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應全球氣候變遷的“水”思維

核心提示：

全球氣候變化，很多原來干旱的地方，雨突然變得很多；很多地方原來水很多，突然變得很少。這給我們傳統思維帶來了什么樣的挑戰？依靠過去一二百年的水文統計系列資料還能否解釋或預報這種現象？

當極端氣候變化造成的災害一再加重，各種“異常現象”頻繁發生，我們還能認為這是異常嗎？針對厄爾尼諾現象和反厄爾尼諾現象之間變幻的不確定性，應對自然挑戰的對策在哪里？

在產業布局、城市開發如火如荼的發展態勢下，是未雨綢繆、量水而行？還是要等到遭受自然“反擊”時再花費更大的代價去彌補？事倍功半和事半功倍之間的選擇區別也許不足“毫厘”。

水足跡理念，不僅在提醒社會公眾對“水賬”要精打細算，而且更高層次上是拷問我們的水管理、水戰略思維。

4月22日，在鄭州參加第14屆海峽兩岸多沙河川整治與管理研討會的臺灣“水利署”副署長吳約西接受《水與中國》雜志專訪，就因應全球氣候變遷的“水”思維拋出了他的思考和見地。

氣候變遷挑戰固有思維

《水與中國》：您認為當今全球氣候變化呈現出一個什么樣的趨勢？變化直觀表現在哪些方面？這些變化又對人類自身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吳約西：全球氣候變遷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無論是對我們整個國家也好，對世界各地也好，由它引起的很大變化處處可見。我們暫且不去探討是二氧化碳排放的原因，還是太陽黑子的原因。但是我們事實上看到這個地球已經有很多的證據證明，受氣候變遷影響，不管是北極還是南極的冰原融化，速度都在加快進行當中。

這種變化突出表現在世界極端氣候的頻發上。所謂極端氣候是這樣子，水利工程在實施設計時，都是用過去幾十年、上百年的水文系列統計資料在做分析。但是這些統計數字，只是一兩百年的數字，并不能夠代表整個人類在這個地球幾千年上萬年的整個歷史。所以當氣候變遷這個挑戰接近我們的時候，我們在全球看到的是降雨不平均，或很多集中的降雨。很多原來干旱的地方，雨突然變得很多。很多地方原來水很多，突然變得很少。這種異常現象對我們用統計方式來做工程評估形成一個很大挑戰。

這個氣候異常對與水有關的影響我想可以歸類到四個方面：

一是海平面的上升。對于低洼地區或是離海平面很低的地方，都是一個令人憂心的地方，所以全世界各國，不管是荷蘭還是日本，早在50年前就開始全面加強沿海防淹措施，不管是海堤的加高，或者是像荷蘭新建很多防潮閘，想要把海浪的侵襲或者海水位的上升抵擋到海邊的地方，不要影響到內陸。但事實是，這種問題還是越來越嚴重，已經到了不是人類用工程可以去抵擋的程度。這種現狀應該引起人類去檢討了，海岸地區很多低度開發的地方，我們是不是要退縮，把這個地方劃為限制地區，來避開這些不必要的災害，不要等到大型的開發都進到這個地方，將來再花更多的力氣去改善。我想這是第一個方面。

第二是淹水的災害可能更嚴重了。很多地方，尤其像臺灣，與過去百年來的降水記錄相比，現在雨越下越大，水量越來越多了，但是降雨的天數卻明顯在減少，這個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降雨越來越集中了，降雨的強度越來越大了。我們知道不管是雨水下水道、河川還是排水渠，它的設計都是根據過去降雨的記錄。但是現在降雨量突然起了這樣的變化之后，原來可以排出去的水，現在排不出去了。原來安全的地方，現在淹水了。這說明，我們開始面臨這樣一個新的挑戰：我們怎樣應對一個降雨強度愈強、雨量愈集中的環境？這也提醒我們：在開發的時候也要注意很多淹水的問題會產生，我們過去認為安全的地方，它可能隨著這幾年降雨條件的改變，不見得再是安全的地方。

第三是缺水的災害。因為降雨的不平均，有時候本來3月份應該來的雨，可能到5月份才來。很多原來一個季節該下的雨量，過去上百年平均應該下500毫米的，突然今年下了50毫米。應對大自然這樣的變化，水利工作者怎樣去做好各種準備？也就是你要面對水資源突然會短缺，水資源不是像過去那么穩定。如果每個月都降雨，都降得很平均，我們根本不用擔心。但是我們現在需要擔心。就像臺灣的水庫，蓄滿一次只能蓄到一年用水量的10.6%左右，所以只要兩三個月不下雨，供水問題就會出現危機。這就是我們談到的缺水威脅越來越大了。

