馬遠東接濟的鹽鎮人紛紛跑出門來,有的站在曬臺上,有的坐到屋頂上,有的爬到樹椏上,都拉長了脖子朝馬家大院張望,有的按捺不住,拔腿向馬家大院飛奔,嘴里喊:“出事啦,馬家出事啦!”那些站在高處的人也像一只只鳥飛下曬臺屋頂樹椏,加入奔跑的隊伍,通往馬家大院的官道塵土飛揚,人聲鼎沸,經久不息。他們潮水般涌到院門前,不見一兩具身首異地的尸體,也不見打斗的痕跡,只見馬遠東紋絲不動豎在門檻邊,臉色像風雨不動的石碑又冷又硬。
眾人從馬遠東的臉想到了他往日威震一方的強硬手腕,都剎住了腳步,每個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傾斜。陽光灑在鹽鎮層層涌向天邊的山峰上,馬遠東逆著陽光,看到密密匝匝的人頭聚成了一條黑色的河流。大伙頭挨頭頭擠頭議論紛紛,官道再次響起亂哄哄的嘈雜聲,嘈雜聲里又有院內的吼聲躍過高高的圍墻鉆進馬遠東的耳朵里。
“馬家對我們不薄,馬老爺,家里出了事就讓我們幫你扛一扛!”站在前頭的人說。
馬遠東搖搖手說:“大伙都回去吧,家里沒有什么事,我抓了幾個毛賊,他們再怎么吼也吼不破我的院墻!”馬遠東的話尖而利,眾人的腦里閃出了一把鋒利的鐮刀,七年前,馬遠東用這把祖上傳下來的鐮刀搶走了李霸天的壓寨夫人秋香。
那時,李霸天的四個嘍啰抬著轎子走在荒山野嶺上,轎子是大紅色的,嘍啰穿的衣服包的頭巾也是大紅色的,轎子里的秋香雙手反綁花容失色。在這一天天麻麻亮時,一乘花轎停到了秋香家的屋后,幾個大漢悄悄摸進門,把睡夢中的秋香綁了塞進花轎。頭天晚上馬遠東剛和管家馬有財商量好要把秋香娶過門來,雖然聘禮還沒有下,但他成竹在胸,已經看到秋香的一只腳邁進了馬家的門檻。哪想天還沒亮得明白,馬有財就丟了魂般告訴他:“秋香被搶啦,很快成了李霸天的壓寨夫人啦!”
馬遠東提了鐮刀抄近路站在一塊巨石上登高等候,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股風吹來,沙石揚起,落地,草野之間終于飄出一朵艷麗的紅霞,他跳下巨石,三拐兩拐擋在花轎前,當風又卷起漫天塵沙時,荒野上丟下了一具尸體,其它三個人作鳥獸散。馬遠東扛著面無血色的秋香走回馬家,肩上的秋香軟成沒有骨頭的肉。
鹽鎮人不知道殺人如麻的李霸天一直不敢來馬家尋仇是因為馬遠東養的看家護院人數要比李霸天的嘍啰多,多年的廝殺使得李霸天損兵折將,現在,不多的手下被馬遠東砍倒了一個,李霸天的霸氣很多時候被唉聲嘆氣所取代。鹽鎮人只知道馬遠東現在的地位在鹽鎮無人可敵,無人可敵的馬遠東難道還怕收拾不了院子里大吼大叫的那幫家伙嗎?大伙于是掉轉頭紛紛返回各自的家。
馬遠東推開大門,大門吱呀呀響,怒發沖冠的災民們扭過頭收住震天的喊叫,未消的余怒趴在他們的臉上。掄斧頭的那個家伙垂下手臂,壓在李順身上的婦人紛紛跳下來,衣衫凌亂披頭散發,也呆立在一旁默不作聲。
李順爬起來,臉上手上傷痕累累,馬遠東迎風站定衣袂飄飛,說:“李順,開倉!”
李順說:“老爺……”
馬遠東說:“開倉,李順!”聲音斬釘截鐵。
李順顫抖著手開了倉,災民們一擁而上,馬遠東擠進人堆,高喊:“鄉親們都別急,一個一個來!”眾人都往后退了退讓出一條道,馬遠東走上前,拿起勺子把谷子分給大家。谷少人多,谷倉漸漸見底,李順突然鉆進米倉撲在谷粒上,哭喊:“不能分了,再分我們馬家就要喝西北風了!”
馬遠東抓緊李順的衣領大喝:“起來,給我起來!”李順把身子團得更緊,喊:“糧分光了馬老太爺也把錢輸光了,我們以后到哪里去找米下鍋,打死我都不起來!”
馬遠東雙手并用想拎起李順丟到一邊,但他一個趔趄自己倒是先摔倒了,身子已經堵住了倉門,這一堵他就沒有移開身子的意思。馬遠東坐起,仰脖大笑,李順嘴巴咧了咧,也笑了起來,他們的笑聲越來越大,糧倉灌滿了他們的笑聲嗡嗡作響,幾只已經僵死的蜘蛛從蛛網上掉下,倉壁上的灰塵也簌簌而落,拎著空口袋的那些災民在笑聲里走出馬家大院,他們步履蹣跚一步三挪,雙眼空如秋后樹梢上的蟬殼。
3
李氏抬頭看看,夜色已經掛在天幕上。回到家里揭開谷桶,桶里的米不足三碗,她抓了一把米丟進鍋里,加了水熬起粥來。喝粥時她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碗上浮出一張蒼白無血的臉,但是這張臉仍然是端莊秀麗的,饑餓是只蟲子掏空了李氏的腸胃,她豐腴的身子日漸瘦削,但是她的美卻像是瓷片,蟲子無處可咬奈何不得。
入夜的馬家大院靜得讓人擔憂,屋檐下走廊邊的燈籠只點了幾盞,李氏敲開馬遠東的門,馬遠東枯坐在椅子上,桌上的茶杯還是滿滿的,不見熱氣升騰。秋香站在一旁端著茶壺,燈苗撲閃,她的身影也跟著一晃一晃,目光散淡游移。李氏束手站到馬遠東跟前,欲言又止。馬遠東甩甩手,秋香退了出去,把門關得和她的腳步一樣輕。
李氏說:“老爺,馬老太爺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輸給了胡記當鋪的胡老板,家里的糧就是我們的命根,為什么還要開倉分糧給災民?”馬遠東說:“我不開倉,災民會撕爛了馬家。你不知道,在柴城,餓瘋了的災民把一個大戶人家幾十口人砍得稀巴爛,他們把粘了腦漿鮮血的糧搶光,最好還一把火燒了過去,尸臭飄散了十幾里。”李氏身子抖了抖,說了一番話,馬遠東聽著聽著端起茶杯啜飲一口,茶杯在手上抖動,茶蓋碰著杯壁鏘鏘作響。馬遠東掌穩了茶杯,李氏已經跪下了,她說:“遭千刀剮萬人指我也愿了!”馬遠東長嘆一口氣,目光穿過昏暗的窗戶,投射到更深的黑暗里一言不發。
第二天破曉,李氏帶著馬家八個守寡的女人離開了鹽鎮,這些女人豐滿而姿色不減,她們的丈夫有的已變成皚皚白骨,有的黃泥掩體尸骨未寒,她們的子女富貴福多才旺書桓翠柳艷晨桂鳳紫云追在身后,跑過一村又一寨,哭喊聲中夾雜著“媽媽回來媽媽回來”的話。甩掉那些孩子到了米城,李氏走在前頭,這些從來沒有走出鹽鎮的女人手牽手拉成一字,生怕滾滾人流將她們沖散。李氏敲開常春院的大門后,她們失聲叫起來:“怎么有那么多的女人?個個騷得賽過跨欄的母豬!”等她們明白過來自己到的是什么地方想跑出來已經來不及了,常春院的打手手中的木棍和砍刀打碎了她們逃跑的念頭。
十天后的深夜,一架馬車停在馬家大院門前,車上載著幾袋大米,趕車的王五是李氏的客人,他只要把李氏買到的糧食送到馬家就可以從她身上得到銷魂的快樂,分文不花。王五對馬遠東說以后每到農歷十五馬家要派人到路上接他,現在兵荒馬亂的,糧食和黃金一樣金貴,要是碰上劫匪丟命是小事,丟了糧食那天就要塌下來了。馬遠東點頭答應,叫人搬下糧食,把馬遠東三個字簽到王五遞過來的收單上,這三個字讓王五回城的路灑滿了笑聲,他已經看到李氏洗好身子寬衣解帶等他的到來。
