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沓.對比.暗示

初讀《數星星的老人》這篇小小說，頗覺尋常得很。可是，再細看一番，那看似尋常的文字背后，隱藏著的藝術魅力卻耐人尋味。它雖然歌頌的是千古不變的永恒的主題——“可憐天下父母心”，但是匠心獨運之處卻在于，在平凡的文字行間，惟妙惟肖地將人性的真、善、美與假、惡、丑撕破了給人看，讓人捧讀之余不禁被樸實的文字所打動，油然生出“樹欲靜而風不止”的慨嘆，進而發出對己心靈的叩問：為什么總要等到父母雙親老去之時，才懊悔痛哭！

品讀本篇小小說，表達主題思想的藝術技巧，至少有如下三點令讀者叫絕：

一、復沓：三疊式戲劇結構的審美

所謂“三疊式”，是在情節、人物、場景等安排上直接以“三”字（或含有三的故事）為標志，表現為描寫人物、敘述事件時，前后具有三次重疊變化的一種表達藝術形式。例如《西游記》里“三打白骨精”、《三國演義》中“三氣周瑜”、《水滸傳》里“三打祝家莊”之類即是。這篇小說，在情節安排上采用了具有民族特色的“三次”反復的寫法，構成了強烈的戲劇效果。小說在刻畫“兩個老人”和描述“三個孩子”的故事事件時，都采用了三次重疊的方式，揭示其本質相同的心理、語言、行為等。首先，來看“兩個老人”數星星。第一次，“兩個老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幾百里外的三個孩子”；第二次，是父親先說“……不知老二怎樣，你看那顆星星，一閃一閃的，好像沒什么精神”；第三次，是母親先說“……不知老三怎樣。你看那顆星星，一閃一閃的，好像沒什么精神”。而母親嗔怪父親、父親嗔怪母親的話語也同出一轍：“哪里，是你老眼昏花了。”這些語言看似重復，然而在反復中卻都傳達出一個心聲：孩子是父母的心頭肉。再說，“兩個老人”迎接三個孩子的行動方式是相同的，都是“買了酒菜款待”；“兩個老人”分別送走三個孩子的舉止也是完全相同的，“兩個老人”用眼睛將他們送出很遠很遠，直到看不見了，還向他們遠去的方向望著。可見，父母與孩子的分別是多么的難舍難離！其次，是“三個孩子”分別出場之前的情節導語（或為作者戲噱的敘述語）也是完全一致的：“好像真的有感應似的。”這就自然引出了“三個孩子”來向父親要錢的故事，以此來推動情節的發展，此話正與“三個孩子”來找父母的動機相吻合。接著，看“兩個老人”對“三個孩子”來要錢的事都是有求必應，而且是一碗水端平——“三個孩子”各人都是得到二老5千元的奉送。可以看出父母對待子女都是視同手心肉、手背肉。這樣反復的寫法，其好處是既給人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情節效果，又帶給讀者意味深長的理性思考。

二、對比：多元化人物組合的評判

不怕不識貨，單怕貨比貨，這是中國人對對比手法的樸素詮釋。綜觀本篇小說，在人、事關系上構成了雙向、多邊的立體組合，形成了強烈的回環、對比的效果與接受者的情感肯否。其一，“兩個老人”和“三個孩子”的對比。老人有三個孩子，但是，“三個孩子”都有“不贍養老人”的理由。然而，當“三個孩子”遇到困難時，老人卻義無反顧地慷慨解囊，讓他們分別得到同樣的款項。讓讀者看到了“養小不養老”的現實丑態，這是何等的反差。“三個孩子”不贍養老人已經是說不過去的事情了，而張口都以家庭種種困難向老人索要，這就更不孝順了。雖然小說中作者交代了“三個孩子日子都過得很苦，拖家帶口的”，“兩個老人的身體都很結實”，但是無論如何也不應該一股腦兒把自己的生活困難留給二老來承擔。其二，“三個孩子”之間的對比。“三個孩子”的言行表現，其鮮明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老大“家里蓋房子缺錢”，把向父母要錢的責任推給“媳婦”，可見是個無主見、怕老婆的男人。假如是他自己編撰搪塞的，那么，作為一家長子實在沒有放好樣子帶好頭。再看，老二“為了娃讀書的事”，也同樣說是“媳婦”讓他來的。這與老大的想法是一致的，只是動作與聲音不同：“兒子將頭埋進褲襠里說，嗯。聲音細得像蚊子。”一個“埋”字，從外表見出內心的羞愧，“嗯”的應答聲像蚊子叫，顯然是說話沒有底氣，心虛。相形之下，老二比老大略顯出愧疚。最后，三女兒以丈夫生病沒錢出院為由，向父母索要。俗話說女婿是半子，怎能不給錢呢！于是，盡管三個子女的理由各自不一樣，父母卻都是一視同仁地對待。與老大、老二比，女兒沒有任何愧疚的表情、舉動，說明：女兒以自己是老小自居，況且，兩個兄長能做，自己為何不效仿！另外，“兩個老人”的性格也形成對比，如當大兒子以蓋房缺錢、媳婦出點子索要時，父親“蹲”著“吸煙”，正要“發火”，母親用手“指了指”天上，一個勁地給他“使眼色”。其間，讓讀者看到了父親雖然比母親強悍、要尊嚴，但是在慈善的孩子母親面前，終于變得軟和與無奈了。這是以柔克剛的對比。這一比，使各自的人物性格活靈活現地展現于世，為表達主題起到鋪墊、渲染的作用。

