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執(zhí)行總編朱敏對話著名學者王振耀:專業(yè)化轉型:艱難蛻變之途

在王振耀的腦子里，總是裝滿著這個時代的問題，以至于你在任何時間見到他，幾乎都是一副眉宇緊鎖的表情。人們比較關注的是其經(jīng)歷，他曾作為一個國家部委主管公益慈善的高級官員，并以這樣的身份“下海”，進入一個跟國際巨星李連杰有緊密關聯(lián)的高等學府出任院長。

今日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財富高度集中，愛與善的制度支撐卻有所缺乏。在這樣的社會中，王振耀和李連杰就像兩條干旱渴望雨露的魚一樣游到了一塊，他們志同道合、攜手一起，努力而艱辛地匯集所有的小善之流，要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

等有那么一天，小善之流變成了奔涌的大江大湖，他們便可以各自悠然游去，在善的江湖之中互相淡忘、老去。而轉身時劃出的那條極美的弧線，眨眼便消失無痕……

無論是學者王振耀，還是明星李連杰，都在嘗試著從“俠之小者”到“俠之大者”這一專業(yè)化轉型的艱難蛻變之途。

“建立學習交流的全球平臺”

朱敏：您現(xiàn)在正領導公益研究院，打算如何在這個基點上推動公益慈善業(yè)，并把公益變成一門專業(yè)的學科？

王振耀：一方面要積極倡導，多做研究報告；另一方面就是慈善教育，最好能組建一個全球性的公益教育網(wǎng)絡。西方社會也面臨著公益教育的專業(yè)化問題，但畢竟已積累了100多年的歷史和經(jīng)驗；而我們的公益教育基礎卻很薄弱。我們公益研究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哈佛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立了合作，將來和歐洲、澳大利亞、香港、臺灣等地區(qū)的大學也會尋求這種合作，促成一個全球性的公益教育網(wǎng)絡，建立一個全球性交流、學習、研究的平臺，以此加快中國公益教育的發(fā)展速度。

朱敏：從您和“壹基金”確認合作到辭官，全過程不足半年，如此大決心從何而來？

王振耀：我做事的風格就是不猶豫。在我任職期間，推動了實現(xiàn)全國下崗職工低保的工程。2001年9月20日，利用民政部開會的機會，我把所有參會的廳長們都擋住，要求他們1個月內(nèi)完成此項工作。我還通過現(xiàn)場錄音、錄像，讓地方民政官員表態(tài)：行，還是不行？在我們這樣一個時代，尤其是我所從事的領域，容不得按常規(guī)出牌，用你的話來說就是必須得“正道奇謀”。

我原本是北師大兼職教授，還在減災與應急管理研究院任副院長。很多地方都希望我過去做學者，但后來李連杰與北師大兩方聯(lián)合起來勸服我，并強調這是不能再拖延的事，李連杰還找了以王石為代表的企業(yè)家，于是很快就抉擇了。

我已經(jīng)56歲，在機關再待4年也就這樣了。民政部對我很好，說我可以辦理退休手續(xù)再去做院長，給我保留公務員身份。如果退休以后過來，壓力肯定也沒現(xiàn)在這么大。但我不愿那么做，因為我是想來這里認真教書、研究問題的。

朱敏：您投身公益事業(yè)多年，從推動村民制的選舉、建立城鎮(zhèn)農(nóng)村低保和建立自然災害救助的相應體系，再到孤兒最低養(yǎng)育標準，為推動整個公益事業(yè)走上良性軌道做出了巨大貢獻。現(xiàn)在，您和李連杰聯(lián)手，站在了新的起點上，這種合作會給中國慈善業(yè)帶來怎樣的改變？

王振耀：從短時間內(nèi)看，很可能會推動整個中國慈善體系的現(xiàn)代化。表現(xiàn)在：首先，公益慈善組織很可能會高速增長；其次，我們的慈善業(yè)會更加專業(yè)。