翻年過去,這些時間里每到月圓之夜王五都從米城運來糧食,馬有財組織護糧隊把王五順利接到馬家。馬家的稻田抽出第一根稻穗那晚,馬少華腰藏尖刀加入護糧隊已經有幾個月的時間。十幾個人黑裝打扮,馬不停蹄往米城趕。走到半夜,遠遠的傳來哭喊聲,哭喊聲里有馬匹在嘶叫。大家紛紛跑起來,人影近了,原來是王五躺在地上哭號,拉糧的棗紅馬一只前腳被大刀砍斷,臥在地上要死不活。
“天殺的啊,女人賣身換來的糧你們也要搶,你們是護國的兵還是害民的匪啊!”王五擂胸頓足。
“住嘴,你給我住嘴!”馬少華上氣不接下氣快要趕了上來,馬有財回過身捂住王五的嘴巴。
馬少華沖到人堆里,緩了口氣,把李順的手從王五的嘴上移開,說:“不用瞞我,我什么都知道了。”
月光如雪般白又像雪般冰冷,馬少華抽出腰刀直刺棗紅馬的咽喉,一股血噴涌而出,把頭上的月亮濺得鮮紅鮮紅。王五的哭喊停頓了一下,雙膝著地挪過去,抱住馬頭放聲大哭,哭聲嘹亮了整個山崗。“它還活著,它還活著,你怎么忍心把它給殺了!”王五撲到馬少華身上擂打他的胸膛。馬少華把刀插入刀鞘里,冷冷地說:“這樣它會少點痛苦?!崩铐標麄兡康煽诖羰肿憬┯?,他們在面面相覷里看到一滴淚水從馬少華的臉上滑落。
馬有財從這滴淚水里看到了一個瓷瓶和一個光禿禿的頭顱。馬少華十二歲時玩捉迷藏碰翻了神臺上的瓷瓶,瓷瓶磕在桌子上,瓶口缺了指頭大小的瓷片,馬少華抓起瓷瓶,摔得四分五裂。馬遠東知道了勃然大怒說:“你知道你摔的是什么東西?那是我們馬家的傳家之寶!”馬少華一陣風跑開,風又把他的話傳到馬遠東的耳邊——“既然瓷瓶已經不完美,還要它干嘛?”馬少華過十五歲生日時,頭發被油污濺到,他就鉆到剃頭鋪操起剪刀嚓嚓剪掉頭發,接著他操起剃刀刮著頭皮,要刮出一個油亮的光頭。剃刀把他的頭皮割傷鮮血淋漓,他的頭像被狗咬一樣,亂七八糟。馬遠東又一次動了怒,說:“如果你手斷了,你是不是要把自己給殺了?”馬少華摸摸已經被剃頭匠馬翻掌刮得一毛不剩的頭說,這:“誰知道呢?”
4
馬家熬過了糧荒賬上略有收入后我爺爺沒有見到李氏回到馬家大院,馬少華也夢不到李氏和趕馬人王五的棗紅馬了。白天,李氏的影子纏在他的腦子里,扯也扯不開。他的腦里還會有一匹三條腿立地的棗紅馬出現,棗紅馬咽喉插著明晃晃的刀子,沒有血順著刀口流下,馬一跑,刀子擺來擺去。馬少華曾對我爺爺說他想夢見李氏帶著那幾個青年守寡的女人回到馬家,想夢見王五的棗紅馬死而復活。我爺爺對他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會如愿以償的?!眱商旌篑R少華又來到我爺爺跟前,說他想夢見的李氏和棗紅馬夢不到,不想夢見的卻像一個個強盜不請自來。馬少華曾在一個月上中天的夜晚敲開東門寺遠觀法師的禪房,問他:“為什么我最想夢見的東西卻怎么也夢不到?”遠觀法師微合雙眼,兩手并攏合十,緩緩地說:“南無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闭f完敲起了木魚似乎忘記了馬少華的存在。馬少華站得兩腳酸麻,說:“法師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遠觀法師抬起頭,目光穿過窗欞,投射到林木稀疏山石兀立的遠山,良久才站起來說:“施主,你現在就在夢中。”他走出了禪房,僧衣拂地,獵獵作響。
這天清晨,馬遠東背交雙手走在院子的老槐樹下,樹上的鳥來來去去,鳥鳴鬧成一片。一只短嘴長尾的鳥繞樹飛翔,硬是不落到樹梢上,馬遠東走出樹底,剛一抬頭就被東西擊中,伸手一摸黏糊糊的,放手到眼前,原來是一泡鳥屎。馬遠東朝頭上的鳥大喊大叫,那鳥非但沒有逃走,反而叫得更歡,他彎腰撿起石子丟向空中,丟了十多塊石子,鳥兒毛發未損,屋上的瓦片倒是破了幾塊。屋下的幾扇門還沒打開,憤怒的叫喊就先破門而出。李順踩著叫喊的尾音站到門檻邊,見到扔石子的是馬遠東,臭烘烘的話趕快折轉方向,罵向了自己。他說自己不長眼睛,往上數三代自己的祖宗一定有一個是瞎子。馬遠東放低手的高度,把石子扔向李順,石子打在李順的腿上,李順抱腿單腳左右跳來跳去,他聽到馬遠東說:“你祖宗要不瞎怎么會生下你這個絕種的王八?!?br/> 罵了李順是個絕種的王八,馬遠東一肚子的氣順暢了不少,他想到挺著大肚子的秋香帶著兒子馬少文到院外的野地采蒿菜去了。要出門時,馬少文搖搖晃晃撲到馬遠東懷里說:“爸爸少文去摘蒿菜給你吃,爸爸你在家等,少文自己和媽媽去?!瘪R遠東樂得連連親了馬少文三口,秋香從馬遠東懷里抱過馬少文,臉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馬遠東送他們走出大院,馬少文在秋香的懷里唧唧呱呱說個不停,母子倆的笑聲一路撒過去,惹得一條不知從哪里來的流浪狗憤憤不平地叫起來。馬遠東剛轉身走進院門,身后響起噼噼啪啪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馬少文張著雙臂跑回來,紅撲撲的臉汗水淋漓,不停地叫:“爸爸——爸爸——”馬遠東張開雙臂,等待馬少文又撲入懷里。馬遠東抱住馬少文說:“怎么又回來了?”“我忘了跟爸爸說再見了。”馬少文掙脫馬遠東的手蹦蹦跳跳追秋香去了。
站在老槐樹邊,馬遠東笑不攏嘴,等他不笑時耳邊還響著笑聲,原來是李順哈著腰在旁邊陪著笑。陽光出奇的好,現在秋天已過,天空仍然天天蔚藍如碧不見一場雨?!斑@天和往年的天不一樣?!瘪R遠東對著終于鉆進樹梢的鳥自言自語。
這時候秋香突然沖進大院,鞋子已經丟了,光著的腳白白地在馬遠東眼里閃動,他腦袋嗡地一響,秋香還沒開口他就說:“少文呢?少文是不是出事了?!”秋香嘴巴張開,馬遠東聽到的不是她的話而是撕心裂肺的哭聲。“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說啊!”馬遠東搖了幾下秋香的身子才搖出秋香的話。
秋香說:“我和少文來到李子坡,李子坡的蒿菜遍地都是,又嫩又綠。少文真乖。我叫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等我,他就乖乖地坐下了,手里玩著我給他折的草麻雀。他說他不會走開,他會一直在這里等我。我摘蒿菜時站起來了三次,三次都看見他往天空丟草麻雀,草麻雀掉下來了他又坐到石頭上。我放了心,等我摘了一籃蒿菜少文就不見了,草麻雀還躺在石頭旁,可是我的少文卻不見了。我找啊找,喊啊喊,聽不到少文回答,找不見他的影子……少文,乖,回來……”
馬遠東把癱軟如泥的秋香送入房里,叫她好好歇著。“少文喜歡草麻雀,他一定是真的看見了麻雀,你想啊,那么大的山坡怎么會沒有麻雀呢?肯定是多如牛毛。少文一定是追趕著麻雀,追著追著記得了你的話,可是這時候他迷路啦,他走啊走,跑啊跑,我們一定找到他的!搞不好現在他已經回到李子坡啦!”馬遠東安慰秋香,秋香的臉漸漸有了血色。
