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學博士,研究員。華中科技大學、湖南大學等校兼職教授,兼任多個學術團體職務,被多個地方政府聘為顧問。博士師從我國權威經濟學家吳敬璉研究員,碩士師從國際著名經濟學家、發展經濟學奠基人張培剛教授。著有《人本發展理論——解釋經濟社會發展的新思路》、《中國的根本問題——九億農民何處去》等專著,主編、與人合著多部,主筆、參與過五十余項國內外重大科研課題。
之所以研究工業化道路的問題,就是因為在去年春節聚會時,我的博士生李佐軍說,他提出了一個‘不是經濟過熱,而是進入了重化工業的階段’的觀點。而我的觀點是認為經濟過熱嘛,所以我就開始研究這個東西了。”
2005年,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如是說,“我們辯論起來的時候,我也會揭露他邏輯上的毛病。今年春節聚會,他說要出國,我說‘糟糕了,我們應該再繼續辯論下去’……”
堅持己見如李佐軍者,無疑傳承了科學精神的衣缽,從而在學術上不懈創新,在中國經濟學界異軍突起。2010年歲末,中國經濟重新陷入不確定前景之際,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新經濟導刊》朱敏總編與李佐軍研究員坐而論道,系統破解中國經濟難題的“正道奇謀”。傾談四小時,仍意猶未盡。
反思凱恩斯式宏觀調控
朱敏:2011年是“十二五”開局之年,眾多學者認為,未來五年將是中國重要的轉型時期。那么,在您看來,應如何分析和判斷未來的宏觀經濟走勢?
李佐軍:這的確是非常重要的命題。我認為,分析宏觀經濟的視角應更多元一些,人們常用的凱恩斯宏觀經濟分析架構存在很大的缺陷。
朱敏:它存在著怎樣的缺陷?
李佐軍:一是,凱恩斯宏觀經濟分析架構過分強調出口、投資、消費這三大需求的作用,相對忽視供給的作用,而實際上經濟發展是供給與需求共同作用的結果。當然,這里的供給不是狹隘的產品供給,而是經濟發展的“供給邊”力量,包括技術進步、人力資本增加、結構升級甚至制度創新等。許多人分析宏觀經濟形勢動不動都是“三駕馬車”,我不能說它不對,但存在缺陷。
二是,過分強調短期的分析,相對忽視中長期的分析,但實際上經濟發展是短、中、長期相結合的,短期趨勢是建立在中長期趨勢基礎之上的。如果我們將中長期的發展趨勢看清楚了,則不必太在意短期的趨勢,“管你短期東南西北風,我自氣定神閑”。而如果只關注短期數據,我們就會隨著波浪起舞,其結果是暈頭轉向,不知東西。
三是,過分強調經濟因素的分析,相對忽視非經濟因素的分析,而實際上經濟社會發展往往是經濟因素與非經濟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僅僅運用經濟學是不夠的,還需要發揮其他學科的作用。
四是,過分強調政府的作用,相對忽視市場的作用。最近兩年在反危機過程中,政府明顯運用了凱恩斯理論:危機來了,經濟增長下滑了,失業率增加了,就開始強調政府的作用,通過政府進行大規模投資,大規模建設,大規模印鈔票。這就帶來了兩個結果:一方面,經濟快速復蘇和反彈,立竿見影;另一方面,經濟已經開始出現或即將出現大規模資產價格泡沫、大規模通貨膨脹、大規模銀行壞賬、大規模債務負擔、大規模產能過剩和大規模市場化倒退。
五是,過分強調宏觀總量的分析,相對忽視微觀個體行為的分析,而實際上經濟發展往往是宏微觀相融合的,宏觀總量是建立在微觀行為基礎之上的。宏觀總量是個體的總和,只有看清了大多數個體的行為狀態,才能科學把握宏觀態勢。
朱敏:反危機的一系列強有力措施只是一時的應對之策,但一些人把它當作常態了。
李佐軍:對啊。就像一個人犯了嚴重的心臟病,必須采用心臟起搏器才行,但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手段,不可常用,一旦病人有所恢復就應停止使用,只要將使用時間稍微延長,其副作用就會很大。
朱敏:“以泡沫治理泡沫”的手段,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您認為凱恩斯理論在現在的經濟調控中,要做哪些補充?
