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一組(組詩)

　　澈
　　——致同和
　　
　　她回眸 向往昔一笑
　　光穿過松林 清潭 潭底白石粼粼
　　
　　他渾身釘滿的釘子
　　開始松馳 脫落 迸出金石之音
　　
　　這聲音 落在水里是湖
　　晚景 一尾尾銀魚 輕搖光陰
　　飛到天上 是一些鳥 白鷺 鳳凰
　　播撒四季 地上萬物獻出花和香氣
　　
　　她們返回園林 石案上下著圍棋
　　一枝蘭花 幾莖清竹伴著
　　日月兩子如梭 接著菊花吐金 水仙看見了自己
　　她信手拈起一把焦尾琴 彈著《良宵吟》
　　《漁樵問答》:光沿著一行走
　　山水唱和 大地敞開了澄明之路
　　
　　梅
　　
　　寫你 說你 愛你都是一件難事
　　古往今來 多少修辭纏繞在枝頭
　　溪山叫月 隔江玉簫有嘆息
　　梅妻鶴子 “疏影暗香水清淺”
　　讓人感動的是 四百年前丹陽一位
　　風清月白的女子 伴梅而眠
　　她的姿態: 一種有淚的美
　　
　　在八樓靜白的病房
　　窗外的星子 讓我想起這白色的
　　病 雪和梅在午夜的玄鏡里
　　呈現了潔白和清香共有的源來——
　　圣潔 它的杯子倒出了 淚
　　美 雨落下 經歷塵世: 瓷器清脆的
　　碎裂 咳嗽和血
　　黛玉一直堅持到秋天: 悲
　　它飛不動了 到雪和梅為止
　　并在落花的一瞬 季節和喜氣開啟
　　
　　你在漢語修辭里的喜宴開始
　　蕙蘭竹菊 琴棋書畫
　　那人醉了 手指花開 一瞬
　　如月之恒 清香照華夏
　　兩千年前 伯牙摔琴
　　山水人心漸次分離 而今
　　連漢語也荒蕪離黍 梅
　　需要一雙玉手 “收拾舊山河 從頭越”
　　
　　我藏有一脈古琴 源自明代
　　嚴天池用虞山做脊 揉太湖長江為弦
　　然而 古人已去 我是啞手
　　只有傾聽之耳 梅
　　我要聽聽琴梅相遇的聲音
　　我要聽聽久遠了的東方的聲音
　　山清水秀的愛情
　　靜水流深的清景
　　窗外 誰亭亭玉立
　　彈奏《梅花三弄》里含淚的光影
　　
　　粹
　　—— 致QYD和一次春風行動
　　
　　一種照耀著的喜悅
　　寂靜 在吹拂
　　
　　誰？
　　
　　月亮提水
　　是你的眼淚
　　
　　梧桐樹下
　　風起 巖石上
　　
　　時光習習 他
　　頓化成一支流水
　　鳳凰來儀
　　送來“唧唧”和鳴
　　
　　蘭
　　
　　漢語命名山川時
　　在空谷 遭遇了
　　一次秘密的愛情
　　
　　從此 他身型清癯
　　立志江南營造園林
　　用一塊石頭 安穩土地和傷痛
　　幾枝梅花 溫暖世道人心
　　竹菊 清風 持蟹的人
　　在煮酒論道 臨月閣上
　　一脈古琴 吟著虛8Pp0sPALidytdkaRz4ZDqg==靜
　　等候 流水和你的來臨
　　
　　此刻 滿月水中靜靜轉身
　　 清露悄悄掛向枝頭
　　
　　告訴你：在漢語里
　　梅 是我的妻子
　　蘭 是給月亮提水的
　　 我骨髓里的情人
　　
　　在竹林
　　——致蔡翔
　　
　　一
　　
　　夕陽照亮了竹林里的寧靜
　　團團竹節 筆直地伸向天宇
　　人也是直立行走的噢
　　多少卑躬屈膝
　　月亮飽含著淚水
　　但總有清風竹音
　　挽回人心和東方的局面
　　
　　二
　　
　　在另一邊 保羅·策蘭“砍下了竹子”
　　“在竹內：犬吠的麻風，交響”
　　他失去了唯一的母親 所有的父親
　　父親的父親 絕決而瘋狂
　　世紀的病毒 枯黃了竹葉
　　你砍下它 只留下竹根
　　為了早夭的幼子 從曠野復活
　　你投入水中 返回源頭
　　來澆灌 竹筍 故鄉的寧靜
　　兒子和祖父 被清風明月引領
　　塵埃星語 策蘭駕鶴而來
　　從塞納河 過海 沿長江抵
　　終南山 你看見逝去的親人們
　　有明亮的安寧 在竹林
　　
　　“悠然見南山” 欲說已忘言
　　
　　三
　　
　　一千八百年前 幾個優美的人
　　幕天席地 縱詩酒所如
　　大人先生 “彈琴復長嘯”
　　日月在杯中 醉了光陰
　　從此 寧靜和自由有了安居之地
　　 清風和聲音現了正本清源
　　1990年 我隔江聽到了骨髓里的哭泣
　　夕陽定格了那人 破廟
　　斷垣殘壁里升起虛靜的力量
　　他聽到了落日的宣諭:縱身
　　抱著桅桿 “從長江的上游
　　一直哭到長江的下游”
　　有人說 浮生若夢
　　美 可以讓一切淹過
　　而一座三峽大壩: 你也越不過現世的疼痛
　　
　　四
　　
　　“野竹自成徑 繞溪三里行”
　　曾經尋常的景色 而今已成珍稀
　　今天的新聞里 一個兒子
　　為賭資向父母要錢
　　未果 竟然刺殺了父母
　　這是怎樣一個時代?