馬遠東帶上幾十個人趕往李子坡,把李子坡翻了個遍只在河溝邊找到了一只帶血的鞋子,撿起來一看正是馬少文的鞋子。大家沿著河溝分兩撥人往上下游尋找,天擦黑時馬遠東在上游的一個土坡發現了帶血的衣服碎片,沾滿泥巴的零星肉屑,一只鞋子倒扣在地上,馬遠東看出了這是馬少文的另一只鞋子,他眼前一黑兩腳一軟,直挺挺翻了下去。
馬遠東帶上十幾個人出沒在鹽鎮的荒山野嶺里,發誓要把撕了馬少文的狼剁成肉醬,但是他們除了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怒火沖天之外沒有找到狼的一根毛。一個月后,馬遠東請來了道公張問天,張問天身穿青色長袍,腳踏布鞋,頭戴鳥毛編的帽子,他讓馬遠東在院子設了香壇,然后叫馬遠東更衣焚香。馬遠東插了幾炷香跪在香壇前,地面冰冷,一股寒意鉆過馬遠東的雙膝直襲他的胸膛。張問天領著四五個徒弟敲著鐃缽,口中念念有詞圍著香壇轉,他們有時單腿起跳,有時翻筋斗,有時手腳倒立著行走。鬧了好長一陣子,張問天從背后抽出一根紙幡,大喝一聲指向米城方向,說:“陰氣東來,沙石圍城,赤水淹岸!”道公紙幡再一揮,一個徒弟手捧細細的河沙繞香壇撒了一圈,另一個徒弟從雞籠里抓出一只志高氣昂的大公雞,手起刀落,拎了雞讓雞血圍香壇落成一個圓。張問天手指胡亂掐了幾下,突然叫徒弟收拾行裝馬上離開馬家。馬遠東攔住道公問這是為什么,張問天繞開馬遠東急急向大門走,馬遠東追上去,扯住張問天的衣襟,張問天停下來,仰望無遮無欄的天空,眼皮眨了眨,眨出一滴渾濁的淚水,說:“馬老爺你不用攔我,我和你們一樣,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災星李氏的陰氣正徐徐而來,鹽鎮家破人亡的日子不遠啦!”
馬遠東背過身手指指向大門說:“出去出去!”
張問天步履遲緩地走向院門,走不到幾米就仰天哭號:“李氏不走,災禍不絕!”
大伙大驚失色,吵哄哄起來,香壇ypFRdWw2CvlXWPOWZTgOXg==的香火冒起的青煙在他們頭上繚繞,有野鳥在樹梢上低低嗚叫,攪亂院外的暮色。入夜時分,一隊人馬悄悄離開馬家直奔米城。馬蹄聲嘚嘚,黑暗深不見底,趕到米城已近凌晨,他們用僵硬的指節叩響常春院的大門,老鴇睡眼惺忪開了門,破口大罵:“找娘兒們也不看鐘,太陽要鉆出娘肚皮了才來,餓瘋了你們!”老鴇睜眼細看,她的視線被一包鼓囊囊的東西塞滿,她一把搶過來,甩甩,銀元叮當作響,老鴇的嗓子響亮起來:“姑娘們,來客啦!”老鴇聲若鐘鳴,一間間房的燈次第亮起來,從窗戶伸出一個個亂蓬蓬的頭,嘴里很臟地罵著什么。
李方告訴老鴇:“我們不找姑娘,我們要給馬家的女人贖身。”老鴇說:“贖個屁,你們馬家的女人殺人啦!你們馬家的女人老是吵架,她們罵李氏,說她把她們給賣了給毀了。光吵還不過癮,還打架,她們打的是李氏,李氏一個人怎么能擋得住那么多人的打,要不是我多次沖出來,李氏恐怕要死上好幾回了。上個月的初三,對,初三,她們趁我出去應酬,店里管事的都喝醉了酒,她們越打越兇,最后把李氏給打得頭破血流,李氏暈了過去,她們干脆把李氏丟到米城河去,然后就跑了。第二天我叫人到米城河去撈李氏的尸體,撈了一天沒撈到,估計是被河水沖到下游去了。馬家的女人敢殺人,惹不得!馬家的錢燙手,我不敢要!”
老鴇把錢袋丟到地上,把李方他們推出了常春院。李方他們上馬返回鹽鎮,來米城之前馬遠東老爺交代,給李氏她們贖了身后就把她們帶回來他自有安排,現在他們不花一分錢這幾個女人已經全部消失,這大大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5
遠方的槍炮聲據說站在米城最南端的巴娥山就可以聽到。消息傳到鹽鎮,李霸天帶上三個嘍噦守在通往米城的公路邊,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那些想逃往外地的人。“逃不是活命的辦法,龍頭山歡迎大家入伙!”李霸天朝驚慌失措的人群喊,情況和他事先料想的那樣,上山的人越來越多,龍頭山兵強馬壯,寨上堆積如山的糧食令剛入伙的鄉民暫時把入草為寇的隱憂拋到了腦后。
馬家大院平靜如常。李氏已死,那幾個殺了李氏的馬家女人逃之夭夭亡命天涯,馬家在經歷了哀嘆、憤怒、痛心之后深信太陽沒有打從西方升起,日子還要照常過下去。他們相信馬遠東的神勇勝過了李霸天,馬遠東敢搶走李霸天的壓寨夫人,而李霸天卻沒有下山尋仇,這足以證明馬遠東有能力度過難關,打仗的事情馬家人不是第一次遇到,往上數三代,再往上數三代,馬家人都能在戰火中活下去,盡管也有家破人亡有妻離子散。
馬遠東決定給馬少華舉行婚禮,在他的內心深處,潛藏著以為兒子完婚證實自己不怕時局動亂的心機。在籌辦婚禮的那段時間里,馬家大院的人臉上的愁容舒展開來,雖然唉聲嘆氣和眉頭緊縮也是常常有的,但是和前些日子比起來,能看到笑容能聽到笑聲也算是不容易的了。馬少華不知道自己的新娘姓甚名誰,不知道她出身名門還是寒家,一切都是父親操辦的。馬少華多次問馬遠東希望他能告知有關新娘的一切,馬遠東起先說:“你以后會知道的?!焙髞肀粏柕枚嗔瞬鸥嬖V他:“你的媳婦花容月貌,是柴鎮米店孔老板的女兒孔金花?!?br/> 很多個清晨黃昏,馬少華都在想象孔金花的花容月貌到底是什么樣子,在夢不到李氏和趕馬人王五的棗紅馬的夢里,他所想象的新娘時常來造訪,她在他的夢里笑得肆無忌憚,馬少華一覺醒來,感覺笑聲還在耳邊飄動。他想夢見李氏,想夢見棗紅馬,想夢見她們全死而復活,可是她們卻拒絕進入他的睡后世界,明明熟知的夢不到,未曾謀面的卻不請自來,這真是蹊蹺的事情。
婚期說到就到。當天,馬少華和頭蓋紅蓋頭的孔金花跪在馬遠東腳前拜天地,他看到該是母親坐的凳子是空的,神臺上燭火輝煌,院里賓客滿堂,屋外鞭炮聲震耳欲聾,恍惚之間,馬少華看到李氏走到母親的病床前。房間昏暗,李氏看不清太太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雙眼緊閉,她輕輕喚了幾聲太太,太太沒有被喚醒,她懷里抱著的孩子卻哇哇大哭起來。李氏伸手想抱起馬少華,卻發覺太太把孩子抱得緊緊,李氏說:“太太,少爺該吃粥了。”太太仍然一聲不吭,李氏搖搖太太的手臂,手心觸摸到一片冰涼,探探太太的鼻息,已經氣絕身亡。
“一拜天地……”司儀高聲喊,馬少華回過神來,瞥眼看到孔金花已經跪拜下去,他趕緊也匍匐下身子,頭顱三起三落,儀式結束。在接下來的喜宴里,馬少華喝了不少酒,他不勝酒力,一幫人仍然端著酒杯窮追不舍,他連忙告饒,踉踉蹌蹌走出屋子。