李佐軍:雖然凱恩斯理論不是一無是處,但我們一定要看清其內在缺陷,有針對性地彌補其缺陷,努力做到如下幾個“相結合”,這樣才能更加全面、客觀地分析形勢和展望未來。
一是,將供給和需求相結合。除了需求邊的“三駕馬車”外,還要重視技術進步、信息化、人力資本、結構升級、新增長點形成和制度創新等供給邊力量的作用。
二是,將短期和中長期相結合。目前,我們不僅要分析2011年的經濟形勢,而且要分析未來中長期的經濟走勢。必須先把未來3到5年的大趨勢看明白,才能更好地分析2011年的經濟形勢。
三是,將經濟因素和非經濟因素相結合。要善于運用多學科的思維來分析和觀察現實、預測未來。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經濟因素與非經濟因素存在相交叉的地帶,比如“十二五”規劃中的轉變發展方式、調整結構、推進綠色發展等,就是兩種因素相交叉的領域。
四是,將政府作用和市場作用相結合。要分清政府和市場的邊界,使政府和市場職責分明,各得其所。屬于市場職責范圍的就應充分發揮市場的作用,具有外部性的公共產品領域則要發揮好政府的作用。
五是,將宏觀分析和微觀分析相結合。一定要找到宏觀分析的微觀基礎。所謂微觀基礎,就是來自于企業和個人的行為選擇。不管是貨幣政策還是財政政策,都要通過引導企業等微觀主體的行為來發揮作用。
朱敏:如今,結構調整變成了政府自己執行,淘汰這個,鼓勵那個,不像是現代意義上的結構調控。理應通過宏觀政策的變化,通過權力利益的調整,來引導廣大民眾和企業追求什么、不追求什么,結構自然就調整好了,而不應由政府通過強制手段來直接進行結構調整。宏觀和微觀相結合,確實頗為關鍵。
李佐軍:需要談論的中國經濟轉型問題,應該說基本都在這幾個“相結合”的框架之內。下面我們一一探討。
補充1:供給和需求相結合
朱敏:那就不妨先談談,在當前的中國經濟轉型過程中,供給和需求應該如何相結合?
李佐軍:這就涉及到了經濟發展的基本動力問題。所謂動力,在我看來,包括兩大方面,一方面來自需求的動力,另一方面來自供給的動力。
根據凱恩斯的“三駕馬車”,我國以往的需求表現為“出口—投資—消費”的排列順序,而在“十二五”規劃以及最近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上,已明確指出要將其順序顛倒過來,變成“消費—投資—出口”。這是鑒于“十二五”前期國際經濟的復蘇可能不是特別樂觀,我們對出口不能寄予過高期望,必須把未來的經濟發展的主要動力寄托在擴大內需上。
朱敏:“十二五”規劃提出,要建立促進居民消費的一個長效機制,包括提高就業,提高廣大居民的收入水平,推進收入分配體制改革,解決福利保障問題,改善消費環境,未來把消費作為最主要的一個發展動力。
李佐軍:當然,除了你說的消費,內需還有一方面是投資,包括政府投資和社會投資。下一步主要是優化投資結構,更多地要依靠社會投資,降低政府投資。社會投資要動起來,就得為中小企業提供更好的環境。同時,還要將投資向中西部、農村、節能環保等方面傾斜。
朱敏:剛才我們討論了需求層面,那么供給層面呢?我們通常理解的“供給”,似乎多為狹義的產品供給概念吧?
