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女幽靈的“心經”

《穿心蓮》打動了我，這是最近幾年讀到的最能夠引起共鳴的小說。其實這是一個說著自己不相信愛情的女人最終相信了愛情，并且為愛所傷的故事。向黎兄的這個文本無疑是當下很多知識女性的自畫像，傳神地勾勒出了當下知性女子精神上的暗傷與痼疾。這是貌似暢銷文學的文本，實際上探討了當下城市知識女性非常致命的幾個軟肋，關于愛、自由、信任、溫情、人生意義的延伸……帶著清明溫婉的調子，敘述著現代女子的心經。現代女性的玉體被橫呈在世人面前的時候，女子的心只能隱藏在物質主義的陰影下，無法傾訴，更難被欣賞。而《穿心蓮》寫出了這個時代城市知性女子的心死、不為、尋愛、傷痛與救贖。

心死與不為

哀莫大于心死，從一個心死之人寫起，無疑是對于人心浮動的紅塵的輕笑與反諷。心死有很多種形式，“不為”有時是心死最為直接的表征。這種不為表現在不追求當下的價值標準中諸多外在的東西，比如嫁富人、攥金錢、求地位甚至于展露女體的癲狂情色。深藍是個自律的女人，面對物欲雜蕪的世界，她的愿望是小小的，又是大大的。有自己的一間房子，收入自足，能夠有著支配自己時間和金錢的能力。對于都市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女性來說，這并非是一種奢望，但要是完全憑借一己之力自給自足還是很艱難的。深藍這樣做并非是出于某種道德價值判斷，而是怕受到傷害!因為無法面對物欲洶洶的現實世界，實際上她給自己制造的一個殼。在心死之后，沒有男子可以為這個殼買單，深藍付出了自己所能夠付出的聰明和心智，才擁有了一個可以藏身的殼。作為女性的自己終于獨立擁有了一套房子，擁有了殼之后，深藍沉溺在寫作之中。

這樣一個自律的女性，非欲的、潔凈的、自尊的、避世的、同時又能夠自給自足的女性，在當下的文學作品中是稀缺的。我們如果想真正成為這樣的人，其實是很難的。高度社會化的群居的環境，讓每一個人都無法擺脫金錢、人事、物質甚至于關系的傾軋。然而向黎兄筆下的深藍讓我們——一群在喧鬧聲中欲語還休的女性，停下來，思索一下我們可以為這個世界“不去做”什么，往往不去做也是一種人生的姿態。“不為”是難的，因為會失去太多功利性的東西，然而唯有不為，往往才能體現對于某些事物更加本質的看法。相對于更多的在文本和現實中大有作為的女人來說，深藍這樣的女子是很蠢很笨的吧。既缺乏撩人的風情，又很不會展現女性身體的魅惑力，像一個古典時代遺留下來的修女。然而，相對于更多女人急切地用最為古老的肉感方式去征服世界，女子在這個時代是否可以有一種別樣呈現的方式和選擇?向黎兄提出了這樣一個維度，同時用深藍在漆玄青面前的萬種風情論證了某種可能性。

女幽靈的尋愛

這個文本傳達出了對于男性的極端不信任，這是當下知識女性的一個普遍的精神特征。當我讀到，在一個對男人信任度很低的時代，在每一個女人心中有著一幅醒目的標語：警惕男人!不禁啞然失笑。無數個在都市風景中徘徊游蕩的尋愛的女幽靈，在向黎兄的文本里找到了一個可以幻化成人形的可能。在拒絕相信男人和愛情的游蕩生涯中，這些女幽靈會有著怎樣別具才情與心性的人生姿態?宅女、剩女、小資文藝女青年、女性主義……當深藍拿到那把自己誠實勞動掙來的房子鑰匙的一瞬間，無數的我們就已經看明白：相信自己是最可靠的。正如前輩張愛玲不諱言自己對金錢的計較，只有這樣踏實的計較，才有著奇裝異服和冷艷孤傲的絕世才情。