起風了,沙塵漫天,馬少華睜眼往天空看,看到一張手帕飄到了半空,他記起了這張手帕是李氏繡的,雖然手帕高出他的頭有幾米,但仍然能看出手帕上的桃花艷麗的色彩。在馬家大院,會刺繡的不只李氏一個人,但是她們只繡布鞋,而李氏不僅繡布鞋,還繡手帕。李氏繡的手帕從來不留給自己,全都送人。這張手帕一定是哪戶人家洗了晾在曬衣桿上,被風卷到了空中。
馬少華從手帕上的桃花想到了李氏,從如花似玉到風韻照人,從端莊豐腴到命殞米城河,像一本卷了邊的書,唰唰在他眼前翻動。風把手帕吹到秋香的屋頂,這時風勢漸小,手帕飄飄搖搖落在瓦檐上。他找來樓梯架在墻上,爬上樓梯,掀了幾塊瓦片踩上橫梁,屋里響起了秋香的驚叫,馬少華沒有想到秋香這時會在屋里,這個時候她應該在廚房里幫忙端菜或者洗碗,更沒想到的是他俯身一看,秋香一絲不掛地站在澡盆里,她似乎被嚇破了魂,愣怔一下才蹲下來,雙手護住飽滿渾圓的乳房。她已經懷胎多月,腹部隆起,馬少文之死使她的臉色陰暗瘦削,但是依然俏麗純美。
馬少華剛想逃走,丫環小玉一連串的尖叫引來了馬遠東,馬遠東的身后還跟著一幫把酒喝得面紅耳赤的親朋好友。
“你在干什么?”馬遠東大喝。
馬少華手腳僵硬,支吾說:“我……我……撿手帕?!?br/> 小玉哭起來,說:“二奶奶的身子被少爺看到啦!”
馬遠東奔上幾步,啪地一巴掌扇到小玉的臉上,罵她胡說八道。馬少華這時候才知道小玉對秋香的忠心勝過了對他的敬畏。人群響起一陣亂糟糟的議論聲,議論聲里豎起一根根手指指向馬少華。從門口跑出一團紅,是新娘孔金花,人群讓開一條路,孔金花跑到人群之前,一把扯下紅蓋頭,罵起來:“馬……馬少華……你……你不是人!”說完踅轉身飛奔而去,她沒有往村外跑,而是又跑回堂屋里,伏在一張凳子上痛哭失聲。
站在橫梁上的馬少華見到孔金花掀下蓋頭哭哭啼啼而去,一張臉被怒火燒得通紅,那張紅蓋頭是應該由他掀起的,他等待了那么多個清晨黃昏,在這些包裹著憧憬和期待的時光里,他最渴盼的就是掀起紅蓋頭看到她的花容月貌的那一刻?,F在,這個時刻提前來臨,這當然不是給馬少華一個驚喜,而是往他的臉上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這記耳光所起的作用就是證實了馬少華是一個骯臟可恥的人。馬少華不是這樣的人,但是他知道自己百口難辯。
馬遠東走進秋香房里,見到她仍然縮成一團蹲在澡盆里,他一甩衣袖摔了門走出來,屋外的人群已經散去,馬少華也不知所蹤,他剛要命人去尋找馬少華,小玉眼角掛著淚滴走過來對他說少爺已經回屋里了。馬遠東告訴小玉:
“你明天回你的鄉下去吧,工錢我會叫賬房算好了給你送來?!?br/> 秋香穿了衣服躺到床上。少文剛剛死去,她沒有心情參加馬少華的婚禮。她把自己關在屋里,院子里喧嘩的人聲鬧得她頭脹欲裂,她想洗了澡后會好受一些,但是誰能想到呢,馬少華追手帕追到她的屋頂上來了。秋香盯著黑乎乎的屋頂,想到了李氏和馬少華在一起的情景。
太太突然撒手人寰,李氏慢慢把馬少華帶大,馬少華經常從李氏的乳汁聞出了母親的氣息,已經埋在黃泥下的母親的氣息,馬少華對李氏說:“李媽,我媽的墳像你這里。”李氏看著還在吮吸著奶頭的馬少華說:“像我哪里?”馬少華把奶頭咂得啪啪響,說:“就像我現在吸的這里?!崩钍厦R少華的頭,她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迷戀她的乳房,五歲了不管是從外面玩回來還是剛剛大哭一場后破涕為笑,都要沖進她懷里,揭開衣服把奶頭含進嘴巴,一含就沒完沒了。她的乳房早就沒有奶了,然而他卻毫不在意。
馬少華長到和李氏齊肩高后,很多次,李氏到井邊挑水,馬少華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她身后,抓過扁擔迅速地用鐵鉤勾住桶提手,徑自挑著去了?!吧贍?,放下!放下,少爺!”李氏追上來想搶下扁擔,可是馬少華牢牢抓住扁擔鉤子,搖搖晃晃朝前走,水從桶里晃出來灑在地上,潤濕了干燥的路面,陽光也過來湊熱鬧,滿地金黃。李氏急得一下子跑到馬少華前頭一下子退到后頭,“少爺,放下!放下,少爺!”——喊聲從水井一直響到大院,一些睡懶覺的孩子把李氏的追喊當成催促他們起床的鐘聲,他們爬起來,胡亂穿上衣服褲子,沖到大院你追我趕,你喊我叫,馬家大院頃刻像投下無數石子的池塘,泛起喧騰的波浪,波浪拍打在馬家人身上,他們的臉上溢滿笑容。
幾年前,李氏患了病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去請藥師李太良的李方已經回來了,他說:“李太良現在正在野馬坡采草藥,晚上才能過來?!贝蠡锛娂娏R李方,說:“你為什么不說李媽病得很急,到了晚上才來會壞事呢?”李方說:“我都說了,李太良那個老家伙孤高自傲,你們見他什么時候買過馬家的賬?”
馬少華在一旁聽得明白,他急匆匆出了門趕到野馬坡,抬頭往上看,見到李太良還在采他的草藥。馬少華爬上山坡,在與李太良距離有兩三米的地方停下說:“李藥師,我奶娘病了,你快給她治一治。”李太良頭也不抬,說:“好好好,馬少爺親自來請,老朽豈有不去的道理,少爺您先下山,我稍后就來?!瘪R少華從李太良的話里聽出了他并不想馬上動身,話也不說,點燃腳邊的枯茅草,火借風勢,火苗熊熊卷過去。李太良跑出草叢,藥簍也來不及撿了,跺著腳也不敢罵,當他們一前一后來到李氏床前時,秋香看到李太良的眉毛和頭發被火烤得卷了邊,發出一股焦糊味。
秋香想著想著,心里生出了暖意,它后悔自己不應該驚叫,這有什么好驚叫的呢?她不知道那晚馬少華拒絕和孔金花圓房,他的夢里,李氏和棗紅馬仍然沒有來。半夜,馬少華被刺耳的鼾聲驚醒,打鼾的不是別人,正是孔金花。一個面若柳葉艷如桃花的女人也會打鼾,這是馬少華怎么也料想不到的。睜眼看看屋里,如雪的月光穿過窗戶灑在地上,屋里半朦朧半黑暗,馬少華渾身冰涼。
6
馬少華料想不到的事情還在后頭。
婚后幾天,風言風語像落在樹梢上的鳥紛至沓來,那些在田間地頭忙活的婦人在悄悄傳遞著流言,她們的嘴不是嘴,而是一只只手,把流言滾得越來越大。她們說馬少華早就跟秋香睡了。馬少華瞅準秋香去東門寺上香的時機跟在身后,秋香跪下來磕頭時,馬少華從柱子后轉過來,挨著秋香也磕起了頭。秋香突然發覺身邊多了一個人,抬眼一看,英氣逼人的少爺正沖著她笑,那個笑把秋香的魂給勾走了。秋香站起來朝門外跑,把咯咯的笑聲丟在大殿里。馬少華追了上去,在與秋香擦身而過的那刻,用指頭敲了秋香的后背三下。那晚的三更,秋香聽到了三聲叩門聲,她輕手輕腳開了門和馬少華抱在一起。他們滾到了地上,滾著滾著就滾到了床上。
流言很快傳到馬遠東的耳朵里,他把怒火發到李方身上,李方的左右臉頰挨了兩下重重的巴掌,他捂著火辣辣的臉,感覺疼痛像只尖嘴利牙的老鼠在手心上躥下跳,他后悔自己不該冒冒失失,說了馬遠東最不想聽到的話。馬遠東用力過猛,手腕隱隱作痛,他皺起眉頭,李方趕緊把頭埋到胸前。
“滾出去,給我查清是誰造的謠!”