李佐軍:我們所說的“供給”,是指經濟發展的供給力量,包括技術進步、人力資本、信息化、經濟結構升級、新的增長點形成和制度創新等。這是中國促進中長期發展最重要的工作。
第一,技術創新的供給動力。目前我國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技術創新不夠。長期以來我們主要生產低端的出口產品,以維持在國際上的競爭力,但是現在隨著資源環境壓力的加大,低成本優勢正在喪失,需要通過技術進步在高附加值領域尋找出路。因此,“十二五”規劃建議提出將堅持技術進步和創新作為轉變發展方式的重要支撐。通過技術創新,為經濟結構升級提供基本動力,以此提升整個國家的經濟競爭力。
第二,人力資本的供給動力。目前,整個中國的勞動力基本充足,素質也在提高,但是總體來說,大多數地區人力資本還不能滿足結構升級的需要。比如,浙江、福建一帶,產業結構需要升級,面臨一個最大的問題是,高素質的人才都集中在北京、上海、深圳一線城市。所以,溫州經濟現在已經呈現大規模“空心化”,大量熱錢在外地到處尋找出路,重要原因是在當地吸引不了高素質人才來支撐其結構升級。
朱敏:而且,像溫州等小城市的房價已經接近北京了,作為白領,他干嘛不在北京買房子呀?也難怪。
李佐軍:第三,產業升級也是供給的動力。現在消費結構已經升級了,意味著市場需求發生了變化,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以后,低端產品已經沒有市場了,產業結構自然也要跟著升級。再者,我們在全球分工中的角色也開始發生變化,越南、印度逐漸開始替代中國在部分低端產品市場的角色。經過三十多年的發展,我國已進入中等收入國家的門檻,各種生產要素越來越昂貴,企業利潤越來越微薄,只有將產業結構升級上去,才能形成經濟發展的新動力。
第四,制度創新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動力。其實以上所說的各種動力都來自于制度創新,只要抓住制度創新這個“綱”,就會綱舉目張,就像撒網一樣,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為什么制度這么重要呢?因為我們每一個主體的任何一個行為,都要受制度影響。做一件事情值不值得,劃不劃得來,都是由制度決定的。制度可以告訴你,干這件事情要付出什么代價,取得什么成效。如企業為什么要搞技術進步?是因為它在一定制度條件下可以實現得大于失,而如果企業花了很大的成本搞技術創新,其知識產權得不到有效保護,它就沒有積極性推進技術創新。
朱敏:結構升級應該也是如此吧?原來的產業輕車熟路,為什么要升級呢?既有消費水平升級、消費者不買賬了的因素,是不是也有制度設計的因素?
李佐軍:的確如此。只要你升級,政府政策就支持,而如果你再發展“兩高一低”的產業,政府就進行打擊限制,結果就會推進產業結構的升級。
第五,新的增長點的形成。這是一種綜合性的動力,或者叫做新的競爭優勢的形成,這也包含著技術、結構、人力資本等因素。
中國要想走出危機、形成可持續發展的態勢,關鍵是要形成新的經濟增長點,培育新的競爭優勢。“十二五”規劃建議明確指出要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這是培育新增長點、建立新競爭優勢的戰略舉措。同時,要提升改造制造業,加快發展現代服務業尤其是生產性服務業,提高信息化水平,發展綜合運輸體系和現代能源產業,發展海洋經濟,發展現代農業。需指出的是,改造提升傳統產業,也是建立新競爭優勢的重要舉措。
朱敏:發展新興戰略產業是中國在全球新一輪的產業革命中站穩腳跟的關鍵,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如新能源、節能環保、新一代IT領域要占領制高點。那么,作為經濟長期發展的內在動力,中國培育新興產業具有什么特別的優勢?
