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敘事

中國歷史上由北向南的大移民與氣候有關。兩晉以后氣候變得寒冷，使得以放牧為生的游牧民族不斷地南遷，富裕的中原地區首先成為游牧民族的必爭之地。像北方的洛陽、長安這樣繁華都城，一次次毀于戰亂，矗立起來又被毀壞。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北民南遷就是從西晉“永嘉之亂”開始的，唐代的“安史之亂”又有了移民第二次大南移，到了宋代“靖康之恥”第三次大移民結束后，富裕與政治、經濟、文化主宰地位離黃河漸行漸遠。“長江”從此占據了中國經濟、文化領頭羊的地位，傲視千年，延續至今。

長江流域優越的自然條件是經濟崛起的基礎。地下，是中國工業的“寶庫”，擁有全國80%左右的礦產品種；地上，更有遍布大江上下的糧倉，上游的成都平原、中下游的兩湖平原、皖中平原、鄱陽湖平原與長江三角洲平原，都是以產稻米為主的重要產糧區。長江流域的通航能力占全國內河通航里程的70%，內河居世界首位，而且終年不凍、四季通航。有了“黃金水道”，才有舟楫之興、航運之利和百業發達。

經濟興最終帶來了科技與文化興盛。在科技方面，造紙、活字印刷、火藥與指南針影響世界的“四大發明”大部分是在長江流域完成的。在學術與文化方面，“宋學”是當時學術文化的主流，而其中的絕大多數重要人物都是南方人。宋詞是當時文學的主要成就，而《全宋詞》中收錄的詞人南方人約占82.6%。南宋時的科舉考試，全國狀元南方占79%，北方僅占21%。到了清代，這種現象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乾隆皇帝親自出面“恩準”江南幾省增加名額。宋以后，除了長江上游的“天府之國”，中游的“兩湖熟，天下足”外，下游更被視為“人間天堂”。

也許，沿江幾大主要城市的發展軌跡，最能彰顯歷史上長江對中國政治、經濟、文化所起的巨大推動作用。

位于長江上游的四川成都、重慶由于地理原因，素稱“閉塞之地”，少有戰爭，自然條件優越，經濟文化發展一直平穩，像成都在漢代就是當時中國六大古都之一，又多次成為中國西南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的中心。四川崛起在三國時期，諸葛亮功不可沒，至今四川還有30多座武侯祠用來紀念他。另一個被稱為“川主”的人就是蜀郡太守李冰，他領導修的都江堰惠澤四川兩千多年，現在當地農村還有不少“川主廟”用來祭祀他。這里也是文人墨客的匯集地，僅唐代就有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等光顧。近代，四川人開始書寫革命歷史，寫《革命軍》一書慘遭殺害的巴縣人鄒容，被孫中山追授為“大將軍”。尤其是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從巴山蜀水間走出了朱德、劉伯承、陳毅、聶榮臻四大元帥，他們個個文武雙全。

邁進中游，即是荊楚文化的誕生地，尤其她延伸了一條以屈原為代表的愛國主義精神血脈在代代相傳。對楚文化最正規的傳承是長沙的岳麓書院，她的價值余秋雨概括得好：“這個庭院的力量，在于以千年的韌勁弘揚了教育對于一個民族的極端重要性。”“惟楚有才，于斯為盛。”這個“才”應該是文經武緯。談到湘地，后人更多說到它的戰旗。秦滅楚后，楚人立下“楚有三戶，亡秦必楚”的誓言。在推翻秦二世的戰爭中，楚人果然沖鋒在前。到近代，當中國面對被瓜分的屈辱與災難時，最先起來反抗、革命最徹底的是湖南人。楊度在《湖南少年歌》中代表湖南人發出宣言：“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 另一個湖南人魏源冷眼看世界，他的《海國圖志》為中國人開了一劑“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救國良方，可惜沒有引起腐敗守舊的清政府的重視。可它傳入鄰國日本后，他們卻受啟發獲得明治維新運動的成功。中國有識之士借鑒明治維新開始維新變法運動卻以失敗而告終，史稱“六君子”的維新志士被殺害于北京的菜市口，湖南人譚嗣同就在其中。陳天華為了喚醒同胞，在日本投海殉國。他的靈柩回到長沙時，上萬人為這位老鄉舉行葬禮。到了民國初年，湖南人蔡鍔的“護國佳話”又轟動當時。后來，作為武昌起義革命軍戰時總司令和民國首任陸軍總長，黃興的影響更是世人皆知。曾國藩因鎮壓太平天國而功成名就，又遭人非議，但他卻訓練出能打仗的湘軍，“無湘不成軍”也由此而來。湖南后來又誕生的一個偉人毛澤東提出了“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理論，他更是將中國從黑暗帶向光明的領路人。中國共產黨著名的湖南籍領導人特多：毛澤東、蔡和森、何叔衡、郭亮、劉少奇、彭德懷、賀龍、羅榮桓、任弼時、林伯渠、李富春、鄧中夏、李立三、陳賡、陶鑄、胡耀邦、向警予、左權……真是數不勝數。1955年授軍銜的十大元帥中有3位是湖南人，10位大將中有6位是湖南人，57位上將中有19位是湖南人，100多位中將中湖南人有45位。湖南人為推動中國歷史的進步所作出的貢獻早已彪炳史冊。