三、暗示：雙向性典型形象的象征

結尾是文章特別精彩之處。它不是卒章顯志的直抒胸臆，而是含蓄蘊藉的象征暗示。所謂“暗示”，就是避開簡單的直接表述意思，而是通過某種途徑間接地表達。在本篇小說創作中，作者巧妙運用這種手法。其一，紀實寫意。“兩位老人依然過著白天撿垃圾，晚上數星星的日子”，這句話與小說的開頭遙相呼應，看似是結構上的照應。其實，在內容上有了深層次暗示。它讓讀者產生聯想與二度創作。即“兩個老人”的生活現狀仍然沒有改變；“三個孩子”分別得到了“兩個老人”的“給予”后，并沒有回心轉意，做出或者哪怕有所表達要接父母回家“養老”的孝心。其二，襯托寄寓。“三個孩子都來過了，老人知道了三個孩子家里的情況，終于松了一口氣，再望著天上數星星的時候，覺得星星亮了許多”，這句話同樣給人以暗示：老人并不認為“三個孩子”不孝，反而覺得孩子來了，能幫助他們解決了家庭的實際困難，心里的愁結終于解開了。多么偉大的父愛、母愛！其三，含蓄蘊藉。“天那邊，有三朵白云不知不覺地遮住了月亮”，這里的“三朵白云”與老人“數星星”的“星星”以及“月亮”都有所暗示。這樣，結尾實際上出現了兩個自然事物，一是兩個老人“望著天上數星星”的“星星”，那“星星”在老人的眼里就是他們的孩子，那也是二老為生計流落他鄉后的全部的精神寄托。讓人玩味的是“三朵白云”遮“月”的描寫。這是作者的匠心所在。這里的“月亮”，與文章開頭描寫的灑落清輝的月色，都共同象征了兩個老人那無私奉獻、純潔美好的心靈——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而“三朵白云”，引起人注意的，那不是黑云，應該就是小說中作者對“三個孩子”的暗示。這也是作者的理想與希冀：“三朵白云”遮“月”，既可以理解為“三個孩子”終于有了自知之明，為之而含羞，又可以理解為暫時的利欲終究遮不住永恒的親情與美好的人性光輝。

為此，鑒賞本小說作者還有暗示的，就是要牢記古人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一定要趁父母健在時好好孝敬，不要等到想欲孝敬雙親時，其父母皆已亡故，而為之悔恨。

［作者單位：江蘇省鹽城市明達中學］

［附］

數星星的老人

程瑞嘉

月亮的清輝灑落在地上，一片銀白，照著坐在村郊一棟房屋前的兩個老人，他們是一對夫妻。或許是白天撿垃圾撿累了，或許是談話談累了，他們開始將目光從地上轉移到天上，像孩子似的數著天上的星星。月光明亮，星星就顯得有些黯淡。男人指著天上的一顆星星說，那顆是老大。那顆星星就閃了閃，好像真的是老大在和他打著招呼。女人也指著天上的一顆星星說，那顆是老二。那顆星星也閃了閃，好像真的是老二在和她打著招呼。男人一面在天上尋找著，一面問女人，老三呢?哪顆是老三?女人望了一下天，指著遠一點的那顆星星說，那不是老三嗎?那顆星星也閃了閃。女人說，看，老三在跟你打招呼呢。男人望著那顆星星不說話，默默地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男人和女人都站起身來，拍了拍坐累了的屁股說，天涼了，還是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起早呢。