李佐軍:要說優勢,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優勢是國內市場優勢。我國是一個擁有13億人口的龐大市場,而且是一個滾動性的市場,因為中國各地發展不平衡,有些地方消費層次比較高,有些地方比較低,所以不同檔次的產品都能在中國不同地區找到需求對象。比如彩電,高清智能的在北京、上海有消費需求,黑白的也能在部分農村和西部地區找到需求,其他國家沒有這種需求多層次的優勢。中國的企業在滿足滾動性市場需求上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怎么利用好這一優勢非常關鍵,因為中國市場規模大、潛力大、多層次性等特點,導致每種產品總能找到自己的需求空間。
補充2:短期和中長期相結合
朱敏:現在正值年末歲初,說到短期和中長期的結合,很多人都會關心2011年中國經濟形勢。對這種渴求預判的心態,您是怎么看的?
李佐軍:我一直認為,短中長期是疊加的,做宏觀形勢分析,難的不是短期,而是中長期預測,大趨勢判斷準了,短期不必在意。當然,這里還有兩種情況,在比較健康的宏觀調控下存在一種可能趨勢,在不健康的宏觀調控下存在另一種可能趨勢。當然,違背市場經濟規律的宏觀調控遲早會付出代價。
根據研究,我的判斷是:宏觀經濟走勢呈現“短期樂觀,中期震蕩,長期樂觀”。短期就是2010年年底之前,中期是2011年初到2013年初,長期是2013年以后,大致這樣劃分。如果畫一個曲線,就是“V+U”型增長,就是說我們剛剛經歷了一個快速的V型反彈,到2010年二季度反彈結束,開始步入到U型增長階段,實際上就是經濟的第二次探底。盡管探底的幅度沒有上次大,但總體還是往下走。
朱敏:怎么判斷短期走勢?
李佐軍:短期如果是2010年,則可用三句話概括:總體樂觀,前高后低,復雜。GDP增長可能在10%左右。短期如果是2011年,則也可用三句話概括:平穩較快增長,調整為主,進退兩難。GDP增長可能在9%左右。
朱敏:中期呢?
李佐軍:從2011年初開始,到了中期。還是三句話:不那么樂觀,震蕩徘徊,可能持續兩三年時間。總體說來,中期是U型曲線的下降通道和底部通道。但是,這個U型階段和剛剛經歷的V型階段是不同的,有三個不同:
第一,底部高低不同。在V型的底部,最低的是6.5%,就是2009年一季度;到了U型階段也會有底部,估計在7.5%甚至更高一點,同樣是探底,但是幅度不同。
第二,底部的持續時間長短不同。在V型的底部2008年的四季度和2009年的一季度,只有幾月時間,到了2009年4月份汽車銷量大增,房地產價格上漲,經濟出現快速反彈,底部持續時間很短。但是到了U型階段,它的底部是一個鍋底,總體是要折騰、震蕩、徘徊,那能不能采取“快、準、狠”的政策再次將經濟刺激起來呢,使其成一個W型的反彈?我估計可能性不大,因為“強心針”不能老打,老打是要打死人的,現在通脹已經那么高了,你還敢打嗎?經濟工作會議已經定調了,就是要以反通脹、調結構為主,也就是說未來兩三年,經濟增長將保持在比較低的水平,必須按照“十二五”規劃建議的要求把主要的精力放在轉方式、調結構上。
第三,復雜性不同。在過去V型的階段,我們的政策很單一,就是保增長、保八,就是積極的財政政策和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實際上不是適度,而是明顯的寬松。
到了U型的階段,我們的政策目標就多元化了。總體上有五個目標:一是穩發展,二是防通脹,三是調結構,四是促改革,五是保民生。這五個目標是并存的,關系也是復雜的,你要防通脹,就要實施從緊的貨幣政策,經濟增長就要下滑;你要調結構,就要淘汰落后產能,加大節能減排的力度,經濟增長也要受影響。解決這個問題,浮出那個問題,就是兩難啊!所有目標很難兼顧,但是都要去做。所以,現在比較復雜,下一步宏觀政策的選擇非常為難。
朱敏:由此而言,從V型到U型,是什么因素導致了轉折呢?是不是真的屬于“二次探底”?
