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1

莫壇塵被免職的消息像一陣風，很快傳遍了整個縣城。

正當人們還在議論紛紛，無限擴展、放大和發酵著這個消息的時候，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莫壇塵穿著一件厚實的軍用棉大衣，將衣領高高地豎起，把腦袋像烏龜一樣縮在大衣中，悄然地登上一輛三菱越野車，在沒有任何人送行的情況下，慘淡而又孤獨地離開了他工作兩年多的K縣和這個讓他既感慨，又傷感的縣城。

汽車在已經是“退油還土”的柏油路上緩緩地行駛著，莫壇塵緊眠著嘴唇沒有說一句話，輪廓分明并有幾分英俊的臉上沒有任何一點表情。

汽車順著則曲河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繞來繞去地行駛著，駕駛員小杜師傅神情凝重地開著車，沒有說一句話。他是個話本來就很少的人，在這時更不知說什么才好，所以他干脆什么話都不說，只是專心致志地開車。

莫壇塵也一聲不吭地坐在車上。他抬頭凝視著遠方，遙遠的香拉冬吉圣山云遮霧繞，時不時露出它那終年積雪的山峰。一縷陽光照在峰頂上，金燦燦的就像是一座金寶頂。

由遠及近，河谷兩岸灰蒙蒙的樹木草叢不停地向后退去，驚得樹叢里的鳥兒“撲騰、撲騰”地向高處飛。時而有一簇簇冰掛在路上閃現，有的像一根根白玉擎天聳立，有的像一串串珍珠懸掛在高山的胸前。高山下面川流不息的則曲河時而咆哮時而平緩，河床兩旁的積冰把河水擠在了中央，就像一條翠綠色的飄帶。

眼前這些情景是莫壇塵見慣了的，他有些厭煩也有些疲憊地閉上了雙眼。其實，此時的莫壇塵雖然感到身心疲憊，但卻沒有一點睡意，他像一個焉了氣的皮球，把雙手叉在胸前，讓整個身子深陷在座椅里，慢慢地進入了沉思……

2

兩年前的一個晚上，還在地區團委任副書記的莫壇塵參加了一個同事的生日晚會。本來，莫壇塵是不想去參加這個聚會的，他認為過生日應該是有講究的，現在的人可能有錢了，無論年紀大小都要過過生。他還覺得這些活動都很俗氣，無非是搓麻將、喝酒、唱歌、跳舞。初次相聚的時候和那些相識和不相識的人假裝熱情；酒喝高了的時候，就和那些相識和不相識的人摟摟抱抱、拉拉扯扯，男女老少都可以不分。

作為地區共青團的領導干部，莫壇塵是看不慣這一切的。但是，那天過生的是他分管的一個中層干部，也是他的一個小兄弟，所以他還是去了。

莫壇塵到場時，歌舞廳的音樂剛停下來，人們都東倒西歪地坐在沙發上，臉上掛著一種興奮的醉態。有幾個男女青年，臉上還殘留著被抹過的奶油蛋糕的痕跡，在幽暗的霓虹燈下讓人有一絲恐怖的感覺。

音樂又響了起來，莫壇塵看見一位身材高挑、猜不出年齡有多大，但衣著時髦、有幾分妖媚的女人，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上舞臺，用她那甜蜜但有些憂傷的聲音，輕輕地、恰到好處地唱著那首這里很流行的“四土”敬酒歌《啊拉疆塞》。她的歌聲在這個莫壇塵可以想象得到的剛剛混戰過一場的污濁的場合里顯得輕松明快，讓人有幾分舒適和清新。莫壇塵問身邊的人：“她是誰?”別人答道：“不知道，不認識?！?/p>

今晚的“壽星”，也就是那位莫壇塵的下屬見他到來，急忙跑過去把莫壇塵拉到了主要位子上。下屬的臉漲得通紅通紅的，既有酒精的作用，也有激動的效果。他彎著腰兩手向前伸著，不停地點著那顆瘦小的腦袋，就像一只活蹦亂跳的蝦，頻頻向莫壇塵敬著酒。下屬想以此來表示他對領導的感激之情。

莫壇塵喝了幾杯酒，又在他的下屬陪同下，給其他幾位熟悉的來賓敬了幾杯酒后就坐了下來，和左右的客人閑聊了起來。

這時，那位女士的歌已唱完，一陣掌聲過后，又放起了《藏族鍋莊》的曲子來，人們紛紛起身投入到舞池之中跳起了歡快的鍋莊舞。莫壇塵雖然是共青團干部，但跳舞一項對他來說是不夠精到的，他在里面漫不經心地和大家走了走舞步，這時，他又看見了那位讓他心跳的女人，只見她舞步輕盈、姿態優雅，不一會就成了領舞的人。正在這時莫壇塵感到自己有一件事擱在心頭沒落實下來，一股無形的力量催著自己快去辦事，他不好在這里久留，第一段舞跳完時，又猛喝了幾杯酒，對熱情萬分的下屬說：“我還有點事情要辦，先走一步，再次祝你生日快樂!”下屬千恩萬謝地表達著敬意，送領導向門外走去。

這時，那個剛才還在領舞的女人，上完洗手間回來，在門口與莫壇塵撞了個正著，兩人的眼光無意間碰在了一起，莫壇塵心中“咯噔”了一下，像被閃電劃過，他趕緊把目光轉到一邊。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那么慌張，他覺得，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好像遠離自己很久了。

莫壇塵從歌舞廳出來站在大街上，由于喝了一點酒，他感到自己渾身燥熱，臉也燒得發燙，他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去哪里?該去忙些什么?就在這時，他突然想到，我何不借著酒膽去找老領導李伯年問問自己的事情。

莫壇塵聽別人說，后年年底縣級領導班子要換屆，組織上擬從地區機關選擇一批年輕干部到縣上去鍛煉，作為下一步換屆的后備干部。有說莫壇塵也被列為培養對象進入了組織部的名單中，但是，具體情況如何，他還不得而知。

莫壇塵十分著急，想知道個究竟。他找了好幾個地區領導打探消息，有的領導笑而不答，滿臉的詭異，有的領導卻干脆利落地說：“不知道”!他想：“可能他們真的不知道”。

他聽別人多次議論：“現在的人事安排基本上被地委副書記李伯年控制了”。有的人還說：“沒人知道這個讓人望而生畏的老家伙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想如何擺布這批年輕干部?！蹦獕瘔m想，李伯年一定知道自己的情況。

好在李伯年書記與莫壇塵老丈人是老朋友、老同事，當年都是一塊兒到藏區來工作的。莫壇塵認為有機可趁，幾天前就打電話讓遠在外地教書的妻子小月打電話給李伯年問問情況，但是，小月說她鼓了幾次勇氣都不敢給老領導打電話，莫壇塵也知道小月是從來不管他的這些所謂“官場”上的事的，他只好作罷，心想：“還是只有靠自己了!”。

莫壇塵抬頭仰天長嘆地吸了口氣，咬緊牙關像是動員自己似地說道：“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去干壞事!他李伯年不就是個副書記嗎?”說完這話，他招手叫了輛出租車，徑直朝地委大院走去。

到了老領導的門前，莫壇塵猶豫了一下，舉了幾次手都沒敢敲門，最后還是一咬牙把門敲開了。老領導的妻子梁阿姨開門見是莫壇塵，有些驚訝但還是熱情地讓他進門入座。莫壇塵小心翼翼地坐下，只見老領導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是莫壇塵進來，動了動翹起的二郎腿說：“你來啦?”就再也沒有說什么了，倒是梁阿姨問長問短的，了解了一些小月和她母親的情況，也讓莫壇塵提到了嗓子眼兒的心往下放了一些。

老領導見莫壇塵坐在那里手足無措、心神不定的樣子，就知道他的來意，開門見山地說：“小莫，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有事吧?”