李方退出門去,很快查清流言是從小玉的嘴里流出來的,小玉禍從口出被趕出馬家大院心生怨恨,她說出來的艷事純屬子虛烏有。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李方興沖沖前來將功贖罪邀功請賞,但是馬遠東一問到小玉現在在哪里時,他滔滔不絕的話就往喉嚨里倒流,他明白了老爺不單單是想知道是誰在搬弄是非,還要把搬弄是非的人帶到他面前。這一次不用馬遠東吩咐,他自己知道怎么做。李方腰間纏上繩索,用衣服遮住了往村外走。兩天后他扛來了小玉再次走進馬遠東的房間。馬遠東劈頭蓋臉的罵聲洶涌而來,罵累了李方還扛著身子彎成一張弓的小玉直挺挺站在他面前?!胺畔逻@個小賤人,把她的舌頭給我割下來!”馬遠東朝李方吼,李方臉色青紫,戰戰兢兢地說:“小玉她……她……她在桃花坡上吊死……死了?!崩罘竭€告訴馬遠東,吊死小玉的那棵桃樹刻著幾個血字:你們和我一樣,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馬遠東跌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黑暗里看到一根繩子,一頭拴在桃樹上,一頭垂下來在風中搖搖晃晃。
馬遠東叫李方找上幾個人把柴房清空,吩咐幾個丫環給小玉洗了身,用一口薄木棺材裝了抬到柴房里。馬遠東還請來東門寺的遠觀法師給小玉超度亡魂,本來馬遠東是想請張問天的,但是他一想到張問天說的“我和你們一樣,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的話,就按下念頭轉而求助于遠觀法師。一個丫環死后能停尸在馬家大院而且有法師敲響鐃鈸念上幾段經文,這是馬家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馬少華知道小玉吊死在桃花坡時,他長嘆一聲,那口氣他嘆得很長,把桌上的燈給撲滅了??捉鸹ó敃r就坐在他對面,幽暗中響起她的冷笑:“又不是你的相好,那么傷心干什么!”馬少華的巴掌拍到了桌面上,然后桌子被他掀翻,他走出屋子,屋外和屋里同樣黑暗,不同的是屋外有一幫人在哭,而屋里只有一個女人在啜泣。馬少華走到柴房里,見到馬遠東豎在人群里,他臉上有一線淚痕,不知道是被松香的煙火熏的還是為小玉掉下的淚。
“爸,你給小玉磕三個頭!”馬少華話音剛落,影影綽綽的人群立即呆立不動,他們嘴邊的話放佛被冰凍,霎時寂靜無聲。
“少爺,哪有老爺給丫環磕頭的道理!”李方的一聲喊冷嗖嗖地在大伙的耳邊響起,大伙誰也不開口說話,棺材前紙錢燃起的火苗左撲右閃,馬少華看到馬遠東的眼睛射出了一道寒光,一閃即逝。
“你給小玉磕三個頭,爸!”
“放肆!”馬遠東推開馬少華拂袖而去,噔噔的腳步不是踏在地面上,而是踩在大伙的心尖上,他們都暗暗為馬少華捏了把汗。
第二天,馬少華被關到了馬棚里,馬棚外幾個看家護院或遠或近地走來走去。對這個陌生人的到來,馬棚里的馬一陣驚亂,它們揚起脖子打著響鼻,一下子擠到這邊一下子擠到那頭。馬棚馬屎遍地,沒有哪個地方是干的,馬少華看準一頭埋頭吃草的棗紅馬爬到它背上,棗紅馬沒有踢蹄子,也沒有前腳騰空把馬少華掀下來,它依然嚼它的草慢悠悠地甩它的尾巴。馬少華后來騎在這頭棗紅馬上對我爺爺說:“如果沒有一連串的事情發生,就這樣一輩子呆在馬背上也沒有什么不好。”
馬少華就這樣騎在了馬背上,在他被關在馬棚的時間里沒有下過地。白天,他的目光穿過馬棚,越過那幾個寸步不離的看家護院的頭頂,看到長工短工們來去匆匆,他們或背或扛著重物,腰彎得似乎快要折斷??吹叫『円幌伦佣愕讲荻饫?,一下子藏到墻角捉迷藏。聽到馬遠東吩咐下人一下子做這樣,一下子做那樣。也聽到秋香說著話走過大院。好幾次,馬少華腳踩馬背手抓護欄上身忽左忽右擺動想看到秋香,可是眼光不會轉彎,眼前的房子把他的目光折斷,只有作罷。
飯是孔金花給他送來的??捉鸹ǜ嬖V馬少華,老爺這些天晚上都睡不著,晚晚唉聲嘆氣。馬少華背過臉去,亮給孔金花一個冷冷的后腦勺。晚上,馬少華就趴在棗紅馬的背上入睡,他怕自己夢里轉身會掉下來,雙手抱住馬肚,因此常常是半夢半醒不敢往沉里睡。馬少華后來還對我爺爺說,在馬棚的那些天他仍然夢不到李氏,每次醒來,他都能感覺到身下的棗紅馬的體溫正源源不斷傳到他身上。馬少華后來跟我爺爺提起他的夢不再提被他捅死的棗紅馬,我爺爺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7
李氏在馬少華被關到第十五天回到了馬家大院。那幾個馬家的女人把她丟人米城河被一個船家救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李氏是從后門鉆進來的,多月的流離失所顛沛流離使皺紋爬上她的額頭,像田里干結斷裂的土塊,眼色空空無光仿佛寸草不生的秋后稻田。李氏三拐兩拐閃進廚房,剛拿起一個硬梆梆的饅頭,馬遠東就沖了進來,原來是院子里早有人看見了李氏,他們的尖聲怪叫回響在馬家大院上空。“李氏不走,災禍不絕!”張問天的話原先像是灰塵粘附在密密匝匝的樹葉、黑麻麻的瓦片和堅硬的地面上,馬遠東在跑向廚房的路程中看到樹葉、瓦片和地面顫動不止,灰塵騰空而起最后將馬家大院嚴嚴實實地籠罩。
“老爺,罪人李氏回來了……”李氏欲哭無淚,“千刀萬剮老爺你先下手……”李氏右手抓饅頭左手操起菜刀遞給馬遠東。馬遠東搶過菜刀說:“回去,回你的鄉下去!”
李氏手心的饅頭被她捏碎,碎屑從手邊跌落到地上,一條餓瘋了的老母狗從灶臺旁站起來一躍而起撲了過來,馬遠東菜刀一揮,一聲悶響過后,老母狗的血四下飛濺,李氏和馬遠東被噴了一頭的狗血。
“回去,回你的鄉下去!”