李佐軍:兩個因素:第一個因素是刺激政策的部分退出。2010年初,中央要求控制信貸投放,遏制部分城市房價上漲勢頭,加大節能減排的力度,淘汰落后產能,提高存款準備金率等等。這些刺激政策推出之后,兩三個月之后就開始顯現效果,中國經濟就開始向下調整。
第二個因素是房價。這是一個必須獨立出來的因素。過去幾年房價保持高增長,成為快速走出危機的重要力量。但是,現在已經那么高了,再接著漲老百姓不答應了,政府也承諾必須要控制房價。但是,現在畢竟是房地產在綁架整個國民經濟,不讓房價漲,就是意味著相關聯的許多行業發展乏力。
所以,以上兩個因素使得我們走向“二次探底”,冠冕堂皇地說,是朝著宏觀調控的預期前進!其實就是“二次探底”,只不過是底部高低不同,沒有2008年急劇而已。
朱敏:前面我們分析了短期和中期,那么,怎么看待長期呢?
李佐軍:所謂長期就是2013年之后,三句話:長期樂觀,保持7~8%左右的中速增長,保持中速增長約20年左右。但是,走向上述道路還不是必然的,存在三個前提:
第一,中期階段不出現房地產泡沫的急劇破滅,即30%以上的大跌,引發中國的經濟危機。經濟危機意味著部分銀行要破產,進而引發企業破產等。實際上,2008年的危機是西方的經濟危機,只是導致我國出口下滑、經濟增長下跌而已,我們自身的經濟危機并沒有爆發,正在累積當中。如果我們自身的經濟危機爆發,那就意味著2013年經濟還不能走上健康發展的軌道。
第二,中期,也就是未來兩三年,確實按照“十二五”規劃建議的要求去“治病”了,也就是說將主要精力轉到轉方式、調結構和促改革上了。反之,如果我們還像過去一樣繼續追求泡沫式的高速增長,不愿意承受經濟下滑的局面,則2013年可能正是泡沫越來越大的時候,還不能走上健康持續發展的軌道。
第三,新的增長點確實開始逐步形成。未來兩三年經過一個調結構的過程,發展新興產業,拉動下一輪的經濟動力開始形成了,經濟的基本面開始復蘇了,開始走上一個比較健康的軌道。如果到2013年還是沒有形成新增長點,還需要依賴宏觀調控,特別是通過印鈔票來維持高增長,那還是不能走上健康持續發展的軌道。
朱敏:關于長期,您的判斷是只能保持7~8%左右的中速增長,為什么不能維持以往10%左右的高速增長了?
李佐軍:這里面也有幾個深層次的原因:
其一,外需有一部分永久消失了。因為美國人也開始反思,調整原來的消費模式,超前消費、負債消費、高消費要有很大的收斂,所以中國有些出口需求就永久消失了。
其二,內需的擴大將取決于我們深層次的改革。擴大內需必須提高廣大老百姓的收入水平和消費能力。而這要通過反壟斷、反特權、反腐敗等深層次制度改革來實現,真正的擴大內需絕不是通過家電下鄉、建材下鄉這些皮毛政策能完成的。真正的內需是老百姓身上要有錢,社會保障又比較好,有較強的消費意愿,要達到這個效果,顯然要進行深層次的改革。而這類改革能不能適時推進,還有許多不確定性,不能期待過高。
其三,基礎設施五年之后,在東部和中部地區部分地區將逐步飽和,通過基礎設施大規模建設來拉動經濟高增長的空間將相對縮小。自亞洲金融危機以來,通過大規模的基建,拉動了中國經濟10多年的超高速增長。但從其他國家的經驗來看這是有限度的,在工業化中期階段經歷過一個基礎設施大規模建設的高潮后,就開始相對穩定。而且,中西部基礎設施也有一個經濟性的問題,西部地廣人稀,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規模經濟不夠,維持成本也偏高,不能無限制地發展。
