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向

　　1
　　在金沙遺址上，幾乎每一件文物都令人驚嘆，如果一一流連不去，怕是一天都看不完了。我都是匆匆而過，只是在這張破損的金面具前停頓了許久。離開幾天了，我仍然看見這張面具。破損的面具上洋溢著奇特的笑意，不為破損而有絲毫痛苦。
　　
　　2
　　還記得你我尷尬的情狀，我們說話，我脫去外套放歌，我坐在很遠的沙發上，你過來，徘徊在沙發的后面和側面，直到我牽起你的手……這尷尬才消失了。
　　
　　3
　　坐在喧囂的街頭河畔，燈光并不照亮我們。賣花的小男孩留下一簍的玫瑰去找零錢。你說他要是不回來，我說那我可以去賣掉這些花。一只玫瑰在黯淡的桌子上，在杯碟之間會不會比我們更卑微。
　　
　　4
　　雨點落在河上，雨點落在太陽傘上，雨點線一般，水簾一樣，環繞我們。雨點聲替代了我們的話語。零點了，新的一天開始了，我們回去。雨點追逐著我和你，雨點比我們更親密。
　　
　　5
　　臺北的雨夜和北京有何不同，這樣的時間你都已睡得深沉。會有夢訪問你，會有人穿著古怪的衣裳出現在你的房間，期待如不能克服的距離，期待帶來活力。
　　
　　6
　　我們走在路上，其實沒有方向，要去的地方一旦放棄，又冒出新的地方。我們問過質樸的中學生，她們不能告訴我們什么，可喜歡跟我們聊天，那我們就聊天。我們問過掃街人，掃街人笑得茫然。我們問老去的市民，他那么熱愛自己的城市。推薦我們去他熱愛的茶館與飯店。
　　
　　7
　　坐在河邊的水杉樹下喝茶，你舉著相機拍水杉的葉子，仿佛回到寫生的時代：晃蕩在玄武湖、夫子廟、棲霞山、總統府、中山陵、湖南路……多少年輕輕一晃就蕩入夢中，只留下現在的神情與側影，茶水的香氣縈繞又飄散了。
　　
　　8
　　摸底河又寫成磨底河，也許是磨砥河，早先的人們在河邊磨刀磨玉。現在只是河水潺湲流去，我們在河畔消磨傍晚的時光。我們的世界不是我們的，我們在一個狹小的虛擬盒子里，辨識茉莉的花瓣與香氣。我們吸煙，看著夜色滲入河水，滲入我們的眼底。磨砥河也可以是莫抵河，不要這么快地抵達它。
　　
　　9
　　幽暗的陳列大廳，游客的聲音嚶嚀。啊，肅靜，肅靜如簾幕如紅毯如門外溢進來的柔光，遠古的神器陳列于斯。玉琮，玉琮被鎖在中間的一個玻璃盒中。斑斕的色相，黯然的玉潤，凝聚著太陽的雨露精魂。它在人們手上傳遞了三千年，又沉埋地下兩千年。它如今在玻璃盒子里流動著盈盈生機。我看見那人高舉著玉琮，跪在高臺上，上升的太陽光穿過玉琮漫長的柱洞在金箔上燃燒，火焰的律動，四只火鳥舞翩躚。牛角聲中，萬眾吟誦，金子如光如沙落在大地上。大廳幽暗，游客逡巡，我驚嘆，我低語，這是玉琮，它居然沒有招來絕代大盜。
　　
　　10
　　穿過無垠的黑夜，一顆星在走向寂滅。我們渺無聲息就是失去光焰的星星，恐懼不是因為寂滅。渺無聲息的我們，輾轉在明月下。我們制造聲響，抗拒著來自體內的黑夜。
　　
　　11
　　我的帽子丟了，一頂白色帽子掉在了座位上，這不是第一頂，也不是最后一頂。似乎丟掉帽子比丟掉別的東西更好，我就不斷地丟掉帽子，丟在座位上。而座位可能在任何地方，這回是在河邊，在雨夜，在一個不安的旅途中。
　　
　　12