莫壇塵咽了兩聲還沒說出話來，老領導就接著說道：“過兩天組織部就要通知你們了，現在說也無妨。組織上準備讓你去K縣任縣委常委兼副縣長，你要好好工作，經受住組織的考驗，下個星期就要到位，你去準備準備吧?！闭f完這話，老領導揮了揮手，顯然是要他走的意思。

莫壇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老領導的家里出來的，他記得自己好像給老領導說了一些感激的話，也好像是表示了自己的決心。不管怎么說，莫壇塵從李伯年家出來后，壓在自己身上的一塊石頭好像被卸了下來，一下子感覺渾身上下輕松了許多。他暗暗下決心：“自己一定要好好工作，不辜負老領導的培養和幫助。”

一周之后，莫壇塵和送他的人在路上搖搖晃晃走了整整兩天時間才到K縣縣城，剛剛安頓下來，縣上就通知他參加“縣級領導干部大會”，在會上，莫壇塵才知道這次與他一起到這里來任職的還有兩位同志，他們先到了這里。會議由縣長東周主持，地區組織部一名副部長宣讀了K縣委、政府領導班子屆中調整的意見，并宣布了人事調整的任免通知。單位上派來送行的領導分別介紹了他們三位同志過去的工作情況和業績，莫壇塵和其他二位同志也分別發了言、表了決心。最后，縣委張書記講了話，首先對調走的同志進行了褒揚，同時對新來的同志提了希望，還對在位的老同志提出了要求，會議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結束了。

由于縣上住房緊張，兩辦還沒有為他們調劑出房子來，所以，他們三人都被安排在縣委招待所里暫時住了下來。晚上，縣上舉行了“迎送宴會”，莫壇塵懷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既感到高興又感到悲哀，還有某種無助的感覺，不知不覺中，他居然在“迎送宴會”上喝醉了。

第二天，當他硬撐著起床的時候，還感到天旋地轉的。他堅持著把送他來這里的原單位的同志送走后，又回到招待所，一頭倒在床上睡了過去?？赡苁浅鮼碚У?、海拔不適，也可能是旅途勞累，更有可能是看到這般偏僻的環境和艱苦的條件，莫壇塵思緒萬千，讓自己就這樣死了一般地躺在床上，任由兩行清淚自由自在地往下淌著。

3

莫壇塵到K縣一個月左右，政府召開常務會，對副縣長的分工作了調整，他分管文教、衛生工作，因為他曾經當過地區團委副書記，所以東周縣長想當然地說，他現在更適合分管這些工作。

當莫壇塵剛剛坐在今天才搬進來的縣政府副縣長辦公室時，一位四十來歲、胖胖的，戴著一副黑色寬邊眼鏡的女同志走了進來，她很熟悉地在房內踱了幾步，環視了一圈面貌依舊的房間說：“唉，我總算離開這個鬼地方了!”莫壇塵急忙起身問道：“請問您是……?”她說：“我是原先這間辦公室的人，我叫謝靜!”

莫壇塵馬上醒悟過來，臉上帶著一些恭維地說：“哦，你就是謝縣長啊!久仰久仰!請坐請坐!”邊說邊用手指著她過去坐過的老位子給她讓座。謝靜“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說：“現在該你坐那里了。”邊說邊坐在了桌子對面的沙發上，接過莫壇塵遞過來的茶杯說道：“你也分管教育工作吧，那項工作可不是人干的事情哦，你不知道吧，我們這里的娃娃都不愿意上學。”莫壇塵忙問：“為什么呢?”她做出一副十分老練的樣子說：“他們認為讀書無用，讀了書，畢業了又找不到工作，誰愿意讀啊!還不如去放牛，去挖蟲草、貝母賺錢?！蹦獕瘔m又問：“現在不是實行‘免費教育’嗎?難道他們還不來讀書嗎?”謝靜沒好氣地說：“免費?就是給錢他們都不愿來讀書嘞!今年這里正在進行‘普九’，明年要全面驗收!到時候你才知道這個山芋有多燙。讓這里牧民的小孩去上學，就像“抓壯丁”一樣難啊!”

說完這話，謝靜滿臉幸災樂禍的表情，她慢慢站起身來，伸出她那只胖胖的小手與莫壇塵握了握，說道：“好，我走了，歡迎到A縣來做客。”轉身揚長而去，好像把一切煩惱的事都留在了這間辦公室里，留給了他莫壇塵似的。送走謝靜，不，應該說是目送她走出門并聽見她那女人特有的高跟鞋聲，漸漸遠去，莫壇塵才又坐在了曾經是謝靜坐過的位子上，他的腦海中留下了謝靜胖胖的臉上那兩朵引人注目的高原紅。他覺得這個女人說話時胸中帶有一種絲絲的沙啞聲，好像是患了人們所說的高原病一樣。他還不可理解地想：“如果說‘美麗的高原紅’就是這個樣子，那可就真的讓人難以捕捉什么是美麗了!”

想到這里，莫壇塵的第一反應就是：“應該立即把這個椅子換掉?！彼酒鹕韥矶似鸱旁谧雷由系牟璞瑴\淺地眠了一口鐵觀音，就在房間里踱起步來，想著這段時間與同事們的交流，還有到鄉鎮場熟悉情況的收獲，他想，等椅子換了以后，他要坐在辦公室再回頭好好思考思考，梳理出一個如何開展工作的頭緒來。莫壇塵拿起電話，他要通知辦公室立即給自己換一把椅子。

正在這時，政府辦公室秘書小楊輕輕地敲門進來報告說：“莫縣長，外面有個女同志提出要見您一下?！蹦獕瘔m心想：不會是謝靜又回來了吧?他有些遲疑地說：“是誰啊!”頓了一下，又說：“請她進來吧!”話音剛落，一抬頭他看見一個打扮入時，大方、莊重的女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再一看，她不就是那晚在同事“生日晚會”上見著的那個有些與眾不同的女子嗎?

4

莫壇塵有些驚訝地站起身來說：“是你呀!我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面的?！蹦獕瘔m在情急當中，故意賣著關子。那個女人卻淺淺地抿嘴笑著說：“是啊!上次在地區我們不是撞見了嗎?沒想到您能來我們這里當縣長?！彼p描淡寫地把上次見面對眼的事一句話帶過，顯然是不想多說或是不好意思多說。

莫壇塵急忙解釋道：“不，不是縣長是副縣長，是來學習的，是為你們服務的?！蹦獕瘔m打著官腔說完這些話后，他自己都臉紅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她面前說出這么些讓自己聽著都感到別扭的話。

那個女人又落落大方地說道：“您就別客氣了吧!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衛生局的阿佳，副局長，聽說您在分管我們，所以過來拜見一下，今后就請多多關照啊!”說完這話，她才把那雙白凈的手主動伸了出來。

莫壇塵趕緊彬彬有禮地與她握了握手，然后很有風度地用手勢讓她坐在了側邊的沙發上，親自為她沏上了一杯自己愛喝的鐵觀音。一直站在旁邊的小楊見狀想來做這些端茶倒水的事情，被莫壇塵用手制止了，他只好百無聊賴地悄悄退了出去，輕輕地關上了門。

此時此刻莫壇塵才認認真真地端詳了一下這個女人：她三十出頭，身材苗條，肌膚白嫩，很有東方女性的特點。特別是她那淺淺一笑。臉上露出的兩個酒窩，更是讓她魅力十足。

她雙手捧著茶杯，有些緊促地端坐在沙發上，臉微微有些發紅。瞬間，莫壇塵也出現了短暫的腦殼短路，思維和語言搭不上調，同不了步，不知說什么才好，過了片刻才不知所云地說了句：“你在這里工作很久了吧?”阿佳也像摸著了梯子，順著莫壇塵的話回答著，慢慢下了臺階。

通過一會兒的交談，莫壇塵感到阿佳言談舉止很得體，很會把握分寸，把外地休閑時的開放與回縣后工作時的嚴謹結合得很好，從肢體語言上一下子就把兩種風格迥然的形象融合到了一起。

莫壇塵心想：“這個偏遠落后的地方，居然還出這么美貌的女人!”他暗自心想：自己見過的女人也不少，可是相比之下阿佳算是他今生今世見著的最美的人了!

5

這以后，莫壇塵與阿佳見面的時候多了起來，他到鄉鎮去調研工作都帶上她。奇怪的是，莫壇塵總是不敢正視阿佳的眼睛，每次當雙目要碰到一起的時候，他都會主動回避開去。

那天，莫壇塵帶著一行人到壤谷鄉麥多村去調研，正遇上村里在開展賽馬活動，這天清晨，當太陽初升的時候，麥多村寨家家戶戶的房背上都升起了裊裊青煙，這是人們稱之為“煨桑”的一種祭祀活動，就是把柏枝、糌粑和一些祭品放在火上熏烤，讓其放出陣陣濃煙。在陽光的照射下，整個村寨煙霧繚繞，顯出了一派祥和的氣氛。當太陽升至一人多高的時候，麥多村寨后面山頭上的麥多寺吹響了祭祀的莽筒，那低沉渾厚的聲音傳出很遠，給村寨上的人們一種心靈上的震撼。不一會，寺廟上就傳出了喇嘛和尚陣陣的誦經聲。