其四,“土地財政”拉動經濟高增長的空間,今后也要相對縮小。這些年來,地方經濟高速發展與土地財政的支持有很大的關系,以后土地財政將受制于三個因素:一是,土地數量越來越少,沒有那么多地可賣了;二是,房價地價上漲的空間已經非常有限,如果泡沫破滅問題將更嚴重;三是,農民的土地權利今后要得到更多保障,新的《拆遷條例》出臺之后,地方政府隨意圈地的空間變小。
其五,資源環境的約束增強。許多資源是不可再生的,越來越稀缺,環境污染的壓力越來越大。今后不但要面臨國內自身的環境問題,還要履行國際關于溫室氣體減排的承諾。這就為我們經濟的高增長形成了約束,因為你增長得快就要消耗資源、破壞環境。
其六,人口紅利、市場化紅利、國際化紅利三大紅利減少。中國人口老齡化時代提前到來,導致人口紅利在減少;原來30年通過市場化的改革,提高了經濟運行的效率,把生產力的束縛解除了,今后將主要是推進公平方面的改革,即公平地分蛋糕,沒有以前那么多的市場化紅利了;以前因為改革開放、加入WTO,世界總體是歡迎我們的,我們分享了全球分工協作的好處,但是在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后,許多國家逐漸開始防備中國崛起,國際化的紅利也在減少。
朱敏:回過頭來,站在中長期的基礎上,我們再看看短期,應該能看得更清楚。那么,在中長期的中國經濟曲線里,2011年總體實質上處于U型曲線的下降通道,下半年則可能觸及U型的底部階段,之后會不會像日本當年泡沫破滅之后一蹶不振?
李佐軍:我認為不會。原因是三大生產力還將繼續釋放,決定我們中長期經濟是樂觀的。
一是結構生產力還將大釋放。也就是工業化、城市化、區域經濟一體化等等,結構變化釋放的生產力,這也是中國增長高于別國的原因。因為西方國家工業化、城市化已經結束,它們的增長主要是依靠技術進步、要素投入的增加,而我們除此之外還有結構生產力的釋放。這是我們的優勢所在,我們的幸運所在,我們之所以對長期樂觀的依據所在。
二是制度變革的生產力將大釋放。過去主要推進了市場化經濟改革,今后還將推進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資源環境“五位一體”的改革。當然,前提是政府必須積極推進這些改革,如果扭曲改革還有可能阻礙生產力,所以,一方面要繼續推進科學的改革,另一方面要對過去扭曲的改革進行調整,并消除其不利影響。
三是要素升級的生產力還將大釋放。也就是供給的幾個方面,技術進步、人力資本的增加、信息化等,這些方面中國還確實處于進一步發展的過程中。
補充3:經濟因素和非經濟因素相結合
朱敏:經濟因素剛才已經討論過了,現在我們重點分析一下非經濟因素和兩者交叉地帶的因素吧。
李佐軍:好的。除了經濟調控之外,我們還要進行調整結構,轉變發展方式,推進綠色發展,推進全面改革等。這次“十二五”規劃有三個關鍵詞:轉型,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民富,實現民富國強;改革,全面改革。它們的關系:民富是目標,轉型是途經,改革是根本的手段。這是一個邏輯的鏈條,我認為這才是抓住了未來最核心的問題。
我們討論經濟的發展,除了經濟指標,還要實現:結構要優化升級,民生要得到保障,社會的公平與正義要推進,改革還要深化。實現上述這些目標,才是保障我們宏觀經濟健康發展的條件。要下決心轉變到這個層面上,寧愿承受經濟增長下滑帶來的就業壓力,也要做到。這樣才能實現中國長期可持續的發展。
朱敏:具體來說,除了經濟要推進較快發展之外,“十二五”期間還要推進哪些層面的發展?
