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7日,清明節后的第二天,在辦公室里處理完手頭的雜事,便打開電腦上網,瀏覽信息時看到一則報道:今天凌晨5時36分,魯迅先生和許廣平唯一的兒子周海嬰在北京醫院因病醫治無效逝世。得知這一消息,我有點吃驚了,多好的一位老人啊,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春雨瀟瀟,乍暖還寒,瞧著窗外陰霾的天空,我的心里像灌了鉛似的,眼前不斷涌現出海嬰先生和藹慈祥的面容。我知道,老人是真的離開我們了。
作為魯迅先生的兒子,我總是以為,他一定生活得快樂幸福。后來讀了《魯迅與我七十年》才知道,海嬰先生其實一直為聲名所累,不僅沒有享受到特殊的照顧,就連普通人的生活也沒能好好過上。
魯迅曾在遺囑中說:“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按照魯迅的教育思想,是讓孩子能夠自由地發展。但事實卻不能如愿。
海嬰幼時得了哮喘,各種疾病隨之而來,飽受病痛折磨,此后長期不能接受正常的教育。許廣平只好為孩子請了家教,由此卻引來頗多微詞,說是母親對他過分溺愛。
十八歲時,海嬰迷上無線電,并考得業余無線電牌照,但天線才剛剛架起來兩天,上海地下黨就通知拆除。理由是許廣平家里來來往往的人多,怕引起國民黨的注意。
解放以后,海嬰在北大讀物理系,有一次同學們在宿舍里打橋牌引起爭執,他上前勸說了幾句,便有人傳言他不好好讀書。為此,校團委書記還專門找他談話,說是作為魯迅的后代要注意影響。
“文革”期間,許廣平去世才一個月,他們全家六口就被要求搬到一套舊建兩居室的工房里。而母親解放初期買下的一座四合院卻被公家拿去,經多次交涉得不到歸還。全家人住在工房里,又因為排污管道的堵塞,糞水滿地流;兩個孩子得了肝炎,沒有錢醫治,是周總理得悉情況后,將積存在銀行里的魯迅稿費批了三萬元才解了燃眉之急。
1982年,海嬰的長子周令飛在日本和臺灣女孩談戀愛,后去臺灣成親,國民黨的報紙借此大做文章,將之宣傳為魯迅的后代棄暗投明奔向臺灣,國內則有人向他施加壓力,要求他發表聲明脫離父子關系。
后來,為了魯迅版稅的繼承權,雖然周總理生前曾作過指示,但和某出版社多次協調不成,不得已對簿公堂,社會上便沸沸揚揚說周海嬰丟了父親的臉。
所有這些,都因為魯迅是一面旗幟,是中國的文化巨人,海嬰無時無刻不活在父親的名下。由于人們對他的期望值過高,以至于過分的苛求,使他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甚至連一個公民的合法權利也受到了侵犯。這讓他感到痛苦,感到煩惱。
我是在2007年冬天見到海嬰先生的。那是在北京參加一個散文創作論壇,開幕式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那天清晨,我受會議組織者委托去六道口靜淑苑接林非先生,《散文世界》執行主編蘇偉去接海嬰。我打出租車將林非先生接到現代文學館,不一會海嬰先生也到了,而與會者此時大多還沒有到來,這就使我有機會和老人接觸并攀談起來。
海嬰先生聽了我的話音,便一口說出我是從江蘇來的。我頓時感到詫異,問他如何能辨出江蘇口音。海嬰先生說他就是南方人,而且在上海生活了那么多年,自然對江蘇話就很熟悉了。隨意、親切的交談,片刻間拉近了我和老人的距離,原有的拘謹也倏然消失。可是,我卻不知道該向老人請教些什么是好,倒是海嬰先生主動地和我搭話。他問我是否讀魯迅的文章?我說,上學時就讀了,可有的文章不大能讀懂,所以讀魯迅先生的文章也不是很多。老人略有沉思地說:“是這樣的。現在大學生中流行著一種說法,一怕文言文,二怕周樹人,三怕寫作文。”
海嬰先生問起我對魯迅先生的看法。我不假思索就回答,魯迅先生是偉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老人對我的回答好像不太滿意。他說:“魯迅首先是個人,不是神。在現實生活中,魯迅其實是個很愛開玩笑、非常幽默的人。過分的政治意識形態化,往往忽略了他作為思想家、文學家的存在,尤其是他作為一個最根本的文學家的位置。雖然,魯迅現在還是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呈現著,但這并不是一個非常真實的魯迅。”老人的話當時令我感到驚訝,甚至有些不解,但在我的心里卻掀起了波瀾。也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重新認識魯迅,并思考魯迅。
海嬰是一位令人尊重的老人,雖然他沒有能夠繼承父親的文學事業,但他卻繼承了魯迅及許廣平身上最寶貴的道德品質。在他的心目中,父親和母親永遠是世上最慈祥的人,集“大仁”和“悲憫”于一身。倘若做個空頭文學家,道德人品又不佳,那能算是繼承魯迅嗎?
海嬰走了,走在這風雨瀟瀟的時刻,走在這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