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狗年的一個夜。
而且還是初九的夜。
月也像遭狗啃過似的,殘缺,毛邊,在天的一角渺小孤獨,凄惶著,像被誰傷害過的孩子,只差沒吧嗒掉淚。世界因此黯淡迷糊,到處灰朦,隱澀。
小鎮還沒熬到磨電時辰。多數人家早就習慣嘰嘎關門,卷了身子,往床上隨便一擱,靜等哈欠盡快襲來。
我是覺著自己異樣了。首先是脖上的喉結,把聲音變得不再清稚,但真正渾濁又說不上;看人的眼睛也不對,據說有了點堅硬;摸摸臉,方正;胳膊一曲,就有肉疙瘩滑稽地隆起,總而言之,到了隨便挑幾句話說都習慣咚咚擂桌的年齡。
可我依然明白,我還是兒子,背后有堅強勇猛的爸。當然我這樣夸他并不是從心底里認可他,而是不想認真他。不就是生我養我一場嗎,有什么了不起?今后我也會。等我爸了那天我緊繃著的臉不會比他遜色。瞧著吧,哼。其實爸越是做派我越是自在,他不屑與我嘀嘀咕咕啊,正好找機會開溜尋樂。
待鍋碗涮洗完,我就習慣性地從營業所后門那個臺階輕輕一滑。嘿嘿,又是我另一個世界了。
我想我爸為什么長期缺失笑容,是不是和他貴為營業所主任有關。一個小鎮上鈔票總管,該他趾高氣昂,八面威風。可我要提醒的是,我還不配營業所員工,對我,沒必要那么嚴肅。況且我也不是熊包,至少營業所后門出來這條尿巷,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娃兒們對我,還是乖乖的。我有氣力啊,身子一縱,雙手摟住尿巷屋檐挑梁,20多個引體向上隨便做。他們能嗎?坦率地說,我喜歡營業所后門這條尿巷超過了營業所前門那條正街。從前門出去,我穿白襯衣戴紅領巾;從后門出去,我可以滾玻璃丸掮紙煙盒飛水滸擺娃兒伙的龍門陣。我敢打賭,現在而今眼目下他們已從各家各戶出走后相繼匯攏。他們,就是烏狗、石生,好多好多。
喏,那不是?黑呼呼幾個影。
我誰也不瞧,遠遠手一揮,“溜去。”大家就停了各種活動,簇擁在我身邊,“去哪?”“去屁。”說了這話我一猛攏了石生的肩,親熱無比。石生也領情,手順勢從我后腰斜插過來,像死纏的藤。娃兒伙見我沒什么不好看的臉色,全都手搭手肩挨肩,嘻嘻哈哈,跌跌撞撞飄出小巷。
、這鎮還是相當不錯的。一條正經的街,起起伏伏,忸忸怩怩,把本不怎樣的房子擺布得有模有樣。大概是天黑的緣故吧,街不應該屬于大人了,我們溜達得噼里啪啦,像兵。不,像鬼。其實我們都不是遛街的愛好者,但不遛街又干什么?睡不著也不想那么早睡。我們哇哇怪叫“二娃,起來啊尿了”,“莽子,你啊了屎還沒開屁股哈”,“黃三嫂,你的門沒關嚴哈,在等狗摸進去呀”總之特無聊亂折騰,反正小鎮一到天擦黑就顯得逐漸深邃包容。聲音在暗處隨便滾,黑古隆冬的,也不知滾到什么地方就沒了。我們從東邊溜到西邊,一支煙功夫。哦對了,說抽煙就抽煙,“喂,誰有煙?”我問。
都沒哼哼。
哼,真沒?我眼一橫。
“搜嘛,我真的沒有。”烏狗諾諾舉起手,就等我檢驗。
“要不,我去替你撿只煙鍋巴。”石生顯得相當乖巧。
“哪還有煙鍋巴?”我向黑夜深處瞄了瞄。“對了石生,去偷你媽攤上的沙炒胡豆,如何?”