　　站在高高的明珠塔上
　　望著刺破天空的高樓
　　煙霧迷蒙的天蓋
　　向錢洶涌的人流
　　荒蕪多么廣闊迷離
　　荒誕多么真實具體
　　前些日子 我從中關村
　　到上海的陸家嘴 又飛到深圳特區
　　那些噩夢般的怪樓
　　那些快要失明的空氣
　　我感覺腳下的土地在一塊一塊脫落
　　我已無法落腳 也無處落腳
　　只有在晚上 月亮靜靜升起來時
　　大地才回歸了中國 我才又回到土地
　　
　　“野竹自成徑”
　　你該怎樣開啟一個時代的路徑
　　“繞溪三里行”
　　我們又該如何在這樣的時代生活
　　
　　五
　　
　　從一個庭院開始經營吧
　　梅蘭竹菊 漏窗松影
　　從漢字的澄懷觀照開始吧
　　琴棋書畫 象天法地
　　如果大地已無處栽種竹林
　　那就從蒙塵的漢語修辭
　　荒疏的人心縫隙 從我
　　千瘡百孔的肥沃的痛楚里
　　種下斑竹 鳳尾竹 方竹 孝慈竹
　　如果時代失去了它的脊梁和方向
　　那就用方竹支撐 清風來指引
　　如果一個人在紅塵中暈頭轉向
　　那就在庭前院后 在你口袋里
　　幾個揉皺殘損的漢詞里栽種竹子
　　“山鳥相與還” “明月來相照”
　　你就會看見你清澈的來源
　　
　　寧靜的容顏 午夜隨筍
　　節節而起的 內心的歌唱
　　沿著竹徑 緣溪而行
　　遼闊的星空之路正指向我們失落的故鄉
　　
　　是
　　——致張路
　　
　　你知道你在哪里
　　你姓氏的河流越過哪些
　　
　　險灘峻嶺
　　從里下河抵達金陵
　　在龍江聽濤 鳳凰
　　在寶船駛向的枝頭和鳴
　　
　　言詞在兩個方向
　　搖曳 水光明滅的
　　迷途 被牧童指引
　　
　　墨 潑向夜晚
　　涂沒星 月 你
　　或者 日光至頭頂貫注
　　影子消失 光芒盈滿周身
　　瞬間
　　遺忘盛開
　　
　　道和路
　　涌現……
　　觀
　　
　　一
　　
　　黑暗住在森林里
　　人類伐盡了森林
　　你又哪里有立足的高度、觀點
　　
　　黑暗中最黑的部分是 靜
　　
　　二
　　
　　站在虞山半腰
　　頭頂是干凈的星辰
　　腳下是萬家燈火
　　人生邁向五十的臺階
　　總試圖理解自己和所處的時代
　　
　　我驚訝 經歷萬劫的身世
　　我依然活著
　　雖然依然困惑
　　塵世五顏六色
　　欲望裹挾著消費的時代
　　在漫天的沙塵暴里
　　你看不清一粒沙子
　　它清澈動容的表情
　　它在海邊和沙漠無言的開示
　　
　　像樸樹和石頭的無言
　　會言說的鳥兒已經睡了
　　夜晚懸掛著它怦怦的心跳
　　
　　三
　　
　　在靜的高處 蘭花開了
　　深淵睜開黑色的眼睛
　　
　　大地上 萬物盛開
　　水流花謝 美人獻身
　　觀點散成星星
　　如果你仍在大地上行走
　　請迎著季節起舞 一路
　　享受賜予的片刻的
　　安靜 自由 歡樂的光陰
　　
　　四
　　
　　靜黑的鄉村谷倉
　　種子睜開另一只眼睛
　　
　　經過多少忍耐和塵埃
　　大地翻滾 播種 守望
　　發芽 修持 豐收 荒涼……
　　生死與現在
　　在同一條河流里呼吸
　　黑暗化成薄霧
　　裸動著萬般柔情
　　
　　而你能立足的塵世
　　它最高的山巔
　　依然是白雪和 靜
　　
　　說
　　——致DJ
　　
　　小溪演映著天空 氣象萬千
　　柳風輕拂著河面 誰動了心？
　　
　　五十年 洶涌沸天的
　　生命 也漸漸歸于平息
　　
　　歸于一片湖 一面銅鏡
　　南子書中醒來 推開窗
　　風動蓮花 白鷺躍起
　　觸碰到月亮的聲音
　　引來波光粼粼
　　
　　南子梳妝 銅鏡中
　　走來正在夢境里的
　　我霞色安靜
　　她的面容閃爍
　　眼睛靜黑
　　
　　誰 聽見落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