麥多村寨坐落在一個三面繞山，一面朝水的地方。后面的山不高但很有形狀，麥多寺廟就建在中間最高的這座山上。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從麥多村寨前蜿蜒流過，順著河流就是一馬平川的買多草地，所以，每年麥多村寨的賽馬活動都是在這個草地上舉行。今天，這里又像往年一樣沿河搭起了幾十頂帳篷，這些白色的帳篷大小不一，錯落有致，在陽光下格外耀眼醒目。臨近中午十分，麥多村的賽馬活動在一片歡呼聲和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飄落而至的“龍達”營造的氣氛中正式開始了，當莫壇塵他們到這里時，賽馬活動的比賽項目已經結束，人們又進入了其它活動之中。其中一匹高大的棗紅馬性子特別烈，很多人都不敢靠近它，好幾個藏族小伙子都讓它從馬背上掀了下來，引起圍觀者的一片哄笑聲。

莫壇塵他們剛進村寨，遠遠就聽見呼叫歡笑聲，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就急急地走了過去看熱鬧，正看見這匹高大健壯的棗紅馬把一個小青年從馬背上拋了下來，那氣勢，那神態，讓愛好騎馬的莫壇塵大開眼界，他很想去摸摸這匹神駿的烈馬，近距離地接觸一下這個既讓人感到恐懼又讓人喜愛的生靈，可莫壇塵剛向它走去，棗紅馬就像爆炸了一般立即從地上彈了起來，高高地人立而起，舉著前蹄一陣亂踢，然后又重重地踏在草地上，差一點把莫壇塵踩在腳下。

大家不認識莫壇塵，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出這么一個傻蛋，敢來貿然挑逗大家都懼怕的棗紅馬，見到莫壇塵有些狼狽的樣子，一下子又引發出了一片哄鬧聲，有的人還打起了蔑視的口哨。

莫壇塵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他不愿就這樣下臺讓別人看不起，強烈的征服欲激勵著他不顧一切，憑著他曾經有多年騎馬的經歷，猛地上前一步，抓過棗紅馬的韁繩，用力把它控制在手中，突然“嗖”地一聲翻身跳在了馬背上，動作極為快捷流暢。

棗紅馬先是一驚，接著暴怒了起來，又是立前蹄又是蹬后腿，然后就像瘋了一樣朝前飛馳而去，想把莫壇塵甩下去。莫壇塵任由棗紅馬狂奔亂跳，讓迎面的風在耳旁呼嘯，他兩手緊拉著韁繩，兩腳緊踏著馬鐙，就像沖浪高手在大海中跌宕起伏，在浪花上飄來飄去，始終緊緊地貼在馬背上，沒讓棗紅馬掀下來。這下子圍觀的牧民都發出了嘖嘖的贊許聲、興奮地吆喝聲和清脆的口哨聲，很多藏族小伙子還向莫壇塵豎起了大拇指。

當莫壇塵從馬背上跳下來的瞬間，不經意中他的雙目與阿佳又一次撞在了一起，像一道閃電在莫壇塵心中一劃而過。這次，他沒有移開目光，反而死死地盯著阿佳，看見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羞澀地看著自己，含情脈脈的雙眸中還浸著盈盈的淚水。莫壇塵的心一下子就被阿佳的雙眸融化了，他覺得這雙眼睛，正是他向往已久的，能夠穿透他心靈的東西，這雙眼睛就像天空中那璀璨的星星，照耀著他不斷地向前走去。

當人們知道莫壇塵莫副縣長到這里來調研時，大家都圍了過來。壤谷鄉的黨委書記和鄉長帶著麥多村的支部書記和村主任來迎接他們，首先給莫壇塵敬獻了一根潔白的哈達，然后人們簇擁著他朝那頂最大的帳篷走去。

一進帳篷，莫壇塵就聞到了一股奶茶、牛羊肉和青稞酒的香味，這時已經是下午三點過鐘，莫壇塵他們還沒有吃中午飯。這些味道太讓莫壇塵的胃反應強烈了。他坐在門對著的那排位置的中央，在他面前沿著帳篷四周鋪上了氆氌地毯，安上了藏式的木茶幾，茶幾上堆滿了吃的東西，手抓肉、奶茶、酒水飲料，中西合璧、藏漢結合應有盡有。

大家依次坐下之后，各自享用起來。莫壇塵喝了一碗奶茶，肚中稍微穩著了的時候，大家開始敬酒了，等鄉村干部敬過之后，阿佳也端了一杯酒過來。雙眼深情地望著莫壇塵，說：“今天可讓我受驚了，沒想到你這么勇敢……。”說完這話，嬌嗔地低下了頭。莫壇塵直直地看著阿佳的雙眼，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肯定在燃燒著一股熊熊的烈火。

這以后，莫壇塵特別愛打聽阿佳的事情，起初他以為阿佳是本地藏人，后來聽人說：她只能算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因為她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內地人，而且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省內有名的醫科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援藏支邊雙雙分配到高原來工作。幾十年過去了，阿佳的父母經歷了二十世紀下半葉中國的歷次風風雨雨，現在都已告老還鄉，退休回內地老家多年了。

在一次下鄉檢查各鄉衛生院建設情況的路上，莫壇塵聽阿佳說：她父親來高原不久就棄醫從政改行了。但他生性好強，愛感情用事，又聽不進別人的意見，還愛亂說亂動，根本不是當官的料，結果從政的路越走越窄，后來被下放到阿西牧場放牛，幾十年默默無聞地在那里勞動改造，到臨近退休時，才恢復名譽在縣人大當了幾年掛名的副主任。

6

每次說到自己的父親，阿佳都要用深情的雙眸看著莫壇塵。她覺得莫壇塵的身上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東西在吸引著自己。她時時都想見著莫壇塵，暗暗地關注著他的一言一行，她特別喜歡莫壇塵那種想看她又不敢直視她的感覺，每當這時，阿佳都十分動情，她真想不顧一切地撲在莫壇塵的懷里，讓他緊緊地抱著自己。

阿佳還發現：莫壇塵初來乍到時，對這里的生活習慣很不適應，可沒過多久他就戰勝自我，能和大家一起吃手抓肉、喝酥油茶、吃糌粑了。特別是通過不長時間的接觸，她發現莫壇塵思維敏捷、理念新穎、見解獨到，特別是他那敢作敢為的性格更讓她敬佩不已。阿佳好像一下子真的在莫副縣長的身上感受到了很多過去沒有感受到的東西。

后來，莫壇塵聽這里的人們說：阿佳的母親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大紅大紫，十分出名。人們都說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婦產科醫生，由于她醫術高明，而且一直堅持走村串戶為老百姓看病送藥，為人謙和善良，還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本土話，幾十年下來，成了這里遠近聞名的“門巴阿媽”，倍受人們尊敬。好多孩子，包括現在在這里工作的好幾個縣級領導干部都是經過她的手接生下來的，所以這里的人們普遍認為阿佳的母親，是藏區人民心目中的白度母。人們還說：阿佳的母親年輕時十分漂亮，就像草原上的格桑花，這一點阿佳趕了她，年紀大了以后又顯得風韻猶存，氣質非凡，無論走到哪里，人們都向她投去敬慕和贊美的目光。

有人說：阿佳恰到好處地繼承了她父親倔強反叛和她母親溫柔善良的性格。阿佳兄妹三人中，父母最疼愛的也就是三女兒阿佳了，所以從小對她嬌生慣養。他們把幾十年對藏區的感情都轉移到了她的身上，給她取了一個藏族名字，把她當作藏家姑娘來養育和打扮。阿佳從小聰明伶俐、活潑可愛，處處顯得比她的姐姐和哥哥要強，在學校里成績也一直比哥哥姐姐好。高考時，她的志愿是讀軍事院?；蚓賹W校，立志要做一只高原女雄鷹，但父母卻一直希望她學醫，希望她繼承母親的事業，在父母一而再、再而三的規勸下，她只好服從了。

當她從醫學院畢業回到縣上時，正趕上父母都要退休回內地，她真的就接了母親的班，當上了一名婦產科醫生。本來她還想學她母親就此事業干上一輩子的，但是，也許她父親的特質對她的影響更大一些，加之她本人很出色，在縣醫院工作不久，就被調到縣衛生局，從辦事員、股長一直升到副局長?？赡苁撬芰姡朴跍贤ê蛥f調，加之許多人看在她母親的份上都愿意幫著她，所以，她給單位爭取了很多項目資金，也讓職工享受了很多福利，使得全局人對她都分外倚重，局長也幾乎到了對她言聽計從的地步。

莫壇塵知道這些事后，一下子就把對阿佳父母的敬佩轉移到了阿佳的身上。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對阿佳的感情越來越深，有時甚至對她產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依戀，一天不見到她，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失落。