為什么會這樣?我們是否要相信男人，抑或要相信男人所承諾的婚姻與愛情?現世的現實已經將女性對于美好男性、婚姻和愛情的向往變成一種徹頭徹尾的想象。在這里，向黎兄寫出了男人和女人之間刻骨的非同質性。這種非同質性體現在薄荷、小甌，豆沙等一系列形象中。這部小說通過小說中套小說的敘述方式，呈現出深藍對于男性的諸多真知灼見，閱讀時有著罕見的深刻認同，不時有著心有戚戚焉的感嘆!深藍這樣說：“只要是男人，就是無可理喻的動物——如果你是男人，覺得這樣說冒犯了你，那么好吧，我可以改一種說法，男人也有道理，但是男人的道理通常不是女人所理解的那種道理。”這種男女之間的不可溝通和異質性依然因為強大的男性話語而為大多數男性所忽略，同時因為更多的女性在現實和想象的層面，滿足了男性對于女性的定位和幻想，深藍這樣的女子要向豆沙、小甌、薄荷這樣的男子述說女子該是怎樣的，是一件多么難的事情。女子不僅僅是賢妻良母，絮絮叨叨，一地雞毛，也不僅僅是孟浪水性，物質囂艷，冷硬金錢……她們有著獨立的對于生活的看法，清淡而美麗，冷靜而熱血，試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建構一個能夠給自己帶來愛與自由的空間。她們愿意在這樣的空間里，為人母為人妻為人女。

這個文本的女主人公經歷和男主人公純凈而艱難的戀情之后，對于中年人來說，愛情會在時間的流逝中保有她該留下的，過濾她應該被忘記的。在這個時代，面對著混亂的男女之情，波濤洶洶的欲壑，對于一個悲觀的理想主義來說，愛情只剩下古代情境中的縹緲吟誦和詩意遙想。因為在我們的時代，激情是如此之難，因為沒有激情的對象，或怕選錯激情的對象，或是所有的激情都帶著欲望的眼神，讓理性者不寒而栗。于是愛情流失在當下，僅僅存在于久遠的過去。因為那時的愛情帶著忠貞、信任、美好。每一個沉溺于愛情的人，都相信自己會在愛情的滋潤中，成為理想的另一個自己——為人妻為人夫為人母為人父。而今天，我們失落了對于這一切的美好憧憬與希望，于是愛情也棄我們而去。丟下欲望的影子，讓我們徘徊、沉溺與掙扎。

向黎兄讓我感動的地方還在于：在愛情棄我們而去的時代，她讓心死之人再次相信愛情，即便再次被傷害，也能夠從內傷中堅韌地站起來，重新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女性主體。這樣的女人內心之強大，心性之寬厚仁慈，該是怎樣的一種堅韌與剛強。

主人與進化

伍爾夫《一間自己的屋子》討論女性寫作得出的結論是：女性寫作一是要有錢，二是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擁有自己的屋子不僅僅是有一個寫作的空間，更重要的是有一個自己獨立的精神空間。當自己成為房子的主人，才能成為自己的主人，女性是不擅長做自己主人的，即便做了，也有著不安穩和不踏實的感覺，所以《穿心蓮》中的深藍還要繼續自己的尋愛。

所謂坐穩了主人的女人僅僅是女主人，因為心里依然懷揣著對于男人的渴望而黯然神傷。所謂坐不穩主人的女主人，就如娜娜般面臨著婚姻的牢籠或者出走之后的沉淪。似乎哪一樣，女人都占不了任何便宜。于是歷代中國文學中出現的都是采取“守”的姿態的癡女怨女，即便像杜十娘那樣的紅顏也最終怒沉了百寶箱。這樣歷數著中國女性的來歷，其實是想說明一點，女人在當下是也像是有了一點點的進化，這種和一間自己的屋子相伴的進化又和男性在道德倫理觀的退化是成正比的。當家庭倫理道德的秩序日漸坍塌，女性進化的標志便是對與男性劣根性與所謂生命意志的清醒認知。于是，對于知性的現代女性來說，不相信愛情的潛意識是對于當下男性內里的自私、無責任感、無道德感甚至于無品位由衷地失望!