我并沒想到自己從政府部門出來的事，會引起這么大關注。雖然也有批評的聲音，但這件事誘發(fā)了大家對慈善的關注、思考和討論，帶來了一種文化性的沖擊。再加上比爾·蓋茨和巴菲特的中國之行，這兩件事引發(fā)了人們對慈善業(yè)更深更廣的關注和思考。徐永光曾評價說，這次討論不亞于汶川大地震所引發(fā)的討論。比爾·蓋茨是技術大亨，李連杰是國際影星，曹德旺等人是優(yōu)秀企業(yè)家，這些人組合在一起，促成了大家對慈善業(yè)的熱切關注，起到了卓有成效的社會傳播。

“一個不愿意出風頭的人”

朱敏：您第一次得知李連杰在做“壹基金”是什么時候？

王振耀：2007年12月。當時“壹基金”剛剛成立不久，中國企業(yè)家雜志社主辦了一次和慈善業(yè)相關的高端論壇，我和李連杰在中國大飯店同臺對話。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次對話，我們的理念和想法比較相近，能夠談到一塊去。他給我的第一印象特別成熟，很熟練地談論著慈善問題，和原來想象中的明星不太一樣。

朱敏：當時見到李連杰是什么情形？

王振耀：他當時戴著帽子，很隨和、很低調，不像很多明星大腕有一堆人前呼后擁。和他一交流，更感覺他的談吐充滿智慧。印象很不錯。

朱敏：后來你們怎么開始合作的？

王振耀：那次會議后，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就比較多了。2008年“壹基金”舉辦年會，當時李連杰談到慈善信息平臺建設的問題。其實之前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去推動慈善信息平臺的建設和促進各方面的合作。2008年汶川大地震期間，“壹基金”做了不少實事，通過電視、網(wǎng)絡、報紙甚至手機短信，都能看到“壹基金”忙碌的身影。

通過一些接觸之后，我感覺到，李連杰只想默默做事，并不在意虛名，是一個很實在、不愛出風頭的人。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探討慈善業(yè)發(fā)展中的障礙和問題，交流彼此對慈善的感受。他非常謙虛，對我也很真誠和尊敬。

“合作源于‘相同的密碼’”

朱敏：您跟“壹基金”進入真正的合作層面是什么時候？

王振耀：2009年底，在“壹基金”的典范工程大會上，李連杰提出關于慈善教育和研究的重要性，恰好我也正思考中國的知識生產(chǎn)方式問題，兩人的想法不謀而合。我早已意識到，我國慈善業(yè)受到傳統(tǒng)理念的影響和限制，而國外解決的方式是找技術和標準。我這些理念都是通過讀上千本書后才一點點總結出來的，李連杰卻說：“我沒讀過那么多書，但我是信佛之人，我是不斷悟出來的。”通過這次理念的碰撞，我感覺我們倆有著“相同的密碼”，可以合作。剛開始，李連杰想在香港辦個研究所，我說光香港辦還不夠，內(nèi)地也應該有一個專業(yè)的慈善研究機構。于是我們一拍即合。

朱敏：如何看待作為慈善家的李連杰？

王振耀：李連杰不僅贏得了中國人的尊重，也贏得了國際社會的尊重。在美國和歐洲，Jet Lee(李連杰)已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前不久，巴菲特和比爾·蓋茨來華，在新聞發(fā)布會中，蓋茨唯一提到的中國慈善機構就是壹基金。他以“壹基金”為例表示，JetLee倡導的每人每月捐一元錢的口號，是一種創(chuàng)新的慈善方式，能讓更多的普通人也參與到慈善行動中來。

朱敏：您曾主管中國慈善業(yè)達13年，意識到中國慈善業(yè)最緊迫的問題就是研究的問題，但是什么因素促使您下定決心從政府機構抽身而出？

王振耀：中國現(xiàn)在面臨著一個轉型的關鍵時刻，如果中國知識界不轉型，仍沿襲幾千年來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整個中國就跨不過這個“坎兒”。如果中國知識界能完成專業(yè)化轉型，中國的社會管理、政策調整、管理方式的改變，特別是慈善業(yè)，就都會有一個良好基礎，也才會進入良性發(fā)展的軌道。中國社會要變得真正強大，必須經(jīng)歷思想的轉變。這是基礎。