其實,石生媽的攤不了沙炒胡豆,還有煙、鵝卵糖、豌豆粑、油酥麻花、薄荷味兒極濃的涼水,當然最誘人的要數泡鹽蛋,那蛋殼泛一層青綠,放在一個黃篾編的圈里,怪惹眼。那東西對我們來說可珍貴了。注意,我這里說的我們,是指我的家里。誰富貴得可以隨便吃上泡鹽蛋?只有家里來了客人或什么節日,才把一個泡鹽蛋切成八牙,天啦,就那么可憐的一點點,還要讓著弟妹。而我偷著樂的是,石生在這事上滿足過我,不止一次讓我飽嘗了一個全泡鹽蛋的美味。那蛋黃才叫絕,沙沙地油,我簡直舍不得一口吞,常常品嘗得用牙尖細細挖。
石生沒反應。
“去嘛,去偷點。”我拾起瓦片往黑夜里狠狠扔。
“嗨,知道嗎,黃三嫂今天不見了一只鵝。真的,是鵝婆吔,我親眼看見她在找……”石生說得很認真。
這不是明擺著轉移話題嗎,我們又不是傻瓜,烏狗尤其不容忍石生這樣對我,踢了他一腳,“裝什么蒜,叫你偷沙炒胡豆。”石生不敢扯白,看了我一眼,眉皺得稀爛,“莫作孽。”
“口火,你嫌我作孽了不是?”這烏狗本來就莽,正愁閑在一邊沒事,一猛摟他親了個嘴,還不甘心,說,“亮他白板板要的不?”還有什么猶豫的,大家一涌而上,三下五除二,剝了石生的衣服,又去胯他褲兒。“不,不!”石生像被殺,死命抓住褲袋,蛇般扭動,“哎呀哎呀呀,你們,你們……”結果還是被剝得精光,在黑夜中,白兮兮的,像剛撲騰過沙的鵝。我們左一下右一下拍他屁股蛋,樂得在地上打滾。
“哦,回家睡了。”烏狗樂盡也就沒了精神,伸直胳膊打哈欠,自個兒先溜。受他影響,包括我,也覺出事到如此也該收場自找疲倦了。我使勁搓了陣臉,折回尿巷,正要撩開腳步,見石生還緊跟著,“你?”“嘿嘿,我有好玩的。”不知他從哪摸出根什么,在我眼前晃,然后米索米索吹了一通,“竹笛。”
我竟無動于衷。因為我沒玩過那玩意兒。
“你吹嘛,米索米索,只動幾根拇指。”說著他竹笛橫我嘴邊,“吹嘛吹嘛,嘴對著這孔,呼一一對,就這樣用力,怎樣?有聲音了吧。這是我九叔的,他今天來了。”
什么九叔十叔的,我一把奪了那玩意兒橫看豎看,用拳攥了幾個并不透明的孔,罵聲臭狗屎,就著竹笛自然豎著的孔,憋氣一吹……“嗨,錯啦錯啦!”“屁!”石生不提示還好點,他一提示我氣不打一處來,把那玩意兒順手扔出丈把遠,嚇得石生幾乎哭。
就喜歡他這模樣。
突然發現整個世界就我和他,這不正好受用他偷的泡鹽蛋嗎?“石生,你家去。”我忽然一只手親熱摟他脖,一只手捏他臉蛋,半推半拽把他往黑夜里帶。石生先是隨我蹌蹌踉踉,后魚鰍似的從我腋窩里一滑,“糟,我要屙屎。”看我沒冒火,甜出句,“要不,我給你找支煙抽。”說著變戲法似的燃了煙塞我嘴里。“你行啊,石生。”我忍不住夸他了。
“你媽究竟泡了好多鹽蛋?”這是我想了無數次想要問的問題。
石生抽煙比我兇狠,只見煙蒂在他吸氣中嘶嘶泛紅,怕是一口氣燃了拇指那么長一截。“喂,你老漢判了好多年勞改嘛,還能不能回來,要是死在里面怎辦?”我換了話題。
石生一下來了情緒,頭一昂,后腦勺的毛一跳,只那么血紅了一下臉,便嘻嘻嘻,“等一會兒我真替你去偷沙炒胡豆。要不,泡鹽蛋。”我也來氣,“嗨怪了,明明是你要偷怎么說是替我偷,不吃你的行不?”說著我做出要走的樣子。
“得得得,我小心眼不是?我冤枉了你不是?我我我,裝狗行不?”他一邊搖我胳膊一邊真趴地下,汪汪汪。
哼,賤!我長長出了口氣,“回吧。”幾步跳過街,竄到營業所后門,動用拳頭咚咚咚,咚咚咚。怪了,今天這門實在是厚實了,我拳頭聲竟意想不到的孱弱。“開門開門開門,開一一門!”我連喊帶捶,想想功夫沒到家,改用屁股撞。
不至于吧,今天。爸雖說公務纏身也不會粗心到不知我回沒回。兒子沒回家,當爸的公然睡得著睡得沉?對了,一定是借此懲罰我。懲啥呢?不就是不乖乖呆在家,不就是越來越有點不言聽計從了嗎。哼,你要懲罰不商量,我也死犟懂不起,于是用腳最后一次猛踢,雙手抄了,斜倚門框,靜默了些許,呼一下融入夜色。
“狗家,不回又如何?”