老人有三個孩子，但三個孩子日子都過得很苦，拖家帶口的，都有不贍養老人的理由。兩個老人背井離鄉，來到這個南方小城，靠撿垃圾度日。好在兩個老人的身體都很結實，很快的，他們就將從各處的垃圾中淘來的寶堆成了一座山，再經過分類打包，賣到廢品收購站。漸漸地，他們的日子過得滋潤起來，還有了余錢。夜晚，望著皎潔夜空中那一顆顆疏淡的星星，情不自禁地，他們就想到幾百里外的三個孩子……

好像真的有感應似的，第二天，大兒子從幾百里外趕過來看望兩位老人了。老人很高興，特意買了酒菜款待，問家里的情況，講他們每晚數星星的故事。兒子聽了不做聲，老人知道兒子肚里有事。女人說，有什么話就講，別悶在肚子里，憋壞了人。果然兒子就說家里蓋房子缺錢，他說他是不指望兩個老人的，可媳婦兒硬要他來看看，他就來了。男人蹲在旁邊的地上吸煙，正要發火，女人用手指了指天上，一個勁地給他使眼色。女人的臉色很溫和，對兒子說，缺多少錢，你講。兒子原本想講五千的，出口變成了三千。女人拿了五千給他，說，回家給你爹爭口氣，把日子過好起來。兒子拿著錢走了，兩位老人用眼睛將他送出很遠很遠，直到看不見了，還向兒子遠去的方向望著。

老人白天忙著撿垃圾，晚上依舊是數星星。女人說，老大有了五千塊錢，房子該蓋起來了，日子該好過了。男人說，不知老二怎樣，你看那顆星星，一閃一閃的，好像沒什么精神。女人說，哪里，是你老眼昏花了。

好像真的有感應似的，第二天，老二從幾百里外趕過來看望兩位老人。老人很高興，也去買來酒菜款待，也問家里的情況，講他們每晚數星星的故事。老二聽了也不做聲，半晌才說，要不是家里窮，真不忍心讓兩位老人到外面來受苦。老人問，娃讀書可好?兒子說，正是為了娃讀書的事媳婦兒才讓他來的。女人說，缺錢?兒子將頭埋進褲襠里說，嗯。聲音細得像蚊子。女人說，多少?兒子原本想講五千的，張嘴成了三千。老人拿了五千給他，說娃讀書的事重要，耽誤不得。女人說，叫娃好好讀書，替咱家爭口氣。二兒子拿著五千塊錢走了。兩位老人用眼睛將他送出很遠很遠，直到看不見了，還向兒子遠去的方向望著。

老人依然是白天撿垃圾，晚上數星星。老人說，老二有了五千塊錢，娃的學習問題該解決了，日子該好過起來了。女人說，不知老三怎樣。你看那顆星星，一閃一閃的，好像沒什么精神。男人說，哪里，肯定是你的眼花了，揉一揉再看。

好像真的有感應似的，第二天，三女兒也從幾百里外趕過來看望兩位老人。老人很高興，又去買來酒菜款待她，問家里的情況，講他們每晚數星星的故事。女兒聽了不做聲，半晌才說，要不是家里窮，真不忍心讓兩位老人到外面來受苦。女人問，女婿和孩子可好?女兒說，正是為了女婿住院的事才來找兩位老人的。老人說，要緊不?女兒說，倒是不怎么要緊，就是還差點錢，出不了院。女人說，差多少?女兒原本要講五千的，結果講了三千。女人拿了五千塊錢給她說，看病要緊，治好了病，好好把日子過好。女兒拿著兩位老人的五千塊錢走了。兩位老人用眼睛將她送出很遠很遠，直到看不見了，還向女兒遠去的方向望著。

兩位老人依然過著白天撿垃圾，晚上數星星的日子。三個孩子都來過了，老人知道了三個孩子家里的情況，終于松了一口氣，再望著天上數星星的時候，覺得星星亮了許多。天那邊，有三朵白云不知不覺地遮住了月亮。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