最后一個是土砂的災害。臺灣1999年“9·21”地震非常嚴重，2008年的汶川地震也是相當嚴重，在大地震之后，很多土壤地質都松動了，繼之而來的情況是，10年到30年當中，只要有暴雨豪雨產生的時候，那個土壤的沖刷、土壤的災害、土石流崩塌的災害都會比以前大上很多倍。這種災害不是用過去的統計數字可以依循的。

當“異?，F象”一再發生的時候，我們再也不能去相信工程是萬能的

《水與中國》：怎么看待這樣一個因全球氣候變化而導致的干旱缺水威脅與洪澇災害頻發并存的現象？而且災害嚴重程度也在加劇，這是為什么？

吳約西：其實全世界的科學家們都只能夠看到這些現象，誰也沒有辦法去解決異常的、極端的降雨狀況或者極端的氣候。像去年下半年，所謂的反厄爾尼諾現象在整個南半球造成了不管是巴西、南非還是澳大利亞很多的災害，這些災害都發生在過去從來沒發生過的地方，這說明過去記錄的平均降雨量都已經不可靠了。試想一下：如果它好久才發生一次，可以稱它為異常的事件。但如果它年年發生你還稱它為異常嗎？所以一定要把這種異常的現象當成是平常的現象，應該視它為隨時會發生的。所以各種工程、非工程的方式都要去做一個調整了，我們再也不能去相信工程是萬能的。舉一個偏離主題稍微遠一點的例子，今年日本的核能發電廠發生災害了，而日本擁有他們引以為驕傲的機器人，全世界首屈一指的，但是他們的機器人在這次災害中沒有一個能夠派上用場的。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想到他們的核能電廠會發生這么嚴重的事情。過去大家都太相信工程的可靠度了。但是隨著氣候的變遷，隨著這種極端的氣候，我們要開始有一種尊重自然的態度，它有非常多的不確定性在里頭，雖然那種不確定性發生的幾率很小。但是問題如果發生呢，你做好了準備沒有？這是一個隨時提醒我們審視自己的問題。

全球的氣候變遷、極端的災害為什么越來越嚴重？其實就是它的確定性一直在改變，你看厄爾尼諾現象過去之后是反厄爾尼諾現象，那反厄爾尼諾現象之后過幾年又是厄爾尼諾現象，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去(不確定)，你只能把它解釋成“異?！?。但是，當出現這么多異常的時候，工程師們再也不能把異常當成是異常了，你要把它當成是隨時會發生的情況。而你有沒有各種非工程的措施來應對這樣的挑戰？萬一它真的發生，你準備了哪些應變措施？把災害減到最低的制度機制準備好了沒有？我想這是一個現代工程師要放在心中去思索的問題。

開發建設忽略了防洪，到頭來還要花費更大的代價去彌補

《水與中國》：說到災害，就難免要提到人類開發活動與自然洪水的關系，二者之間如何協調？

吳約西：這個問題可以通過一個案例來說明，日本有一條河川叫“鶴見川”，很有代表性，它在城市快速發展過程中，因國土規劃和管理沒有遠見，在東京都附近的郊區快速發展過程中只注意到經濟的發展、交通的便利，還有民眾可以分享的都市繁榮，而完全忽略掉了在開發過程里面應該注意到洪水量的增加、洪水洪峰的增加，或者是洪峰到達的時間會更短。在日本這樣的案例很多，“鶴見川”只是日本已經檢討要實施整治的19條河川之一，也是第一條。連同“鶴見川”，日本已經確定19條河川都屬于過度開發，當時開發的時候只注意景觀、發展、經濟、交通，而忘掉了相對的防洪設施、儲留雨水的設施，沒有把這些防災的滯洪設施一起設計到整個工程里頭去。這就需要重新設計，加以改善。類似由于過度開發而引起，到最后必須花更大的代價去彌補的教訓或經驗，非常寶貴，值得我們去思考。這次日本“3·11”海嘯是對一個國家非常大的挑戰，過去從來沒有想到會發生這么大的災害，但是未來就不能不去想它了。未來需要思考的是，人類的工程總有它的局限度，我們要保護到哪一個程度，超過那個程度萬一發生的時候，我們要通過什么樣的方式來規劃、避開災害，把災害減到最低，我們人類應該可以做到這個樣子。但是不可能說因為這個就把東京都遷都，所以趁很多災害沒發生的時候，我們可以做更多的思考。