我不知去到何處。但我腳已明白無誤告訴我,正走向石生媽那個攤。現在來看那個攤,真還是個溫馨之地。那么黑的夜,那么怪獸般的夜下小鎮,有了個攤火,不管它是閃閃爍爍,飄渺幽暗,但畢竟它存在著,或者說味道著,生意著。“石生。”
“哎。”他有說不出的意外,“來來來,坐。抽煙么?要不,吃沙炒胡豆?”
“你,你媽呢?”
“她不在更好,你要吃什么隨便拿。”說了一臉嘿嘿嘿,很是熱情。那我就抓幾顆沙炒胡豆,端起杯涼水。不,“薄荷呢,再加一點點,對,再加一點點。”石生用鐵絲使勁在薄荷瓶里蘸了又蘸,把涼水杯攪得啵啵啵。我一喝,哇塞,好苦,差點沒把杯子砸了。“你狗東西整老子呀!”“沒沒沒。”石生趕緊用擦桌子的毛巾替我抹嘴。“我也挨過一次整,嘿嘿,是我自個兒端起薄荷水喝,你猜,怎么著?差點沒把胃吐出來。那種苦啊,苦得我舌頭都伸不進去。喏,這么著,這么著……”石生邊說這話邊拿眼睛瞟我。我明明知道他是在編筐哄我,但我此時此刻必須假裝。“哎,你媽呢?”我又問。不是我想問,而是發現,咦,小鎮現在連個鬼都沒了,清風雅靜,還守著這攤干什么。他媽為什么不守。“來,我替你收攤。”“不不不,我收。要不,再,再坐一會兒嘛。”石生拈了包雁塔牌香煙,輕輕剝皮,從里抽了一支,松了松外包裝,又用鼻涕糊了封皮,沾上,完好無二。“發,發不現的。”石生很得意自己的偷煙本領,他說買煙的人哪會去揭封皮數里面煙的支數。
于是我們又熬過些時辰。“石生,回你家去。”我都覺得嘴苦了,眼皮太沉,手腳也沒了勁。石生這才背了背篼,夾了攤板、攤架,我順手扛起條凳并端了那盞油壺,“石生,我今后再也不叫你偷泡鹽蛋了。”
“呃。”
“哦,你偷泡鹽蛋挨過你媽打沒有?”
“呃。哦,沒沒沒”
石生這是怎么了?好在他家不遠,幾拐幾拐,就到灰包邊那個矮棚。
門關得很死,也沒點火。石生只碰了碰,便示意我幫忙把架呀凳呀放下。我瞧那門實在太薄,又陳舊,上面還有不少黑糊糊的孔,要是我肯用力,乓,定斷為兩半無疑。
“媽,開,開門。”石生的聲音在發抖。
里面好像有老鼠在窸窸窣窣。我偏起耳朵想聽。石生忽然拉我一邊,“要不,我,我們旁邊轉轉,你看,天還早呢。”“屁。我都快散架了。還轉什么轉,快喊。”
奇怪,里面出奇地靜。石生只好說,“媽,我和黑哥要,要進來。”
“那個黑哥?”石生媽的聲音。
“就是,就是營業所里頭那個黑哥。”
又等了好一會兒,薄門終于撕開一條縫,石生和我側身往里擠。由于我一手端油壺,一手護火,小心極致。我把油壺往飯桌上一放,吙。不錯嘛,鹵雞翅、水煮花生、泡鹽蛋,還有我最愛吃的涼拌紅蘿卜籠。聞一下都要饞出口水,只好由著食欲拈一撮丟嘴里。“媽呀,太好吃了!”石生媽在身后拉凳子,“喜歡你就不客氣哈。坐嘛,坐著吃。你看你,好稀罕喲,請都請不來的貴人。”
“石生,你,你也來點。”
石生就我旁邊,好像還哭喪著臉呢。我喂他一撮紅蘿卜籠,他公然驚恐地看他媽。他媽趕緊一屁股坐床上,神情剎那間就慌張起來。“伯母,你,你病了?”