7

莫壇塵的工作照他自己的話說，是在平平淡淡地混著。其實不然，他在K縣干部群眾中的反映很好，特別是東周縣長在政府常務會議上多次表揚莫壇塵，更是讓他聲譽大振。

東周縣長是一個五十開外，身材敦實的藏族漢子，面部輪廓分明，刀刻一般的線條顯示出了他的樸實和堅毅。東周縣長是當年從學校畢業分配到這里來工作的，他在這里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他自己都愛對別人說：“不知道在這里干了多久了，反正時間很長了”。每次說到這里，他總愛扳起指頭，數著他一步一步走過的歷程。

回想當年：他東周從一名學校教書的老師干起，經過鄉(公社)一直到縣上，前前后后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他愛說：“是這片貧瘠的土地把我培養起來的?！彼运麑@里的一切，包括山水、樹木、森林、草原特別是這里的人都十分熟悉，對這里的情況更是了如指掌。

同樣一個道理：在這個小小的縣城里，又有誰不知曉他東周縣長的大名呢!正因為東周有這些經歷，所以這里的人們把他當成了“神靈”，不要說是他說的話，就是他的一個眼神、一聲咳嗽，人們都會心領神會，認真對待，立即照辦的。

莫壇塵前段時間得到了東周縣長的初步賞識，在這里，也就等于是得到了干部群眾的普遍認同，人們把目光聚集在了這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身上，讓他一下子成了這里的焦點人物。

從眾心理讓這個小縣城的人們覺得莫壇塵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了，人們在茶余飯后談論他時，都愛學著東周縣長的口吻說：“共青團的干部腦瓜子就是靈光，還真有兩把刷子。”

其實，莫壇塵無非就是聽了謝靜的話后，決心從農村牧區小學教育、“普九”工作抓起，徹底解決這件比抓壯丁還難的事情，所以，他一接上手就反其道而行之，沒有采用“抓”的方式，而是用“請”和“引”的辦法：首先是讓學校校長帶隊到每家每戶去請娃娃出來上學讀書；其次是要求鄉、村干部到每家每戶去做說服工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引這些娃娃的家長送子女來上學。同時，他安排協調縣上給每位學生再增加了每天2元的伙食補助，等于是小學生拿起“工資”在讀書；再次就是他莫壇塵親自帶領教委班子成員和全體干部去一家一戶做動員工作，到每鄉、每村去督查督辦此項工作落實情況。對邊遠的學生莫壇塵提出：就是派自己的車和鄉村的馬匹去接也要把學生接到鄉中心校來上學。

所以，每當人們閑談之中說到這里，都會深有感觸地說：“是啊!經過莫壇塵帶領教育系統和鄉村干部一起做耐心細致的工作，學生入學率一下子從40％左右上升到了85％以上。”學生家長們也都說：“看在干部們這樣辛苦做工作的份上，我們就是給‘面子’也得讓娃娃們去上學了。”

對莫壇塵的所作所為，阿佳是看在眼里，聽在耳里，也惦記在心里，她更加仰慕莫縣長了，總想找機會見著他，實在不行就找借口給他打電話，問這問那，成天都有說不完的話。

8

莫壇塵工作的這個縣在川西北高原上，是高山河谷與廣闊草原的過渡地帶。他剛到這里的時候，辦公室楊秘書就用比較準確的書面語言向他介紹道：這里峽谷幽深，河流湍急、森林茂盛，草甸豐盈，由于發展滯后，過去幾十年很多鄉鎮場都不通電、不通路、不通信息，點燈靠煤油和松樹脂，交通靠騎馬，運輸靠牦牛，通信靠騎著自行車艱難跋涉的郵遞。正因為如此，這里的社會形態還處于半原始狀態，很多地方人跡罕至人為破壞的痕跡較少，所以景色秀麗風光宜人是一個典型的生態縣。

小楊還介紹到：近年來，國家撥付專項資金搞建設，這里發生了較大的變化，鄉鄉通公路，村村建了機耕道，戶戶用上了電燈，就是遠牧點也有了太陽能照明。小小的縣城，雖然受地理位置的限制擴展不開，只有一條環城路，一個“丁”字形的街道和幾個小巷，但它被政府整治得干凈、整潔、風貌別致，景色獨特，尤其是縣城四面環山，山上冷杉成蔭，形成了天然的綠色屏障。那條美麗、清澈見底的則曲河彎彎曲曲地流經縣城，使整個小城顯得靈動、秀美，加之建筑風格民族特色濃郁，自然景觀可與歐洲風情媲美。

聽完小楊的介紹，莫壇塵找來K縣縣志和介紹K縣風土人情的書籍認真研究起來，逐步了解到：民主改革前，這里只有十多個大小不等的游牧部落在這里“逐水草而居”。這個縣和這個小縣城是民主改革后重新劃定并從其他地方移民過來形成的。所以，這里的農牧民和城鎮居民由于受生活習慣的影響，大都生性豪放，不拘小節，無論男女都以異性朋友和相好的人多而自豪。同時，幾百上千年的習俗已經約定俗成了“只做不說”這個道理。因此居住在小城的人們，看似生活清貧，工作艱苦，文化欠缺，但是，他們自身內在的精神生活還是比較豐富多彩的。

當然，莫壇塵是享受不到這些精神生活的，無論他有多么優秀，多么受東周縣長的夸獎，但在這個縣城的人們眼里，他只不過是一個匆匆過客。縣政府常務副縣長澤丹就不只一次地在莫壇塵面前表現出他本地人的優越性，特別是對莫壇塵那些大家公認的工作成績，他雖然礙于東周縣長的面子不便多說什么，但在莫壇塵面前，他總是做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

澤丹是東周縣長的好哥們，他們是一塊當村小老師過來的。同時，那個時代的人，都愛好打籃球，雖然他們兩人個頭都不高，但同時都是文教系統男子籃球隊的隊員。幾十年一起摸爬滾打到了現在這個份上，東周縣長一直占著上風，幾乎一直都是他澤丹的領導，當然，澤丹對東周是心服口服的，愿意當他一輩子的下屬。

在對待莫壇塵的態度上，澤丹和東周的差異太大。在他看來：組織上派了這么一個年紀比自己小好幾歲的莫壇塵來鍛煉，明擺著是沖著自己來的。下一屆莫壇塵可能就要接東周縣長的班，他這個常務副縣長只好退居二線了。想到這里他心里總是憤憤不平，他不知組織的意圖是什么，總之，他認為莫壇塵擋了自己的道，他對莫壇塵的到來就是反感。為此，他沒少在東周的面前說莫壇塵的不是，但東周好像都沒有聽進去一樣。

9

日月如梭，時光飛逝，一轉眼功夫，就到國慶節了。每到節慶放假的時候，這里大多數城鎮干部職工都要回內地去度假。

金秋時節，艷陽高照，但遙遠的香拉冬吉圣山仍然是白雪皚皚，一眼望去，它高大雄偉，終年積雪的山峰像一頂帽子戴在它的頭上，更顯得它莊嚴肅穆，讓人有一股奮力向上的感覺，人們從內心深處有一種崇拜和敬畏之情。從香拉冬吉圣山往近處看，是一層青黛色的冷杉林，再往眼前看就是灌木雜樹形成的五顏六色的叢林，叢林下面就是金黃金黃的草地了。這時是小城最美的季節，滿山遍野的色彩把小縣城妝扮得美麗無比。

但是整個縣城由于人們離開得太多，讓這個移民小城還是顯得空蕩蕩的，偶爾有幾個老人孩子在街上懶洋洋地走著，過度的寧靜反而讓這里有些清冷和凄涼。

按縣政府不成文的規矩，莫壇塵是新來的領導，所以這個節日他要留在縣上值班。莫壇塵雖然極不情愿，很想回去看看妻子小月和女兒，還有年邁的母親，但無可奈何，只能按規矩辦事，留在縣上無聊地守著辦公室。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阿佳打來電話請莫壇塵晚上去縣衛生局吃飯，她說衛生局和縣醫院值班的人多，為了讓大家有一個歡樂的節日氣氛，他們組織職工一起吃一頓飯，在衛生局壩子里搞一個“篝火晚會”，縣上愿意來的人都可以光臨，大家共同過一個歡樂的國慶，并揶揄地對莫壇塵說：“請你來與民同樂啊!”莫壇塵沒有考慮那么多，他只覺得：這個時候有人請自己吃飯是好事，至少晚上可以不再吃方便面了!加之好久沒見阿佳了，他真的很想見見她。一想到阿佳，莫壇塵的心情總是十分興奮的!所以他立即叫上與他一塊值班的政府辦秘書小楊，匆匆離開值班室一道去了衛生局。