而要想讓中國的慈善業(yè)良好發(fā)展，第一必須完成人文主義建設，回歸人本主義。第二必須專業(yè)化，包括募捐、項目開發(fā)和設計、信息支持、系統(tǒng)形成、表彰規(guī)范，各個相關領域都要專業(yè)。

史前史

那一天，他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黑色的T恤衫外面套著黑色的皮夾克，腦袋上還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T恤衫和鴨舌帽都有一個酷似笑臉的“1”字。

他沒帶名片，只帶來一張笑臉。會場上的每一個人都認識這張臉，但大部分人只是平靜而好奇地遠觀，很少有人主動上前去打招呼；而他和會場上的每一個幾乎都不認識，卻對碰到的每一個人都很謙遜、和善地微笑著。

這一天是 2007年12月8日，北京中國大飯店召開的“第六屆中國企業(yè)領袖年會”現(xiàn)場。對柳傳志、馬云、王石、馬蔚華、李書福等中國企業(yè)界的領袖們來說，這位黑衣人算得上一名“不速之客”，盡管他擁有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李連杰。

在這些驕傲自負的企業(yè)家們眼里，即使你是一名蜚聲國際影壇的巨星又有什么了不起？果不其然，會議間隙，有幾位企業(yè)家向會議組織者委婉地表達了他們的不滿：咱們企業(yè)領袖年會，干嗎要讓一個電影明星來吆喝、做秀？

連李連杰自己都覺得不該來。會議的前一天，他還在糾結地問助手：我去干嗎？

不妨把這一切視成一場電影。暫且把鏡頭搖回到三年后的今天，我們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一天對這位叫李連杰的主角的重大意義——之前一天晚上，他因為出演電影《投名狀》而獲得臺灣金馬獎影帝殊榮，這是李連杰得到的第一個男主角獎項，算是對他從影近30年以來的總結和肯定；而在這一天的企業(yè)領袖年會上，第一次進入這個圈子的李連杰認識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企業(yè)家、學者和官員，其中就有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馬云和時任民政部救災救濟司司長、國家減災中心主任的王振耀。

這一天，認識的這兩個人，促進了功夫巨星李連杰及其慈善業(yè)的重大轉型；而這一天，和李連杰的相識，也為學者型官員王振耀在兩年半后毅然棄官從學埋下了伏筆。

莫等白了少年頭

“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來把你敬仰……”1982年，正在天津南開大學歷史系讀書的學生王振耀第一次觀看了這部轟動一時的電影《少林寺》。

至今快30年過去了，王振耀對當時看這部電影時的激動仍然難以忘懷。后來他又看了好幾遍，片中豪邁的主題曲及光頭和尚覺遠的形象已經(jīng)成為了那個年代最深的印記。從那時起，那個18歲就名揚天下的“功夫小子”李連杰，便深深地印刻在了28歲的青年學生王振耀的腦海中，也在他胸中激蕩起了一個匡扶天下的俠客之夢。

對一名心懷壯志的書生而言，馳騁激情與豪邁的最好疆場便是夜燈之下展卷而讀，十年苦讀勝收十萬雄兵。不久后，從南開大學畢業(yè)后的王振耀又進入了武漢華中師范大學政治系攻讀研究生，并于1986年獲得了法學碩士學位。

如有十萬兵甲在胸的王振耀，開始尋求用武之地。他進入了著名的中共中央農(nóng)村政策研究室工作，開始在中國的廣大鄉(xiāng)村奔波調研。

著名的大改革家杜潤生當時正任中共中央農(nóng)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潤生在人們稱之為中國農(nóng)民第二次解放的“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改革中，領導農(nóng)村政策研究室積極支持和引導在安徽、四川發(fā)起的農(nóng)村改革向全國鋪開，并在他的帶領下起草了1982年到1986年的五個“一號文件”，從而使這個中共中央農(nóng)村政策研究室名噪一時。

