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時光的門檻

廊檐底下，懸垂在一只瓦缽里的報歲蘭，又開花了。

映襯著臘月溫暖稀薄的陽光，安詳素凈的花瓣，徐徐舒展開來，在若有似無的清風里微微頷首。

那樣從容挹讓的儀容，叫人隔著一窗綠紗，與它面對良久，競覺得一顆心漸漸怡然溫柔起來；恍惚中，仿佛又回到悠遠綿長的歷史里，回到古老的、農業時代的生活氛圍，回到老祖母在大灶前，掀起蒸籠圓蓋，讓清醇的年糕糯香，和著白花花的水氣，迎面撲來的童年回憶里了。

其實，報歲的，又豈只是瓦缽里悠然綻蕊的蘭花?

當農歷上明明白白標示出節令是“大寒”的時候，許多人家的陽臺上，便已迎風掛起一串串花白相間的臘味，和圓滿肥碩的香腸了。

商店里，各色年貨“傾巢而出”，密匝匝地陳列起來，并且當仁不讓，直堆積至門外，占據住大半個騎樓。

街市上，各種殊紅的春聯、橫披、吉祥圖案，灑金的、綴流蘇的、噴上亮漆的，也都歡天喜地，鋪展出一片繽紛熱鬧的年景。

而在隆冬熙攘的人潮里漫游著，你發現寒冬來襲的低溫特報，是并不如想像中那樣深沉凝重的，因為每一個迎面而來的行人，眼角眉梢仿佛都帶點輕快的笑意“快過年了”的感覺，是那樣強烈明顯地彌漫在空氣里，說不出為什么，但知道正是這種心照不宣的神奇氣氛，把天地都點染得忙碌、歡樂起來……

立春的傳統、所有過年時的美好，那是每一個華夏子孫生命中都共同擁有的部分，那也是溫馨的一首歌，永遠在歲暮年終的時刻，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們心底涌唱。

雖然，冷漠的現代文明，曾席卷過農業傳統里敦厚可親的一切，使我們在許多時候，充滿文化鄉愁、充滿失落的感覺：但，看著興旺的年景，那么鮮活地仍浮現在大街小巷里，于是，我們又感到自信起來，因為，時代再怎么變遷，有一些屬于傳統的事物，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也許，我們真是一個比較幸福的時代吧?在沒有戰爭、不虞柜乏的歲月中，我們已安恬平靜地度過每一個美好的日子了，過年時的種種，又以一種更其富裕豐饒的姿態，排山倒海而來，誰能說那不是奢華的錦上添花呢?

孩童們喜歡過年，那已是不需解析的定理。

任何人都有童年，也都會了解：兒童在大人忙碌的張羅中前后穿梭，那種好奇好玩的心理，會怎樣沒來由地感到興奮和滿足?而最后，辭歲的高潮來臨，當淺淺小小的荷包，魔術似地豐實起來、飽滿起來時，淺淺小小的童心，又將如何隨之鼓脹起可愛充盈的喜悅?

當然，離開童年漸遠，開始認識人世的憂患和生活里的許多責任以后，我們也漸漸享受不到那種單純有趣的快樂了。

“又長了一歲”的感慨，總在心頭浮漾，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打發走的，那是一種糅合著警醒和嘆息的復雜體。然而，可喜的是，在送舊迎新的時刻，再怎么老成世故的心，也仍具有一種本能，對未來充滿希望與憧憬。

畢竟，過去的一年，不論否泰兇吉，總之，在漫長的跋涉之后，它都要成為永遠的歷史了。而全新的一段年光，卻扎扎實實地掌握在我們的手里。那是歲月給我們的壓歲錢，三百六十五張，每一張都嶄新平整，沒有一點摺痕。有了這么豐厚的年禮，我們可以很容易地重燃希望，可以很容易地忘去一切年華如水的感觸、忘去一切曾經有過的不平與不順。

因此，在每一次面臨歲月門檻的時候，幾乎每一個人，都是以一種宗教性的莊嚴與虔誠跨越過去的，因為幾乎每一個人，都如此熱切企盼來年，能在圓滿順利中揭開序幕。

童年少年時代，在過年的熱鬧中，印象最深并且最喜愛的，并不是大年初一的喜氣洋洋，也不是正月十五的搓元宵、提花燈，卻是除夕三十團圓夜里，種種瑣碎而又親切的點滴。

那時，窗明幾凈的家，早就由一些大大小小的“春”字、“福”字，和“步步高升”、‘對我生財、“抬頭見喜”等吉祥話，給貼出一番新氣象了。四季果盒和年夜飯專用的杯盤碗盞，以及精致的銀筷，也都從貯藏室里一一請出，被擦得光可鑑人地擺在適當的位置上。

除夕的黃昏時分，狹隘而霧氣蒸騰、油香彌漫的廚房，永遠是最溫暖忙碌的地方。鋪上新臺布的飯桌上，擺著的常是炸得金黃酥香的全魚，素炒什錦，剛剛蒸熟、切成薄片的香腸，閃著晶亮顆粒的珍珠丸子，還有象徵闔家團圓如意的十全補湯……

萬事齊備之后，父親就率領我們，在歷代宗親神位前，上供、拈香、點燭，開始祭祖。

我喜歡爆竹碎屑，在一陣劈啪的火光中，如雨般紛紛披灑下來，落得滿院子、滿臺階都是動人的氣象。

也喜歡祭祖時，滿室的清煙繚繞，那種朦朦朧朧、爐香靜逐游絲輕轉的從容泰和，層層包裹著我，童稚的心靈彷徘就真覺得自己是在列祖列宗的庇蔭和保護中，充滿無以名之的安全感……

成長之后，大年三十，常在自己親手建立的家園里，靜靜回憶這些美好清晰的片段，周身便覺得有一股暖流通過。雖然，隨著時光流逝，所有童年少年時代的溫馨，都只能在記憶里重溫，但除夕夜于我的意義，仍遠甚于年節里任何其他時刻。

每年除夕，我總愛在夜空中火花最亮、爆竹最響的時候，許一個心愿，今年也不例外。

如果，吉祥如意，是我們老祖宗留給后代的一句禱詞與祝愿；如果，幾千年來，這樣一句包含萬千祈福和叮嚀的禱詞，曾像傳家寶一般，代代口耳相傳，那么，希望“鴻兔大展”的辛卯年里，吉祥如意，不只是一句抽象的祝福，而是我們努力過后，得以成真的生活境界!在遠離了童年的純真無知、開始真正體會過年意義的時候，或許，這才算是我們對說這句話的老祖先、對哺育我們成長的溫馨傳統，所做一個最有價值的回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