這頓“慶國慶”的晚餐，阿佳安排得十分周到，全是比較正宗的川味菜不僅味道很好，而且整個熱鬧的場面也讓莫壇塵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在這個偏僻的地方還有這么多年輕人在堅守工作崗位，一搞起活動來還能搞出這么大的陣容。吃飯時，阿佳按照當地的習俗，安排了好幾個縣醫院的年輕護士來唱歌敬酒，這些女孩子是阿佳專門挑選來的，她們穿戴著民族服飾，顯得異常漂亮，讓莫壇塵的雙眼都流露出了異樣的光芒。姑娘們在給莫壇塵敬酒的過程中，邊唱邊跳邊舉杯，這種熱烈、火爆的氣氛和場景不一會兒就讓莫壇塵感到有些云里霧里了。

“篝火晚會”是安排在衛生院那個寬敞的院壩里的，當莫壇塵在衛生局職工們的陪同和簇擁下來到這里時，燃起了一堆熊熊大火，音響里早已播放著歡快的藏族舞蹈音樂，頭頂上幾排彩燈在不斷地閃爍著，中間一盞滾動的彩色射燈在不停地轉動著，四周還拉扯著一些三角形的小彩旗，就像高原隨處可見的經幡一樣在風中飄動著。外單位和當地的群眾已經來了很多人他們都圓在篝火旁，喝著主人家衛生局提供的馬茶、白酒、啤酒和飲料，吃著糖果剝著瓜子啃著水果，大家談笑風生，熱鬧的氣氛又逐步顯現出來。

當莫壇塵、衛生局的領導和其他單位的幾個頭頭腦腦坐完之后，阿佳提議請莫壇塵講幾句，被莫壇塵制止了，說：“今天我是編外人員，只看不說……”阿佳沒有辦法只好自己講了幾句祝福和感謝的話，接著就宣布晚會開始了。起初是衛生局特別是縣醫院的年輕人分科室表演了節目，有的唱歌、有的跳舞，當中阿佳也站出去唱了兩首歌，其中一首又是“四土”的敬酒歌《阿拉疆賽》，這一下就把莫壇塵拉回了當初見著阿佳時的情景，為此他端起酒杯自顧自地又喝了一大杯，別人都不知他這時喝的什么酒。接下來是自由活動，跳交誼舞和藏族鍋莊舞，莫壇塵也站出來和大家一起胡亂地跳了一會兒，他雖然是團干出身，但這方面他是沒有天賦的，只好坐下來和大家碰杯干酒，不一會他就有些醉了，他發現阿佳也借著喝了一點紅葡萄酒的酒興，不時地用深情但有些羞澀的目光看著他，這更讓離家近半年多的莫壇塵有一種特別溫馨的感覺，他利用與阿佳跳交誼舞的時候，輕聲地對她說：“今晚自己就是像在家里過節，與家人同樂一樣”。

臨近午夜時分，莫壇塵已經完全醉了，他不停地追著阿佳表白，但具體說了些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覺得，阿佳離自己越來越近了，近得來可以抱著她了，但卻要抱她時，她又離自己很遠很遠。他主動和阿佳安排的那些姑娘們又是唱又是跳的，而且不停地喝著酒，一杯又一杯地干著。他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地區團委，正和團干們歡聚一堂。他的雙眼始終沒有離開過阿佳，就像有一根線把他的目光連在了阿佳的身上，她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盯到哪里并且生了根，后來，他干脆就承包了阿佳，不停地拉著她跳舞、唱歌。臨到散場時，已經是深夜一點過了，當阿佳和衛生局的領導們把他送回政府宿舍樓時，他已經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中午，莫壇塵好像一個危重病人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他一看自己正打著掉針，急忙問守在床邊的小楊秘書：“昨晚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搞成這個樣子了?”小楊告訴他說：“你昨晚喝得太多了，被送回家時就人事不省，昏睡了過去，嘴里還不停說著一些我們都不知道的話語。”小楊還說：“阿佳局長怕你出事，急忙叫來縣醫院的值班醫生和護士為你診治，同時一邊用涼水給你敷頭敷胸，守你守到深夜，看沒有什么問題時才走了”。莫壇塵聽后心里既感到不好意思，又萬分的感激起阿佳來。

整整一個下午，莫壇塵都軟軟地斜躺在床上。深秋的陽光從寬敞明亮的窗戶照射進來，金燦燦、暖洋洋的，給整個房間帶來了無限的溫馨。莫壇塵就這樣讓自己昏昏沉沉的斜躺著，他很后悔自己喝了那么多酒，讓自己出盡了洋相，還不知道有沒有什么失態的地方讓別人笑話呢?

莫壇塵覺得自己有很多毛病，喝了酒控制不住自己就是其中之一。正在他極其后悔的時候，他的手機收到了一個短信，是阿佳發來的，她問他：“你酒醒了嗎?但愿昨晚沒讓你太痛苦!”

莫壇塵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編了幾組短信，但都不合適，他干脆連信息也不回了，就這樣靜靜地躺著，繼續回憶著昨晚的事情，越想他越后怕，不由自主地說了句：“喝那么多酒做什么喲!”正在這時，莫壇塵猛然想起：“阿佳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的呢?”因為這個地方手機還沒有普及，人們還是習慣用座機通話。想了一會兒，莫壇塵也只能估計可能是昨天晚上告訴她的，而且他還仿仿佛佛回憶起昨天晚上阿佳扶著自己回房間的時候，自己好像還有意無意地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她好像沒有拒絕，也沒有反對，是不是無聲無息地接受了啦?莫壇塵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而且在反省著自己，但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

10

國慶節過后，人們又陸陸續續地回到了縣上，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莫壇塵也恢復了精神，又忙碌起來。最后一個接近年關的季度，好像什么事都壘在了一起。他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著阿佳的面了，他們倆人只是不斷地在電話里相互了解著對方的行蹤。這段時間，阿佳被縣上安排到省城學習去了。所以莫壇塵的整個日子過得就都像他剛來時一樣，顯得是那么地無聊，那么地空洞。也許正因為如此，莫壇塵開始思念起遠在內地的妻子和女兒來，他暗自算了算：離開她們母女也有大半年時間了!這么長時間也沒能見她們一次。她們是不是也思念著自己呢?莫壇塵悄悄地問著自己。他有一個不好的習慣，每到秋天到來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要暗自傷神，懷舊的心情有時還要讓他對著枯黃的落葉偷偷地流淚呢。

高原的秋季，雖然很短暫，但給人們留下的記憶卻是美好而深刻的。藍藍的天空上，朵朵白云低低地掛著，一動不動的，好像舉手就可以摘一片下來。如火的驕陽，讓這里的山山水水都染著一層金色的光芒，但此時的景色就像是一幅七彩的虹，由于過分美麗而不愿讓人們細致地觀賞，風風火火十來天后，就匆匆忙忙收場了。

此時此刻高原的天空又飛飛揚揚地飄灑起雪花了，秋風把初冬又帶到了這個高原上，遠牧的人們也都紛紛趕著牛羊回到了冬季牧場，整個高原，在忙碌了大半年之后，又進入了大自然的冬眠狀態。

冬季的高原好像一切都停頓了下來，這個時候，老百姓忙著在附近的神山上去掛經幡，有的地方把一座山都要用五顏六色的經幡覆蓋了，漫山遍野的經幡在寒風中獵獵飄動著。接下來就是家家戶戶請和尚喇嘛到家里去念平安經，祈求來年的平安。有的人還成群結隊地背起行囊步行到遙遠的香拉冬吉圣山以西的觀音寺廟去求神拜佛，更有甚者，還有一隊隊磕長頭的人，他們一個匍匐，一個匍匐地用身子丈量著大地，從家鄉的寨子啟程向著遙遠的觀音寺廟拜去。聽這里的人們說：“到了西藏拉薩的三大寺廟求神拜佛回來，必須要去一趟香拉冬吉圣山西面的觀音寺廟，不然不會算得是功德圓滿?！彼远巨r閑的時候，這里的群眾最忙的就是這些事情。

這個季節縣上的主要工作卻是忙著召開各種總結會。莫壇塵利用這個時候，回了一趟老家，看望母親和妻子、女兒。在家里住了幾天莫壇塵就陪著母親說了幾天的話。奇怪的是朝思暮想的妻子與自己見面后，反而好像沒有什么話可說了，甚至有些事情做起來也感到別別扭扭的不和諧。莫壇塵心想，這是離開小月太久了的緣故吧!他感到自己真的欠妻子和女兒很多。

在家里住了幾天后，莫壇塵就到省城辦事去了。由于“牧區教育十年行動計劃”的很多項目資金還需要他這個分管教育的副縣長到省上去跑、去對接，縣上給他們副縣級領導干部是安排了爭項目、跑資金的任務的，他不得不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四處去奔走。