“天下風云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就在王振耀準備大展鴻圖之際，輝煌一時的李連杰卻一度跌入了人生的低谷。

1986年，李連杰突患重疾，數(shù)月不能進食，靠輸液維持生命。醫(yī)生診斷為胃部移動壓住毛細血管，經(jīng)過長期按摩方逐漸康復。好強爭勝的李連杰在這一年秋天干脆自己做導演，自導自演了影片《中華英雄》，并再次大獲成功。

1988年，李連杰攜妻將雛，遠赴美國定居。他在美國開設了一家武館，教授拳術，受到了當時武術家黎達沖的高度贊揚，稱其為“武術奇才”。

“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在這段時間里，李連杰按照岳飛的詞牌《滿江紅》自創(chuàng)出了一套“滿江紅拳”。當時才25歲的李連杰，卻有著和這個年齡不相稱的滄桑與急迫之感。

就在李連杰遠赴美國的同年，王振耀調任民政部基層政權建設司，歷任農(nóng)村處處長及副司長，重點研究落實農(nóng)村基層民主選舉制度，受命具體推進村民自治。在基層政權建設司工作的9年時間內(nèi)，王振耀一路見證了基層民主選舉制度的誕生與發(fā)展，并讓“海選”成為9億農(nóng)民的共識。

這也是王振耀從政生涯最值得讓他驕傲的幾個人生亮點之一。

“廟堂”與“江湖”

“居廟堂之高”的王振耀可謂順風順水，而“處江湖之遠”的李連杰則幾度遭遇了人生的種種挫敗和打擊。

1989年，回到香港發(fā)展的李連杰，卻差點陷入一個陷阱之中。由于公司以及經(jīng)紀人的共同壓制并惡意拖欠片酬，導致了李連杰的強烈不滿。后來發(fā)展到中途罷演《男兒當自強》的決絕境地，在當時引起了軒然大波……

經(jīng)歷過了諸多人生坎坷，幸運的是，李連杰并沒有被仇恨和暴力所吞沒。他漸漸參悟：“武術的最高境界是愛，武術是用來平息爭斗的。”

1999年，當李連杰已經(jīng)成為美國人心目中的英雄時，王振耀也來到了美國，進入了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深造。此之前的1997年，王振耀調入民政部救災救濟司任副司長，這次出國留學是懷著強烈而明顯的目的而來的——那就是學習國外公共管理領域先進的經(jīng)驗。

而在一年的學習期間，王振耀感觸最深的是國外對程序和技術的高度注重。比如在寫作備忘錄課上，幾乎沒有人討論怎么歸納內(nèi)容和提煉文字，大部分時間都化在了討論一份備忘錄應該寫多少字、幾頁紙最好，以此確定頁碼和排版。更讓王振耀感動驚詫的是：“他們保持廁所衛(wèi)生，規(guī)定要先處理兒童糞便，因為更易傳播細菌。這些程序和技術非常重要。但在中國文化中，道德和素質是大事，程序和技術只是小節(jié)。”

回國后不久，王振耀便被任命為民政部救災救濟司司長、國家減災中心主任，開始了十年救災的奔走，并伴隨著中國慈善業(yè)的發(fā)展和壯大，見證了許多體制和制度的生成變遷，也承受了迅速膨脹的慈善業(yè)帶來的種種壓力。

從1982年之后長達20多年的時間里，李連杰一直在影片中扮演著英雄，而如王振耀一樣有理想有抱負的官員們則在緩慢而艱難地推動著體制和制度的進步，企圖建立一個和諧安康的社會，致力于消滅產(chǎn)生“英雄”的土壤。那么，這個世界到底需不需要英雄來拯救？李連杰和王振耀都一直在追問和探索。從青年一直到中年。

尋找生命的意義

“我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保姆已經(jīng)嗆水了。我奮力把女兒們拽回了酒店，回頭再看大海，一分鐘內(nèi)，海灘上什么都沒了……”2004年12月25日，李連杰偕妻女到馬爾代夫度假，卻想不到遭遇到了突如其來的海嘯。回憶起那一刻，李連杰恍惚之間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拍電影。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那一天，成為了李連杰人生中的一個重大轉折點。他感悟道：“老天爺沒讓我死。如果水再高一尺，我就死了。你擁有的名也好，利也好，別人拿什么形容你都好，了不起也好，根本沒有用。”

