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在寧波象山的海邊,金黃色的沙灘上,大家圍著剛從汶川地震的災難現場走出的羊子,聽他說5·12的那一瞬間大樓搖晃、天昏地暗,當時他赤腳摸索到樓下,一腳踩下去半尺厚的灰,他甚至以為到了別的星球,腦子里閃過的詞匯是:世界末日。羊子這樣描述著,黑瘦的臉上驚魂未定。
其時,《民族文學》在有著八百里海岸線的象山政府支持下,創辦了多民族作家的生活創作基地,可以每年都組織一批文學人去海邊采風交談。邀請羊子時,他正在救災第一線,他是汶川文體局的副局長。羊子說:我真想來,可是這里救災很需要人,我走不開。后來我們商量:作為一個詩人,或許還應該有別的救援。全國各地都因為汶川而寫詩,汶川不能沒有自己的詩。
于是,羊子從汶川飛到了海邊。一家出版社約他寫關于地震的長篇紀實文學,他答應了,坐在海邊沉思著,或是獨自徘徊。大家都很擔心他,但遠遠地看著,不敢去打擾,不敢去驚動他眼里常含的淚水,似乎一叫他的名字,那淚水就會奪眶而出。但有一次,他在海邊笑了,那是碰見一群年輕的戰士,他們聽說面前站著的是一群作家,就問都有些什么作品,說了好幾個,人家都不太知道,但說起《神奇的九寨》那首歌,戰士們就都七嘴八舌地唱起來。那歌正是羊子寫的詞,藏族歌手容中爾甲唱的,風靡全國。
羊子在岷江邊一所學校當老師時曾寫過很多歌詞,那時他叫楊國慶,是一位勤奮單純愛好文學的羌族青年,寫大好河山、風花雪月和美麗的姑娘。但汶川地震震驚了世界,也震驚了楊國慶,從撕心裂肺的生死邊緣走過之后,他不能不重新審視這片古老的土地,審視由這片土地養育長大的自己和自己的民族。他很想好好完成給出版社的承諾,以一個汶川作家的目光,向世界報告。但在海邊徘徊了多日之后,他卻越來越苦惱,他說我找不到表達的方式,我心里有很多話,但卻說不出來。
大家說,你是一位詩人,能不能寫一部長詩?羊子眼睛一亮。
他回去了。這一次,他不僅是回到了汶川,回到了羌寨,更是回到了祖先的時代,他思索著:“我必須在這個大悲大痛大慈大愛的時機中有所思考,有所表達,有所維護,有所確立和張揚。于是,在組詩《汶川之歌》被《民族文學》特別推薦連續發表的背景下,我進一步撫摸著這一片破碎的山河和內心最終的需要,一步步沉重地走入了長詩《汶川羌》的書寫?!?010年秋,經歷了兩年多的書寫和磨礪,羊子終于捧出了《汶川羌》(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本厚厚的詩集,仿佛“走過了至少七千萬年的時光,岷的江和山,/終于開出新的花朵,唱出新的歌謠。羌”。在后海的一個人來人往的上午,我收到了羊子的詩集,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詩篇,一步一步走進時間的深處,走進姜維城土壤中熟睡的陶和羊子所吟唱的羌民族。
考古學家稱,在迄今發現的3000多年前的10余萬片有字甲骨中,含有5000多種不同的文字圖形,其中已經識別的約有1000多字,而惟一有著民族意義的字就是“羌”。后人說文解字:“羌,西戎牧羊人也。從人從羊?!毖錾匚幕┢?,這個發源于青藏高原的中國最古老的民族曾有過能帶給今人豐富想象的強盛和人丁興旺。羌人經歷數次戰爭和遷徙,大多選擇了岷江上游的松潘、茂縣、理縣、汶川等地。羊子在《汶川羌》中解讀了“羊”的密碼,那來自祖先的神秘符號——羌:“啊,羊。湖水一樣漲滿原野。祖先馴養的鮮美的羊。/安居祖先,蓬勃族群的源頭。未來兒孫的依靠。/心情一樣蕩動在原野之上,不再是一群,不再是一處?!毖蜃釉诮庾x羌的來源、羌的文化,如“羌笛”、“羊皮鼓”、“白石”、“羌碉”、“羌寨”、“羌姑娘”、“羊毛線”、“草場”、“釋比”、“花兒”的同時,也在解讀自己:“我不得不說出,‘我’是從三千年前甲骨文中所代指的那個區域、那個民族、那種生產和生活方式——‘羌’中走來,穿過無數的祖先,穿過比三千年這個具體時間更多的時光,穿過眾多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的走來,是一個民族精神的走來。從世界關注的角度來說,‘我’的走來,是汶川這個家園詩歌的走來。”
羌,在汶川地震之后又一次雄偉地挺立,從羊子的靈魂深處,從《汶川羌》的詩行里,我們不能不仰視古老的羌,那從遠古歷經坎坷步履艱難一步步走來的羌?!敖K于沒有丟棄自己。終于看見了自己。/在這樣一個星空翻騰的歷史要點。/我終于回到真相的里面。天啊。羌。/我還可以繼續延伸更多的可能。”顯然,《汶川羌》使得古老的羌笛在新世紀有了一曲精彩的變奏,讓我們看到災難的廢墟上開出的民族之花。“石頭,終于與人的家園在_起。人的信仰在一起。/與人的時間在一起。人的藝術和智慧在一起。/石頭終于與自己的靈魂和心跳在一起……挺身一變,成了石鑿。石刀。石錛。石斧。/成了四季恒溫的羌碉,成了獨一無二的羌寨。”羌是一個敬仰萬物,認為萬物有靈的民族,作為羌的兒子,羊子的詩無時不流露出對“岷的江和山”感激涕零:是它們收養了自己的祖先,并將那些祖先留下的文化深藏于江山之間。他自幼長大的羌寨在岷江上游的群山之中,那里山高谷深,道路陡峭,梯田單薄,人們種植玉米、洋芋、青稞,但缺水,干旱,幾乎只能靠天吃飯。羊子從小困惑,祖先怎么選擇這樣一個地方生存?但在寫作《汶川羌》的過程中,羊子悟出了答案,原來這岷江的山承載著一個民族內化隱忍的全部性情和人格力量,這正是羌民族經歷數千年各種災難仍頑強生存的真諦。
《汶川羌》是羊子的詩,是羌人的詩,代表著羌民族的集體聲音,楊國慶——羊子——羊之子一一羌人的兒子所希望并努力的目標:“我的創作就是關于靈魂的復活和看守?!彼賳镜氖且粋€民族的魂,看守的是這個族群逐漸消失而又不斷驚醒的古老文化,這是一樁艱辛的使命。從《汶川羌》里,我們得知這樣的證明:只有經歷過絕望的人才更懂得希望,只有經歷過死亡的人才特別珍愛生命,過去司空見慣的事物在經歷了那場毀滅性的地震之后原來是如此珍貴,動人心弦,讓我們向這個古老的新生的民族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