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圣人到學者,在自古至今的《詩經》研究中,我們總看著的是一些板著的面孔,或緊皺著的眉頭。他們要么將這些鄉間男女歌詩斷章取義為圣人教范,要么又斥其為淫佚下流的鄉野俚語。由于他們的目光總是集中在史呀、政呀、德呀、化呀之上,對活躍在《詩經》里人性的歡樂以及男女之情趣,或視而不見,或予以曲解。
被稱為國風之始的《關雎》,寫的其實是失戀。可是,如果我們只是注意到“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痛苦,還只能算是讀懂了一半。因為,在最后兩節,話鋒一轉,這位“君子”從痛苦不堪之中,突然醒悟過來,要對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鐘鼓樂之”。這是情感發展上的一個轉折,是由悲變喜的一個戲劇性突變。這一轉,很好地呼應了開篇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于是,全詩就顯得完整,有跌宕、有起伏;也更多了愛情波瀾變化中的情趣。
《關雎》結尾以“大團圓”收局,才使孔子看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種不用徹底的失敗展示絕望情緒的寫作,自然也就符合“溫柔敦厚”的詩教。
同樣的寫作,在《漢廣》里也有體現。雖說“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而且,漢水很寬,沒人能游過去;江水又長,船也難以渡過。但是,想娶“游女”的男子卻并不灰心,他說自己已經喂飽了馬,“言秣其馬”,“言秣其駒”;只要那女子肯嫁過來,他會立即用馬去接她。
詩里設置的種種困難,看似無法解決,但對追求者來說,這些并非不能克服。既是決心、誓言的愛情表白;又是被愛激勵著的一種頑強精神的張揚。
我們有過女媧補天的英雄,也有過夸父追日的勇士。雖然,這些品質展示的都是中華民族草創之初就具備了的矢志不移、追求不息的偉大民族性格,但畢竟是神話傳說,是一種精神夢想。在《詩經》里洋溢和噴發著的追求精神,卻是真真切切的人的品格;是積極的、熱烈的人性體現。如果經師們一定要從這些遠古的歌聲里,尋找弦外之音,我以為正在這里。《詩經》里有愛情的歡樂,有失戀的痛苦,也有性愛的裸裎,但卻沒有精神的頹廢和絕望,也沒有性暴力的肆虐與宣揚。
《摽有梅》寫一個女子看著梅子的成熟墜落,想著自己年齡日長,婚事的迫切。從梅子在樹上還有“七分”、“三分”到全部落地,細致而真切地讓我們洞悉了一位少女心理的變化。有趣的是歌者把變化無常的無形心理,與有形的梅子相依傍,讓其似乎變得可以量化。少女對梅子的專注,急切而認真,讓人覺得傻傻的可愛,不禁在心里溢出笑聲。
《野有死麇》,共三章,前兩章都說的是那位打獵的“吉士”,得到了一只獐子,想著怎么用圣潔的茅草裹上,送給那位他愛著的如玉一般“懷春”的女子。最后一章卻是那女子的態度:“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那是說,你悄悄地過來,腳步輕輕地;而且悄聲的叮嚀,別拽掉我的圍腰,別叫狗聽見汪汪叫。女子的矜持、大膽又細心的警告與埋怨,讓我們好像在看一出舞臺劇:一對少男少女,躡手躡腳約會,輕聲輕語提醒;那男子又急切地想動手動腳地擁抱,女子卻嫌他毛手毛腳拽掉了圍腰;又警告他別弄得狗叫,因為狗一叫也許她的父兄家人就會出來,這一場約會就要泡湯。
詩只三行,卻極為簡潔而豐富地傳遞給了我們如此多的信息讓我們同樣享受了一次愛情約會的甜蜜與歡快。