李佐軍:一是轉型發展,在轉型中發展,在發展中轉型,追求融合的同步發展;二是統籌發展或協調發展,不僅是GDP要增加,而且城鄉的協調統籌、區域的協調統籌,也要同時達到;三是創新發展,即自主創新能力要提高,自主品牌要增加,可持續發展的能力要增加;四是綠色發展,資源環境問題不能越來越加劇,要緩解;五是和諧發展,也就是惠民的發展,讓全體老百姓享受到發展成果,在發展中維持社會穩定,加快解決好社會不公、貧富差距拉大的問題。
朱敏:實際上,經濟增長和經濟發展是兩個概念。
李佐軍:所以啊,要特別突出解決改革的問題,才能切實實現真正的發展,因為改革是一個根本的手段。這次“十二五”規劃,有一句話非常好:以更大的決心和勇氣推進包括政治體制改革在內的全方位改革!這確實是下一步“成敗在此一舉”的關鍵。“十二五”期間如果還是對此遮遮掩掩,不痛下決心的話,中國要出大問題。吳老師(吳敬璉)最近剛寫了一篇文章,大意是“十二五”規劃關鍵在于政府職能的轉變,如果不轉型,其他問題是實現不了的。要痛下決心,敢于革自己的命,以求得新生。
朱敏:改革最核心的是權力利益的重新分配問題,怎么樣才能做到呢?
李佐軍:首先政府需要轉型,把自己的部分權力下放,放棄一些利益,稅負上要大幅減免;直接干預經濟的權力要減少,老百姓的權力要增加;中小企業的蛋糕要增加,國有大企業的蛋糕要減少,要拿出一部分央企的利益,實現重新分配,這是改革的實質問題。如果大的權力利益格局不變,越來越惡化,其他東西都是表面文章。
補充4:政府與市場相結合
朱敏:政府與市場的問題,在經濟學中也存在著爭論。人類歷史的長河中,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永遠是個難題,要么是政府權力過于強大,干預市場,要么是市場化過度,導致失靈。
李佐軍:其實,兩個極端都不對,不能絕對地說政府、市場哪個好。在我看來,好的制度是,“看得見的手”和“看不見的手”這兩只手的有效配合,二者各司其職、分工合作。我認為這是一個比較好的制度安排。
朱敏:大部分的歷史情況還是政府走過頭,越位了;也有一些歷史時期出現了市場失靈,政府卻沒有作為,導致經濟危機。究竟政府與市場的邊界何在?
李佐軍:我認為,政府最主要的是保護產權、維護秩序。在經濟學上具有外部性的公共產品,需要政府發揮作用;凡是市場能解決的,都要交給市場,市場解決不好的才由政府來解決,這是政府與市場的邊界所在。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發展階段,政府與市場關系的具體形態可能多種多樣,但是基本原則大致如此。
朱敏:中國現在屬于哪種情形呢?
李佐軍:現在我們國家的問題是政府做得過多了,“越位”、“缺位”、“錯位”并存。有的是越位,本應由市場做的卻由政府去替代市場,在這次反危機的過程中,在運用凱恩斯政策的過程中就存在明顯的越位情況,雖然有些效果,但長期的副作用極大;有的是缺位,就是該干的事情沒有干,如維護社會的公平,維護市場競爭的秩序,科教文衛等方面的公共服務;有的是錯位,這個領域的職責被錯配到另一個領域去了。這是個焦點問題。
朱敏:具體回到宏觀經濟形勢上分析,短期來看,如何判斷2011年的政策選擇問題?