莫壇塵首先找到了對口幫扶他們那個縣的省級機關部門，這個部門的主要領導很熱情，對老、少、邊、窮地區很關心，很同情，表示一定要大力支持莫壇塵他們的工作，給予資金和項目上的幫助。他提出讓莫壇塵去找一找相關的處室，他打電話安排他們解決問題。莫壇塵千恩萬謝第離開了領導后，按著領導的指示，并以領導的名義找了那些分管處室的負責人。

通過幾次來來往往，莫壇塵與這幾個處室的負責人都面熟了，有的還培養出了一定的交情。一天下午，在莫壇塵的一再邀請下，一位處長同意晚上一塊到外面去吃頓飯。莫壇塵知道這是人家給了他莫副縣長莫大的面子，所以莫壇塵不敢輕視怠慢，很早就像模像樣地找了一處地方等候著處長的到來。等了好一會，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很久，處長才帶著些醉意，以他自己的話說是：“抽空趕了過來”，而且還帶了一個與他年齡相差較大的美貌女子，處長介紹說這個女子是他處室的工作人員，叫小莉。小莉一臉迷惑地看著莫壇塵。

三人坐定后，莫壇塵頻頻舉杯，感謝處長的幫助和支持。酒過三巡，處長就感到有些喝多了，醉眼朦朧的呆坐在椅子上不說話，只有小莉很好奇地在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她說：“莫縣長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是騎馬來的嗎?你們那里吃米飯嗎?你吃過火腿腸嗎?聽說你們那里的人可以隨便殺人，因為你們都有好幾個殺人指標是嗎?”

莫壇塵聽得哭笑不得，他不知道是自己太老土了還是小莉太無知了，心想：都改革開放十多年了，她怎么對藏區還是這種認識，居然還提出這些問題。莫壇塵只好哼哼哈哈地應付著她，實在不好應付就順著她的話說：“你說得太對了，就是這樣的!”直到處長酒有些醒了聽了他們的對話后哈哈大笑起來，并罵了小莉一句：“瓜婆娘，你以為是真的?”說完這話，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拉著小莉，與莫壇塵招呼都沒打一個就走出了酒店，留下莫壇塵一個人呆呆地望著他們搖搖晃晃遠去的背影，不知道這個客是請對了還是請砸了?

11

正當莫壇塵在省城忙碌但又沒有多大收獲的時候，他接到了阿佳的電話。她問他：“莫縣長你在什么地方啊?好久沒見面了，有沒有空閑，讓我們一起聚一聚?”。莫壇塵趕忙說：“我這幾天在省城辦事，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嘞。”阿佳興奮地說：“我知道你在省城，所以才給你打電話的，我也在省城辦事，我們就下午一塊聚聚吧。”聽完這話，莫壇塵突然想起了上次在縣衛生局醉酒時的情景，出現了一種莫名的緊張，又驚又怕而且有些口吃地說：“算了吧!我還有事呢?”阿佳卻堅決地說：“客什么氣啊!說定了，就在聚友閣吧!”。

六點過鐘，莫壇塵打的到聚友閣的三樓豪華包間時，阿佳已經等在那里了。他一進門阿佳就像久別的親人，快步迎了出來，拉著他的手說：“好久沒有見你了，今天機會真好，謝謝你能來。”說完這話，紅著臉向他拋了一個媚眼。

莫壇塵端詳了一下阿佳，只見她今天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外套，下面是一條墨綠色的裙子，這看似不起眼的穿著，卻讓她一改縣上的衣著形象，顯得光彩照人，鮮亮之中透著幾分妖艷。莫壇塵急忙問到：“其他人呢，還沒到嗎?”阿佳說：“誰?沒有別人了!就我們倆不行嗎?”莫壇塵有些尷尬地干咳了兩聲說：“行!行!誰說不行嘞!”。

在這個古典風格濃郁，布局大方的中式包間里，一張大大的圓桌上只坐著他們兩人，莫壇塵總感到有些不適應。他覺得服務小姐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們，好像還在不懷好意地微笑著。阿佳卻像久經這種場合的人，根本不管這些，她不停地說著話，問這問那，還特意從座椅上站起身來，走到莫壇塵的椅子旁，有意無意地把雙手放在莫壇塵肩頭上，隨后慢慢地把她那高聳的胸也往他身上緊緊地靠了過去，而且話語中也明顯地流露出了一種讓人想入非非的嬌嗔。

莫壇塵雖然當了這么多年的縣級領導，還在共青團隊伍里混過一段時間，這種事情經歷過不少，但此時此刻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小縣城里呆久了，成了老土，對阿佳的言行有些不知所措，總感到左右不適。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應付著阿佳，不斷地催服務小姐快點上菜，希望早點讓酒精把自己麻醉起來帶進另一種境界，以適應這種自己不怎么適應的氛圍。

阿佳安排的菜很精致，不多但非常適合莫壇塵的胃口。她先就準備了一瓶五糧液，一上來就從服務小姐手中拿過酒瓶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莫壇塵知道阿佳是不喝白酒的，上次在衛生局吃飯她也只象征性地表示了一點本地出產的“領地”干紅，莫壇塵見她今天居然滿上了一大杯白酒，急忙用手擋住她說：“你少喝點，少喝點好不好?”阿佳一把把莫壇塵伸過來的手拉住，一邊迅速地眠了一大口說：“今晚我要陪你醉!”

莫壇塵只好由著她。幾杯酒下肚，阿佳就明顯地有了一些醉意。莫壇塵卻覺得自己還沒有什么反應，他這個人：愛喝酒但酒量不大，屬于是膽量比酒量大的那一類，他每次喝酒都不計后果，敢作敢為，所以幾乎都要搞得大醉而歸。通過他自己多次不斷地總結，莫壇塵還發現自己凡是有什么緊張的事時，總是想喝幾口酒讓自己放松放松；別人是喝了酒后言語不斷，他卻是喝了酒后默默無語。

今天想靠喝幾口酒來放松心態這一招卻不管用了，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從上次和阿佳一塊兒吃飯喝醉了酒過后，他總是感到自己有些恐慌，但恐慌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

已經好幾杯酒下肚了，莫壇塵不僅沒有感到輕松，反而異乎尋常的沉悶起來，他一言不發，只覺得頭昏得厲害，已經有些看不清服務小姐的眼神了，他心想：管球他們的微笑是何用意，只要自己高興就行了，為此，他又自斟自酌地喝了好幾杯酒下去。

他的這個行為卻讓阿佳不依不饒起來，她睜著一雙迷人的朦朧醉眼大聲說道：“你喝這幾杯酒咋不叫上我一起，所以要罰酒三杯!”莫壇塵只好應著說：“好，好!該罰，該罰!”阿佳見莫壇塵認真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又一把奪過酒瓶給自己倒了滿滿三杯，說：“我才舍不得罰你呢!我要敬你三杯”說完舉杯，倆人又一飲而盡。

此時莫壇塵只覺得自己是一顆搖搖晃晃的小草，而阿佳卻像是一只艷麗的蝴蝶在自己身邊飛來飛去。他想：為了阿佳的真情安排，為了難得的人間風情和兩人世界，總之，莫壇塵下定決心：今天要喝個痛快。酒已至此，就像汽車沒了剎車，只好任憑它自由滑翔而去，所以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當一瓶酒要喝光了的時候，他已經是飄飄然了。

阿佳卻顯得異常興奮，不停地反復說著同一個內容的話。她已經去洗手間方便了多次，每次去時都要吐得淚水長淌，但是，吐了過后她又可以回來接著喝，這讓莫壇塵對阿佳又有了一個新的認識，他感到阿佳的酒量一定不差，說不定比自己還要強得多，因為自己是悶葫蘆，喝進去的酒再多也吐不出來，就是摳都摳不出來。此時的阿佳微醉但好像還沒有盡興，她粉紅著臉對服務小姐說道：“再拿一瓶來，總量控制，喝多少算多少?！彼f完這話抬頭看了一眼莫壇塵，像是征求意見的樣子，莫壇塵默默無語，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當兩瓶五糧液快要喝完的時候，莫壇塵又像上次國慶節那樣醉了，而且這次好像比上次還要醉得厲害一些。他呆呆地望著阿佳，任由她在自己的身上蹭來蹭去的，有時甚至是讓她摟著自己的脖子搖來搖去的。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是反復地口齒不清地說著“我喜歡你，你是我的好朋友，永遠的好朋友……!我們是好兄妹，永遠的好兄妹……!”

12

第二天早晨，當莫壇塵酒醒過來睜開眼的時候，他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睡在了什么地方，從房間的布置和擺設來看，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星級賓館。他一抬身，想起來看個究竟，猛見身邊還睡著一個女人，這一下更是把他驚得“呼”地一聲從床上跳了起來。這一跳，把還在熟睡的阿佳弄醒了，她低聲說道：“哥，行行好，讓我再躺會吧，呼嚕扯得像打雷，讓人家是一夜都沒合眼啊!”