馬遠東說完這句話時,馬棚里的馬少華跳下馬背,撞開了常年被風雨侵蝕的木門跑出來,那幾個看家護院圍上來想揪住他,馬少華抓塊磚頭立地站住,用刀子樣的目光剜在他們身上,這幾個大漢沒有被嚇退,也沒有往前沖,他們蠢蠢欲動,但是馬少華的樣子就像準備要殺人,他們不敢輕舉妄動。馬少華跑到廚房里,正見到馬遠東一把奪下李氏手上的饅頭碎塊摔在地上。
“李媽……”
李氏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眼眶突然撲簌簌掉下淚,哭喊著沖出大門。馬少華追上去,拉住李氏,說:“李媽,不要走!”李氏水一樣的目光流在馬少華的身上,說:“馬家不要我了。”馬少華扯扯李氏的衣袖說:“李媽,帶上我,我和你一樣,已經不是馬家的人了?!崩钍献プ●R少華的手,他們都抓到了冰塊般的冷,冰塊慢慢融化,暖意在他們的掌上跳動。兩只手放開,李氏一去不回頭。馬遠東手腳顫抖也憤然離去。
那天,馬少華沒有追上李氏,一路追趕而來的李野和幾個看家護院使他踅轉身往桃花坡跑,他的雙耳就是這天被李霸天割下來然后被野狼吃掉的。李霸天沒有結果馬少華的性命而只割掉他的耳朵,這是馬遠東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問題。當晚,富貴福多才旺書桓翠柳艷晨桂鳳紫云秘密聚在一起,割指飲下血酒,發誓要殺了李氏以解心頭之恨。
一個月后的一天,馬少華把棗紅馬牽到屋子前,拴到柚子樹邊,棗紅馬用鼻子在馬少華身上聞來聞去,聞到頭部時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傷疤。馬少華摸摸馬鬃,臉上漾出柔軟的笑容,馬遠東偷窺到了這一幕,他覺得棗紅馬的舌頭勝過了自己的手,因為他曾伸出手去想用毛巾給馬少華擦把臉,可是馬少華卻側過臉去躲著他。
那晚,棗紅馬的響鼻不時響起,響鼻好比一乘晃晃悠悠的轎子將馬少華送人夢鄉。夢里,李氏來了,終于來了,騎在趕馬人王五被砍去了一條腿的棗紅馬上,那把明晃晃的刀子還插在它的喉管里,喉嚨和腿仍然在滴血,血一滴落,地上就鉆出了棵棵小桃樹,小桃樹在幾步路的時間里竄高,李氏的背后漫起了林木茂密的森林。棗紅馬在走,不停地走,馬背上的李氏折斷一根桃樹枝拂掃一只正在拉絲的黑蜘蛛。黑蜘蛛個頭碩大,圓鼓雙眼,綠幽幽的眼光仿佛暗夜的鬼火。黑蜘蛛牢牢趴在肩頭上,桃樹枝奈何不了它,李氏拍打蜘蛛,黑蜘蛛還是沒有被拍落,桃樹枝卻變成了一口棺材,棺材跌落下來,李氏仰身摔下,正好落在蓋子已經飛出去的棺材里,頭朝下背朝上。
馬少華大叫著翻身坐起,睜眼一看,引頸打鳴的公雞已經把黑夜嚇退,很快就會牽出爬上山坡的太陽。馬少華騎上馬離開了馬家大院,守門的李野這次沒有阻攔他,因為馬少華把門開得吱嘎吱嘎響都沒能讓他從夢中驚醒。
官道灰蒙蒙地伸向遠方,馬背上的馬少華看到遠方迷迷糊糊,仿佛半睡半醒的夢。夢里,李氏還在前頭牽引著他,讓他不停策馬向前,朝李莊而去。
我爺爺站在塔樓上,視線模糊,登高卻不能遠望,但是馬少華騎著棗紅馬走過大院他還是能看得見的。凌晨的露水寒意逼人,但是陽光很快就來了,揪著夜的尾巴將它甩得遠遠,天地亮堂堂。
我爺爺在亮堂堂的天地里等待馬少華回來,他知道馬少華要去的是什么地方。除了我爺爺,馬家大院的人都相信馬少華現在正躺在床上,乖乖養他的傷。馬遠東站在院子正中,指揮他的看家護院操練刀槍,嘹亮但卻凌亂的吆喝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老少少們將他們圍成一圈,指指點點有說有笑,在說笑里他們看到看家護院們為少爺復仇的烈焰在熊熊燃燒,不用多久,馬遠東他們將把火燒到龍頭山上,蕩平匪窩。
塔樓的陰影投射到地面上,它漸漸被削短直至與塔身重合消遁無跡,再慢慢被拉長,像長了腿,一跳就跳到了院墻的外頭。首先發現馬少華人去床空的是丫環小碧,小碧的驚呼引來了更多的人,他們紛紛猜測少爺到底去了哪里。李順說:“搞不好李霸天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少爺給擄走了?!瘪R遠東喝聲胡說,手在被窩里一陣摸索,沒有摸到一絲暖意。馬遠東大手一揮,大伙明白他的意思,叫來守門的李野,李野說他堅守大門一夜都沒有合眼,少爺沒有走出大院,他一定在院子里的哪個角落。馬遠東的手拍到桌子上,幾個粗壯的看家護院一涌而上把李野架出門外,等到馬遠東領著大伙在院外的野地奔走呼喊馬少華后,院子里的老槐樹就吊著一個人影,人影雙腳晃動,喊聲由高亢到低微,漸漸只剩一聲長一聲短的呻吟。
風在卷著黃沙,我爺爺的幾根白發飄飄搖搖而下,沙石落定,一陣迷眩中我爺爺看到官道扭成一條干枯的河,馬少華來了,不見與他形影相隨的棗紅馬,只見他只身一人浮出河面,他越來越近,我爺爺走下塔樓,看到他身上沾滿斑斑血跡和黃泥,目光僵冷,那個時候李野已經被人從樹上放下來,空留一根麻繩牽動人眼,它動,馬少華的眼珠就動,它無風靜止,馬少華的眼珠也就凝固如石。焦躁不安的馬遠東一見到仿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馬少華,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搖晃他的胳膊問你這是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馬遠東的手像燒紅的鐵塊讓馬少華揚起脖子撕聲裂肺驚叫一聲,他一把推開馬遠東在院子里狂奔,他跑,不停地跑,馬遠東跟在他身后,跑,不停地跑,我爺爺跟著馬家的老老少少跟在馬遠東身后,跑,不停地跑。馬家大院再次亂如遭劫,一只當天目睹了同伴死于棍棒之下的狗站在墻角扯直脖子吠叫,似乎要把卡在山頭的太陽給咬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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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米城方向來的人說:“米城一個女人都沒有啦,都被兵仔拉去做小老婆啦!”這個消息首先從鹽鎮一個小茶水鋪傳出來,接著傳遍了鹽鎮。那些既不上龍頭山也不逃往外地的人家白天出門都要朝米城方向豎起耳朵,聽一聽槍炮聲到底是緊還是疏,一些腿腳靈便的人爬上山巔舉目遙望,看看米城是不是血流成河。他們什么都聽不見看不到,晚上他們睡覺時除了用木頭桌子箱子頂好門外,還在枕頭下藏把磨得锃亮的刀子。
孔金花自然也想把刀子藏到枕頭下。管家馬有財叫大院的女人都去柴房領刀子時,孔金花正在為一只黑貓黯然神傷,那只貓是和她的嫁妝一起被抬到馬家的,她養它,視同寶貝已經很多年了,現在這只只吃肉不抓老鼠的貓整天蜷縮在床底下,孔金花早中晚都在喚黑貓,她每叫一聲,黑貓就往后退一步,最后它碰到墻壁無路可退干脆就賴在那不動了??捉鸹▎矩垎镜眠^了好時辰,等她到了柴房就只剩下一把鈍得不成樣子的柴刀了。孔金花大為惱火,一路埋怨馬家的女人太貪心,什么好東西都要搶了先。晚上睡覺前她深情地喚了一陣黑貓沒有任何結果后,把柴刀丟到馬少華跟前,馬少華當時正坐在桌子邊神思恍惚,他嚇了一大跳,抓起柴刀胡亂一扔竟扔到床底下去了,那只千呼萬喚不出來的黑貓尖叫著竄出來,在屋子里左沖右突,孔金花的嗓子似乎被嚇飛了,刺耳的驚叫破窗而出。