“我發(fā)現(xiàn)，物質不能帶來快樂，我開始去尋找生命的意義，它是什么？”從那一刻起，李連杰決定投身公益事業(yè)。在向海嘯災民捐了50萬元善款后，他又決定創(chuàng)建“壹基金”，初衷是用來幫助那些在災難中受過心理創(chuàng)傷的青少年。

其實李連杰很早以前就參與了公益慈善業(yè)。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時候，13歲的李連杰就曾經(jīng)作為國家志愿者前往災區(qū)慰問。多年來，從1993年華南水災到蒙古雪災，從臺灣1989年地震到他親身經(jīng)歷的印尼海嘯，到處留下了李連杰的身影。但這次海嘯，讓他有了更強大的動力和更緊迫的壓力，促進他在接下來的數(shù)年時間內(nèi)開始馬不停蹄地為公益慈善業(yè)思考、奔波。

“如果要做，要投入全部精力去做，我不希望別人只把我看成一介武夫。”李連杰說。從2005年起，李連杰花了整整兩年時間周游世界各國，研究西方的公益模式和成長歷程，以及印度、臺灣、香港地區(qū)的模式。之后他開始學習中國法律、公益事業(yè)的現(xiàn)實狀況、基金結構等，像所有創(chuàng)業(yè)者一樣慢慢摸索接近目標的可行性辦法。

成立“壹基金”之初，李連杰遭遇到了數(shù)不清的冷漠、質疑。很多人責問他：你號召別人捐款，那你自己為什么不捐？你自己捐了多少？我們?yōu)槭裁茨缅X給你來出風頭、做秀？你有能力把錢花好嗎？

作為一個享譽國際的巨星，平時不喜歡拋頭露面的李連杰，卻為了“壹基金”開始低三下四地四處募捐，甚至為此不惜“自毀形象”。

2006年12月15日晚，是張藝謀的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首映式，李連杰卻穿著一身舊衣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了。在長達5分鐘左右的“演講”里，他滿臉堆笑、低聲下氣，用顫抖的聲音和幾乎語無倫次的話語，講述他奔忙了兩年的慈善業(yè)，請求所有人來捐贈。他身后的幾位著名主持人衣著光鮮，卻一臉錯愕，數(shù)次想打斷他的講話都沒達到目的。從始至終，李連杰都沒有穩(wěn)穩(wěn)地站立過，一直在鞠躬，一直在說謝謝。

自嘲自己為“全球最大的乞丐”的李連杰，通過自己的真誠和不懈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和鼓勵。有一次，李連杰和太太帶著兩個孩子去迪斯尼樂園。回到酒店時，一個服務員交給他一個信封。李連杰以為里面裝的是鑰匙或者酒店資訊。但出乎他意外的是，服務員說，這是我們酒店85位員工每個人出的1塊錢，捐給你的基金。雖然85塊錢不是一個大數(shù)目，但是85顆心就很大了。李連杰平時拍戲時哭不出來的淚水，那一刻差點奔涌而出。這讓他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不管有多困難，都要堅持做下去。

2007年4月19日，在北京和平賓館的多功能廳里，正式舉辦了“李連杰壹基金”成立新聞發(fā)布會。李連杰身上套了一件印著“壹基金”LOGO的白色T恤衫，挨個兒地向被他請來的客人和媒體記者們鞠躬。他說：“從現(xiàn)在起，請您記住，我不光是叫李連杰，我的名字是捐贈號碼999309（諧音是‘救救救，善緣久’）……”