李佐軍:我認為凱恩斯政策要盡早退出,本來就是非常時期的非常手段,不能常態化,否則由此帶來的后遺癥消化起來太難了。政府因為發生危機了,這個也要管理,那個也要管理,權力是有自我強化趨勢的,一旦拿到手上,想要它放棄是很難的,牽扯到多少部門和個人的利益,牢牢不放。這就是為什么貧富差距拉大,政府越做越大,政府控制的社會財富越來越多的重要原因。所以,下一步貨幣政策不是轉為穩健就夠了,這僅僅是一小步。背后蘊藏著政府角色要合理定位的大問題,還有許多深層次的工作要做。
不光是貨幣政策,財政政策也要調整。比如減稅就一定要減,每年中央財政以超高速的速度增長,達到20%以上,兩倍于GDP和城鄉居民收入的增長,這是不正常的。但是,現在還是不斷有新的稅種推出,原來的稅種卻沒變化。個人所得稅的征稅起點早就該提了,現在內需提高那么困難,這是一個直接的原因。雖然沒多少錢,但是底層的工薪階層直接受益啊。這也是利益分配的事情,到了嘴里的東西都不愿意吐出來,只想增加新的撈錢的機會,這必須盡快改變。
補充5:宏觀與微觀相結合
朱敏:說起宏觀和微觀的關系,我想這方面還缺少較為深入的研究。您為什么長期關注這一點呢?
李佐軍:在這個問題上,我想特別強調一點,2011年以及整個“十二五”期間,要下決心為中小企業和民營企業創造良好的成長環境。如果沒有中小企業和民營企業的發展,我們中國經濟靠什么呢?國家無非有三類基本主體:政府、國有企業和央企、民企或中小企業。政府不是創造財富的機構,但我們的政府變成了公司,有的人還把它當作“中國模式”,認為中國模式最主要的特點是地方政府之間的競爭,搞得像企業一樣追求高增長、高利潤。
客觀來說,這么多年中國的高速增長確實與此有關。我的核心觀點有兩句話:一是,依靠中小企業、民營企業來支撐中國經濟的發展,政府只要為它們創造良好的環境;二是,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要把其企業角色進行轉型,由經濟型政府變成社會型政府,由權力型政府變成服務型政府。現代意義的政府主要是提供公共服務,不能是市委書記變成董事長,市長變成總經理,主要抓招商引資、大項目的上馬;財政局、稅務局、招商局成了強勢部門,科教文衛等部門成了弱勢部門,不太重要的人在管這些職能。要把微觀的主體,真正讓位給民營企業、中小企業,政府是宏觀調控的主體。
朱敏:就微觀主體而言,目前的狀態是“國進民退”,實質是“政府進、市場退”,或者叫“官進民退”,一方面造成經濟效率的損失,另一方面造成社會公平的損失。
李佐軍:沒錯,現在央企的效益那么好,主要是靠壟斷特權得來的,面對13億人口的市場,只要在每個人身上稍微抽點錢就會發財,民企哪有這等待遇,完全是不公平競爭;而民企掙錢,必須為市場提供高質量的產品和服務,消費者才會買單,才有市場,所以,企業的結構也要進行大的改變。
我要強調的是,宏觀調控的政策,要從微觀主體的行為出發,不能是為了宏觀調控而調控,一定是以宏觀政策的設計來刺激或者引導微觀主體的行為,來實現宏觀調控的目標。我們推進結構調整,推進轉變發展方式,都要通過微觀主體來實現,而不是政府直接去實現。比如,發展新興戰略產業,這是一個結構調整,政府就要通過財政、稅收、信貸,給予企業以優惠措施,而不是直接行政干預、“騰龍換鳥”、“拉閘限電”(節能減排也不能“拉閘限電”),包括淘汰落后產能,直接規定哪些企業允許做、哪些企業不允許,憑什么?法律依據何在?
政府只要把法律法規制定出來,引導政策制定出來,至于企業會怎么選擇,它自己會根據自身的利益考量,做出自己的行為選擇。
鑒于“十二五”前期國際經濟的復蘇可能不是特別樂觀,我們對出口不能寄予過高期望,必須把未來的經濟發展的主要動力寄托在擴大內需上。
我們自身的經濟危機并沒有爆發,正在累積當中。如果我們自身的經濟危機爆發,那就意味著2013年經濟還不能走上健康發展的軌道。
具有外部性的公共產品,需要政府發揮作用;凡是市場能解決的,都要交給市場,市場解決不好的才由政府來解決,這是政府與市場的邊界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