我1996年第一次來到大陸，不管到成都，還是到哪里，看到的都是好多建設正在推動當中，事實上這么多的建設開發，常常只注意到經濟產業的活動、交通的便利、景觀的開創。就像昨天在上海的新天地，看到很多東西。但問題是防洪的設施、滯洪的設施、雨水的儲留、減輕下游災害的必要設施有沒有共同完成？這是一個在都市計劃、國土規劃上要逐步重視的問題。在臺灣也有類似的情況。臺灣在前幾年完成了一個“員山子”分洪。它在基隆河沿岸，原來是一個從來不淹水的地方，20年間道路增加了十倍，土地開發增加了五倍以上，結果從來不淹水的地方現在全部淹水。河川沿岸原來一些低洼的地方全部變成了一二十層的大樓，洪水的流路就被限縮了，到頭來你要去拆掉這些大樓嗎？不可能的。所以臺灣必須付出一個代價，去開辟一個新的分洪道叫“員山子”分洪。很多水利專家都去看過“員山子”分洪。通過這個分洪工程不讓洪水進入到大臺北地區來，直接把它排到海里面去。像這樣一個設施，就是城市開發過度而沒有考慮到洪水的問題，而事后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國土規劃、建設計劃跟水的計劃結合是非常重要的。

水太多（洪水）是問題，水太少也是問題

《水與中國》：臺灣如何應對“水太少”的問題？

吳約西：我很羨慕一個黃河流域就有1.9萬多座水庫，而全臺灣地區大大小小總共才100座，還包括已經沒有功能的，真正運作的只有40座水庫，而真正跟民生、產業供水有關的僅20多座水庫。臺灣水庫少，蓄水又比較困難。舉一個例子，德基水庫是臺灣第四大水庫，它的壩高有175米，跟長江三峽183米很接近。但是臺灣的德基水庫建到175米只能蓄到不到3億噸的水，長江三峽可以蓄到390億噸的水，它蓄一次的水夠臺灣兩年使用。臺灣處于地震帶，河川又很陡，建一個高壩能夠蓄到的水也是非常少的，所以在臺灣做水利工程師很辛苦。

臺灣面對“水太少”的問題應該怎么做？

第一，我們要去維持現在這些水庫的功能，讓它永續利用下去。盡管有那么多的泥沙進去了，我們也不能兩手一攤就沒有對策了。我們這幾年發現臺灣的水庫最需要加強的是它的排沙功能，還有后續的很多排沙的設施，繞道排沙。甚至我對黃委這邊正在推動的管道排沙、射流排沙研究都很感興趣。在臺灣面臨“水太少”的問題，第一個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讓泥沙盡快地排出、如何讓水庫維持好的功能。

第二個措施就是去看看臺灣的水庫有沒有加高的空間，這個也是正在努力的。

第三，臺灣的水資源必須走到新的方向上面去，譬如海水淡化。我們知道海水淡化的技術跟成本越來越低了，臺灣四面臨海，有非常大的優勢可以發展海水淡化，所以臺灣未來的西部海岸的一些水資源的供應恐怕要非常認真地去考慮海水淡化能夠供應的一個穩定度。臺灣現在為什么海水淡化還推不動？因為水價太低，臺灣的水價現在一噸水大概是人民幣兩塊多，相對比大陸都還要便宜。這種情況下，海水淡化是推不動的，因為產業界不會來投資。如果臺灣的水價在未來能夠合理調整到差不多四五塊人民幣，這是我們期待的價錢，海水淡化廠的誘因就夠了，世界知名的廠商就會到臺灣投資建海淡廠。所以，我們怎么樣把海水淡化供應系統做一個最好的規劃，作為臺灣未來水資源發展一個重要的方向，這是現階段我們正在做準備的，因為總有一天，水價會做適度的調整。

第四就是加強雨水的收集和利用。因為很多的雨水收集不僅能夠減輕下游的洪水災害，這些雨水還可以用來作為澆灌、沖廁或者次級的用水，甚至作為一些工廠、產業用水。

最后一個領域就是生活污水和工廠廢水。由于臺灣現在污水下水道的建設還不是那么好，坦白講有80%的家庭污水是沒有處理就排放了，這個領域我們還有一段路要走。但是我們已經具體地可以看到大概在5年后，臺灣的生活污水處理完排放的量會達16億噸。如果我們能夠把這16億噸的水也做一些回收的話，那這些水就可以取代很多中下游的工業或產業的用水，他們不需要用太好的水，除了高科技的產業以外，這樣就可以把上游好的水資源留著做其他使用。下游的農業用水也可以回收利用。臺灣農業用水正在實施精密的科技灌溉管理，可以增加很多水資源利用的效率，這就是臺灣的農塘治理。

