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秋天的紙飛機

　　高暉1966年出生，遼寧昌圖人。自1988年7月畢業(yè)后，先后在村、鄉(xiāng)、縣、市、省五級組織、四級財政部門分別任村、所、股、科、處長職務。研究生學歷，高級會計師。
　　1990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200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作品兼及小說、散文及文學評論。著有短篇小說集《尋人啟事》，散文集《內(nèi)部問題》《向陌生人招手》及其增訂本，文學評論集《原始閱讀》等5部6種。
　　
　　 爸爸和媽媽都放下筷子，默默不做聲，我對媽媽說：把那雞蛋再給我一個吧！媽媽說：毛主席死了，你還想吃雞蛋？這時我才知道，是誰死了，我一時弄不清怎樣表現(xiàn)才好。我也和他們一樣放下筷子，坐著、聽廣播。我已經(jīng)意識到，這些面條和雞蛋都是這個人的，人家死了，咱還能大大方方地吃這些東西嗎？只能坐著，聽聽北京那邊出了什么可怕的事。
　　 我說：我們肯定是兩代人。她說：沒那么嚴重吧。我想，她說的有道理，本來沒那嚴重，如果沒有1976年秋天的那個下午。我多么羨慕那個秋天以后出生的孩子，一個人的死亡對他們只是一種符號，而對我卻是一記耳光。
　　 我的淚水無遮攔地流著，不知不覺地向他走去。在這一瞬間，我開始突破了某種規(guī)范。一只有力的大手將我拽了回來，并且被這只大手還有另外一只大手將我拖到一邊：你想什么？我仍然哭泣。那雙手的主人對我進行了意味深長的教育：對老人家的感情可以理解，但不能出排(格)兒。我無力回答。最后的處理結(jié)果是在我恍惚中完成的——他塞給我６本《毛澤東紀念畫冊》，我掏出錢給他。
　　
　　今年春天，出現(xiàn)在我最不在意的時候。在我的日常感覺中，甚至忽略了這個季節(jié)。樹和草說綠就綠了。大多數(shù)年輕女人過早地穿上了裙裝，這些，和那些綠色的樹草一起，非常明確地告訴我:這又是個與秋季不同的季節(jié)。當然，也與冬季、夏季更不相同。這些日子，我有些犯困，天天迷迷糊糊的樣子，日子也格外地快，現(xiàn)在的狀況是日以周為計的——七天相當于以往的一天。前天，我坐在臨街的時裝店門前，看來來往往的人，當然，更多的是留意女人。我和一位朋友說：你注意到?jīng)]有，今年春天的少女特別漂亮而有生命力。我能想象到夏天時的狀況，對于她們，今年夏天將是一個更加放肆的季節(jié)。他說：為什么呢？和以往一樣，我必須弄出足夠的理由讓他相信。我說：這些女孩子都是70年代后期出生的，也就是1976年以后，這很重要。她們的一切都像她們的走路一樣——輕松而充滿著無遮攔的欲望。這是最主要的理由——當然，還有社會物質(zhì)進步等等若干原因，但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我的朋友笑了笑，1976年以后，特別重要嗎？我說：特別重要。
　　 1976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九歲。當時，我疊完紙飛機，拿著它滿院子跑。現(xiàn)在我忘記了那種飛機的具體疊法，不過，有兩種：一種是前邊有紙輪頂在飛機頭上，一跑就轉(zhuǎn)，我們一般都邊跑邊說：起飛——北京；另一種是沒紙輪，也不拿著跑，只說：起飛——北京，便用力拋出去，然后飛機在空中滑行一段，便慢慢地扎下去，撿起來；再拋，再說。這時，媽媽喊：吃飯了。那頓飯吃的是面條，自從說要鬧地震，大人們擱三差五就做面條給我們吃。按他們的說法是：不吃完，留給誰呢？這時，村里的廣播傳來了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媽媽說：又死人了。那一年，時常能聽到這種聲音。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成年人心情最復雜的一個年份。這種聲音和咀嚼的聲音大體上相似，都讓我鬧心。過了好久，才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一連說了好幾個“偉大的、偉大的”，才說出主語。爸爸和媽媽都放下筷子，默默不做聲，我對媽媽說：把那雞蛋再給我一個吧！媽媽說：毛主席死了，你還想吃雞蛋？這時我才知道，是誰死了，我一時弄不清怎樣表現(xiàn)才好。我也和他們一樣放下筷子，坐著，聽廣播。我已經(jīng)意識到，這些面條和雞蛋都是這個人的，人家死了，咱還能大大方方地吃這些東西嗎？只能坐著，聽聽北京那邊出了什么可怕的事。
　　 在我九歲以前，一提到北京，我就感覺到那是一座大房子，離我的村子很遠；房子里只住著一個人，這個人就叫毛主席。我們吃多少飯，說多少話，他都能看見聽見，我的一些做法都與這個人有關(guān)。現(xiàn)在，這個人死了，我必須傷心。聽著聽著，我覺得肯定是大人們弄錯了，毛主席也能死嗎？這個想法一直堅持到我懂得一些事的時候。而且，在此之前，我對什么是死，認識不夠；直到第二年春天，我大伯死了，他是我今生遇到的第一個能看得見的死人。那天，我和爸爸到大伯家，他不是像以前那樣坐在炕上大聲喘氣，而是躺在地上，上面蓋了個破布單，白的，兩只大腳豎著，比以往要大。我大娘笑咪咪的樣子，對我爸爸說：他三叔，你大哥可把我磨出頭了。當時炕上做滿了人，等著吃飯，大娘扎了個花圍裙，手里拿了個水瓢給大家做飯。大伯得的是癆病。大家吃飯的時候，我大伯還在地上躺著，我端起碗來的一剎那，意識到，死了，就是像大伯一樣不能再吃飯了，就想起了毛主席也和我大伯一樣，于是我哭出聲來。我大娘走過來說：你想這老死鬼了？別想他。全屋子的人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有人還喝了點酒。當時我很惡心。我當時后悔，去年秋天，我為什么沒哭。弄不清為什么，從那一天開始，我成了一個膽膽怯怯、心事重重的孩子。
　　 那天應該是197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