而從2007年底那個企業(yè)領袖年會開始，李連杰又成功“混入”企業(yè)家圈子。以后，他頻繁在各個經(jīng)濟論壇和商業(yè)媒體版面上出現(xiàn)。曾經(jīng)果斷干練的李連杰變得像唐僧一樣嘮叨，千萬遍地向不同的人反復宣揚“壹基金”的理念，即：每1人+每1個月+每1元=1個大家庭，讓小捐款變成大善款，匯集成大力量，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通過2007年12月8日召開的中國企業(yè)領袖年會，李連杰結識了坐在旁邊的思科中國區(qū)總裁林正剛。林正剛后來以思科中國的名義向“壹基金”捐贈了價值七位數(shù)字的人民幣的信息技術產(chǎn)品；李連杰還向和他同桌一起吃飯的長江商學院院長項兵學會了如何“站在月球看地球”；同樣和他在同桌一起吃飯的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馬云，在5個月之后的汶川地震期間，在阿里巴巴和淘寶網(wǎng)站第一時間為“壹基金”開通了捐助平臺；和他同臺演講過“社會責任”這同一主題的招商銀行行長馬蔚華，在幾個月后讓招行和“壹基金”合作推出了愛心信用卡，消費者每辦一張卡向“壹基金”捐款一塊錢，每消費一次向“壹基金”捐款一分錢……

就在李連杰為“壹基金”四處奔走呼告時，身為公益慈善業(yè)主管官員的王振耀也一刻沒有閑著。

王振耀在美國學習期間，思想觀念受到了巨大的改變，這直接對他的工作產(chǎn)生影響。比如他多年來一直在推動的孤兒最低養(yǎng)育標準。他建議，散居的孤兒每個月600元，在兒童福利院的每個月1000元。文件發(fā)下去后，全國很多行政管理人員都震撼了，“從沒見過這樣的。”密密麻麻11頁附件，列了近300項福利機構兒童養(yǎng)育費用支出參照表。從吃的土豆、蘋果、豬肉，到用的內(nèi)褲、拖鞋、橡皮，不同年齡段的孩子每月在哪方面平均消費多少錢，全寫得清清楚楚。為了做這個參照表，王振耀前后花了半年時間，請各地兒童養(yǎng)育專家、營養(yǎng)學專家、福利院院長等輪番論證，最終才確定下來這樣一個明細的標準。王振耀驕傲地說：“我們查了查，這應該是中央行政部門里第一個對群眾生活列這么詳細的單子。”

在民政部任職期間，王振耀一直堅持有個性地做事。他推動建立了國家自然災害救助四級響應體系，削了自己的“權”；常常以官員的身份公開回應各種與慈善公益有關的輿論熱點問題；他還曾為一筆500元的個人捐款辦理個人所得稅免除，“弄得北京市很震動”。

最厲害的武器是微笑

2008年1月，就在中國企業(yè)領袖年會結束后一個月，李連杰受長江商學院院長項兵邀請，飛往三亞參加該院舉辦的年度論壇。

論壇結束之后，馬云在自己位于博鰲的別墅里召集了若干人，開了一次在李連杰看來不亞于“遵義會議”的聚會。馬云向李連杰建議，要調整“壹基金”過于狹隘的定位，將“壹基金”打造成公益領域的平臺，就像淘寶和eBay的模式。

一直在困境中掙扎的李連杰，剎那間頓悟過來。“壹基金”重新進行了定位，決定在未來專注于推廣公益文化，包括和企業(yè)CSR的合作，包括和NBA、美國職業(yè)棒球大聯(lián)盟、世界斯諾克中國公開賽、迪斯尼這樣的有國際影響力的組織的合作。另外一個重要工作就是推動中國公益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主要就是壹基金的專家義工團隊、和博鰲亞洲論壇合作的國際公益慈善論壇以及名為“典范工程”的壹基金公益獎。

迄今為止，典范工程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兩年的評選，總共有15家NGO獲得了壹基金發(fā)放的100萬人民幣典范獎金，還有5家NGO獲得了100萬人民幣的潛力典范獎金。現(xiàn)在看來，這個項目正是壹基金的整體藍本，它佐證了壹基金的專業(yè)操作方式和平臺化的商業(yè)模式。中國有30萬家草根組織，有1400個非公募慈善基金組織，在這個項目中，壹基金更像是一位職業(yè)藍籌股顧問，它做的事情是試圖改變慈善市場的結構，而并非簡單的賑災救世。“壹基金”平臺化的運作模式，大有改變慈善領域現(xiàn)有版圖之勢。