作為現代男性自然有著經濟時代巨大的社會與生存壓力，但是這種壓力的疏導和宣泄除了肉身的沉淪之外，還以對家庭婚姻的蔑視與踐踏為代價。為了急哄哄的欲望，男性大多在紅塵中左突右沖，全然不得要領地燈紅酒綠，而給這個時代的家庭、女性和孩子們一個個冷漠的背影。在《穿心蓮》里有這樣的句子：你們(指男性)可以讓世界變得好一些，可是你們不愿意!真的打動了我本似鐵的女心。向黎兄借深藍之口，說出了這個時代徘徊在婚姻愛情中的那根肉中之刺，那塊在喉之骨。

非欲與溫情

這個時代可悲之處在于，真正的友情和溫情往往建立在純粹理性的基礎上，甚至于是殘酷的理性讓我們互相殘酷地了解，人與人之間才會有某種恒久不變的溫情。(男女之間)其實最冷血的人才能維持某種無愛的溫情，她和豆沙的關系就是這樣。其實當她和豆沙在非欲的狀態下交往的時候，他們往往能夠直抵對方心思的最深處。因為豆沙帶著欲望撲向不同女性的身影倒影在深藍理性的心湖中，她和豆沙永遠只能是溫情的朋友。豆沙在深藍需要友情的時候，會伸出男性的雙手。然而，依然是對于愛的警惕，讓他們兩個人永遠保持著距離。如此相知的兩個人為什么不能像小蓮子(我愿意稱漆玄青的女兒為小蓮子)所期望的在一起?因為太過于了解彼此的本質了：豆沙是典型的現代男子——物質、精明、欲望而現實，婚姻對他而言是一種不算壞的選擇，但不是唯一的和最高意義上的。而深藍則守著現代女子聰敏的心智，要求身心意義上的對于女子主體性的理解與尊重。而對于豆沙這樣的男性是不可能的，因為豆沙們太忙了，除了現實的生計、喜好與愛欲，即便是橫呈在眼前的各色女子已經讓他們目不暇接。和深藍的交往是一味清淡的菜，在偶爾的閑暇，回頭看看碩果僅存的幾個怪女子，也不失為一種調劑人生的某種方式。豆沙這樣的人也會回歸婚姻，但是那是一種折騰不起的選擇，與生活的溫度和舒適有關，而與愛情無關。

男主人與責任

因此，向黎兄寫了一個讓女主人公能夠動心的男人：儒雅、紳士、知性、富有、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而且有著相當的責任感，為人夫為人父的角色扮演得一絲不茍。漆玄青像是一個經典版老電影里的優質男人，在小提琴的伴奏中，走在鋪滿綠蔭的林蔭道上。漆玄青是堅定的沉穩的安靜的，更為重要的是堅貞，一種男性的執著與堅貞。多難得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可能只會在經歷歐風美雨的上個世紀的舊都北平有著兩三個閑散的影子，印刻在清華北大校園濃濃的荷塘月色中。在很多女性心目中，需要這樣一個男主人，因為這樣的男主人和婚姻的最終含義“如歸”是吻合的，能夠給女子一個如歸的家，這樣的男子才能是主人，而女子才會心甘情愿在家中扮演妻子和母親。其實沒有任何一個女人不愿意成為自己所愛之人的妻子，而妻性和家庭倫理在當下遭到最徹底的打擊，所以女子才會非常沒有自信地打量婚姻甚至于所謂的愛情。