“石生,你,你你你,還不把火捻小,一天到晚,只曉得玩,玩,玩,不曉得儉省,要,要省油,懂嗎?”
頓時油火小如米粒,只暈了桌的很小一圈。
石生家就這一間瓦屋,就這一張方桌、一張老式床。平時我們老譏笑石生和他媽睡,現在才發現,我今夜貿然要到他家來,不也是天大的荒唐?迅速掃了那床一眼,盡管黑乎乎一個輪廓,也虛出身冷汗,“我,我要走。…
“……”
我容不得石生囁嚅著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什么,拉了他一同竄出薄門,跌跌撞撞,來至肉案,就勢反扭了他胳膊,逼他跪下,“說,你媽床上是不是有人?”
“沒沒沒,你一定是看花了眼。”
啪!我一記耳光掮了過去,又一陣亂踢,“你媽養漢子,你不害羞,我都替你難過!”說著一泡濃痰狠狠啐他臉上。“呸——王八羔子。你還活不活?”
石生終于嚶嚶哭了。“天打雷劈,我不想我媽養漢子,不想!不想!就是不想!!!”他的哭聲改為嚎叫,“黑哥,你殺了我吧,我賤,我不是人,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抱我腳傷傷心心,眼淚鼻涕糊得我無比惡心。
“他是誰?”
“是我九叔。媽說,九叔算自家人,現在要靠他撐持這個家。”
又是家家家!我一團亂麻,幾乎快要嚎叫,天底下難道非要有個家嗎?家僅僅是拿來吃飯睡覺供大人為所欲為的嗎?有誰真正替我們這批娃想過,我們要玩,要自由,不要太多說我們這不對那不對好不好?我恨不得一頭撞死。但,沒有家又會怎樣呢?正如爸沒了營業所的工資,石生媽沒了那個攤,唉,煩,煩煩煩!人為什么要吃飯,為什么要睡覺,只要沒這兩樣,我們是不是就可以不要家了?就可以天天和朋友在一起,天天在這小鎮溜來晃去……我抱了胸,靠著肉案,疲憊之至,決計不去想那么多。我累了。
我累在黑夜的荒誕中,累在無邊無際的夢幻與迷漫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一個聲音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呼喊:黑哥,黑哥,很親切吔,也很彷徨。我努力去想,黑哥是誰?黑哥會是我的朋友嗎?嗯,不對不對,黑哥應該認得我,或者說,應該生活在我們這個小鎮里,應該和我關系密切,應該和今晚有關系,哎呀,黑哥就是我呀!我甩甩頭,使勁睜眼,嗯出一聲。
還見石生。
石生還那么無助。“黑哥,求你保密好不好?”他已淚流滿面。
我開始裝傻,“你說什么啊,我不懂。奇怪,我不懂的事,還有什么保密不保密的。”我聳聳肩,來了一點假笑。
可我這樣做他更受不了,抱了我腿直搖,又用頭碰肉案,“你要幫我你要幫我!”見我沒做聲,只得默默起身,把全身剝得精光,僵著四肢,自個兒實行亮白板板的懲罰。這是我們小鎮娃兒伙集體認可的最為嚴酷的懲罰。
我已沒了惡作劇的竊喜,心里突然橫生無聊的感覺。于是又去閉眼睛。
一陣強烈的咳嗽把我驚醒,石生還赤身裸體在寒夜中,我有點忍不住了,叫聲“石生”,他竟死木腦袋一般。我又叫,“石生你聽我說。”他公然以沉默對抗。我火了,走過去一陣噼里啪啦猛揍,令他把衣服穿上,跟我跪下,“聽著,你還要認我做黑哥就不準再和你媽睡一床了。”石生愕然地看著我,清鼻涕長流。
不遠處的薄門里傳來唰唰的撒尿聲。我向石生招招手,拍了街沿,示意他坐我旁邊,攏了他,“冷嗎?”
“不。”
“不,你冷。當然,我也冷。但我們在一起,可能就不那么冷。”一只狗不知從哪走來,嗅嗅我,嗅嗅石生,卷伏著緊緊依偎。
此時天已有泛白兆頭,但我不爭氣的身,竟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