同樣是在2007年12月8日的中國企業(yè)領袖年會上，個性官員王振耀遇到了他年輕時就喜歡、崇拜的“大俠”李連杰。在該年會上，王振耀、李連杰和王健林、蔣錫培、資中筠、王兵等人共同參與了“公益、慈善、基金管理”論壇的對話討論。通過這次活動，王振耀和李連杰感覺到彼此的理念和想法比較相近，都意識到了公益慈善業(yè)教育和研究的重要性，兩人能夠談到一塊去。

而2008年突如其來的汶川大地震，讓公益慈善業(yè)的主管官員王振耀及民間杰出代表人物李連杰更加凸顯出來。

災難發(fā)生一周之后，李連杰帶領工作人員幾次前往災區(qū)探訪，為災民帶去了礦泉水、食物和帳篷。而自2008年5月12日地震發(fā)生以來到當年9月30日，短短四個多月，“壹基金”共籌得善款現(xiàn)金總額為人民幣9300多萬元。

2008年9月，在天津舉行的夏季達沃斯論壇上，世界經(jīng)濟論壇的創(chuàng)始人克勞斯·施瓦布先生在聽完李連杰關于“壹基金”的介紹后表示：“你不只代表一個非盈利組織，我認為你也是一位真正的社會企業(yè)家。什么是社會企業(yè)家呢？就是比爾·蓋茨與特蕾莎修女的混合體。他必須以極有效益的方式為社會服務。”2009年1月，他在瑞士把水晶獎頒給了李連杰。

2008年11月，李連杰再次登上《時代》雜志。《時代》稱他開創(chuàng)了一個“杰世紀”（The Jet Age），而他表示：“我花了超過20年的時間，才體會最厲害的武器是微笑，最強大的力量是愛，現(xiàn)在我要凝聚這種力量，傳遞給更多需要的人。”

“汶川地震確實是我國慈善業(yè)的一個分水嶺。”時任民政部救災救濟司司長的王振耀親眼見證了民間慈善業(yè)的突然爆發(fā)。“除了來自四面八方的錢物捐贈之外，有無數(shù)來自各地的人放下一切，來到災區(qū)當志愿者，讓人感動。”在被稱為“中國慈善業(yè)公益元年”的2008年，中國的慈善年度捐贈額突破了1000億元。

大災之后的2008年9月1日，原民政部慈善協(xié)調處升格為“社會福利和慈善業(yè)促進司”，王振耀出任司長。在不到兩年的任期內(nèi)，王振耀提出要建立與中等發(fā)展水平相適應的社會福利制度的理論，并正在直接推動中國福利制度、特別是養(yǎng)老服務產(chǎn)業(yè)的規(guī)劃與發(fā)展。而在他任內(nèi)，中國已注冊的慈善組織數(shù)量達到了1600多家。當然，李連杰所創(chuàng)建的“壹基金”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之一。

外表謙遜的李連杰，內(nèi)心深處的自信心似乎越來越膨脹得厲害。李連杰想要為中國和亞洲構建“新慈善商業(yè)模式”，這樣就可以“可持續(xù)推廣”，在亞洲、在全球推廣，至少要讓“壹基金”影響10%的人類。這絕不是他冠冕堂皇的客套話，而是堅信可以完成的目標。

為了這個“新慈善商業(yè)模式”，李連杰需要尋找更多的志同道合者，需要尋找更多杰出的公益人才。于是，時任民政部社會福利和慈善業(yè)促進司司長的王振耀成為了最佳人選之一。

不如相忘于江湖

烈日炎炎，這是2010年7月初的某天下午5點左右，王振耀頂著熱浪從北京師范大學趕回位于平安里大帽胡同的辦公地。在接受了長達1個小時的媒體采訪后，王振耀夾著公文包走向公交站。僅僅10多天時間，他便摸熟了門口的公交路線“出門就是626，坐到右安門……”