莫壇塵這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昨晚在阿佳的攙扶下，跌跌拌拌地住在了這里，當他一躺在床上，就死一般地睡了過去，整整一個晚上，自己是怎么過來的，他都不知道了。他急忙問道：“我是怎么睡到這里的，做了什么沒有?”阿佳“哧哧”地笑著，就是不回答。這下可把莫壇塵搞急了，他忙說：“我記不得了，但愿沒有做什么不該做的事!”阿佳聽后，立即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說：“喲!占了人家的便宜還不認賬啊!”莫壇塵心里想：“壞了，終于出事了!”嘴上卻說：“哪里嘛，我只是希望不要冒犯了你!”

阿佳頓了頓，好像邊思索邊對他說：“你怎么會冒犯我呢!和你在一起，我還求之不得呢。你這么優秀的男人，喜歡你的人一定很多，聽說你的妻子也很不錯，我還怕配不上你呢!你昨晚老是說你只跟我做朋友，當兄妹，我知道你是怕我會給你添麻煩。你放心，我不求你升官，也不求你發財，更不求你辦事，我只是了卻了一個心愿，和我敬佩的人在一起了，你放心，我是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的?！?/p>

聽完這話，莫壇塵感到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居然這么快就和自己心愛的女人上了床，睡在了一起，和美麗的女人這么近距離地相處，真讓他感到驚訝；喜的是：通過阿佳的態度，特別是剛才她的那一番話，讓他沒有了心理負擔和不安。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心想：自己還能說什么呢!他一把將側躺在身邊的阿佳緊緊地摟了過來，將臉緊貼在她的雙乳之間，嗅著她那芬芳迷人的氣息。這次莫壇塵清楚地感到了自己的沖動，那些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動作，喚醒了他對昨夜的迷失，那一幕幕的情景和細微的動作，促使他翻身把阿佳壓在身下，任由她像蛇一樣劇烈地扭動著，并不時發出一聲聲尖叫。

莫壇塵隱隱約約看見阿佳那變了形的臉，就像影子一樣在晃動著，他的整個身體猶如一座千年的火山即將爆發，全身在猛烈地顫動著，就在將要沖出火山口的那一剎，他把頭埋在她的耳旁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天啊!你會讓我迷失的!”

事后，阿佳像一只溫柔的小貓依偎在莫壇塵的懷里，她低聲問道：“你剛才說，我會讓你迷死!是吧?”莫壇塵半瞇著眼，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我說過這句話嗎?我怎么不記得了?！卑⒓巡粷M地打了他一下說：“別耍賴。說嘛!是不是我會迷死你!”莫壇塵只好說“是的!是的!你認為會這樣嗎?”阿佳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并在莫壇塵的臉上親了一下說：“我就是要迷死你的?！?/p>

其實，莫壇塵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在那種情況下會冒出這樣一句話來，他更說不清楚這句話是迷失還是迷死，后來他多次想起這句難以分辨清楚的話，也不得其解。也許是莫壇塵這句脫口而出但不知是什么意思的話，給他以后的生活帶來了許多麻煩。

川西北高原的冬季，幾場大雪過后就冰雪封山了，此時此刻到處都是一派白雪茫茫的景象，整個山河好像都進入了冰河時代，寧靜、單調、空曠、寒冷籠罩著整個大地。整整一個冬季，莫壇塵和阿佳像一對冬眠的旱獺，幾乎完全是在這種黏黏糊糊的狀況下度過的，他甚至感到自己在這個條件差到經常沒電、沒水、更沒娛樂場所的地方來工作，認識阿佳是一種幸運，也是上天對他特別的恩賜。

整整一個冬季，雖然幸福伴隨著莫壇塵，但他心里始終壓著一塊石頭，那就是對老婆女兒的愧疚和思念。從上次回家到現在雖然分別不久，但這段時間里他自己卻經歷了很多事情。可能是這個原因，他給老婆的電話越來越少，對她們母女的問候也越來越少。

每當和阿佳做完那事后，莫壇塵都要傻傻地望著天花板想半天，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追悔莫及，他曾多次下決心不要再這樣了，但是，當阿佳把她那豐潤的胸脯貼過來的時候，他整個人又飛在了天上，一切又都回到了原樣。

莫壇塵好像從心底對阿佳產生了一種深深地依賴，他感到只要見著阿佳自己就能快樂，他越是和她相處，越是覺得阿佳是一個走遍天涯海角都難尋覓的情人，是一個讓人想著都會瘋狂癡迷的尤物，他真的認為自己再也離不開她了。莫壇塵就這樣時而幸福、時而愧疚地在這個小縣城度過了整整一個冬天。

13

老實說，改革開放以來，高原的社會形態變化是巨大的，特別是這兩年，水、電、路、通信等基礎設施不斷得到改善，新的建設項目也日新月異不斷涌現。莫壇塵他們這個縣今年的重點工作就是“人、草、畜”三配套建設。在年初召開的縣“兩會”上，縣委就明確的提出：通過二至三年的努力要讓草原“人有定居點、草有網圍欄、畜有越冬棚”。

這個很好的奮斗目標，得到了與會代表和委員的贊賞，也很受老百姓的歡迎，為了推進這項工作，縣委提出：全縣所有縣級干部，除了抓好自己的分內工作外，都要到鄉、村去包點。莫壇塵也被安排去抓這項中心工作，下鄉、村去宣傳方針，指導行動。迷茫了一個冬天的莫壇塵，好像又一下子找到了方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重點工作之中。

春雪過后，小城四周的樹枝披上了一層淡淡的嫩綠。高原的春天像鏡中花，水中月，看似一個飄逸的姑娘向你走來，但乍暖還寒的春姑娘卻光賣弄著風姿，遲遲不到來，只有那一樹樹耐寒的野桃花盡情地怒放著，引來不知名的鳥兒歡快地鳴唱著。高原的春天真的到來時，這里已是四月底快要進入五月初了，這段時間也正是莫壇塵他們忙著抓“人、草、畜”三配套工作的關鍵時節，縣上的干部們忙著到基層指導工作，調查了解牛羊的生存出欄情況，忙著看望和了解一冬過后老百姓的生活狀況。

這一天，莫壇塵去離縣城一百多公里的青草鄉督查“三配套”工作落實情況。去的時候，冰雪未融，小河里的水還淺淺的，下午回來時已經冰雪消融，河水猛漲，把整條公路都淹沒了。駕駛員只好摸著石頭過河，估摸著路道寬窄，從水里緩緩行駛著。

這次下鄉，莫壇塵帶了幾個專業人員同去，他們一行三輛車，前兩輛車都順利地過去了。當莫壇塵的車走到水流最急最深的地方時，他只感到眼前一黑，頓時天旋地轉起來，當他回過神來時，只看見渾濁的河水已經灌進了車里并在不斷地涌來，一下子就要把車內的人淹沒了。

莫壇塵知道自己的車出事了，他大聲地叫著：“快打開車門，爬出車去?！钡?，由于車子側翻進河里時，被兇猛的河水沖著滾了好幾個跟斗，車門早已被擠壓變形無法打開，莫壇塵只好用腳把已經是支離破碎但還沒有完全散開的擋風玻璃蹬開，然后順著水流爬了出來，駕駛員小杜和其他兩位同車的人也一一爬出了車子。在另外兩輛車上的同事們的援救下，他們都順利地爬上了河岸。

一上岸，莫壇塵就感到自己的頭很痛，他用手一摸，發現已經起了好幾個大包，他邊檢查自己的傷情，邊問其他幾位同事的情況，好在大家都只是擦破了一點皮，虛驚了一場沒有什么大問題。莫壇塵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看著三位同事和自己都像落湯雞一樣蜷縮著不停地發抖的身子，莫壇塵淡淡地苦笑了起來。

高原的五月，太陽落山后氣溫驟然下降，就像又回到了冬季一般，呼呼的寒風順河吹來冰冷刺骨，莫壇塵和落水的三個同事在不停地顫抖著，寒冷和驚嚇，讓他們的牙齒不聽使喚的上下打著架，發出一連串有節奏的聲響。

其他同事看見這種情況趕快脫下外套，讓莫壇塵他們換下濕透了的衣衫，又幫忙找來繩子，把那輛落入河中的車捆好，拴在了岸上的一棵冷杉樹上，以防被猛漲的河水沖走。就這事，就讓莫壇塵他們忙活了大半天，到了晚上十點鐘左右，大家才擠在兩輛車上回到了縣城，走進家門時，莫壇塵看了看表，已經是凌晨兩點多鐘了。