閱讀到小說的結尾，心中忽然涌起這樣的詩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啊，如何叫人不想那青青子衿中的儒雅風流，如何不愿意在悠悠搖蕩的心經中意亂情迷!然而，向黎兄的清醒冷酷處在于，遙想歸遙想，現實的理性永遠只有理性的現實才能夠把握。小說最后的結尾無疑是作者心性的一種自然流露，面對家庭倫理和內心的道德律，漆青玄在妻子自殺之后，完全不可能成為深藍的救贖者。因為對于這樣的男子來說，自己在倫理和道德上已經是一敗涂地的，沒有了救贖他者的資格。而漆玄青的女兒是個典型的現代知性女孩，她有一句話說得很正點：我最受不了的是，他們那么不幸福，卻不離婚。是啊!如果漆青玄真的是個理性而清明的現代知識男，無論有沒有新的愛情，他都應該趁早了斷自己不幸的婚姻。但是，他的個性和責任倫理決定了他的悲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漆青玄依然是《家》中的覺新，帶著傳統的重負在現代都市中孑然獨行!因為既沒有同伴也沒有支持者，更顯示出孤立無援的境地。而對于深藍來說，她愛的是漆玄青現代的陽光的紳士的一面，而對于他的傳統與重負沒有充分地體諒與把握。因此，漆青玄自然不可能是深藍的救贖者，悲觀地說，當下的男性都不可能擔當救贖者，因為男性也無法尋找到可以救贖自身的方法與途徑。

最后救贖深藍的是對于小蓮子的親情，對于環保，對于弱勢者的體恤與同情。世界在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里終于延展，延展開的不僅僅是兩情相悅和執子之手，還有了對于另一半世界的憐憫與和解，對于后代真心的喜悅和看護，對于人類短暫生存的哀憐、呵護與慈悲。由此，才會有對于一樹梨花、一片陽光、一絲微笑的眷顧與回味。

文學閱讀與同類

這是一個非常文學的文本。小說中套小說的結構，推動著情節發展，對于深藍的敘述起到了內容上提示和遙相呼應，形式上又顯示出搖曳多姿。文本對于書信、電子郵件的處理既顧及了這些書寫方式的特征，同時又精致地設計了應對這些書寫方式的情境與細節。《穿心蓮》無疑充滿著城市知識女性的趣味，對于脂硯齋、寶黛典故、古典詩詞、對聯信手拈來的調侃與熟稔，藏在城市知識女性日常生存中的各色流行物件，這些一并自然地流淌在文本中，留下了對于當下城市文化經驗細膩傳神的刻畫。安插在文本中的中外歷史掌故在隱喻文本的同時，讓文本的敘述儼然多了幾個聲部的發音，站在深藍身后女子是讀歷史懂古今廣見聞的，這種對于女性愛情的打量穿越了女心的狹窄逼仄，是經歷過斑駁時光晾曬的沉思、體諒與心境。因此，《穿心蓮》在極具當下城市文化經驗與氛圍的同時，又透露出古典與當下靈動的遭遇。這種遭遇折射出女子對于愛與自由的今昔之感，又在時空變幻中顯示出女性自我救贖的淡定與恒久。

向黎兄在她的作品中說，寫作是在尋找自己的同類!任何一種閱讀也是在尋找和自己契合的文字、品性和同類。《穿心蓮》打動了我，讓我在傷情的情緒中沉溺，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沉溺的感覺了。向黎兄在清明淡定的敘述中，卻飛揚而凌厲地直指當下知識女性的心窩與軟肋。當下知識女性的女心深邃、抑郁，像是換了某種病癥似的，終日躲閃在高樓林立的陰影間，而時常在太陽下探出的一絲心影，又心驚得夜不成寐。《穿心蓮》在小說中解釋為去心之蓮，可以保存卻無法發芽。但是整部小說卻在對于女子穿心之痛的敘述中，講述了穿心蓮作為一味中藥的功效：清熱解毒，涼血消腫。小說的確像一味清涼的藥劑，撫慰著抑郁徘徊的女心，清涼滋潤著蘭心蕙質的女子們。這些女子對于喧鬧紅塵中的男子們不啻是一味清熱消腫的藥：味苦，性寒，無毒，可入心、肺二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