　　傾訴是突然開始的，有點緊張，有點無序，有點急促，有點茫然，可的確是傾訴。仿佛只有傾訴才能留住夢，只有留住夢才可以一直想念。傾訴者并不盲目，傾訴是一粒子彈，呼嘯著在空氣中留下灼熱的痕跡。這是一個故事的漫長的開始。
　　
　　13
　　在劇場里，你為“生活是個蛋”的句子笑個不停。多么奇怪的笑點，如果不是坐著，你要打很多跌。我正襟危坐，因為我就寫過：“假如生活就是一個蛋，我可以從外面把它磕開，或者從里面把它啄破。”我仍然看見你的笑，你落落寡歡的樣子正像蛋殼的破裂散去不可復原了。
　　
　　14
　　年輕姑娘還能撩動我春心如火，小小的火。我的頭發白了，我臉上的皺紋不是水波是溝壑，我不相信生死輪回、前世姻緣……可我還是看見你坐在海邊吹風，看見你深入群山，看見你在漫長的隧道里奔跑，洞口的光亮晃動著你的快樂。我應該看見更多的快樂的你。
　　
　　15
　　每天我都在飛行，伏羲女媧也rKXGJB5zp9Y/wRO2g9+sXw==在飛行，伏羲的眼睛如日，女媧的眼睛如月，伏羲白女媧青。我飛行在他們的天空，有時候掉下來，像游泳的蝌蚪，泅渡在苦難的人世。也許你愿意是女媧，可你能懷抱那些被砍死的孩子一起飛行嗎？啊，你的眼淚，止不住的罪惡在蔓延。我不是伏羲，我只是向太陽致敬，我只是在祈禱圣火的降臨。
　　
　　16
　　我們已經見不得血腥。忘記了自己本是從血腥中來。嗜血的人也反對血腥，反對血腥的人要嗜血。我們的血賤比污水。性也血腥，帶著疼痛、破碎、不潔……當然，還帶著喜悅，玫瑰一樣凋零的愛意，黯如血跡。
　　
　　17
　　她的聲音沙啞，快樂又乖巧，交上的作業只有三頁紙，上面涂抹復涂抹。她說，我的字寫得不好吧？論文沒法表揚了，也只好表揚字——畫畫的人隨便寫寫，字都不錯。我說，如果你不能分析作品，也可以圖畫一篇作品，比如《七月》，畫下12個月的鄉村風情畫。她又來了興趣，又好奇畫畫也可以代論文。總要做些什么吧，寫字或者畫畫。這樣才有必要的成績。
　　
　　18
　　我們并不習慣黑暗，即使出生在日益黑暗的年代。我們制造光亮，愛就是這樣的光亮，可它會瞬間熄滅在冰冷的黑暗里。會有這樣和那樣的情意縈繞著，斷斷續續隱沒在呼吸里。如果看見塵埃，我們就看見了光。我們活在追逐星星的羈旅上，點滴的愛飄逸在紅塵上。
　　
　　19
　　靈魂的惡可以傳染，惡靈魂的皮囊被毀滅一千次，惡靈魂仍然在，仍然揮舞著各種各樣的皮囊。好靈魂如晨曦之欣然之晏如之靈耀，可瞬間它就融入白天的巨光。我們鍛煉自己的體魄又如何呢，它從不負載靈魂的善，不是不負載，是好的靈魂從不需要肉體，哪怕是健康又喜悅的肉體。
　　
　　20
　　深夜回家的路上，路燈黯淡，電腦專家從前面飄過來，他失眠了要去買煙。我們寒暄，又提著酒走進了校園。他父親體弱多病，不安生治病。他父親把他逼成半個中醫了。他帶父親四處針灸，他配置膠囊……可老人總是在病情好轉時放棄了治療，還否認醫藥的作用。固執的老人善于抬杠和不講理，溝通陷入泥淖里。失眠的電腦專家哀嘆著，說了這些希望能令他舒暢。我只能提一點隔靴搔癢的建議。一瓶酒慢慢喝也終于喝完。我們起身回家。白天喧鬧的校園現在只流蕩著我們倆的聲音。深深的夜，清涼生寒，校園外的塵囂俱寂。走出校門，一陣槐花的香氣如微光罩住了我們。看不見槐樹，可它一定在附近，在某片雜樹林中并無意義地飄灑下芳香。