那晚,孔金花就抱著黑貓入睡,馬少華卻敲開了我爺爺的門,話也不說就鉆進我爺爺狗窩一樣的床鋪。夜里我爺爺被他夢里的胡話驚醒了幾次,他一下子叫李氏一下子叫棗紅馬,我爺爺輕輕喚他:“少爺少爺你怎么啦?”馬少華沒有醒來,他迷迷糊糊沉在夢里,我爺爺在爛枕頭上摸出了他濕漉漉的淚水,半夜,馬少華在夢中咬牙切齒伸出手在空中四處抓扯,好像要把什么東西撕碎,我爺爺不敢再喊他醒來,睜著眼睛直到月亮掉下了山坡。天亮時我爺爺發現虱子在馬少華身上咬出了一個個紅苞。我爺爺垂首站立,請求懲罰的話剛說到一半馬少華就跨出了門。馬少華沒法進入他的屋子,因為屋里飛來的板凳、茶杯、枕頭、衣褲讓他連連后退,原來是孔金花因為夜里風搖窗戶怪響不斷,把黑貓抱得緊了又緊,最后把貓給捂死了,她用扔東西來怪罪馬少華讓她孤枕獨眠擔驚受怕。
這一天馬少華踉踉蹌蹌走向了李氏的墳地,他沒能給李氏點上一炷香燒上幾張紙錢,李氏的墳被人扒平了,尸骨已經不知去向。他喪魂落魄走回馬家大院,走著走著前些日子騎著棗紅馬走上李莊的情景重回他的心頭。
他看到自己騎著棗紅馬走啊走,太陽爬上山崗時走到了李莊。李莊沒有他想象中的人來人往,雞鳴狗吠,更沒有炊煙四起茶飯飄香,在他眼里的李莊已經被擄掠一空滿地狼藉,有的屋子被火燒光,只剩下一片灰燼,灰燼中殘留著鍋碗瓢盆的殘片。
棗紅馬止步不前揚脖嘶鳴,一個臉黑如漆的老者跪地嚎哭,馬少華下馬走近他身旁,老者渾然不理會他的到來,老者的身前是他坍塌的房子,瓦礫遍地,梁柱橫七豎八,從他的哭天喊地里,馬少華聽出了老者的老伴兒子媳婦孫子都被埋在廢墟里,在房子被推翻之前,他們的胸口都被刺刀刺穿,而他們倒于血?白的緣由是為了搶回一袋僅有的小米。
馬少華問老者:“你見到李媽回來了嗎?就是那個到鹽鎮馬遠東家做奶媽的李氏。”老者指指村尾,馬少華抬眼過去,看到一個婦人吊在梨樹上。老者說:“李氏一回到村頭就被大伙堵了路,李氏不走,災禍不絕這話早就傳到了李莊,馬家把她趕出大院,李莊也要阻止這個可怕的女人進入村子。”李氏對莊里人說:“我已經被八個小孩追殺有一段時間了,離開馬家第二天走到柴鎮的半路,這八個小孩舉著寒光閃閃的刀追了上來,這些天我跑到哪里,那八個小孩就像幽靈一樣追到哪里,要不是我拼了命跑,早就死在他們的刀下了。我東躲西藏,剛甩掉了他們,想也沒想就朝李莊來了,李莊是我的家鄉,我不往這里跑我朝哪里跑呢?”莊里人誰也不相信李氏的鬼話,一個挨一個把路塞得密不透風,李氏走近人堆誰也不給她讓路。李氏裹緊頭巾掉頭就走,幾個小孩撿起石頭緊跟其后,那些尖利的石頭也飛在空中追趕李氏而去。第二天,早起的村民發現李氏吊死在梨樹上,她的鞋子不見了,雙腳潰爛,身上發出一股惡臭,這種惡臭是女人得了那種臟病才會有的。
“李氏不走,災禍不絕,李氏一來,家破人亡!”老者朝馬少華的后腦勺嘶喊,回答他的是李氏的尸體在冷風中輕輕搖晃,既不能上天也不能人地。
馬少華把李氏解下來弄上馬背,找來一截繩子綁好,牽著馬離開了李莊。日上三竿,陽光像件暖暖的被子鋪在李氏的身上,她下身濃烈的腥臭引來一群綠頭蒼蠅緊追不舍。
走到馬家宗族的墳地時太陽已經西斜,墳地四周樹木森郁遮天蓋地,墳地里碑石豎立如林,墳堆上荒草叢生,清明時掛上去的紙幡被風雨撕碎,七零八落散在草叢里,尾隨而來的蒼蠅不知什么時候無功而返,但是林梢上有老鷹在嘶鳴,時而俯沖下降,時而沖天飛騰。
馬少華操起從李莊帶出來的鋤頭挖坑,鋤頭起起落落,馬少華汗如雨下,棗紅馬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他身邊,低下頭用臉磨蹭馬少華的頭,鼻子一抽一抽貼緊馬少華的身子打著低低的響鼻,一滴渾濁的淚水打在馬少華的臉上,那不是馬少華流下的,他抬起頭,看到棗紅馬眼眶里全是淚水。
再看看身旁的李氏,她雙眼圓睜怒視天空,馬少華記得把她從梨樹上放下來時已經把她的眼皮給合上了,來到墳地后發現她的眼睛可能因為顛簸的原因又睜開,他又把她的眼皮給合上,不知道現在為什么又睜開了。
挖好了坑馬少華跌坐在地上軟得像團泥,天旋地轉間兩個黑麻麻的影子刺空而下尖嘴啄向了棗紅馬的雙眼,這兩只老鷹餓瘋了,它們本來想對李氏下手,但是馬少華早就做好防范把李氏放到了身旁,揚起又落下的鋤頭讓它們望而生畏。馬少華怎么也想不到它們會對一個活物發起攻擊。棗紅馬雙眼血流如注,它兩只前蹄騰空落地后就四處狂奔,撞倒了一個個石碑自己也一次又一次被絆倒,它掙扎起來在墳地四周左沖右撞,最后兩腳踩空跌下了高高的墳山。馬少華跑到懸崖邊呼喚棗紅馬,沒有誰答應他的話,只有陣陣林濤滾向天邊,只有老鷹一只又一只振翅飛翔。
繞了小路向懸崖底下走時,馬少華意外地在一個土丘上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墓,墓只有簸箕那么大,前面斜插著一塊木牌,木牌上歪歪斜斜寫著“賤婦李氏之墓”,可以肯定那是小孩的筆跡。馬少華怒發直立把木牌甩得遠遠,徒手扒平了墳,墳里埋的是一個密密麻麻插著尖細木條的紙人。馬少華跌跌撞撞在懸崖底找見了一命嗚呼的棗紅馬,撿來枯枝敗葉堆在它身上燒了,火光漫天中馬少華痛哭失聲長跪不起。
馬少華喪魂落魄走上墳山,眼前的一切讓他兩腳一軟癱到了地上。李氏躺著的位置全是密密麻麻的老鼠,老鼠一只擠一只多得看不見李氏的一根毛發,十幾只老鷹落在老鼠堆上啄著老鼠,可是厚厚的鼠堆讓它們無法吃到李氏的一點肉。馬少華不知道是老鷹先落到李氏身上還是老鼠先搶到了美味,有幾只碩大無比的老鼠竟然彈跳著和老鷹拼起命來,它們撲騰著撕咬著,毛發飄飛,怪叫連連,腥臭濃烈。馬少華高喊一聲站起來,折下樹枝瘋狂地打著老鼠和老鷹,邊打邊裂胸嘶叫,等到馬少華把李氏放到坑底時,李氏已經被啃咬得只剩下粘連一點肉屑的骨頭,兩個血肉模糊的眼眶空落落地對天而視,而天空烏鴉仍然在盤旋,仍然在一聲聲鳴叫。
9
嬰兒的一聲啼哭劃破了秋香床上的瓦片,她生下了一個女孩。馬家大院這個晚上沒有電閃也沒有雷鳴,只有秋香在床上發出一聲聲嘆息,只有她懷里的女娃娃久不久嘶聲裂肺地哭,而馬遠東摔了酒壺醉倒在沒生下一男半女的二姨太家。天蒙蒙亮時,雷聲響了,雷聲里夾雜著鞭炮聲。第二天我爺爺才知道那雷不是雷,那鞭炮不是鞭炮,那是一隊敗兵逃到了緊鄰鹽鎮的柴鎮,敗兵洗劫了姓李的大戶人家殺雞宰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后有的抱槍呼呼大睡,有的發了酒瘋走出大門,在靜悄悄的大街上晃,誤把急匆匆從屋角跑來的母豬當成視死如歸的亡命之徒,砰砰幾聲將母豬就地正法,然后朝人去樓空的院子胡亂放幾槍,除了嚇走幾個家養的鴿子還把睡大覺的那些兵給嚇得一躍而起操槍貓腰如臨大敵,再走幾步就邁不開腳了,噗的一聲倒地再也爬不起來。
馬遠東聽到消息,臉色風云變幻,馬家老老小小盯著他,希望他的臉變出晴空萬里,變出一個主意度過危難時機。
馬遠東好久沒有說話。大家急了,說:“是逃是留老爺你倒是說一句話呀!除了我們馬家,鹽鎮其它人都逃命去了!”