同事們把莫壇塵送到家并把家里的柴火爐子給莫壇塵點燃，室內的溫度逐漸升起來的時候，電話鈴聲響了起來。莫壇塵拿起一聽，是阿佳急得帶著哭泣的腔調在給他打電話，她說：“你去哪里了?怎么現在才回來?你都快要把我急死了!我一個晚上都站在窗臺邊苦苦地等著你，希望看到你房間的燈亮?！?/p>

說到這里，阿佳加重語氣很堅決地說：“哥，我要過來見你……。”沒等莫壇塵說話，阿佳就把電話一甩，“蹬、蹬、蹬”地從則曲河對岸衛生局大院二樓的家里一口氣沖到了莫壇塵家門口，輕聲而又急促地敲著門。大家都很驚奇這么晚了還有人來敲門，只有莫壇塵心中有數，他有些不自然地干咳了兩聲走去開了門。阿佳一進門就飽含深情地對莫壇塵說：“你終于回來了，哥啊!你讓我等得好苦啊!”說完這話，雙眼已噙滿了淚水。

莫壇塵急忙用手指了指客廳悄聲地對她說：“沒事!有人在里屋呢?！卑⒓堰@才很不情愿地收住了感情，進到客廳和其他幾個人打著招呼并幫著莫壇塵收拾起家來。大家心照不宣地等莫壇塵安頓下來后，紛紛離開了，阿佳也和他們一起走了出去。

半小時后，莫壇塵的電話又響了起來，夜深人靜的時候電話聲音特別響亮，把莫壇塵嚇了一跳，他急忙拿起電話一聽，是阿佳打過來的，她說：“今晚我要來陪你，好不好嘛?我的親哥哥!”莫壇塵急忙說：“太晚了，我也太累了，好妹妹，明天見面行不行?”阿佳說：“正因為你累了，我才要來見你，為你捶捶背、捏捏肩都行……，”又是不等莫壇塵說話就把電話壓了。

莫壇塵怕夜深人靜驚動了鄰居，只好為她開了門。阿佳一進門就撲在了莫壇塵的懷里，攔腰抱著他說：“哥我太想你了，我真的離不開你了……!”邊說邊把頭緊緊地貼在他那厚實、寬大的胸膛上。無論莫壇塵怎么給她講，她就是抱著他不放，還癡癡地說道：“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我就是不走，就是要陪在你身邊!”

那天晚上，當阿佳緊緊抱著莫壇塵的時候，莫壇塵百感交集，一天的奔波和勞累、翻車的恐嚇、再加上刺骨冰水的浸泡一股腦的痛苦和委屈都涌在了莫壇塵的腦海中，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此時此刻多么孤獨，多么需要有人慰藉，多么需要有人疼愛，他雙眼滿含著淚花，像小孩子一樣任由阿佳摟抱著。過了片刻，他像一只撲食的雄獅，一把把阿佳橫摟在懷里，然后輕輕地抱起她走進了臥室……。

這一夜，莫壇塵像走完了他的整個生命歷程，他感到自己已經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他緊緊地擁抱著阿佳，深深地吻著阿佳那軟軟的嘴唇，口中喃喃地說著：“我會愛你一輩子的?！?/p>

14

一天，莫壇塵從鄉下回來，在食堂吃晚飯的時候，遇見了張書記，張書記個子不高，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矮小，但他講話聲音洪亮，而且邏輯嚴密，層次分明，很有政策水平，同時他為人樸實，和顏悅色，總給人有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特別是他那雙明亮的眼睛，透著干練、沉穩、堅毅的目光，讓人有一種依靠和奮力向上的力量。

莫壇塵知道，與書記坐在一張桌子上用餐的機會是不多的，他抓住機會趁機把自己的工作情況向張書記作了一個簡要的匯報，并就當前正在進行的“三配套”工作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有針對性地提出了一些建議，最后他說：希望縣上能組織幾個工作組下去交叉檢查一下。

張書記很認真地聽著他的話語，并不時地對莫壇塵的建議加以肯定，這一來又大大的增強了莫壇塵想表現自己的信心，他不知高低深淺地又提出了好幾個建議，最后還說：“能否讓縣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也去視察和監督一次“三配套”工作?”

沒想到，莫壇塵臨機的這些意見和建議，還真的被張書記聽進去了。沒幾天，縣委召開工作會議，在會上，張書記對“三配套”工作交叉檢查的事項作了全面安排并宣布了分組人員名單，莫壇塵也被安排在一個檢查組里擔任了小組長。

如果莫壇塵知道這個檢查組小組長的工作后來會給自己帶來那么多的麻煩的話，以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打死我都不會干的。”但是，當時的莫壇塵只顧著把工作做好，不辜負張書記的信任，所以他毫無顧忌地投入到了這項工作之中，其實，莫壇塵檢查的這個鄉，人們都知道，條件相對較好，離縣城最近，交通運輸暢通，運送建材等物資十分方便，理應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是，莫壇塵仔細一查看這個鄉的工作，就火冒三丈起來，他覺得這個鄉的工作與自己包的那個鄉的工作相比較差距太大，存在很多問題。有很多工作沒有做到位，就連牧民的安居住房也修得不符合要求，棚圈也建得馬馬虎虎的，連網圍欄也拉得歪歪斜斜。

莫壇塵一邊檢查一邊嚴肅地批評了鄉上的干部，并且提出了整改要求。后來在鄉上召開的總結匯報會上，莫壇塵更是以組長的身份，對這種不負責任，不顧群眾利益的行為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他要求他們在三日之內進行全面的整改。

會一結束，鄉黨委書記尋機偷偷把莫壇塵拉到旁邊小聲地對他說：“莫縣長啊!你不知道啊!這個工程我們鄉上可是做不了主的啊!這都是常務副縣長澤丹同志安排施工隊伍在做啊!就連那個網圍欄工程，打樁、拉線這些簡單的事也沒讓我們當地的群眾干，是他請他家鄉的人來干的啊!你讓我們整改，我們如何改啊!請縣長體諒體諒我們吧。”

莫壇塵一聽，心都涼了一大半，“誰不知道澤丹是何等人物呀!”他開始后悔自己沒有把情況弄清楚就發火，說了那么多得罪澤丹的話，這下怎么辦呢?自己把自己弄得騎虎難下了。他知道，澤丹本來就對自己沒有好感，這下可完了。

鄉黨委書記見莫壇塵一時愣在那里，滿以為他像其他人一樣被澤丹的名氣嚇到了，不會再管這件事了，鄉黨委書記可憐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轉身離去時，莫壇塵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轉了過來，用手指指著他的鼻子語氣嚴肅地說：“你這個鄉黨委書記是怎么當的，你應該明白，檢查中發現的問題若不及時改正，將損害老百姓的利益，作為你我這些作基層工作的同志就是應該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是不是?”說到這里，莫壇塵頓了頓，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更加理直氣壯地對鄉黨委書記說：“發現的問題必須整改，你怕什么，就說是我說的。你先動起來，出了事由我來協調，我就不相信他澤丹不是黨的干部?！闭f完這話，莫壇塵用有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鄉黨委書記，直看得他垂下眼瞼點了點頭，莫壇塵才松開了抓著他雙肩的手。

在全縣檢查“三配套”建設工作匯報會上，莫壇塵發了言，他說：“這項利國利民的工程，據我了解深得廣大農牧民的擁護。但是，在具體的操作過程中，我們一些工作無能的干部，一些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干部，一些把個人利益參和其中的干部把這件好事搞歪了，讓老百姓看到的不是希望，而是懷疑和不滿?！闭f到這里，莫壇塵環視了一下臺上臺下的人，他發現大多數人在聚精會神地聽他發言，只有少數人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澤丹好像在閉目養神。他接著說道：“再這樣下去，我們如何取信于民，我們今后的工作如何推動得了?！彼D了頓，看了一眼張書記，接著說：“所以，我建議對存在的問題，必須下決心，花大力氣進行整改，對在這個建設項目中有問題的地方，建議紀委派人進行調查，對有問題的干部要作嚴肅處理……?！?/p>

莫壇塵說這話時，坐在對面主席臺上的張書記，雙眼炯炯有神地看著他，好像在給予莫壇塵智慧、力量和鼓勵。莫壇塵的話語剛落，他就接過話說：“是啊!壇塵說得好，這不是件小事!這是關系到我們如何取信于民的大事!接下來請紀委尼瑪同志安排人立即對有問題的方面進行調查，明天人大、政協就組織人員去視察和監督各鄉開展工作的情況。壇塵同志說得好啊!存在的問題我們必須整改?！?/p>

(未完待續)

本欄目責任編校：曉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