楚國真正的國都是在與湖南緊鄰的湖北境內，武漢素稱“九省通衢”，漢口北郊殘存著的殷商盤龍古城更默默述說著這片土地歷史的久遠。她周邊出土的戰國楚墓說明，楚人真正戰領武漢是楚成王時。武漢三鎮武昌、漢陽、漢口依次而建。現在的武昌城是在唐時建成，漢口雖在明初才建集鎮，卻發展得最快，明末已為全國四大名鎮之一。到了喪權辱國的《天津條約》簽訂后，漢口沿江大道一帶出現了許多“國中之國”，也就是所謂的租界。張之洞對武漢是功臣，武漢近代工業的興起與他有密切的關系。當年，在上海被稱為“東方巴黎”的同時，也將“東方芝加哥”的稱號封給了武漢。

武漢又是一個被多代文化浸潤的地方，其地標似的建筑就是黃鶴樓，自古就與岳陽樓、滕王閣并稱“江南三大名樓”。武漢又是一個“水火之城”。武漢位于千湖之省——湖北之中，長江、漢水穿城而過，眾多湖泊散落其中，市內以湖、以橋命名的地名特別多。說到武漢的火，主要是指武漢夏季的炎熱，她是中國有名的“三大火爐”之一。武漢人不愧是楚人的后代，一次又一次地燃起革命之火。“亡秦必楚”的后人最終也成為幾千年封建王朝的掘墓人，是他們燃起的辛亥革命之火將清王朝徹底燒毀。2011年，紀念辛亥革命100周年，首先要肯定楚人后代“敢天下先”的精神。首義成功后，武昌的農民運動講習所、中共五大會址、施洋烈士墓，漢口的“二七”大罷工遺址、中共“八七”會議會址、漢陽的向警予烈士墓等都是老一輩革命家在一次次地燃起革命烈火，埋葬封建王朝時留在江城的遺跡。

來到江西，就會走進客家的搖籃、聽到古時傳來的贛江畔的讀書聲。客家的老祖宗是中原人。歷史上幾次大移民不少人經江西贛州前往粵閩，有的人滯留了下來，當地土著人稱他們為“客家”，于是贛南就成為“客家”的搖籃。現在世界上約上億的客家后裔，分布在世界80多個國家，一問起來，絕大多數人會說自己的老祖宗是從贛南來的。贛南現存的客家圍屋有600多座，一個圍屋常住著幾百甚至上千人，是客家人同一祖先直系血緣的一代代人。圍屋有“東方古堡”之稱。古代江西文風盛行，得益于書院講學之風，廬山的白鹿洞書院就是北宋著名的四大書院之一。那時的江西人會讀書，看到以大文豪歐陽修、民族英雄文天祥等為代表的近3000名進士、19名狀元繪就的“隔河兩宰相，十里五狀元”的史話時，就會對古代江西文明產生一種由衷的敬畏。會讀書成就了古代江西人多會做官。在《宋史》中有“傳”的江西籍人物就有220余名。其中宰相、副宰相級顯赫的官員有25人，王安石、歐陽修、文天祥、晏殊等著名的人物都榜上有名。江西人對科技發展也作出了突出貢獻。明末清初，江西奉新縣人宋應星因撰寫出系統總結農業和手工業技術的《天工開物》一書，而被英國科技史家李約瑟稱為中國的阿格里柯拉（西方文藝復興時代的科學技術代表人物）。明代著名的戲劇家湯顯祖是江西臨川人，其戲劇《牡丹亭》是我國古典戲劇的代表作。位于南昌的青云譜道院因朱耷曾在此隱居、揮毫作畫而聞名遐邇，現為“八大山人”紀念館。