馬遠東還是沒有說話。那個早上,大伙親眼見到一束從窗戶斜射過來的陽光慢慢往墻角挪,每挪一寸大伙的心就往上提一寸,陽光的腿一抽跳出窗戶時,一只爬啊爬的蜘蛛終于爬過窗臺急急溜走,好像追隨陽光而去。
“到龍頭山上去!”馬遠東終于一拍大腿站了起來。
“老爺,李霸天是我們的仇家,我們怎么能上龍頭山啊!”大伙的驚叫震響整個屋子。
“不上龍頭山,我們就死路一條!我搶走了李霸天的夫人,他李霸天割掉了少華的耳朵,敗兵一來,我們不握手言和吃虧的就是我們馬家,這個虧不是小虧是家破人亡!”馬遠東還告訴大家,李霸天早有書信下到馬家邀他入伙共謀大事,只不過他放不下割耳之仇,所以沒有回他的話,現在馬家一上龍頭山,李霸天肯定大開寨門歡迎馬家的到來。
李順率先叫好,他說:“如果是我李順接到李霸天的書信,早就猴子捂不下紅屁股泄漏給大家啦!老爺說得好,不上龍頭山我們就是樹倒猢猻散!”
李方同意上龍頭山,但是很惱火李順打的比方,他說:“我們是猢猻那誰是那棵樹?”
李順意識到李方的話和毒馬蜂一樣危險無比,他一旦接下話頭,自己就會被蜇得滿地滾爬,也就是說會惹得馬遠東雷霆大怒,所以李順就啪啪地給自己扇巴掌,希望自己的巴掌能把馬遠東可能冒出的怒火給壓下去。馬遠東沒有勃然大怒,而是長長嘆了一口氣,大家在他的嘆氣里看到原先盤繞在馬家大院上空殺氣騰騰的復仇烈焰漸漸熄滅。
馬遠東叫大家馬上收拾行裝,吩咐木匠把藏在草垛中的雕花,刻雙喜字,涂紅油漆的花轎抬出來,放到秋香的房門前。馬遠東進房告訴秋香,李霸天的書信不是說要邀他人伙共謀大事,而是叫他把秋香送到龍頭山。馬遠東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讀起了李霸天的信。
遠東兄:你用一把鐮刀搶走了我的秋香,我恨你,這是沒有商量的。我愛秋香,我割下馬少華的耳朵就是讓你記住這一點。我沒有要了你兒子的命那是因為秋香還在你手里,你兒子死了秋香就會守活寡,因為你會不惜一切代價要了我的命,而我也會讓你命喪黃泉。我讓你過了幾年好日子,期望你好好養著秋香,你沒有做到,你讓她嘗夠了喪子之痛?,F在兵禍連連,你很快讓她流離失所,該是把秋香還給我的時候了。你把秋香送上龍頭山時秋香要坐大紅花轎,花轎的式樣要和我當初抬他上山時用的花轎一模一樣。秋香要蓋紅蓋頭,新娘蓋的紅蓋頭。抬轎子的不能是別人,要是你馬遠東你兒子馬少華你兒媳孔金花你二姨太。我等著你。
馬遠東讀完流下了一行行老淚,他接著說:“秋香,馬家老老小小的性命現在就系在你身上了。”秋香忍著下身還沒消散的裂痛,淚水剛滴了兩滴懷里的孩子就哇哇大哭,她說:“現在我這個樣子李霸天四5里會要我。”馬遠東說:“李霸天還不知道你大了肚子,生下孩子。”
馬遠東從柜子里翻出當年秋香被抬上龍頭山時穿的新娘裝和蓋的紅蓋頭讓她穿上蓋上。穿戴整齊紅艷艷的秋香一腳輕一腳重一腳高一腳低地出了門,孩子現在被丫環小碧抱著,她哇哇哭著,雙腳亂蹬,雙手伸向秋香,而蓋著紅蓋頭的秋香看見的只是嚴嚴實實的鮮紅,她剛生下孩子,下身還火辣辣地痛就要再次成為李霸天的新娘了。
拖兒帶女牽牛拉馬的大伙把目光掃在新娘打扮的秋香和大紅的花轎上,議論紛紛,他們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馬遠東喝住大伙的吵嚷,叫了二姨太和孔金花到秋香的房里,又叫人把馬少華給找來。
馬遠東不知道,當大伙聚在大院里時,馬少華正把尖刀抵在富貴的胸口,刀口之下,富貴承認李氏的墳是他和福多才旺書桓翠柳艷晨桂鳳紫云扒的,尸骨的碎塊被他們帶到了家里。馬少華踢翻富貴揣了尖刀在他們家里東翻西找,他從富貴的豬圈找到了李氏的頭骨,頭骨沾滿稀豬屎,臭味熏天,頭骨的兩個眼洞被塞上臟布,扯出來是男人的爛內褲。在翠柳的爛草席下,馬少華摸出了李氏的肋骨,肋骨有暗褐色的血,一聞聞出了狗的臊味。接著,馬少華在余下的六人家里搜出了李氏的手骨腳骨髖骨脛骨股骨腰骨。
等馬少華跟著找他的人回到院子時,他雙眼猩紅,臉色黑如剛著了一場大火后的山頭,每走幾步就腿一軟癱倒在地,倒了又起起了又倒,到了秋香屋里已經跌破前額鼻青臉腫。大門吱呀一聲,關上了,人們豎起耳朵卻聽不到房里的人在說什么,他們的脖子伸得酸麻時門板再一次吱呀一聲打開。馬遠東二姨太馬少華孔金花走出來,他們朝花轎走,二姨太走著走著突然掩了臉放聲大哭,孔金花走著走著坐到了地上,但是最后二姨太擦干了眼淚,孔金花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因為馬遠東告訴她們,要是換了別人來抬轎子,龍頭山上的槍口就會要了她們的命。
馬遠東、二姨太和孔金花各站在轎子一角,就等著馬少華一個人了,當時馬少華僵立在門口,他的眼睛空空的,像是兩口被抽干了水的井。
二姨太喊:“少華,快來!”
孔金花喊:“遲了李霸天一不高興我們馬家就完了!”
馬遠東喊:“快!”
大伙喊:“太陽快落山了!”
秋香喊:“起轎!”
馬少華從懷里抽出尖刀刺向了胸口。
這把尖刀是捅死趕馬人王五的棗紅馬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