《水與中國》：無論是解決“水太多”的問題，還是應對“水太少”的挑戰，統籌規劃、節約保護似應是題中應有之義？

吳約西：是的。經濟社會發展規劃真的要考慮到很多問題，負責規劃的部門不能忽略水這個問題。水的問題最主要是兩個：一個是開發完之后，水資源要從哪里來。一個開發方案，很可能要從很遠的地方才能把水送過來，水的成本是較高的。要有可以選擇的方案的時候，可不可以把水也當做一個關鍵點去做選擇？我們決定一個產業的發展、一個地方的開發時，它的水資源從哪里來，成本如何才是合理的，或者對整個環境的沖擊是小的？要做考慮。第二是開發之后的一些排水問題。一定要在開發的時候同時把它規劃好，不要等到都市開發完畢之后，過去不淹水的地方就變淹水了。我想這也不是我們樂意見到的。所以無論是城市開發還是產業發展規劃，都要把水作為一個重要的因素去考量。

我了解到黃河流域未來有75億噸的節水目標，未來黃委將把節水當成一個非常重要的目標去努力。我想面對整個世界的水資源都在變化的時候，節約用水絕對是很重要的。特別是農業節約用水，臺灣在這個事情上也在努力。過度抽取地下水，造成有些地方地層下陷，未來要怎么樣減少這些災害，我們也在努力。最后，在水資源特別不足的地方，水的回收再利用，恐怕現在就要要求各個產業去做，而不要為了引進產業到我們這里來投資，把各方面條件放得很寬，在用水的回收方面，沒有加強。我們黃河流域占全國徑流量2%，但是要供應15%的耕地用水和12%全國人口用水，這個承擔是很重的。未來黃河流域引進各種產業發展的時候，恐怕要把水的問題當成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來看待。

水足跡理念，不僅在提醒社會公眾“水賬”如何精打細算，而且更高層次上是拷問我們的水管理、水戰略思維

《水與中國》：“水足跡”作為一個新興概念與社會公眾息息相關，您認為個人和有關管理部門為“水足跡”可以做哪些工作？

吳約西：“水足跡”是一個新興的理念，我想大家都聽說過這樣一個東西：喜歡喝咖啡的人應該知道，一杯咖啡是要用幾百公升的水才能最終生產出?！八阚E”其實是在提醒我們使用一個實物或者使用一件衣服或器材，它的背后代表著用多少水，才產生這樣的一個產品。它提醒我們，在一樣的選擇之下，如果我們能夠選擇低耗水的產品，那對整個國家、全世界的水資源都是一份貢獻。所以從環保的角度出發，第一個最簡單的是提醒每個人用水的習慣，如果能夠改變，從個人的角度來講，減少了整個地球水資源的耗費。如果從更大的一個角度來看，談到“水足跡”我們就要思考，我們這個地方的水資源既然有限，當我們要發展產業的時候，我們是不是該去篩選低耗水的產業來作為這個區域的發展主導，而不是沒有限制地去接受所有的產業都進來。當這個地方已經是一個水源嚴重不足的地方，政府在引進產業的時候就應該有一個篩選的制度。高耗水的產業應該到水資源比較豐沛的地方去，而不是讓它沒有選擇性地都進到我這里來。進來以后發現高耗水的產業用到的水是另外一個產業的5倍，這就付出了好大的代價。再從國家更高的層面來看，一個國家，當我們加入了WTO的時候，就可以開始選擇了。譬如這個農產品在我這個地方種植要耗掉這么多的水，但是如果我在國際貿易中，這個產品改為跟WTO采購就好了，我不要自己來生產這個產品，那我這個國家的水資源是不是也可以得到一點節省？所以當我們在糧食上面去篩選，那些低耗水的由我們自己來做，高耗水的從國際上來購買就好了。我想現在很少國家采取這樣的制度，用這樣的方式經營水資源，水資源都還是水利工作者在負責。國家政策層面、國家領導層面如果能夠看到這一點的話，就能減少整個國家水資源的支出。但每一個國家都會考慮糧食的安全，所以仍然要把糧食安全當成一個重要的因素去看待。

因此，我認為“水足跡”涉及三個層面：第一個是我們個人的用水習慣配合整個世界資源的一種有序；第二個是一個國家內部區域之間的水資源怎么調度最好；第三個是站在一個新的角度去看“水足跡”問題，跳脫水的層面，由更高的層面通過這種理念去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