　　
　　21
　　我飛行在古代，只能是飛行而不是漫步，因為千年的故事幾句話就講完了。復原祖先的生活，就得粉碎我們今天的生活，然后篩啊篩，那些從不改變的物質會堆積在一起，堆積在空中，變形、流動、定格……這定格像電光的閃耀，像電光一樣難以捕捉。我們的故事有時會出現在空白中、邊角上，我們的故事鮮艷，但是，能沉淀到那一堆不變的物質中嗎？
　　
　　22
　　又是雨夜。南方的暴雨制造災難，北方的細雨消滅塵埃。我看見你的城市就要進入夏天，看你那里的電視劇。什么樣的故事都有愛，都在呈現命運的痕跡。愛可以是各種樣子，結果都一樣。也有不結果的，一如云朵飄蕩在天上，從這里到那里，太陽投下的云影覆蓋了遼闊的地域。只有一個地方，他站著，他看見了云朵和云影，愛如漣漪泛起在他的腦海，靜謐的漣漪，如浮雕被揭下，也無處安放。
　　
　　23
　　胖子沒有形象，一個詩人被一點私情引誘，他鼓舞起風云，是微風是細云，出現的時候也在消逝……
　　
　　24
　　二十一個年頭，像富士康員工一個一個從樓上跳下來，像一列巨大的多米諾骨牌被推倒，卻發不出聲音。下午的暴雨已經沒有蹤跡，烏云也消散了，我不關心明早的日出，我已經看見那二十一歲的人，青春停止在二十一歲。
　　25
　　如果你夜里去廣場，警察會來關心你，向他們致敬，感謝他們。你流著淚水，好像在尋找愛人。警察找不來你的愛人，你就把淚水流在廣場上。威嚴的警察，荷槍實彈的警察，你的淚水也可以流在他們的手上。
　　
　　26
　　鳩山在韓國看見家鄉的飛鳥就辭官回家了，溫家寶穿一雙舊鞋插進鄉村就成了野地里唯一的春光。
　　
　　27
　　一首詩需要靈感也需要宗教。如果沒有宗教，就沉溺于黑暗，像一塊卵石中的卵石。它，它們，在挫折跌宕中受到了千年的傷害——無一日不受傷害。它們失去了各自的形態，只留下圓潤的外觀，在雨水中還會閃耀。不，它們細密的紋理，依舊是各自的心跡。像一首詩——有的幾行，有的十幾行，有的幾十行，有的只有一個句號。
　　
　　28
　　我站在萬福橋上，我走在府河的兩岸。萬福橋的水閘提升了府河的濤聲。濤聲震蕩著岸邊的茶社，一杯茶，一瓶水，一盒香煙，我想像你奔波在綿陽道上，傍晚的日光被夜色點點滴滴吸收到無。
　　
　　29
　　像一張蜘蛛網，成都趴在地圖上。必須熟悉的路線只有幾條——成灌高速，成南高速，成雅高速，機場高速。成雅高速，帶我去媽媽的故鄉，她童年的世界已經塵封在遙遠的過去。成南高速，帶我到爺爺的故鄉，那里如今再沒有一個親戚。成灌高速帶我去都江堰，那里有天府的鑰匙，失去它，成都平原就變成廢墟。機場高速，則帶給我別離的惆悵，來如此來，去如此去。
　　
　　30
　　如果長住這里，我要像一個陌生人愛這個城市。我就是一個陌生人，一天到晚游蕩在它的河畔。我要寫一封封長信，寫它的蒼蠅店，寫下每一種泡酒——雪蓮、靈芝、天麻、蟲草、枸杞、花椒、廣柑、檸檬、櫻桃……還有梅子酒，青梅、紅梅和烏梅。這些泡酒和辣椒一樣銘心刻骨。寫它的茶社，我只喝一種茶：碧潭飄雪。寫下它的花朵，黃果蘭、梔子花。如果這些信要個標題，就叫它《成都書》。
　　
　　2010年春夏 寫于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