安徽的徽州因是徽商的源起地而聞名，徽商曾與北方的晉商一南一北稱雄一時。徽州是典型的皖南丘陵山區，幾次大遷移時成為中原士族南遷落腳的“世外桃源”，但因人多地少，人們多外出經商。他們剛開始經營家鄉的土特產，后來轉向紡織業和鹽業，繼而向金融市場——錢莊發展，大獲成功。徽商也帶動了徽州文化的崛起。明清時，徽州書院林立，學堂眾多。徽商賈而好儒，主要是受中原人的進入與影響，他們很多都是“以經傳家”。如婺源沱川的余氏家族，有進士11人，著書立說的仕宦和文人多達90人，總計共有著作318部。像這樣“以經傳家”的家族還有不少，這就使徽州變成了當時全國為數不多的士大夫高度密集區。在徽派文化中“耕讀傳家”的家風已深入人心。在他們影響下產生的徽商自然有儒商的風范。徽州商人多有較高的文化修養和思想水準，重商德、商譽，以誠待人，義利結合。商業因得益于文化高的人的推動而昌盛，資本的積累又為文化的興旺提供了重要的物質保證。這一帶漸漸成為程朱理學及其繼承者新安理學的發源地，理學大師朱熹就是徽州人。民國時期，白話文的首倡者、終身獲得36個博士學位的國際著名學者胡適也是徽州人。徽商衣錦還鄉后，多為徽州留下了一片既有異域風格又富有當地特色的各種形式的建筑。在徽商長期經商和居住的地方，如揚州城內的數十處名園，大多是徽商所建。

南京是被人稱為“王氣”重適合做國都的地方，她果然成為六朝古都。春秋時，吳王夫差最早在南京建立冶鑄作坊，越王勾踐滅掉吳國，在這里筑起叫做越城的土城。楚威王滅越國后便建新城。秦滅楚后，遠在咸陽的秦始皇命人挖了秦淮河以泄“王氣”；三國時，諸葛亮到東吳聯吳抗魏曾勸孫權建都此地，但吳后被司馬氏的西晉所滅亡。司馬氏家族建都建康（南京），史稱東晉，西晉的名門望族絕大多數遷到此地，秦淮河兩岸一片繁華。接著是南朝時期的宋、齊、梁、陳四個王朝相繼在南京建都，所謂的“六朝古都”即由此而來。朱元璋在此建立明王朝后，就下令在鐘山修建明孝陵。當時，夫子廟附近的“江南貢院”是一個大考場，旁邊的秦淮河兩岸金粉樓臺內留下了許多才子佳人溫情脈脈的故事。孔尚任《桃花扇》里的侯朝宗、李香君確有原型。在南京國子監讀過書的人成千上萬，但也只有明末被府學選為歲貢生的吳承恩因長篇小說《西游記》被后人知曉。《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與《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也都是江蘇人。中國四大古典名著有三部是在明代從江南產生，是當地文化傳承的結果。鴉片戰爭后，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在此出臺。1851年，洪秀全發動了太平天國農民運動攻入南京，改南京為天京。當曾國藩率湘軍攻下南京后，洪秀全的天國夢破滅。武昌起義后，17省代表選舉孫中山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首次把南京定為中華民國的首都。1927年北伐戰爭后，南京又成為中華民國的首都。1937年，日本侵略軍占領南京，30萬同胞慘遭殺害，南京大屠殺紀念館警醒國人永遠不要忘記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抗戰時期，南京為汪偽政權所盤踞。抗戰勝利后，國民黨政府還都南京。1949年，人民解放軍解放南京。南京作為都城的歷史也終于結束。

