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在故鄉安徽桐城生活了十九年,在異鄉新疆生活了六年的詩歌寫作者,對郁笛在隨筆《望了一眼窗外》中所說的:“除了新疆廣大的‘美景’,我還需要用我自己的跋涉來表達一個異鄉人內心的苦難與喜悅。”我深以為然。
于是,2008年畢業的時候,我放棄了留在烏魯木齊某報社上班的機會,在離校的當天晚上坐著夜班車風塵仆仆地趕往了伊犁。因為,我想在伊犁開始我的跋涉。
在新疆的前四年,我幾乎都是在大學校園里度過的。了解新疆也是從閱讀開始的,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讀到沈葦的詩歌《混血的城》、《兩個故鄉》時的激動心情。如同D·H·勞倫斯說的,有些人應該被我“詛咒”,因為他們已經把該說的話替我們說盡了。按照此觀點,沈葦是要被我“詛咒”的人之一,另外兩個就是郁笛和亞楠。事實上,他們也是在新疆對我的詩歌寫作影響最大的三個人。
整整四年,在烏魯木齊老滿城那個校園里,除了其中2007年的兩個月在庫爾勒的畢業實習外,我幾乎都蜷縮在安靜的地下室宿舍里閱讀屬于周濤的新疆,董立勃的新疆,劉亮程的新疆,還有韓子勇筆下的新疆文學評論以及沈葦、郁笛的詩歌。這個時期,在2007年底以前,我深信“所謂詩人,就是要看誰是可以回到故鄉、回到童年,并繼而準確書寫的人”,于是那個曾經誕生過著名的散文流派“桐城派”的故鄉文都桐城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全部的抒寫對象。我像一個病入膏肓的思鄉病患者,沉在自己真實與虛幻的故鄉里,不能自拔。一草一木,甚至是一個詞語,都激發著我,就這樣一直不停地在寫著。一疊疊詩稿就這么放在了抽屜里,后來才知道那些不過都是一些沒有新意的吟唱、向往和眷戀。
直到有一天,我在無意中讀到了喬伊斯所說的“一個作家寫頭腦里的東西是不行的,必須寫血液里的東西”時,我才幡然醒悟。我一直抒寫的故鄉,甚至都不在我的頭腦里。我應該把自己沉浸在故鄉的血液里,而不是一直漂浮著。之后的那些日子,我開始思考,故鄉的血液于我V/aDO5ftec2GWYEMKg0pBA==而言意義在哪里?我要怎么才能把自己沉進去,而又進出自如?在這期間,我反復閱讀的是故鄉桐城著名詩人陳所巨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詩集《陽光·土地·人》。在2008年初,一個偶然的機會在一份報紙上看到了關于沈葦的一篇名為《新疆我的天方夜譚》的訪談,其中說道:“多年前,我稱浙江和新疆、江南和西域是‘兩個故鄉’,現在我感到它們是同一個地方,或者說是同一個事物的兩個側面。我的意思是,空間不應構成詩人的囚籠和樊籬。文化的差異性、地域的大跨度往往會給一個人帶來意想不到的新的造就?!碑斪x到這里的時候,我似乎若有所悟,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有,腦子里空空如也。
但我知道,我必須要跋涉了,無論故鄉在我心中有多么重要,我應該試著去了解新疆了。于是,幾個月后畢業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去伊犁。如今,兩年過去了,對當初的選擇我倍感欣慰。
或許是機緣巧合,到伊犁剛剛一個星期,我碰到了適逢在伊犁舉行的全國第八屆散文詩筆會。我作為接待方工作人員和隨行記者,碰到了筆會的代表、來自我家鄉的詩人、桐城市文聯主席洪放。雖然平時通過電話、網絡有所交流,但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卻是在異域他鄉的伊犁。在遙遠的異鄉,見到故鄉人,自是十分親切。筆會那幾天,在洪放的點撥下,腦子里那些模糊的、分散的概念開始聚攏,至此我才明白我所抒寫的血液里的東西在哪里。
作為一個來自異鄉生活在新疆的詩歌寫作者,面對腳下的土地,我應該有自己的詩歌寫作立場和面貌。于是我在對故鄉進行抒寫的同時,嘗試著深入到新疆的文化里,開始抒寫新疆。盡管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幾年,但筆下的文字依然明顯地表現出了它的水土不服和淺顯。
而此時對故鄉的抒寫,我開始以一個“新疆人”的眼光去打量我所懷念和敬仰的桐城文化,我開始慢慢地走進它,希望隨著自己的越走越遠,對故鄉文化的理解也能越來越接近真實。
在伊犁,由于工作的關系,與詩人亞楠接觸得比較多。從他身上我學到的更多。他教會了我,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們面對自己腳下賴以生存的土地時,應該保持著必要的敬畏和尊重。只有這樣,你的作品才不至于荒蕪。他在二十多年的寫作中,對此身體力行。作為一個南方人,他對草原、對伊犁這片土地的理解,絲毫不比本地人差,甚至了解得更透徹。他說,這片博大精深的土地實在太悠遠、太神秘、太讓人無法真正讀懂了。那些豐茂、絕美的花草,那些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那些銀光閃閃的雪峰,那些哈薩克氈房,那些純樸、善良的牧民兄弟,那些遠古的神話和傳說,一直在我心中縈繞著,久久不能淡去。不論走向哪里,也無論視線投向何方,伊犁之美留給我的記憶都是刻骨銘心的。這就是故鄉,這就是我生命的家園。在亞楠的指引下,我開始尋找走進人種博物館——伊犁腹地的機會。
可以說,整個2009年我都保持著在路上的狀態。這一年,利用工作之便,我一直處在尋找、發掘伊犁文化的路上,走遍了具有伊犁特色文化的各個角落。站在當年輝煌一時的伊犁九城的城址上,看著或殘存殘磚斷瓦、一小截城墻(很多的城郭都被一片麥地代替者)時,我再次感到了時間的無情和永恒。當面對92歲的維吾爾老人賽來·吐爾迪悠揚的維吾爾民歌時,它的神秘和絢爛的風情我應該怎么去抒寫?當我們驅車幾百公里,只是為了尋找阿力麻里城、磨河古城殘存的點滴痕跡時,我該怎么去面對這么博大的疆域和永久的歷史?2009年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沉浸在這種行走和書寫的快樂中,一路走一路寫,于是有了《一個地方》、《伊犁小鎮》、《時間深處的故鄉》、《一條河流的來龍去脈》等詩歌。當我想把兩個故鄉當作一個地方、當作一個事物的兩個側面的時候,當我感覺自己已經接近真正的伊犁的時候,我再次發現自己錯了。我的那些作品依然表現得水土不服、單調、淺薄,以及意象的單純、重復……
作家盛慧在《找到一條屬于自己的文學脈絡》中說,只有在離開故鄉之后,你才真正擁有故鄉,只有離開故鄉之后,你對故鄉的愛才有深度,只有離開故鄉之后,故鄉才會成為創作的資源。對盛慧的這句話,我不愿用伊犁這個“故鄉”去證實其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