類似的情趣在《鄭風·將仲子》里有很好的體現。《將仲子》通篇是一個女子對情人的心理告白。她像對天神祈禱一樣,默默地對自己的情人說:你不要翻村里的圈墻來看我,壓壞了我家的杞樹,我擔心父母會罵你;你不要翻我家的院墻來看我,壓壞了我家的桑樹,我害怕我的兄弟會罵你;你不要翻我家園子的圍墻,壓折了我家的檀樹,我怕鄰人嘴長,人言可畏敗壞你。可是,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女孩子又在心里聲明,不是憐惜那杞樹、桑樹、檀樹,是怕你愛到傷害。而且一再表白:“仲可懷也”,我是愛你的,想你的。
把一個女子期待約會,又怕男子稍有差池,惹下禍患毀了愛情,表現得如此充分,細致;既想提醒男子不要魯莽弄出麻煩,又怕男子誤會她不愛他,一再聲明“仲可懷也”;如此復雜、婉轉的心理變化的清晰展示,讓我們閱讀時,甚至忘了是在讀一首兩千多年前古代男女的愛情。
在愛情生活里,并非總是嚴肅地、莊重的約會。現代生活里,我們常常可以看到賴賴的那種男子,卻特別招惹女子的喜歡。在古代的愛情里也不乏其例。
《齊風·雞鳴》寫一對夫妻在床上的對話。女子說“雞既鳴矣,朝既盈矣,”雞都叫了,趕集的人已鬧鬧哄哄的了,快起床吧。賴床的男子卻說:“匪雞之鳴,蒼蠅之聲”,那不是雞叫,是蒼蠅在嗡嗡。雞鳴之聲與蒼蠅之聲,何其遠也!這怎么會聽錯呢?這是男子故意尋找的理由,他能以這種幽默的趣話,化解妻子的不滿,以便在床上多賴一會。當然,我們可以將這視為春天,春夢一宵價千金,能多賴一會也舒坦;也可以視其為新婚夜短。不管怎么解,一個“蒼蠅之聲”,使男子對話增加了趣味。女子只好說:我也是想陪你多睡一會,只是怕人家說你貪床,笑話你。
在《詩經》的愛情表現里,往往是女子十分大膽、潑辣,男子常常顯得拘謹與羞怯。
春日踏青,溱河邊,洧河邊,男女如云。可是在《溱洧》里,我們看到的是女子主動邀請男子到河灘去“相謔”。女曰:“觀乎?”士曰:“既且。”看過了,女子還纏著不放,說:再去去吧,那里河灘寬闊,平整、舒坦。在女子的反復糾纏下,男子去了,然后落入愛河,以芍藥相贈定情。
在歷來爭論最大的《褰裳》里,我們看到的女子更為大膽潑辣。她告訴男子,你要和我相愛,就挽起褲腿過河來,別以為你不想我,就沒人想我了,“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并用粗話斥之“狂童之狂也且”!
《丘中有麻》寫了一個女子在麻地里等她心愛的人“留子國”。她的語言直白、裸露,說等那男子“將其來施施”,“將其來食”。那些斥其為“淫詩”的研究者,視之為直露的性的呼喚。
《蝃蝀》是一位婦女在向人議論一位不顧父母兄弟的阻攔,一心想要出嫁的女子。那種長舌繞繞,指天劃地的形象,讓人想起戲曲舞臺上的媒旦。“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一句話,想結婚,不聽父母話,女大不中留。但是,我們從這被戲曲化的指責聲中卻看到了一位熱愛自由,追求愛情,不畏人言的潑辣女子的形象。
有趣的是,我們看到的男子的形象,卻常嫌猥瑣,或狐、或兔、或鼠、或氓。
《有狐》里,那女子眼里的情人只是一只在淇河橋上緩緩走動的狐貍。無裳、無帶、無服,令人為之心憂。
在這些詩篇里,我們可以看到那個時代,女性的強勢;我們雖不能肯定這是母系社會女性強勢性格的殘留,但至少還看不出女性在的封建禮教束縛、壓迫下所表現出的悲慘與無奈。到了更深遠更成熟的封建社會之后如漢儒、宋儒們,已不能容忍這種女性的自由、潑辣和大膽。尤其是宋儒如朱熹一類,動輒斥之為“淫女”;以男性專制為屠手,以封建禮教為斧鉞肆意斬割古代婦女自由的靈魂。
《詩經》特別是國風中,在歌頌男女愛情上,表現出的人性的善良、真誠與自由,以及愛情生活的樂趣與情致,才真正把一部《詩經》推上了文學經典的位置。如果真要“以詩證史”,我認為這才是最真實的民族生活史和心靈史。也正是在這些地方,我們看到了《詩經》的生命力,看到了它對我們當代詩歌創作所能起到的啟示和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