當長江走到入海口后，從近代開始慢慢地托起了一個大上海，這是她對中國城市的最大貢獻。上海的近鄰嘉興五六千年前就是馬家浜文化的發祥地。她春秋戰國時先后成為吳國、越國的屬地，后又成為楚國春申君黃歇的封地，但它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捕魚撈蝦的地方。元代，得名于崇明島的沙船成為朝廷重要的運輸工具，上海也得“沙船之鄉”稱號。清代，上海已獲“小蘇州”的雅號。《南京條約》后，上海開埠，成為列強的殖民地，代表著西方近代物質文明的煤氣、電燈、電話、電報、電車、自來水等也同時引進到這里，上海人開始按照近代化的方式改造上海。各國建筑相繼興建，上海又被視為萬國建筑博覽會。到20世紀初，上海已達到200多萬居民，成為中國最大的城市，有“東方巴黎”之稱，還被西方人視為“冒險家的樂園”。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正式設立上海特別市。近代，中國最早的民族資本工商業企業也在上海形成。如1850年開設的廣升祥號可以說是中國近代百貨商業的鼻祖，上海著名的“四大百貨公司”都是誕生在20世紀初。我國第一家機器棉紡織廠誕生上海后，其便成為中國近代工業的基地，但近代民族工業在與西方資本、買辦資本和官僚資本的競爭中舉步維艱。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上海民族經濟利用此機會進入了一個快速增長期。上海還被稱為“東方紐約”。自從1847年第一家英國資本銀行——麗如銀行在上海設立代理處后，到20世紀初，上海已有銀行109家，已躍為全球僅次于紐約、倫敦的第三大金融中心。上海在許多方面幾乎跟歐美同步，創造了許多中國的第一：中國第一條西式的街道、第一條貫通歐亞兩洲的海底電纜、第一所郵局、第一盞電燈、第一條自來水管道、第一輛汽車、第一輛電車、第一架飛機等。在華洋雜處，古今、中西文化交流下，一種不中不西、亦古亦今的文化形態在上海應運而生，她就是海派文化。1843年，英國傳教士麥都開了一家墨海書館，從事印刷出版業務，還出版了上海第一份綜合性刊物《六合叢談》。1850年，上海出版了中國第一張報紙后，很快成為全國報紙雜志社、出版社最集中的地方。1926年，第一部有聲電影開始在上海播放，京劇、越劇、滬劇、評彈、昆曲等戲劇也登陸上海。上海也是中國政治的大舞臺。如1899年在上海出版的《萬國公報》中在中國首次提到了馬克思。中國國民黨于1919年由中華革命黨改組后建立，早期總部設于上海。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上海一個普通的弄堂（現興業路76號）召開，后轉移到嘉興南湖繼續開會，正式宣告中國共產黨的誕生。上海還是一座英雄的城市。1842年上海軍民抗擊英軍；1853年，上海人民舉行了小刀會起義，把斗爭的矛頭直接指向清王朝和外國侵略勢力；1919年“五四”運動時，上海舉行了罷工、罷課和罷市；1922年，上海又爆發了“五卅”反帝運動；1926年至1927年，上海工人先后發動了三次武裝起義，奪取了整個城市。只是由于蔣介石背叛了革命，才使工人運動遭到鎮壓。從“一·二八”淞滬抗戰、“八·一三”抗戰到解放戰爭時期上海軍民的歷次斗爭，都表現了上海人民抵御外侮與壓迫的不屈不撓的精神。直到1949年5月28日，上海才回到人民的懷抱里。

長江流域還有兩座城市值得一提。一個是曾被馬可·波羅稱為“世界上最美麗華貴之城”的杭州，她偏處于東南一隅，缺乏控制國家全局的地理優勢，卻偏偏成為兩個王朝的國都。另一個是吳王夫差最早創建的揚州，她因一條南北大運河曾達到“揚州庶，甲天下”的程度。長江下游因她們的存在更精彩。

新中國成立后的長江，活力更加迸發，對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的影響更加深遠。政治上，長江流域走出了多位國家領導人。經濟上，長江經濟帶是中國最大的區域經濟體系。文化上，形成了全國最長的一條人文薈萃、大專院校集中、科技密集的文化鏈。水利上，她貢獻出舉世矚目的三峽、葛洲壩工程，貢獻出向北方調水的南水北調工程。長江與黃河同發源于青藏高原，如今，這兩條大江大河攜手合奏出了一曲新時代的頌歌。

如今，長江躬逢盛世，一條巨龍將騰飛得更高更遠。