2010年6月21日，在李連杰等人的反復勸說和誠懇邀請之下，王振耀正式宣布辭去民政部社會福利和慈善業(yè)促進司司長一職，出任北京師范大學壹基金公益研究院院長。

在出任院長的第一天，王振耀便發(fā)出了一個頗受爭議的呼吁：中國的富翁們要按自己身價的1%來進行年度捐款，比如說你是億萬富豪，那就得每年捐贈100萬的善款。盡管這個呼吁引來了不同的聲音，但王振耀覺得特別痛快：“當司長時，我可不敢說這話，那會有很多人批判，你政府想干什么呀？但我作為院長說，就不存在這個顧慮。”王振耀認為，一個院長發(fā)揮的社會影響力，比當一個司長的時候要大得多。

據(jù)介紹，壹基金研究院是中國第一家授予 EMPA 學位的公益教育科研機構，由壹基金創(chuàng)始人李連杰任理事長，馬云、馬蔚華、馬化騰、王石、馮侖等著名企業(yè)家也都出任理事。而在王振耀手中，擁有一支在國內(nèi)學界知名的社會政策研究團隊，首批籌措的 2000 萬元人民幣運營資金，將主要用于慈善業(yè)的研究，打造像布魯金斯學會那樣的智庫。

在李連杰和王振耀的規(guī)劃中，將建立多家高校共同參與的全球公益教育培訓體系，力爭5年內(nèi)新增100名左右具有公益研究和教學水平的教授或研究人員。

當然，壹基金公益研究院的創(chuàng)建除了以上作用外，業(yè)內(nèi)人士猜測，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意義，那就是李連杰正式申請注冊成立“壹基金公募基金會”的前奏，或者是正式進行注冊前的一次“熱身”或者“鋪墊”。

而“壹基金”此時面臨的最大困境和挑戰(zhàn)是體制上的。因為體制所限，“壹基金”從一開始就是掛靠在中國紅十字總會下的一個公募基金計劃，沒有獨立法人資格。隨著“壹基金”影響力越來越大，這種身份和體制上的掣肘越來越大，連租用辦公室這樣的小問題上，因為沒有法人資格而大傷腦筋。曾經(jīng)有企業(yè)想要給“壹基金”捐款，但是因為“壹基金”沒有法人資格、也沒有公章，難以讓別人相信，從而撤消了捐款的承諾。

從2005年成立以來，李連杰曾經(jīng)有一個三步走的計劃：首先是個體戶，然后變成集體戶，最后籌備“上市”，進行“IPO”，也就是成為公募慈善基金會。李連杰覺得，僅憑自己來完成第三步會特別吃力，所以他需要借助更多人的力量，請來了在體制內(nèi)浸潤了20多年的王振耀，并讓各界知名人士一起來幫助進行“信用背書”，一起推動“壹基金”上升到更高一層樓。

南都公益基金會理事長、“希望工程”創(chuàng)始人徐永光分析，“這件事情一旦辦成，壹基金將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家民辦的公募慈善基金會。壹基金如果成為‘壹基金公益基金會’，它會是一個沒有什么包袱的基金會，代表了公募基金會的一個發(fā)展方向，為政府的公募基金會向民間轉型提供一個新模式。”

功夫不負有心人。2011年1月11日，深圳壹基金公益基金會成功注冊，意味著“壹基金”從此具備獨立法人身份，可公開募款。“壹基金”也將成為中國由公募基金會下面的基金成功變身公募基金的首例。

朱敏

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

《新經(jīng)濟導刊》執(zhí)行總編

王振耀

民政部慈善司原司長

北師大公益研究院院長

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行政管理碩士，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法學博士。2008年被評選為“中國改革開放30年30名社會人物”。歷任國務院農(nóng)村發(fā)展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非經(jīng)濟分析室副主任；民政部基層政權建設司農(nóng)村處處長、基層政權建設司副司長，救災救濟司副司長、司長，社會福利和慈善業(yè)促進司司長。現(xiàn)任北京師范大學壹基金公益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